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七七與鈴子的孩子一歲多瞭。

是個小姑娘,叫喬韻芝。

喬七七也算是結瞭婚有瞭小傢的人瞭,再也不好住在阿哥傢裡,齊唯民一直不放心,看著突然空出來的七七的床鋪,很長一段時間裡無法接受七七已離開的現實。

七七還有許多東西丟在阿哥傢裡,他的衣服,他喜歡的漫畫,他從小到大的小物什,七七從來沒有提起來要把東西拿走。起初常征怕他用得著,想著替他收拾收拾送過去,可是被齊唯民攔下瞭,寧可買新的衣物送過去。

常征嘆一口氣,也明白齊唯民的心,好象東西沒送走,也就等於七七沒有走。

鈴子生女兒的那一天,是一個極冷的下雪天。

那一年元旦過瞭沒多久,楊鈴子就進瞭婦產醫院,預產期已過瞭二十天,孩子還沒有動靜,楊傢人急得不得瞭。

說來也怪,進瞭醫院的當天下午,鈴子就要生瞭。

齊唯民和常征陪著喬七七和楊傢人一起送鈴子進瞭產房,一幹人在外面等著。

原本,齊唯民看喬七七臉色刷白的樣子,簡直舍不得他去婦產醫院。可是常征說,得讓他去,自己做的事情,後果也要自己去面對,誰也替不瞭。

七七說:阿哥,我很怕,可是阿姐說得對,我還是要去的,怕也沒有用是不是?

因為胎兒的位置不大好,楊傢人挺擔心,巧的是常征認識這個醫院宣傳科的一個幹部,連忙找瞭她來,請她一定關照一下,她進產房交待瞭一下,出來說,接生的是一個很有經驗的老助產士,一傢子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三個多鐘頭以後,楊鈴子順產,生瞭一個七斤二兩重的小女娃。

鈴子被推瞭出來,睡得很沉,頭發蓬亂地落在枕上,那個小小的嬰兒,被助產士抱著,鈴子的媽媽沖上去小心地抱在手中,一個勁兒地說:是漂亮娃。又招呼喬七七:過來,看看你女兒。

七七覺得,好象自己的魂魄慢慢地從自己身體裡抽離瞭出來,悠悠地飛到半空,俯視著肉身的自己,慢慢地走過去,從鈴子媽的手裡接過小嬰兒,用一種古怪別扭的姿式抱著。

七七看著手裡的小娃娃,那小娃娃的眼睛閉得緊緊的,鼻子小嘴都皺在一起,腦袋是一個奇怪的形狀,象是一隻醬油瓶子,七七說:頭。

鈴子媽倒是懂他的意思,笑說:不要緊,才生下來的孩子頭都是這樣,過一夜就好瞭。

七七又說:血。

鈴子媽用手中紗佈口罩做成的小塊抹佈輕輕地抹去小娃娃額角一小塊凝住的血漬,看七七抱得實在別扭,忍不住又笑:得瞭得瞭,我抱吧。

齊唯民走上來攬住七七的肩,七七說:好小。

齊唯民出笑起來:你剛生下來的時候,比她還小,我第一次去看你,我嚇瞭一跳,跟媽說:小弟弟是真的還是假的,你看上去就跟我妹玩的洋娃娃差不多大。

七七忽地反手抓住瞭齊唯民的手,一手的冷汗。

鈴子自然是在母親這裡做月子,那小嬰兒自然也是由鈴子的媽媽帶。

那段日子每天中午,鈴子媽總要歇一個午覺,這段時間,就是七七在看著孩子。

小娃娃睡在一個木頭搖籃床裡,這搖籃可真是有年頭的東西瞭,睡過楊鈴子自己,還有她的幾個表弟妹們,是鈴子媽當年賠嫁的一張木床改的,那扶手已磨得水滑溫潤,竟然有瞭皮膚的質感,床板上依稀可見一段紅字:毛主席語錄,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根到底是你們的。

七七一直都不大敢接近這搖籃,可是這一天,天氣極好,是冬天少見的陽光燦爛的午後,四周又是這樣的靜悄悄,滋長著人心底裡所有的,微小的,隱藏或覆蓋著的迷夢。七七顛著腳走過去,歪著頭看著那個小娃娃,她被緊緊密密地打在一個蠟燭包裡,臉上的五官已舒展開來,可是七七還是看不出來她到底像誰,她睡得正香,一頭濃密的黑發,倒是像足瞭鈴子,發絲掃地臉上,可能讓她癢癢,她微微地扭瞭扭頭,皺一皺鼻子。七七小心地伸一個手指頭替她撥開那碎發,她扇瞭扇鼻翼。

忽然,小娃娃睜開瞭眼睛,七七下意識地往後一縮頭。

他不知道,這個時候的小娃娃,其實視線還不能看清他的臉。

他就是覺得她在看著他,審視著他,慢慢地擰起瞭眉頭,似乎對這個小爸爸極不滿意,張大瞭嘴,奮力地打瞭一個哈欠,又睡瞭。

七七把她從搖籃裡抱出來,對著陽光認真地看,試著把她貼在懷裡,她被小爸爸折騰得發出細微模糊的哼聲,七七嚇得又把她放瞭回去。

到底年青,鈴子的身體恢復很快,胃口極好,能吃能睡,不出幾日便養得飽滿粉嫩如一顆蜜桃,穿瞭那樣肥大的棉衣也不顯醜怪,她完全不肯聽母親的話,早趁著她不在的時候偷偷地洗瞭頭洗瞭澡,還威脅七七絕不可以說,不然就不理他。

有一天,三麗和四美來看小娃娃一次,還送瞭個紅包。三麗在一成二強和四美面前說,不管怎麼樣,七七也是我們傢的老小,這種時候,是該上門看看去的,一成也沒說什麼,就塞瞭點錢給三麗,二強三麗四美他們也添瞭些,一並交到楊鈴子的手裡。鈴子挺高興的,紅撲撲的臉,嘴裡起勁兒地嚼著泡泡糖,今天她沒有穿大棉襖,大約是知道大姑子小姑子要來,成心要顯一顯她的鮮艷與飽滿似的,穿瞭件粉色的兔毛毛衣,整個人像一團甜蜜軟和的棉花糖,興高彩烈,熱騰騰的,七七奇怪地看她一眼,又看一眼,不由得紅瞭臉,露出瞭這許多日子以來第一個微笑。

這時候的三麗也懷瞭孩子,剛剛驗出來,一丁高興得簡直暈瞭頭,按一丁媽的話,好象懷的是龍胎,把三麗要捧到天上去瞭。

三麗看到那粉嫩的娃娃不由得喜歡起來,抱在手裡舍不得丟下,用嘴唇去碰那水豆腐一樣的小臉。

四美倒是不怎麼上心,想著自己的心事。

原本,四美是打算再去西藏探一次親的。戚成鋼的連隊調防回瞭拉薩,應該比上次方便得多瞭,戚成鋼又剛升瞭排長。可是,戚成鋼卻一口就拒絕瞭四美,不要來,他在電話裡和信裡都這樣說,你當我一個芝麻大的小排長傢屬說來就可以來嗎?上次?上次不過是他們想要弄一個噱頭,我們給人傢當木偶耍瞭一道瞭。

戚成鋼對他們婚姻的這番評論讓四美不大舒服,她覺得她自己可是對這段經歷貼心貼肺地,珍惜得不知怎麼是好呢。

戚成鋼似乎很沮喪,說反正自己再也升不上去瞭,現在這個位子,是他在外頭執行任務差一點兒把命搭上回不來瞭賞他的,也許很快就轉業回地方瞭,到時候,有的是見面的日子。

九七年初,二強與小茉也終於結婚瞭,小茉傢辦瞭酒席,請瞭許多的親朋。

婚後,二強與小茉還是住在小茉傢裡。

小茉媽說,小茉的身體不好,要過兩年再生孩子,並且來不及地加上瞭一句:我們小茉這病是絕不遺傳的,二強你也不必存心病,想著我們孫傢高攀瞭你,其實誰又高攀瞭誰呢,隻要你們倆人安安生生過日子,其他的,誰都不要計較。

小茉傢他傢人的態度叫二強迷糊又有點不舒服,小茉背瞭人對二強說,說不要理他們,生小孩的事,咱們順其自然吧。

二強與小茉的婚禮過不多久,三麗生瞭一個兒子。

一丁的工作一直挺順,這一有瞭大頭兒子,更是高興得不知怎麼是好,他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走運的男人,人傢說,狗屎運狗屎運的,他王一丁可不就是走瞭狗屎運。

一丁的大頭兒子叫王若軒,喬一成給起的名字。

喬傢的幾個孩子都過瞭平穩的一段日子。

他們的大哥喬一成也迎來瞭他的第二春。

這一年,忙完瞭香港回歸的報道,也不知是由什麼事件起頭的,南京開始狠抓素質教育,打擊課外輔導班,也不知是什麼原因,電視臺的那些有孩子的記者們都對教師與學校抱有一種恨意,提起老師來便牙癢癢似的,一聽要去給課外補習班爆光,一個個跟打瞭雞血似的,就隻喬一成和宋青谷抱著無所謂的態度,偏偏這年八月份,輪到他們做熱線欄目,第一檔片子,就是去一所小學,采訪關於暑期補課的事兒。

雖是放假的日子,天又熱得著瞭火似的,可是學校門口還真是一點兒不冷清,全是等孩子下課的傢長,一夥夥地聚在樹萌裡頭,男人抽煙,女人則閑話傢常。

宋青谷原本想采訪幾個傢長,可是喬一成拉瞭他一把,說,算瞭算瞭,人傢爹媽的也不容易,這麼熱的天。

宋青谷嘲笑喬一成:老喬,你可真是婦人之仁,他們不容易,我們這麼熱的天就容易瞭?我看這什麼破班是該取諦,我小時候,沒補過一天課,不是照樣成才?還很優秀咧!現在的小孩子,恨不得生下來就聰明得長出山羊胡子來!

喬一成也笑,道:這話一聽就是沒做父母的人說出來的!

宋青谷大笑,難道你拖兒帶女的啦?

喬一成嘆道:沒有,其實也差不多羅。

結果兩人徑直去瞭校長室,校長一看宋青谷扛著的“大炮筒”一下子臉上就變瞭顏色,被喬一成的幾個問題一追問,簡直有些磕巴起來。

喬一成正打算見好就收,便在提問時故意地露個破綻,給瞭那校長一個臺階下,校長也機靈,一下子接過喬一成的話頭,那話題正往風平浪靜上去的時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來。

是一個來訪的傢長,在一旁聽瞭個零零落落,一下子就沖上來,大聲道:我頂犯嫌(方言:極討厭)你們這些記者,狗腿子樣!你憑什麼不給學校辦補習班?學校不辦補習班,我兒子到哪塊去補習?找傢教?你貼我錢啊?

宋青谷也大聲哧笑一聲:我貼你錢?你長得漂亮咋的?

那女人火瞭:老娘長得漂不漂亮管你屁事?

宋青谷放下攝像機,對擦著蒲扇似的大手掌:你是誰老娘?想做我老娘?你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個兒?

那女人暴怒起來,上來便要搶放在校長辦公室上的攝像機。

宋青谷是最恨人傢動他的機器的,一個肘拐把那女人拐到一邊,喬一成趕緊拉住他。

打人啦!女人大叫起來。

誰打你瞭?我告訴你,你動這機器,六十多萬你賠得起不?

機器動不得,人動得!那胖大女人撩起裙子,一腳朝宋青谷踢過去。

踢偏瞭,正跟在拉架的喬一成的要害。

喬一成一下子就矮下去半截。

喬一成采訪中被強悍婦人踢進瞭醫院,也算是工傷,醫療費臺裡自然包瞭。

宋青谷來看他的時候,竟然塞給他一個鼓鼓的大信封,喬一成一看,一疊錢,吃瞭一驚。

宋青谷說:別怕,收著收著。是那打人的老娘兒們賠的。

一成結巴起來:賠......賠的?

宋青谷得意洋洋的:我去找瞭派出所,她這可算是民事傷害瞭,叫她賠錢是便宜她,瞭得瞭,敢打政府喉舌?

喬一成摸摸那疊錢:這也太多瞭吧,我看那女的,也不象是有錢人。

宋青谷摸摸頭:也是,要不,咱還回去一半兒?

結果,宋青谷果真托警察又還回去一半兒。

宋青谷跟喬一成開玩笑說:都不容易啊!還好沒踢壞,真踢壞瞭,才三十來歲兒,這輩子怎麼過?

兩個人正說笑著,有人來看喬一成瞭。

是項南方。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