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秦放終於確認自己確實是死瞭。

他的心臟靜歇的像一口古井,胸口沒有一絲起伏,對穿的尖錐好像隻是一截爛木頭,表面風吹雨蝕的痕跡上佈著綠斑,車子軟塌塌像被巨大的手擰過,有時風灌進來,嘩啦啦吹動身邊紙巾盒扯出的半張。

原來人死瞭之後的感覺是這樣的。

秦放是唯物主義者,從來不信鬼神,相信精神依托身體存在,肉體覆滅,精神也一同消亡——二十多年的執著理念,一朝被現實擊的粉碎。

原來人死瞭之後,除瞭再也沒有呼吸,還是可以有意識的,依然可以去思考、回憶,眼睛可以看到東西,耳朵也可以聽到聲音——山裡很靜,偶爾能聽到高處的山道上過車,每逢這個時候,秦放就會莫名興奮,似乎自己還和人世有著牽連一樣。

但更多的時候,是死一樣的安靜。

所有的死人都和他一樣嗎?

這個問題想多瞭,會讓人毛骨悚然,那該多麼可怕啊,那個巨大而擁擠的煙火世界,外圍環繞著無數雙冷冷窺視的眼睛,專註看你的一舉一動,在你拍著胸脯自信滿滿說著“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時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轉睛,嘴角勾出譏諷的笑。

來自死人的微笑。

古人說,舉頭三尺有神明,並非恫嚇之語吧,也許這話裡的“神明”,指的就是這些冷冷微笑的靈魂?

相較活人的行色匆匆忙碌應酬,死人的時間忽然變得無比漫長,最初的時候,秦放還會焦躁和擔心——安蔓怎麼樣瞭,那兩個混賬會不會為難她;這次隻請瞭幾天假,下周一還有個重要的項目要談;月底瞭,又是信用卡還款日,信用記錄不好的話,以後申請大額貸款很麻煩……

到瞭第三還是第四天的一個晚上,秦放突然想通瞭。

當時,有隻狼覓食到瞭附近,圍著車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終沒有過來,後來它停在不遠處,肉紅色的舌頭卷舔著什麼,周圍的風很輕,草葉子沙沙的響,就是在這個時候,秦放放棄瞭他擔心的一切事情。

擔心又能怎麼樣呢,他已經死瞭,他無能為力。

這一刻,他有想流淚的沖動。

2013年12月末,四川省都江堰市,青城山外圍地界。

頂著道士頭的顏福瑞帶著六歲的小徒弟瓦房,推著串串香的小車回傢,剛到山腳下,就看到一行人堵在前頭山道上,邊上幾個精瘦的張開工程圖指指點點,看圖的幾個挺胸挺肚子,西裝片兒都撐開瞭半,滿意地連連點頭,隨後抬頭看山,胳膊一忽兒往裡劃拉,一忽兒又往外劃拉。

顏福瑞的火蹭蹭的,大踏步推車過去,舀勺湯碗碰的叮鈴咣當,直直朝幾個穿西裝的招呼,近前瞭才出聲:“讓讓!讓讓!都讓讓!”

瓦房頭發還不夠多,沒法梳小道士髻,結瞭個娃兒辮在腦袋後頭,兇巴巴的,跟在顏福瑞後頭惡聲惡氣:“讓讓!都讓讓!”

幾個穿西裝的忙不迭地往道邊上跳,顏福瑞大步流星,剛把一群人撇在身後,有人叫他瞭:“顏道長!”

顏福瑞心裡罵:開發商的狗腿子!

要麼說師徒連心呢,顏福瑞的臟話還沒出來,瓦房已經扯著小嗓子罵開瞭:“你個瓜娃子,我ri你個仙人板板哦!”

這還瞭得,肯定是出攤的時候跟著小混混學的,顏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後腦勺上:“素質!註意素質!”

這當兒,喊他的那個宋工已經卷著工程圖上來瞭,滿臉堆笑地先給顏福瑞敬煙,顏福瑞一臉倨傲地來瞭句:“貧道不抽煙。”

這個宋工是上個月開始跟他接觸的,自打知道這個宋工的來意之後,顏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沒好氣。

青城山好,誰不知道,旅遊口號都說“拜水都江堰,問道青城山”,東漢的時候張天師就在這裡結廬傳道,開發商打出口號,什麼“五星級的獨傢享受,您房間裡的青城天下幽”,想在這搞個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憑什麼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閣,那是師父丘山道長傳下來的道觀,想拆,門兒都沒有!今天賣串串香的時候,邊上烤羊肉串的哥們已經給他支招瞭,那哥們說瞭:“任何時候,強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顏道長,你一定要以死相拼!你要召集小夥伴的力量,所謂天下道士一傢親,我可以幫你在微博上呼籲,轉發超五百就會引起重視!你可以去市政府絕食抗議,要不然你就去北京上訪,找習大大!”

特麼的給煙還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宋工也來氣瞭,真當他沒做過調查工作呢。

他清瞭清嗓子:“老顏啊,你也別讓我們難做。價錢不合適可以再談,是不是?”

“我都打聽過瞭,你根本也不是道士,你說你整天梳這個發型跑來跑去的,我要真給你舉報上去,你是破壞我們中國的道士形象有沒有?”

“還有你那天皇閣,就前頭一個小廟後頭一間瓦房,還跟我說要申報世界文化遺產,還國傢重點保護,我查瞭,你那瓦房是07年新蓋的,那小廟是解放後建的,你自己在上頭寫瞭天皇閣三個字它就是天皇閣瞭?有本事你寫中南海啊。”

說著看一眼邊上小鬥雞一樣的瓦房,順帶一起打擊:“還有這個瓦房,來歷可疑,是不是拐來的都不知道呢……”

顏福瑞氣的那叫一個七竅生煙:“老子跟你拼瞭!”

他抱起串串香的大鍋向著宋工潑過去,惜乎鍋太重,拋一半就摔地上瞭,宋工一見是動手的架勢,掉頭就往山下跑,那口鍋骨碌骨碌滾著在後頭追,瓦房眼睛瞪得圓鼓鼓的,來瞭句:“我ri你個仙人……”

忽然想起師父跟他說要註意素質,趕緊把後半句吞瞭下去,顏福瑞一巴掌扇他後腦勺上:“怕他個球!罵!使勁罵!

顏福瑞把賣剩瞭的串串香和著白飯一起拌,權作晚飯,瓦房是真餓瞭,吭哧吭哧吃的起勁,顏福瑞那叫一個難以下咽,主要愁兩件事。

其一是天皇閣,確實不是什麼珍貴文物遺跡,破磚破瓦,賣出去都得貼運費,但這是師父丘山道長羽化之前留下來的啊,作為徒弟,難道不應該幫師父守住這點地方嗎?再說瞭,自己從小就在這地兒住,真拆瞭,他去哪呢?

其二是瓦房的教育問題,瓦房是他撿的,正好那時候小廟後頭蓋瓦房,順口就叫瞭這個名字。本來尋思著過兩年再讓瓦房上學,以瓦房現在的素質和種種表現來看,這事兒迫在眉睫啊……

瓦房吃到一半,忽然想起剛才的事:“師父,我不是拐來的吧,我不是你撿的嗎,就跟太師父撿你一樣。”

顏福瑞點頭:“是啊。”

想起丘山道長對自己的照顧,顏福瑞有些唏噓:“我那時,跟你一般兒大……”

說到這停頓瞭一下,低頭看到瓦房小鼻子小眼的,難免有點嫌棄,加瞭句:“但是比你好看多瞭。”

瓦房刨瞭口飯,想瞭想又問:“那現在怎麼長這麼難看呢?”

……

特麼的尊師重道懂不懂,教育問題簡直是刻不容緩!

被這兩件事折騰的,顏福瑞半夜的時候生生愁醒瞭,抓過枕頭邊的手機看瞭看,快十二點瞭。

他嘆瞭口氣翻身朝外,玻璃毛毛的,外頭的月亮剛升起來,恰好是半月,顏福瑞心裡算瞭算日子,下弦半月,應該是農歷二十二還是二十三來著……

還沒把日子計算明白,突然聽到轟一聲炸響。

窗戶外頭黑魆魆的小廟瞬間沒瞭形,無數大大小小的石粒碎塊打的房子墻面砰砰作響,顏福瑞僵瞭足有五秒鐘,騰地一下從床上跳起來瞭。

殺千刀的開發商啊,肯定是趁他們出去賣串串香的時候在小廟裡放瞭定時炸彈瞭!個瓜娃子,老子跟你們拼咯!

據說初一新月,太陽和月亮同時升起,到瞭農歷十五,月亮在太陽落下時升起,此後由於月亮的公轉,每過一天,月亮升起的時間就要晚52分鐘。

十二月下旬,農歷十一月二十三,下弦半月,月亮升起的時間是夜半十二點。

秦放記得很清楚,就在那一輪半月掛上高天的時候,他的心臟,突然再一次起搏。

開始隻是心肉小幅收縮,一緊一放,他以為是錯覺,但是漸漸地,耳朵裡聽到怦怦的聲音瞭,連那根穿透心臟的尖樁,都連帶著有瞭微小的擺幅。

身下有輕微的震動,地面表層出現無數向周邊皸裂的紋,草叢裡無數的蟻蟲紛紛向四圍逃散,甚至有地底冬眠的蛇,滑長的身體嗖地遊過枯草,驚惶地加入逃離的隊伍之中,遠處密林裡傳來躁動的翅膀撲騰聲,不少驚飛的夜鳥不辨方向,直直地一頭撞在樹幹之上。

秦放安靜地聽著。

心跳聲不止是他的。

在他的身後,地下,還有一個。

《司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