第五十回 老佛爺病臥慈寧宮 眾大臣賀壽宰相府

蘇麻喇姑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死於紫禁城內。康熙按照她的遺囑,命中宮太監奉骨灰專程赴襄陽,撒於滔滔漢水之中。在以後的幾年中,康熙每每想起自己幼時的好友“蘇大姐姐”,總是悵然若有所失。不料餘悲未瞭,至康熙二十六年九月,七十五歲高齡的太皇太後也身染沉疴,一病不起。康熙當時正在承德踏看修造避暑山莊,又順便至古北口看瞭看飛揚古駐紮的八旗綠營諸軍,正盤算趕回北京好好過個消寒節,接到京中幾個上書房大臣聯名遞來的奏折,這一驚非同小可,當即啟駕星夜回京,侍衛和隨行太監分成兩撥,一撥在車上睡覺,一撥在車下扈從趲行,連著三日三夜,總算趕回瞭北京。

車進東華門,天色已是黃昏,秋色冥冥,歸鴉翩翩,金風起處枯葉飄零。康熙下車,連更衣也顧不得,隻將手一擺,命在東華門接駕的索、明、熊、高等人“回去安心辦事”,便徑直趕往慈寧宮,此刻,白發銀眉的張萬強知道皇帝回來,顫巍巍地早就候在慈寧宮的門前瞭。

“張萬強,”康熙一邊走,一邊問道,“老佛爺患的是什麼癥候?嬪妃們都在這裡侍候著麼?”張萬強腳步有點趕不上,微帶氣喘地說道:“九月初三老佛爺還挺硬朗的,叫瞭各宮太皇太妃,皇太妃和貴主兒們商議,說等皇帝回來,九九重陽要去玉泉山登高消寒,誰知當夜就身上發熱,懶怠動彈,這幾日進膳不香,一餐用不瞭小半碗碧粳粥……因心裡發煩,懿旨令各宮嬪妃每日隻準辰時覲見一次,一概不在跟前侍候……”康熙聽著點點頭,見宮女們已將簾子挑起,幾步進內,在太皇太後榻前跪瞭,輕聲說道:“孫子回來瞭,這裡給老佛爺叩安!”

燭光下,太皇太後正仰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她臉色燒得潮紅,喉頭大約被痰堵住瞭,呼吸很不勻稱,聽見康熙來瞭,瞿然開目,伸出手道:“皇帝趕回來瞭。你坐到我跟前,我有話要說,你回來得好,我真怕……”說至此卻停住瞭,隻用目光上上下下瞅康熙。那依戀、疼愛、期待的神氣使康熙心頭一熱,眼眶中突然湧滿瞭淚水,隻強忍著不讓它滾落出來,握著祖母滾燙的手撫慰道:“祖母別說這樣的話,聽著挺難受的,哪裡就到那一步兒瞭?您老一向身子骨結實,心也寬,上年請羅瞎子算命,您老有一百二十歲的壽……”說著,聲音已是哽咽。

“哦,一百二十……”太皇太後含意不明地笑著點點頭,松弛地又躺瞭下去,隻緊緊攥住康熙的手不放,“……那都是哄人的,我心裡明白著呢!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這是隨太祖爺時聽范學士講的漢傢諺語,我原也隻想活到八十四的,看來佛祖要叫我走瞭。”因見康熙用袖子拭眼,太皇太後笑道,“人早晚都有這一天。我西歸成佛,你該歡歡喜喜送我才是。但有幾句話,趁我明白時說出來,這就再好不過,你可聽著瞭?”

“嗯……”康熙帶著哭音答道,“有話老佛爺隻管吩咐,孫子件件都依著。”

太皇太後松開手,仿佛在聚集最後的精力,閉上眼粗重地喘瞭幾口,慈愛地撫著康熙道:“我從天命十年入宮,跟瞭你們愛新覺羅氏,已經是六十年光陰。和你爺爺、父親闖過多少難關,經瞭多少事,看來看去他們總不及你,實實是個聰明有福的!你登極這二十六年,我們祖孫差點死在鰲拜手,又差點叫吳三桂葬送瞭,我們大清能有今日,真不容易,你得珍惜它!”

這明明白白是遺囑瞭。康熙追想往事,一時心神搖蕩五內俱沸,強自忍悲說道:“是,大清有今日,全是老佛爺的福佑!”

“按理說,我該葬在太宗爺墓。”太皇太後似乎很平靜,緩緩說道,“隻太宗爺大行幾十年瞭,我不想再打擾他。你的陵修在遵化,就近在那兒給我造一地宮,有一日在地下還能天天見我的皇孫,我心裡也就安逸瞭!”

康熙聽至此,再也忍不住,一頭撲進祖母懷中,泣不成聲地答應道:“依著祖母……孫兒我也……舍不得您老……”“別哭,別哭。你一哭我的心就亂瞭。”太皇太後摩挲著康熙的發辮,良久,抬高瞭聲音命宮中內侍宮人,“你們都出去,一個也不要在這裡!”

榻前榻後,殿口房角侍立的宮監們早已都哭得淚光滿面,聽她吩咐,一齊跪安無聲退瞭下去,自有張萬強守在殿門外丹墀下監視。康熙不知她有什麼密諭,睜著淚眼怔怔地靜聽,卻聽太皇太後問道:

“你覺得索額圖這人怎樣?”

“索額圖是索尼的兒子,先帝手裡使過的人。”康熙心裡咯噔一下,“康熙十七年前,我看他驕縱些,待人不好,這幾年像是改瞭……”

“明珠呢?”

康熙低頭想瞭想,說道:“明珠和索額圖一樣,都是有功的,這幾年他在下頭鬧得不像話,有幾封折子告他,我都壓下瞭。原想拿掉他的,又怕下頭臣子們疑懼。您知道,孫子要打西邊,朝局不能亂瞭,給小人們造成可乘之機……”下頭的話頗難出口,便咽下瞭。

“聽起來,你似乎心中有數。”太皇太後此刻心思十分靈動,一下子就聽出瞭康熙的弦外之音。她舒瞭一口氣,斷然說道,“人活在世,沒有一個逃過名韁利索的。有些人起初好,後來就未必!你盡管伶俐,照我看你的心地還是太寬厚。去年我叫內務府慎刑司用毒酒灌死瞭慈寧宮的白彩,你知道是為什麼!”

這件事康熙是知道的,白彩原是暢音閣的青衣,諢名“白菜幫子”。康熙因見她機靈,送瞭去慈寧宮給太皇太後解悶兒,不想就處死瞭。當時也不理會,此刻聽太皇太後提起,康熙有點莫名其妙:“聽李德全說,白彩沒規矩,老佛爺齋戒,她唱《小寡婦上墳》被處死的。不是這樣麼?”太皇太後搖搖頭,說道:“那是我叫他們那樣說的。白彩弄瞭你的生辰八字,用針別在青面五鬼上,行妖法想害你,你知道麼?”康熙的臉一下子變得雪白,這是謀反弒逆的大案,他竟毫無知覺!想瞭想問道:“老佛爺沒有查問一下後頭是誰指使?”

“渾身都用烙鐵烙瞭,她隻抵死不說——從這樣人的身上是追查不到什麼的。”太皇太後說道,“去年秋在太子房裡也查出瞭桃木人兒,隻是沒找著事主,我隻好把那裡的太監全換瞭——這些東西沒效用,可見邪不侵正。據我仔細思量,這些事都和宮外有關,有的要害皇帝,有的要害太子。我怕一告訴你,你那性子上來,就是天翻地覆地大鬧一場。所以我按住瞭。如今宮裡沒個正主兒,我再一去,怕裡頭外頭的事你不提防,萬一有個閃失,我也難見地下列祖列宗瞭……”說罷,一串老淚無聲淌瞭出來。

康熙聽得心頭突突亂跳,咬牙沉思半天,已是拿定瞭主意,起身替太皇太後掖掖被角,安慰道:“老佛爺,您身子不寧,別多說瞭。孫子既然明白,就沒有辦不瞭的事。我命系於天,小人們奈何不瞭我!您好好歇著,等您病愈,孫子叫您看結果!”說罷復又跪下,叫過張萬強道,“老佛爺不過受瞭風寒,略有些不適,得著實靜養著,挑幾個老成宮女好生侍候。要是有外官誥命進來請安,叫她們在宮外朝上磕頭就是瞭!”

辭瞭太皇太後回到養心殿,康熙要瞭一碗參湯,拿一柄玉如意躺在安樂椅上把玩著出神,因見李德全抱著黃匣子小心翼翼地進來,便問:“上書房的人都回去瞭?沒有什麼事吧?”李德全自在三河縣挨打之後,老實得掉樹葉也怕砸頭,聽康熙問,忙將匣子放在案上,垂手答道:“回主子話:上書房今晚是熊賜履當值,別人剛退出去。奴婢在那兒沒聽到什麼事,隻聽熊賜履說,太皇太後慈躬不寧,叫明珠的五十大壽從簡辦事,主憂臣辱,不是高興的時候……熊中堂還說瞭許多之乎者也,奴婢是笨貨,聽不懂。”

“五十大壽,哦,朕也想起來瞭!”康熙不禁一笑,“太皇太後的病不要緊,該過生日依舊過嘛!朕原說他過生日要給他寫幅字兒的,大約他們說的就是這個。”說完曲身而起,至書案前提筆濡墨略一思索,寫瞭四個大字,“這個賞明珠。你去傳旨,說朕不能親臨瞭,給他三天假!”

待李德全出去,康熙踱出殿外,見是武丹宿衛,便拍拍他肩頭說道:“你去上書房叫熊賜履來,就說朕有密諭給他!”

明珠的五十大壽辦得煞是熱鬧。他二十四歲進北京,是討飯從關外來的,幾乎凍死在何桂柱的悅朋店外,三十壽日正逢康熙奪宮除鰲拜的緊張日子,隻邀瞭伍次友、魏東亭一幹人吃瞭幾杯水酒,四十歲時朝廷正與吳三桂在湖南打得如火如荼,他陪著康熙熬夜看軍報,忙得忘瞭。此時天下無事,正是該大慶一番的時候。宦海生活二十多年,他做瞭十二年宰相,上有皇帝寵眷,下有數不清的門生故吏,凡有點瓜葛牽連的,哪個不要湊趣兒?喜帖子就印瞭上千張,發出去後,送禮的就絡繹不絕,偌大福王府前庭院裡各種禮物,早就垛得盈庭積廊。

待到正午時分,胡同口到王府門前已塞滿瞭各式車轎,明珠進裡頭叫夫人、媳婦帶著丫頭、老婆子好生接待各官員眷屬。屁股還沒落座,傢人就飛跑過來報說:“索中堂、熊中堂和高相已經到門口瞭,請老爺迎一迎!”明珠知道熊賜履從不應酬這些事,高興得一躍站起,分開院裡甬道上閑談的官員們就迎瞭出去,見三人佈衣簡從已進瞭二門,忙拱手笑道:“下值瞭?難為想著兄弟,快請上房裡坐,你們這一來就好開席瞭!”

“浮生難得半日閑,”索額圖呵呵笑著,一邊朝周圍的官員們打招呼,一邊說道,“倒便宜你三日!”熊賜履也笑道:“五十知天命,明珠今日不易!”高士奇用摺扇護胸,輕輕搖著,說道:“我們可是沒禮送你,吃瞭一抹嘴兒走,後晌主子還要議事呢——主子不是賜字兒瞭麼?在哪裡,讓咱們瞻仰瞻仰!”

明珠忙將三人向正堂引,口裡說道:“雖說不收你們禮,將來還席怕是免不瞭,還怕吃窮瞭你們?說到賞字,真正是聖恩浩蕩,隻是我哪裡當得起——那不是已懸在正堂中央瞭,隻是來不及制匾。請人暫時先裱瞭一下。諸位請——”四個人說笑著進來,抬頭看時,果見在“壽”字頂上懸著用明黃絹裱的橫幅,上面寫著:

亮輔良弼

一筆隸書,清雅遒勁。高士奇雙手一合先贊一聲:“妙!董香光有其神而無其韻!”索額圖和熊賜履也交口嘖嘖稱羨。明珠見客人都到瞭,將手一拍叫過管傢道:“開席!”

於是觥籌交錯,一百多桌豐饌從中堂排到兩廂耳房,上千的大小官員、簪纓貴胄,有的吆五喝六,有的交頭接耳,有的說笑打諢,有的串席敬酒,還有提耳罰灌的,確實熱鬧非凡。明珠此刻心裡有說不盡的得意,滿面紅光地手執酒壺挨桌勸酒,又命人傳叫傢戲班子來唱,卻被索額圖扯住瞭道:“都是老掉牙的上壽調子,誰耐煩聽!這裡現放著高士奇、李光地、查慎行、徐乾學,不是狀元就是翰林,索性叫他們助一助樂,豈不大好?”李光地就坐在正廳第二席,早已聽見,忙搖手笑道:“三爺別難為我,我和熊東園一個路子,弄個詩還湊合,哪裡會唱曲子,這破鑼嗓子要笑壞大傢的!”同桌的幾個部院官哪裡肯讓,便起哄道:“榕村唱得最好的,我們都聽過!莫不成把索中堂的面子撂瞭?”

李光地卻不過,隻好紅著臉起身一揖,說道:“不好掃瞭大傢的興,隻得獻醜瞭,唱不好不許怪!”說罷,便清嗓子。他一向端莊嚴肅,不茍言笑,見他這樣,正廳的人都放瞭箸靜聽,李光地隻好唱道:

那得個清靜堂前不卷簾,看不厭奇花異草景幽然。花前月下獨留連,待要見你,又怕你信口來胡言。把一卷書,點一爐煙,心隻願閑來窗下理琴弦,半心慕的是蓬萊神仙……

他雖唱得認真,無奈嗓子不湊趣兒,福建人官話又別扭又古怪,眾人聽著無不大笑。高士奇因道:“李安溪果然手段不凡,倒撩得老高心癢癢,不等你來催,我也敷衍個曲兒!”便接著唱道:

一枝繡球花兒水靈兒鮮,惹的蜂也舞,蝶翩躚,撲扇著翅膀攪成一團。名關利闕掛瞭絲鞭,左一纏,右一纏,恐怕你李光地尋個來閑,休恁地正正經經如坐五鹿宴,心裡罵:與你老高的相幹……

未唱完,已是笑倒瞭眾人。索額圖忍不住噗的一口噴瞭酒,指著高士奇,笑不成聲地說道:“真是江山易改秉性難移,這二年不聽你罵人瞭,今兒莫非噇醉瞭黃湯?”明珠極聰明的人,聽著二人像是做曲兒互相挖苦揶揄,忙把酒來勸,那邊查慎行以箸當節,已是有板又眼地吟唱起來:

莫對著鴛鴦寶鏡愁華發,休隻要春窗夜夜剔燈花。因甚舉杯,因甚到天涯,因甚的黃菊開盡,隻是不還傢?

“何必還傢呢?”徐乾學因聽查慎行發牢騷,知道他有酒瞭,他常在明珠門下走動,不能不維持一下,因笑道:“你還不得意麼?聖上親賜尊號‘煙波釣徒’,又選在詞館當學士,這個清福誰比得瞭?比起你的同年,他們都還窩在那兒做中書,幫人傢抄抄畫畫,什麼意思呢?”

他本來一片好意勸慰,不料旁邊坐的工部尚書金獻廷卻是中書出身,聽得不受用,因笑道:“老徐,你是狀元,咱老弟服你學問。前兒衙裡遭瞭回祿,燒掉瞭儀門,我帶人查看修復,恰翰林院李文漢來,說瞭個對子,竟沒人對出來,你能麼?”說著,仰臉看著徐乾學,念道:

水部失火,金司空大興土木

唱曲子引出做對子,而且出題五行俱全,在座的無不是此中高手,不禁興味盎然,連熊賜履、高士奇和李光地也皺起眉頭挽首思忖。查慎行此刻酒醒,聽金獻廷說的這個上聯著實難為人,也自鎖眉沉吟。高士奇眼波掃處,見廳角坐著個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微笑不語,曉得他已有瞭,便踱過去問道:“足下看來已是胸有成竹,何不說出來奇文共賞呢?”明珠見高士奇不認識,忙過來介紹道:“這位叫張廷玉,是大學士張羅松公的長公子,前年進的翰林院。”

“對是有的,”張廷玉少年儒雅,氣質蘊藉,一身灰佈袍洗得幹幹凈凈,見名重一時的高士奇紆尊請教,忙起身一揖,說道:“隻是必得請在座做過中書的諸位大人見諒,我才敢說。”大傢早就等得發急,早有幾個人笑道:“臨文不諱,你隻管說,我們不怪不怪!”張廷玉靦腆地抿嘴一笑,方道:

北人相南,中書君什麼東西

眾人又復大笑,於是安座吃酒說笑,都誇張廷玉不愧書香子弟,果然才思敏捷。一時,管傢進來稟道:“明相,都察院禦史郭琇大老爺來賀壽!”“快請!”明珠越發歡喜,一邊說一邊離座相迎。郭琇此刻已穿著簇新的神羊補子搖擺而入,大帽子頂上藍寶石晶瑩閃光,顯得十分精神。

這個從不赴宴的人一出現,立刻引起滿屋滿院官員的註目,連索額圖、高士奇也都一怔,站起身來。

“明相,恭喜五十大壽!”郭琇昂然入內,拱手一揖到地,說道,“郭某來遲不敬,望乞恕罪!”

明珠見他不陰不陽,不卑不亢,不知是個什麼來頭,心下掂掇著,將腰一哈還禮,笑道:“哪裡敢當?快請入座,大傢此刻在會文作樂呢!”

“那更好瞭,”郭琇睨視一眼眾人,從袖中抽出幾張紙,展開瞭,笑道:“我也是會文來的,君子愛人以德,我的文章不拍馬屁,明相休怪!”輕咳一聲,念道:

郭琇奏請拿問明珠貪賄壞法結黨營私蠱國病民折

臣郭琇跪奏:查我朝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明珠,自康熙十四年入閣參贊朝務,屢蒙聖恩,委以不次之任,寄以彌高之望,本應勤慎恭肅,儉德愛民,忠誠事主,以圖仰報萬一。該員……

原來竟是參劾明珠的彈章!所有的人都驚得呆若木雞,愣在當地!

《康熙大帝3:玉宇呈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