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去老宅的路上,秦放猶豫再三,還是把邵琰寬的消息告訴瞭司藤。

司藤挺平靜的,隻是問瞭一句:“三姨太?”

“三姨太。”

“哦。”

秦放看司藤的臉色,好像是真的平靜,並非欲蓋彌彰,都說哀莫大於心死,這是對邵琰寬徹底絕望,所以形同陌路?

車子緩緩駛進老宅所在的小鎮。

這小鎮,真的幾十年來都沒有太大變化,政府的規劃野心勃勃,一心把中心城市打造成經濟龍頭,小鎮因為發展的停滯和絕大多數住戶的外遷得以保留古舊的面目,真不知道是不幸還是幸運。

秦放傢當年算是大戶,門楣的橫闊都比左鄰右舍更大氣些,進門就是個雜草叢生的大院子,受開門聲的驚擾,草叢裡橫竄出一隻斷瞭尾巴的野貓,嗖地一下子竄上院墻,弓著精瘦精瘦的身子警惕地打量來者。

秦放說:“好多年不來瞭,我父母一輩已經定居杭州。以前爺爺奶奶在世,逢年過節時,傢裡人還會回來看看,老人傢走瞭之後,得有個……十來年,我都沒來過瞭。”

照片都掛在偏屋的灰墻上,前頭單志剛派過來拍照的下屬做事挺精細,拍完之後,所有的照片原樣歸位,鏡框都拿抹佈抹瞭一遍,幹凈鋥亮,對比屋子的破舊蒙塵,顯得分外不協調。

司藤對著墻上那張照相館裡的全傢福看瞭很久,說:“你太爺爺長的,其實一點都不像西北人。”

秦放也這麼覺得,老一輩的說法裡,曾祖母頂瞭青海囊謙那個染時疫暴亡的女子的婚約,那太爺爺應該是青海人——這趟和安蔓去青海,他親眼看到,當地男人都人高馬大粗壯彪悍,太爺爺呢,圓圓滾滾,細眉細眼,穿長袍馬褂時,好像是無錫的惠山泥捏出來的大阿福,從頭到腳透著江南水鄉土財主的調調。

所有的照片翻拍時都已經看過,沒什麼特別的,秦放又領著司藤挨個屋子走瞭走,這老宅子父母一輩是清理過的,值錢的東西早帶走瞭,隻剩瞭一些賣不掉的舊傢具和不值錢的字畫,老照片隻撿走瞭幾張做紀念,大部分留下瞭——秦放記得自己小時候,母親跟他提過一次,說是老宅子陰森森的,那些照片在墻上掛瞭那麼多年,帶回來心裡害怕。

為什麼害怕,是怕那些死去瞭太多年的人嗎?可是轉眼間,母親自己也過世好久瞭。

秦放推開後院臥房的門,門軸嘎嘎的,塵灰簌簌往下落,秦放捂著口鼻往後退瞭兩步,對司藤說:“這是當時太爺爺和太奶奶的臥房。”

隻剩瞭空空如也的雕花大床,一個洗臉盆架子,一張搖椅,一個敲壞瞭的書櫃,還有墻上掛著的一幅畫。

書櫃的格架上,扔瞭幾本殘破的書,有《山海經註解》、《評點西廂記傳奇》,《大學》,還有《傢訓》,缺張少頁,沒什麼收藏價值,略略一翻,紙張都已經泛黃發脆,有些紙頁上有手寫的書評,秦放太爺爺那“狀如雞爪形如鬼爬”的字體赫然在目,翻著翻著,一張殘頁飄然落地,司藤俯身去撿,目光所及,忽然咦瞭一聲。

“秦放,這裡還有。”

秦放低頭去看,靠墻的地方,書櫃的一個腳下面墊瞭本書,書大半藏在裡頭,書角貼合著櫃腳,不俯下身子還真不容易看到,跪下來伸手去拽,書櫃壓的太沉,拽不動。

又試著想把書櫃往上抬,死沉死沉,隻一會功夫就累的氣喘籲籲的——有司藤幫忙可能會好一點,但是看她又是旗袍又是纖細高跟鞋的模樣……

秦放倚著書櫃:“我醞釀醞釀,待會一鼓作氣,你先自己到處看看吧。”

有她在旁邊,實在徒增壓力,雖然是個妖怪,但是男人在女人面前竭盡全力到面紅耳赤的樣子畢竟不體面,司藤嗯瞭一聲,轉身往外走,秦放長籲一口氣,轉過身摩拳擦掌地又來瞭一次嘗試,真是累到手臂都在打顫,好在眼疾手快,手腳並用,趁著櫃子離地的一剎那,還是把書用腳給勾出來瞭。

撿起來一看,不是書,是本裝訂的冊子,翻翻內容,像是日記,又像流水賬,什麼“今日煮繭索絮理絮”,什麼“豬半爿,黃紙八刀”,什麼“鄉有流勇,半夜扒墻”都是繁體字,看的人頭痛,秦放卷起瞭想出去找司藤,一轉頭才發現,司藤根本就沒出去。

她站在墻上掛著的那幅畫前頭,奇怪地盯著畫看。

這畫有什麼特別嗎?

畫的是西湖雷峰塔冬景,筆法稱不上高明,當年的雷峰塔四圍光光禿禿,一徑河岸將畫面一分為二,上頭是孤零零佇立的雷峰塔,下頭是如出一轍的雷峰塔倒影,邊上題瞭一行字。

白雪茫茫,殘影慌慌。

夕照映水,骨浮峰上。

又有一行小字:1946年冬,攜妻、子遊湖,戲作。

司藤問秦放:“沒記錯的話,有一張你太爺爺的全傢福,也是在西湖邊照的,也是1946年冬,攜妻、子遊湖,如果我沒記錯,後面還有一句:友白英作陪,乘興而來,盡興而歸。”

她的記性可真好,秦放點頭。

司藤說:“盡興、戲作,想必是心情大好。為什麼配的是這幾行字?茫茫、殘影、夕照,都不是什麼好兆頭。至於最後一句,為什麼不是骨埋峰上?難道骨頭都被人挖出來瞭亂扔?”

秦放也不明白,遊湖這麼開心的事,太爺爺為什麼題瞭這麼瘆人的幾句,他把冊子遞給司藤:“不是書。”

司藤接過來翻瞭翻,過瞭會看第一頁,又翻到最後一頁:“好像是你太爺爺記的傢中雜事,斷斷續續,好幾年的。”

怪不得有什麼“豬半爿,黃紙八刀”,是殺豬祭祖嗎?秦放是不感興趣,司藤倒是看的仔細,屋裡光線太暗,她看瞭一會之後就轉到門外,秦放等瞭一會,見她很有通讀的意思,問她:“你餓不餓?你是不餓,我要吃東西的。”

司藤揮手,那意思是你忙你的。

秦放在鎮子裡轉瞭一圈,沒找到飯店,隻有一傢很小的小賣部,門口兼賣水果,秦放買瞭兩斤蘋果,在店主傢裡洗幹凈瞭,找瞭個幹凈的塑料袋拎著回去。

司藤還在看,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她看書倒是一向入迷的,秦放坐過去啃蘋果,快啃完時,一抬眼看到那隻夜貓還縮在墻頭,忽然就起瞭玩心,果核扔過去,叫著:“請你吃蘋果!”

那野貓怕不是以為秦放要拿果核丟它,喵嗚一聲竄的沒影瞭。

司藤說:“幼稚。”

秦放看著司藤,忽然想起瞭什麼:“你怎麼會識字的?丘山還送你念書嗎?”

很平常的問題,司藤卻突然怔瞭一下,頓瞭很久才說:“邵琰寬教的。”

這個答案真是出乎秦放的意料之外:“你的那個男……好朋友?”

司藤沒有回答。

青城山初見時,邵琰寬問:“你說你叫司藤,你會寫自己的名字不會?”

又折瞭樹枝在地上寫給她看:“現在已經是民國,不要信什麼女子無才便是德。以後女子都該讀書上學,也該去留洋長長見識。如果不識字,這雙眼睛生的再亮,也隻是個半瞎子。”

那時,丘山道長整天在她耳邊念叨的,就是妖怪妖怪妖怪,她哪聽過這些呢?

她跟著邵琰寬,學會寫的最初兩個字,就是“司藤”。

好多筆畫,寫出來歪歪扭扭,羞地恨不得趕緊塗掉,邵琰寬攔住她說:“名字好像一個人的門面,字寫的不好,可以慢慢練,可立身為人,每一步都得穩,穩,方得正。”

那時,他正當年少書生意氣,揮斥方遒,也許回到城市,也是影視劇裡常看見的進步青年,熱血沸騰著要民主,要自由。

後來是發生瞭什麼變化呢?十裡洋場,十裡染缸,再次相見,他眼睛裡褪去瞭那一層光,雙眸浸滿四個字:酒色財氣。

他說的每句話她都記得,他自己卻忘瞭。

秦放在她眼前擺瞭擺手:“司藤?”

司藤回過神來,她垂下眼簾,避開秦放探詢的目光,把手裡的書遞給他:“畫上題的那行字,是你太爺爺寫的,但不是他作的。”

“你太爺爺的記事,都是直來直去的大白話,那行字措辭卻雅,個中情愫,似乎出自女子。你太奶奶也識文斷字嗎?”

秦放搖頭:“曾祖母大字識不瞭幾個的。”

他又把那本冊子略略翻瞭一遍,其實也不算太過“白話”,隻是和那幾句相比罷瞭,有幾頁折瞭頁角,他記得開始是沒有的,應該是司藤折的。

——“接連三月,賬款難結,愁煞,一傢老小,等米下鍋。妻弟數度登門求借,左右為難。幸甚白小姐代為說情,始得轉圜。”

——“內人心悸氣鬱,白英送藥,滬上醫師,的確身懷絕技。”

——“野狼竄至鎮郊一說,初以為訛,昨夜劉氏失其孫,聽聞門戶大開,爪印赫然,白英提議急囑下人夜閉門戶,加高院墻。”

——“豬半爿,黃紙八刀。妻舅猶嫌不足,人心如是!娶一人爾,非娶一族!”

……

白小姐,白英,聯想到之前的遊湖題字,看來這個白小姐和太爺爺輩,過從甚密,隻是,好像從來沒聽長輩提起過這個名字。

司藤問:“看出什麼來瞭?”

“你指白小姐嗎?”

“還有呢?”

“白小姐是醫師?滬上醫師……上海的醫師?”

司藤搖頭,她伸手過來,食指指甲劃過“妻弟數度登門求借”和“妻舅猶嫌不足,娶一人爾,非娶一族”兩句,在紙頁上留下很深的印痕。

秦放一時沒反應過來:“我太爺爺當時,和太奶奶娘傢,關系不好嗎?”

這也不奇怪啊,娘傢婆傢,一碗水總端不平,傢長裡短,無非是多一分少一分的爭執。

司藤笑起來:“秦放,你這是當局者迷啊。”

“按照你的說法,你太奶奶是四川靖化縣人,因為饑荒流徙囊謙,傢人死的死散的散,隻剩下她一個人,後來她隨夫到江浙做生意。哪來的妻弟和妻舅?娶一人爾,非娶一族,既然這麼發牢騷,就說明你太奶奶的娘傢,確實是一個丁口不少的傢族。這跟囊謙之說,差的未免也太遠瞭吧?”

《司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