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間接證據實在是太齊全瞭,如果再從領帶上查出你的DNA,搞不好真的會被逮捕哦。”

矢島瞬間眼前一黑。

以防萬一,矢島來到瞭認識的律師兼田普一郎的法律事務所。之前都是通過電話和短信與兼田交流,來他的事務所還是第一次。事務所位於六本木一棟超高層大樓的高層,可以將美麗的東京夜景一覽無遺。沉重的紅木書桌上放著外國產的座鐘,書架上擺著一排排皮革封皮的判例集。

“情況已經如此嚴重瞭嗎?”矢島感到不安。

身穿深藍色西裝的秘書端上蓋著蓋子的茶杯,臉上掛著事務性的微笑,將茶杯放在矢島和兼田的面前。

“正常來看的話,是的。說到底,你……真的……那個……沒有幹吧?”兼田推瞭推眼鏡的銀色邊框,說道。

“兼田先生,你在說什麼啊?我才不是兇手呢。”

“既然你本人這麼說……那兇手肯定……不是你瞭……”兼田喝瞭口杯子裡的茶,說道。

矢島曾拜托兼田作為法律顧問參與白天的法律咨詢節目。兼田雖不到四十歲,但發福的外表很有派頭,黑色西裝左襟上的金色律師徽章十分閃亮。

“那天我確實喝瞭很多酒,但不記得殺瞭人。”

“可是……這話很難啟齒,但就算你一直否認,可隻要從那條作為兇器的領帶上檢驗出你的DNA,加上你在死者被殺之前曾造訪現場,並且與死者存在感情糾葛,再加上當晚飲酒過量導致記憶缺失,被逮捕的可能性是非常高的。”

“我們沒有什麼感情糾葛啊。”

“矢島先生,這件事你能證明嗎?”

“這、這……”

“你很有可能制作備用鑰匙,還是屍體的第一發現人,這些都是你被懷疑的原因。如果被逮捕,就要上法庭瞭。你有前科嗎?”

“前科?有過幾次違規停車和超速。”

“這些不算前科,沒關系。但是,即使沒有前科,殺人也是重罪,會被判十年左右。要是再加上強奸和搶劫,判刑時間還會加長。緩刑自然是沒有的。”

“等等!請聽好,兼田先生,我真的沒有殺人啊。”

“哎呀,那是當然,既然你都這麼說瞭,我覺得肯定沒錯。但是,我認為提前設想今後會發生的事情,對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

上節目的律師很多,但兼田與那些言行誇張或性格獨特而被選中的綜藝型律師完全不同。像兼田這樣的人會說出這種話,矢島不認為那是玩笑。面對眼前的緊迫現實,矢島終於開始害怕。

“如果你自首的話……”

“自首?”

“嗯。日本的警察很重視自首。自首是證據之王,隻要讓嫌疑人自首,即使是假的,也會被法庭當作有力證據而采用。”

矢島開始冷靜地思考。

“請等等,兼田先生,怎麼會有人沒犯罪卻還自首呢?”

“這就不一定瞭。你還記得二〇一二年發生的那起電腦遠程操作案嗎?”

“啊,確實。就是那起誤抓瞭好幾個人,最後才終於抓到瞭真兇的事件吧?”

“是的。那時被誤抓的四人中,居然有兩人是被逼迫做出瞭假的自首證言。”

“有兩人?簡直像是故意的。”

“是啊。日本的冤案,基本都是因警察強行逼迫嫌疑人做出假的自首證言造成的。還不知道有多少起冤案沒有被發現,最終就直接被執行瞭呢。”

“真可怕啊。但是兼田先生,你不用擔心,我是絕對不會為自己沒有犯過的罪做虛假的自首證言的。”

“那麼,你接下來打算繼續全盤否認,是嗎?”

“當然瞭。”

聽到矢島的這句話,兼田輕輕嘆瞭口氣。

“如果是這樣,警察的審訊攻勢會變得相當猛烈哦。”

“嗯?什麼意思?”

“為防止冤案發生,警察會強行逼供。”

“唉?你剛才說是逼供制造瞭冤案啊?”

這話和之前完全相反啊,矢島的腦海裡一片混亂。

“警察當然也不想制造冤案。他們逼供的初衷是為瞭防止冤案發生。”

“什麼意思?”

“我剛才說過,自首是證據之王,但隻是自首,沒有證據,也不行。從罪犯招供的內容中發現隻有實際犯下罪行的人才知道的事實,也就是‘揭露秘密’,再輔以物證,這才是警察想要的。”

“揭露秘密?指什麼?”

“以你的案例來說,假設你配瞭備用鑰匙,並把鑰匙扔在瞭某地,而從你供出的場所中真的找到瞭那把備用鑰匙。這樣一來,就能確定罪行瞭。這是隻有你才知道的事實,並伴有物證,警察想找到的就是這種證據。”

“原來如此。所以在殺人案發生時,才會派出大量警察去河裡尋找犯罪時使用的刀具啊。”

“是的。雖然現在導入瞭陪審員制度等,和過去相比變化很大,但警察們還是更想得到罪犯的招供和用於支持的物證。”

矢島心想那就更沒問題瞭。本來就沒有犯過罪,怎麼可能有什麼秘密暴露呢?

***

“矢島先生,兇手用來犯罪的這條領帶,難道不是你的嗎?”

聊完天氣和工作等不疼不癢的開場白後,加藤把套著塑料袋的黃色領帶放在矢島面前,觀察著矢島的表情。在萬世橋警署進行的第二次問詢,開始三分鐘後就迎來瞭高潮。

“那、那個……”

其實矢島越看越覺得那就是沙也加送給自己的領帶。況且自己的那條還不在傢裡。

“我們詢問瞭多位案件相關人,有多人作證曾看到你系過和這條領帶的設計非常相似的領帶。”

被問到這個地步,矢島自認不能再繼續佯裝不知,隻能放棄掙紮。

“的確,我從沙也加那裡收到過同品牌、樣子也和這條幾乎相同的領帶作為生日禮物。然而是不是就是這一條,我真的不知道。”

“是嗎?”加藤射來的視線變成瞭審視犯罪者的眼光,“那麼你收到的和這條幾乎相同的領帶,現在在哪裡呢?”

“那、那條,我昨天在傢裡找過,但到處都找不到。我想……可能是在哪裡弄丟瞭。”

加藤和瀨口交換瞭一個眼神。

“矢島先生,能不能請你協助參與DNA調查?我們需要把你的DNA和從這條領帶上檢出的DNA做比對。”瀨口以頗有威懾力的低沉聲音說道。這恐怕是不能拒絕的吧。

“知道瞭。”

“西山沙綾的死亡推定時間已經察明,是屍體被發現的兩天前,也就是十二月一日的晚上九點到第二天的凌晨三點。也就是說,你去被害者的公寓拜訪的那個時間,剛好在范圍內。”加藤看著手邊的資料說道。

“那麼,從我回傢到第二天凌晨三點間,來沙也加傢的人就是真兇。”

“但是,從你離開的晚上十一點,到翌日中午,沒有外人進入公寓大門。”

“什麼意思?”

“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有幾個外人去那棟公寓,然而時間已經超過死亡推定時間很久瞭。”

“那……除瞭外人呢?在我走出公寓之後,都有什麼人進過那棟公寓呢?”

“我們查看瞭所有防盜攝像頭的記錄,在你離開被害者傢後,也就是晚上十一點二十五分之後,從玄關和地下停車場進入那棟公寓樓的共有八人。但已確認都是公寓樓裡的居民,隻是回傢。”

“有沒有可能是沙也加的狂熱粉絲或仇視者偷偷進去瞭?”

“網上確實曾有過針對漫畫傢西園寺沙也加的死亡預告,這個可能性也是有的。畢竟還曾發生過狂熱粉絲模仿漫畫內容,真的去監禁幼女的案件。”

那起案件發生在大約一年前,之後,國會提出應規范面向青少年的漫畫,沙也加的漫畫因此受到瞭更多的關註。總之,不管是粉絲還是仇視者,隻要是狂熱關註者,就有很多危險的傢夥。

“是啊,會不會是有人模仿漫畫,在現實中對作者痛下殺手?我們做節目時也收到過令人不適且意味不明的短信。”

“但防盜攝像頭沒拍到有人偷偷進入公寓啊。”

“這不好說吧,那種危險的傢夥,搞不好是從防盜攝像頭拍不到的地方進去的呢。”

“我們正對附近的居民進行徹底的問詢調查。目前為止還沒得到有價值的情報。不過啊,如果是你說的那種情況,就還存在幾個疑點。”

“疑點?”

“現場沒有打鬥的痕跡,雖然被害人上半身赤裸,但身上並沒有施暴的痕跡。所以我們判斷,是和她關系很親密的熟人在深夜來到她傢,由被害人自己開門把兇手帶進傢中,之後才被殺害的。”

加藤直勾勾地看著矢島說著,語氣仿佛在說,除瞭身為沙也加戀人的你以外,實在想不出兇手會是別人。

“會不會有人使用瞭備用鑰匙?”矢島慌忙說道。

“想制作備用鑰匙,必須要有原來的鑰匙。能得到她本人的允許把鑰匙帶出去的人,我們隻能想到她的戀人你,以及她妹妹西山瑠加。而瑠加說她沒有備用鑰匙。那麼我再問你一遍,你有那裡的備用鑰匙嗎?”

“不,我沒有。”

上次沙也加因睡懶覺而差點兒錯過節目直播之後,矢島曾大膽地提出配一把備用鑰匙的請求,卻遭到沙也加的拒絕。那時矢島已經在考慮結婚的事瞭,所以沙也加的反應也令他很傷心。

難道自己可以自由出入那個傢會給沙也加帶來什麼不便?也就是說,除瞭自己之外,莫非她還和其他男性保持著親密的關系?如果是這樣,就是那個男人利用備用鑰匙殺害瞭沙也加,矢島的腦海中閃過這一想法。

加藤歪瞭歪頭,低聲道:“你應該也聽說瞭,這起案件因是密室殺人而被媒體瘋狂報道,這是因為那棟公寓樓的鑰匙很難配。所以,你所說的狂熱粉絲或變態,是不可能用備用鑰匙進入房間的。”

確實。

“沒有備用鑰匙……那會不會是同公寓的住戶呢?那棟公寓有沒有在每戶房門前都設置瞭防盜攝像頭?”

“確實,公寓各層沒有防盜攝像頭,所以公寓內的住戶可以不通過玄關,直接去按響她傢的門鈴。隻是,你離開時已是深夜十一點多瞭,就算是同公寓的人,獨居女性會那麼輕易地讓別人進傢嗎?而且剛才我也說過瞭,房間裡沒有打鬥的痕跡。”

如果隻是同公寓的,應該不會讓對方進傢門吧。但如果是沙也加的另一位男友也住在那棟公寓呢?

“嗯……公寓樓中有和沙也加關系較好的男性嗎?”

“被害者生前說過這種話嗎?”一直沉默不語的瀨口聽到這個問題,馬上探出上半身詢問。

“不,她沒有明確說過,但如果是這樣,密室之謎就能解開瞭。”

“這樣啊……嗯,鑒於此,警方會去調查有沒有這種人存在的。”

雖然瀨口這樣說,但不知他對矢島的話信瞭幾分。

“從公寓大門處的防盜攝像頭拍到的影像來看,你從大門進入公寓是在夜裡的十一點零二分,出來時是十一點二十五分。即使考慮上坐電梯的時間,你也在死者傢裡逗留瞭近二十分鐘。”加藤看著手邊的資料,又開瞭口。

“咦?這樣嗎?我的記憶太模糊瞭,但在我印象裡隻待瞭五分鐘啊。”

記得隻交談瞭幾句。

“矢島先生,你那時都做瞭些什麼呢?”瀨口瞇起眼問道。

“那晚沙也加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話想對我說,但我喝得太多瞭,最終沒說成。”

“這些你還是記得的,對嗎?”

“是的。這部分我可以確定。我還記得我想喝咖啡,卻把咖啡弄灑瞭,沙也加目瞪口呆地看著我,說今天說不成瞭。再往後就隻有零碎的記憶片段瞭。”

“是嗎?”瀨口目光犀利,死死地盯著矢島。

“是的,我的記憶就隻到這裡為止。”

“是嗎……那對於那晚死者想說的重要的事,你有沒有什麼猜想?”

“我覺得應該與她的身體情況有關。那幾天沙也加說生理期有些推遲,但由於她一直處於高壓工作下,經常接連數天熬夜,生理期會不規律也在所難免,我就建議她先觀望一陣。”

“你不覺得是她懷孕瞭嗎?”

“即便如此,也肯定不是我的孩子。我們……很長時間沒有做瞭,所以我認為從時間推算,是不可能的。刑警先生,沙也加她……懷孕瞭嗎?”

“沒有,沒有懷孕。”

聽到這句話,矢島陷入瞭安心又有些失望的復雜情緒之中。如果沙也加有別的男人,還懷瞭別人的孩子,那會讓他很受打擊,但另一方面就能肯定孩子的父親就是兇手瞭。

然而並沒有發生這種事,那麼,沙也加到底是被誰殺害的呢?

“兼田先生,能不能拜托你和我一起找出真正的兇手啊?”

第二次問詢結束後,矢島又來到瞭兼田位於六本木的辦公室。這次造訪是在白天,所以在都廳和新宿的高層建築群背後,能看見丹澤山脈甚至更遠處的富士山。

“真正的……兇手?”

聽到矢島的這句話後,兼田瞬間露出呆滯的表情。

“是的。我沒有殺人。所以兼田先生,拜托你瞭,請想辦法找出真兇吧。”

雖然沙也加沒有懷孕,但矢島認定那棟公寓樓裡住著沙也加的另一個情人,隻要找到那個傢夥,就能解決此案。

“等等,請等一下,矢島先生,請你聽好,我是律師,律師可不是偵探,所以沒法找出真兇。”

兼田大手一揮,把矢島的話攔下。

“可如果找不到真兇,我就會被起訴,然後被判刑,對嗎?”

“是。這一可能性很高。”

“那、那可不行啊……”

“我對你表示同情,但無論如何,從這些間接證據來看……”

兼田沒有說完,拿起茶杯喝瞭一小口。

“可是,兼田先生,設法挽救這種局面,難道不是律師該做的嗎?”

“我是律師,會努力減輕你的刑罰。”

“不不不,不是讓你幫我減輕判刑,我根本就不是兇手啊。”

“這個之前你說過瞭。”

“所以,隻要找到真兇,不就能證明我的清白嗎?”

“這點是沒錯。但正如我剛才所說,律師不是偵探,所以我不能幫你找出真正的兇手。”

明明剛才語氣還含含糊糊,這時卻說得斬釘截鐵,十分幹脆。

律師不是偵探。

矢島還以為律師的職責是對警察和檢察方提交的證據進行細致的調查,指出證人證言的矛盾之處,從而找出真正的罪犯。然而,這種站在正義一方的英雄般的律師,似乎隻存在於電視劇和小說中。

“我會在時間允許的范圍內調查相關人員的證詞,但畢竟,我手頭還有其他案件……”

兼田說到一半,又開始變得含糊其詞。

“我回去之後,應該還有人進入瞭沙也加的傢。那個人肯定就是真兇。”

“但是,在死亡推定時間之內,並沒有外人進入那棟公寓,對吧?”

“是的。所以我覺得兇手或許是公寓裡的住戶。”

“如果是這樣,懷疑對象就太多瞭,憑我一個人實在無從下手。”

“不要這麼說啊,兼田先生,這部分就拜托你調查瞭,好嗎?”

“調查公寓裡的所有住戶?”

“嗯,麻煩你瞭,真是抱歉……”

看著低下頭的矢島,兼田咬住瞭嘴唇。

“唉……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想這麼做,可是矢島先生……你……可以嗎?”

兼田突然壓低瞭聲音。

“可以什麼?”

矢島不禁抬高瞭音量。

“費用啊。律師費。如果要一傢一傢拜訪公寓住戶,基礎委托費是不夠的,需要追加費用。但如果你被逮捕並被判有罪,恐怕就會被公司開除,到時候可連退休金都沒有瞭哦。”

沒有意識到這點確實是自己大意瞭。矢島倒不是完全沒有存款,但如果被逮捕,丟瞭工作,還要支付律師費,恐怕會在瞬間變得難以維持生計。

“說到這裡,兼田先生,律師費大概多少啊?”

“我做的大多是面向企業的案子,基本不涉足刑事案件。但如果隻是起訴前的辯護工作,委托費是兩百萬日元,然後再加上實際調查產生的必要經費。”

“這麼貴?”

“另外,如果最終以不起訴告終,需要再收三百萬日元作為酬勞。”

“啊,不行,我付不起這麼多。”

“如果你被起訴,我就不收這部分費用瞭。不過啊,如果被起訴,就要收取打官司的辯護費,還是要花一筆錢。哎呀,我們這裡確實收費比較高,你可以再找找其他地方,應該有願意低價接受委托的事務所哦。”

矢島陷入瞭絕望。雖然會被逮捕這點很令他恐懼,但似乎破產和失業更讓人苦惱,恐怕一輩子都翻不瞭身。

“矢島先生,我想問一個奇怪的問題,你有SM之類的愛好嗎?”兼田突然問出這麼一句。

“嗯?為什麼問這個?”

“啊,沒什麼,你可能認為隻要殺瞭人就是殺人罪吧,但其實,並不是所有致人死亡的事件都適用於殺人罪。”

“什麼意思?”

兼田舉起茶杯,“咕咚”一聲一飲而盡。矢島面前的茶杯還蓋著蓋子。

“如果你和沙也加小姐有SM的愛好,玩時導致她死亡,搞不好能夠以傷害致死或過失致死罪論處。矢島先生,你們二位沒有這種愛好嗎?”

兼田一臉認真地凝視著矢島。

“不,沒有。”

“是嗎……那麼,那條領帶是你帶去的,還是房間裡碰巧有的,這點又會大大影響最終結果。如果罪犯是用特意藏在包裡的領帶勒住瞭對方的脖子,那明顯就是蓄意殺人,是有計劃的犯罪,判刑會很重。但如果是一時沖動,撿起瞭碰巧落在房間裡的領帶勒死瞭對方,就是沖動型犯罪。”

“原來如此。”

“就算你犯瞭殺人罪,也會根據動機判刑。以過去的例子來說,曾有常年受到親生父親性虐待的女兒最終殺死父親;或是身患不治之癥的妻子迫於無奈殺死瞭有阿爾茨海默傾向的丈夫,這類情況下兇手都被減瞭刑。你和沙也加小姐之間符合這類情況嗎?”

自己和沙也加之間有什麼對判決有利的特殊性嗎?矢島先假設是自己殺瞭沙也加,思考瞭片刻。

“沒有,想不出什麼特別的。”

“是嗎……那麼還有一項,如果你在犯罪時處於神志不清或精神衰弱的狀態,也可以從輕判刑。刑法第三十九條中甚至還寫著,對神志不清者的違法行為不予處罰。你的情況如何呢?”

“神志不清者的違法行為是指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犯下罪行的是無法做出理性判斷的人,比如精神不正常之類的。”

兼田的這句話引起瞭矢島的註意。

“如果在酩酊大醉的狀態下殺瞭人,會被判罰嗎?”

“唔,這個很難判斷,不好斷定。但可能會被判處過失致死,而不是殺人罪。”

“是嗎……”

“嗯。如果是為瞭殺人而借助酒力則另說,如果沒有殺意,卻因醉酒引發沖動,最終用暴行致他人死亡,那就有被判處過失致死而不是殺人罪的可能。”

會不會是自己在爛醉狀態下殺瞭沙也加呢?

會不會是自己借著醉酒之勢勒住瞭沙也加的脖子,隨後失去瞭記憶?矢島再一次回想那晚在那間公寓裡發生的事情。自己在房間裡一邊喝咖啡一邊跟沙也加說瞭什麼?因為自己醉瞭,沒能說到“重要的事”。而關於那之後的事,腦海中就像罩著一層白霧,什麼都看不到。

“矢島先生。”

兼田的呼喚讓他回過神來。

“矢島先生,莫非你是喝醉後殺害瞭沙也加小姐,然後喪失瞭記憶?”

怎麼會?真會發生這種事嗎?

“我的確因為喝醉而有一段記憶缺失,但如果做出瞭那種事,我肯定會記得啊。”

“但你甚至不記得是怎麼離開公寓的瞭吧?”

“是的……的確。”

兼田微微歪著頭,思考起來。

“矢島先生,你真的沒有殺害沙也加小姐嗎?”

“怎、怎麼會是我……”

矢島是笑著說的,兼田卻一臉認真。

“如果你想起瞭那時的事,請再來找我商量。”

說著,兼田看向桌上的進口座鐘。

“知道瞭。”

矢島說著,無力地站起身。兼田也站瞭起來。

就要走出房間時,背後傳來瞭兼田的聲音:“啊,矢島先生,請稍等。”

矢島回過頭,隻見兼田遞來一枚信封。

“這是咨詢費賬單,支付方是你的公司還是你個人?如果需要發票,我們可以準備,請盡管跟我說。”

矢島在萬世橋警署的第三次問訊開始瞭。人員還是老面孔加藤和瀨口。矢島又被帶到瞭那個有茶色桌子和折疊椅的小房間。

“從那條黃色領帶上查出瞭你的DNA。”

今天沒有聊天氣,矢島剛一坐在椅子上,加藤就拋出瞭這句話。矢島眼前一黑,腦海中掠過“逮捕”二字,什麼都說不出來。

“矢島先生,上次你說這條領帶在某地丟失瞭,對吧?你能想起是在哪裡丟的嗎?”

這幾天矢島也一直在回想這件事。

“我想不起來具體是在什麼時候、丟在哪裡瞭。”

“矢島先生,這可是非常重要的問題,你能不能再努力想想?”

如果想不起來,是不是就要被逮捕瞭?矢島的心臟怦怦直跳。

“我會再想想的。那個,公寓裡有和沙也加關系親密的人嗎?”

“我們去打聽瞭很多次,但目前還沒找到可疑人物。不過,就算真的有,那人也無法配制備用鑰匙。”

“真的嗎?在網上配呢?不是有什麼暗網嗎?那把鑰匙的確很難配,但隻要肯出錢,應該也會有人願意配制吧?”

這時,站在窗邊的瀨口的眼中放射出奇怪的光芒。

“矢島先生,你知道暗網?”

瀨口低沉的聲音令矢島更加不安。

“不、不知道。”

“的確,如果是在網上找,或許有地方能配。”加藤接口道,說著看向瀨口,瀨口沉默著點瞭點頭。

然而,瀨口卻問瞭個不相關的問題。

“矢島先生,十二月一日深夜十一點去死者公寓前,你喝瞭多少酒?”

“那天……喝瞭多少來著?”

在去沙也加的公寓之前,矢島和節目組的工作人員一起在神樂坂的一傢居酒屋喝酒。開始時隻想小酌一杯,轉眼一紮啤酒就下瞭肚,等再叫來燒酒,就更剎不住瞭。

“記得喝瞭啤酒和燒酒。”

“量呢?”

“大概是啤酒兩紮,燒酒……四合左右吧。”

“兩紮啤酒加上四合燒酒,這麼多啊,要是我,肯定早就喝倒瞭。”瀨口一臉震驚地說。

“這些對我來說倒不至於喝倒。而且,我收到瞭沙也加的消息,說有重要的話說,那之後我自覺地收斂瞭許多。”

可最終還是喝到記憶缺失,才導致現在的結果。

“你收到死者發來的消息是在什麼時候?”

“十點四十五分。事後我查瞭手機上的記錄,應該沒錯。”

矢島取出手機,當場展示那條來信記錄。

“嗯,然後你就去瞭被害者的公寓,對吧?你有那時的記憶嗎?”

“勉強還有。”

“你以前也說過,深夜十一點,你通過公寓大門進入瞭被害者傢,然後就隻記得和被害人聊瞭五分鐘左右,之後就什麼都不記得瞭。”

“是的。具體幾分鐘我也記不清瞭,但總之,在她傢發生的後半部分的事,我確實不記得瞭。”

“你離開公寓時是十一點二十五分,但不記得是怎麼回傢的瞭。”

“是、是的。”

瀨口轉身回到窗邊,向窗外眺望瞭片刻,隨即緩緩回身,直直地盯著矢島的臉。

“矢島先生,會不會因為你喝得太醉,而忘記瞭殺害對方的事?”

矢島心跳不已。

“怎……怎麼會有這種荒唐事。”

矢島擠出笑臉著向瀨口,然而瀨口的表情十分嚴肅。矢島想起律師兼田也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兩紮啤酒加上四合燒酒,這對於有些人來說,是會使人爛醉如泥的量。”

“嗯,或許是的……”

“而且,你不記得在被害者的房間裡發生的後半部分事瞭,至少你不記得是怎麼離開的瞭。”

“嗯,呃,是這樣沒錯……”

“矢島先生,不是你在那時勒死瞭被害者嗎?隻是因為酒精,丟失瞭那段記憶。”

“怎麼會?做出那種傷天害理的事卻沒有記憶,這怎麼可能呢?”

雖然矢島嘴上否定,腦海中的一角卻在思考這一可能性。

“你憑什麼斷定?失去瞭部分記憶的你有什麼根據說自己沒有勒死她呢?”

“根據?”

矢島的臉色變得慘白。

“是的,能證明你沒有殺害被害者的確實根據。”

“這、這……但是,再怎麼說,做出那種事的話,是應該會留下記憶的。而且我和沙也加關系很好,也沒有吵架。”

“你不是求婚被拒絕瞭嗎,而且她的生理期延遲,讓你懷疑她有瞭其他男人,不是嗎?比如那棟公寓裡的其他住戶。”

“我會想到那種可能性,是源於對案情的思考。”

“是這樣嗎?事實上,你已經不記得被害人與你聊瞭什麼瞭,所以也有可能她說到瞭這個話題。她對你坦言自己有瞭新的男人,你們發生爭吵,最終你一時沖動,犯下瞭罪行。”

“荒唐。就算我們真聊到這些,也無法成為我殺害她的動機。”

“如果是在爛醉的狀態下,我認為可能不需要動機就能造成事故。”

“事故?”

瀨口盯著矢島,雙眼迸發出金屬般的光芒。

“事故。人在酒醉後的行為可能沒有動機。你不這樣認為嗎?被酒精攪亂的大腦是會暴走的。”

確實如此,喝醉的狀態下常會做出反常舉動,甚至無法一一說明原因。

“矢島先生,你在爛醉的狀態下將被害者勒死,並且丟失瞭那段記憶。從間接證據來看,真相就是這樣。”

怎麼會這樣……

“那段時間你的身體狀態如何,有沒有持續睡眠不足?在身體狀況不佳時,有時即使隻攝取少量酒精,也會醉倒,不是嗎?”

當時確實有點感冒,再加上那一陣子很忙,也有些睡眠不足。

“有沒有喝什麼藥,或是註射瞭什麼?”

“啊!”

矢島小聲地叫出瞭聲。

“怎麼瞭?想起什麼瞭嗎?”

“確實,那天傍晚,我喝瞭些感冒藥。會不會藥裡含有不能和酒精一起攝入的成分?”

電臺醫務室的感冒藥效果遠近聞名。雖然用的也是醫生開的處方藥,但臺裡人都說裡面可能加瞭什麼成分。

“在沖繩,曾經發生過一起醉酒男性闖入附近陌生女性的傢,用女性房間裡的刀捅瞭對方數次的悲慘案件。”

“有、有過這種事……”

“是的。而且,兇手事後卻不記得自己做過這種事瞭。”

現實中居然真的發生過這種事……

“好像服用危險藥物或興奮劑導致殺人的新聞更引人註目,但從件數來看,在日本,和酒精相關的暴力案件和交通事故要多得多。畢竟,從自動販賣機上就能買到酒的,全世界也就隻有日本瞭。”

瀨口凝視著矢島,帶有異常的壓迫力。

“所以矢島先生,請你好好想想。就目前來看,在死亡推定時間裡進入過被害者傢的就隻有你一個。這已是不可爭辯的事實。”

“但也有可能有同公寓的住戶進去過啊,不是嗎?”

“我剛才說過瞭,我們沒在公寓住戶裡發現與被害者有關系的人。”

“真的嗎……”

“大多數住戶在案件發生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被害者住在那兒。況且,能讓身為年輕女性的死者在深夜毫不抵抗地讓進房間,應該是相當親密的人。”

“是啊,我也是這麼想的,想著應該有那樣一個人……”

“但我們進行瞭徹底的搜查,無論從被害者的手機短信記錄,Line及郵件記錄,還是房間裡的遺留物品中,都沒有找出類似疑點。我們還對公寓住戶進行瞭問詢,也沒發現任何可疑人物。”

“一個都沒有?”

“是的。就算住在同一棟公寓,但也不可能完全不利用短信或電話聯系吧,還能在面對警察的再三問詢時絲毫不露馬腳,你覺得會有這樣的人嗎?”

矢島不禁陷入沉默。

“然而,在那個夜晚、那個地方,西山沙綾確實被殺瞭。這樣一來……”瀨口沒有說完。

矢島不由得倒吸一口氣。

“你的意思是,是我殺的?”

瀨口用力點點頭。

“然而因為喝醉瞭,你對此完全沒有印象。明明因醉酒犯瞭大事,身為重要人物的你卻沒有任何記憶,至今為止,你應該已經有過很多次這樣的經驗瞭吧?”

每次聽到名人在喝醉後和出租車司機發生沖突的新聞時,矢島都會提醒自己必須要註意。上司和前輩也多次勸他註意喝酒的方式,難道這一次,自己終於犯下瞭不可挽回的錯誤?

“矢島先生,你能肯定你絕對沒做嗎?”

矢島的腦海裡掠過瞭曾因酒精犯下的種種錯誤。

之前有一次,醒來時發現衣服破破爛爛,肩上多瞭一大塊瘀青;有一次房間裡有一塊不知從哪裡撿來的“施工中”的看板;還有一次錢包裡夾瞭一張從沒去過的酒吧的發票;還曾不止一兩次被人抱怨:“昨天可真夠受的,你可別再叫我一起喝酒瞭。”而且,發生這些事時,自己都沒有一點記憶。

“怎麼樣,矢島先生?”

在瀨口的直視下,矢島對到底什麼才是真相完全沒有瞭自信。不,說起來,自己真的知道什麼才是真相嗎?

“矢島先生……你能肯定你絕對沒有做嗎?”

雙重人格。

每次矢島聽別人講述自己在爛醉狀態下做出瞭什麼好事時,都會想到這個詞。恐怕不止矢島,隻要是會撒酒瘋的人,即使在事後聽聞自己的醜態,也完全不會有自己就是當事人的實感,有時甚至會想,這是逗我呢吧。然而,就算犯事的是另一個人格,終究也還是自己做的,這是不爭的事實。

“也許……我無法確定。”

矢島睜開眼,看著自己的雙手。自己用這雙手勒緊黃色領帶,奪走瞭沙也加的生命?矢島將手握緊,想象著那種觸感。

也許是這樣的,沒錯。

也許在自己體內,住著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可怕惡魔。是不是隻要被灌入酒精,那隻惡魔就會被釋放?

“心理學中好像有一個詞,叫壓抑。”

他想表達什麼?矢島看向瀨口的臉。

“如果在幼兒時期遭受瞭虐待或與性相關的惡作劇,當事人會因痛苦而自動忘記那段不快的記憶。但並不是真的忘記瞭一切,而是把記憶趕到潛意識裡,不再主動回想起來。這一舉動在心理學裡被叫作‘壓抑’。”

矢島依舊沉默地看著瀨口。

“據說人類的大腦非常出色,在遇到過於痛苦或令人大受打擊的事時,會自動地將其從記憶裡清除。對於人的生存來說,這是非常重要的能力,因為如果記住所有討厭的事情,人或許會產生自殺的念頭。”

“你該不是想說,我把殺害沙也加的記憶給壓抑瞭吧?”

“雖然不知道壓抑這個詞是否正確,但從內心的變化來看,應該是一樣的道理。”

聽瞭瀨口這句話,矢島更加茫然,似乎連自己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瞭。

“是帶有明確的殺意、在清醒狀態下殺人,還是喝醉後沖動殺人,在量刑時是有很大不同的。”瀨口又突然改變瞭話題,“我不是檢察官和律師,記得不太清楚瞭,不過刑法第三十九條裡似乎寫著,對神志不清者的違法行為不予處罰。”

律師兼田也說過同樣的話。

“矢島先生,事到如今,你還是老實認罪,早點重新開始自己的人生,這樣不是更好嗎?”瀨口一臉溫柔地說道。

“瀨口警官,那個晚上,在我之後真的沒人進過那個房間嗎?”

“那個晚上,甚至沒有外人進過那棟公寓樓。”

“真的嗎……沒有人進過那棟公寓樓?”矢島轉而向加藤確認。

“第二天倒是有幾個人去,並且是去找被害者的,但他們到達公寓的時間是十二月二日下午一點到傍晚,距離死亡推定時間的一號傍晚九點到二號凌晨三點,至少已經過瞭十個小時。”

那他們就不可能是兇手。再加上那棟公寓樓裡並沒有沙也加的另一個男人,那麼,果然是喝醉的自己把沙也加殺死的嗎?

矢島無言地閉上瞭眼。一分鐘、兩分鐘……漫長的沉默支配瞭整個房間。

瀨口和加藤什麼都不說,等待著矢島開口。

“我想問一下,是誰呢?”矢島突然開口。

“什麼是誰?”

“第二天去她傢拜訪的是誰?”

“她的責任編輯井澤尚登、妹妹西山瑠加,以及你的上司石丸雅史這三人。”加藤看著筆記說道。

“石丸部長?”

井澤和瑠加可以理解,可為什麼石丸也去瞭沙也加的公寓?

“石丸部長為什麼會去沙也加的公寓?”

“聽說是有私事。”

以前也曾聽到過石丸和沙也加存在不倫關系的流言。但由於沙也加激烈地否定,所以身為戀人的矢島相信瞭她的話,然而事實究竟如何呢?

石丸他應該知道自己曾從沙也加那裡收到那條領帶的事,因為那條領帶是沙也加在一次直播節目慶功會上當著所有員工的面送的。那次慶功會恰好辦在自己的生日之後,身為編導的石丸也有出席。

“啊,我想起來瞭。”

“什麼?”加藤一臉詫異地問道。

“我最後一次佩戴那條領帶的時間。”

“什麼時候、在哪裡?”加藤探出巨大的軀體問道。

“我們每次直播結束後都會舉行慶功會,我在十月中旬的那次慶功會上系過那條領帶。那之後就找不到瞭。所以我想,應該是在那次慶功會上把領帶弄丟瞭。地點是我們常去的一傢位於秋葉原的居酒屋,名叫‘磯野漁業’。”

其他節目因為制作經費有限,不能每次結束都開慶功會,但“推理之夜”有嗜酒的沙也加自掏腰包,所以每次都會盛大地召開以慶功會為名的酒會。

“你說的這次慶功會,都有誰出席?”

“節目的工作人員和沙也加都去瞭,編導石丸部長也去瞭。”

“石丸部長啊……責任編輯井澤先生呢?”

井澤有時會參加慶功會,可那次他參加瞭嗎?

“矢島先生,那時你是怎麼把領帶搞丟的?”

“應該是喝酒時覺得系著領帶太難受,就給解開瞭。但我那時喝醉瞭,不記得確切發生瞭什麼。不過那之後我就沒看到過那條領帶瞭,所以我覺得肯定是那時候把領帶搞丟瞭。”

“那天你喝瞭多少酒?”加藤停下瞭打字的手問道。

“我不記得瞭。有沙也加在場,我總會被灌到斷片兒。搞不好我一個人喝光瞭一升瓶[1]的燒酒。”

沙也加在慶功會上會不分對象,一直灌。所以每周的節目慶功宴最後都隻能由喝不瞭酒的兼職員工惠梨香來善後。偶爾會來參加宴會的石丸也是個完全不能喝酒的人,在全是醉鬼的宴席中,如果他想偷一條領帶,想必輕而易舉。

“應該能從兼職員工惠梨香那裡問到更詳細的情況。”

“嗯,我們之後去問問她。”

加藤把惠梨香的全名記在瞭筆記本上。這時瀨口突然問道:“矢島先生,那條領帶有沒有可能被被害者沙綾小姐帶回瞭傢?”

“被沙也加?”

“是的。”

矢島略微想瞭一下。

“嗯,也不是沒有可能。但我真的不記得那天後來的事瞭,也無法確認。”

“是嗎……我隻是在想,如果是被害者把那條領帶拿回瞭傢,又隨便把它扔在瞭房間的某個角落,那麼任何人都有可能用那條領帶作案瞭。”

有這種可能。畢竟即使是石丸撿走瞭那條領帶,他也沒在死亡推定時間內出現在那棟公寓。

註釋:

[1]一升瓶是日本專用於盛裝液體的玻璃容器(瓶),容量大約為一點八升。

《隻是打算喝一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