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這一年過瞭十月天就冷起來。巷口那幾棵有瞭年紀的老白楊經秋風一吹便嘩嘩地掉葉子,一陣又一陣的枯葉雨,襯著碧天窄巷,灰墻青瓦,一派深秋景致,引人一脈愁腸。

這一天喬一成回傢去醃菜。

現在他住的地方太小,沒地方放那口大水缸,所以他還是按多年的老規矩回傢醃菜,醃好瞭,兄妹幾個誰傢要吃就回老屋來拿。三麗與四美給他打下手。

一成有輕微的潔癖,入口的東西總要洗上好多遍才放心,三麗說:大哥,現在醃醃菜的人真是越來越少瞭呢,你看隔壁,以前他們傢一醃就是兩百斤,現在隻醃三十斤。

四美往手上呵氣說:好冷。大哥呀,現在還有誰自己醃菜吃?想吃醃菜排骨湯就去菜場買上兩棵,多麻煩,凍得人手生疼的,一點不劃算。

三麗白她一眼:你懂什麼!你看大哥的手,三十幾歲的人的手,糙得像個老頭子,還不是為瞭咱們能吃上幹凈的傢裡面制的菜。大哥十二歲就學會醃菜瞭,不是大哥操勞,你跟我倆個平民丫頭能養的小姐似的,連飯都做不好?快閉上你那嘴!

一成笑道:行瞭行瞭,別說她瞭,人能糊塗快樂一輩子也算是福氣。

一成用大青石把菜壓實,兄妹們把缸移到堂屋裡去。屋子裡散著濕碌碌微咸的味道。這味道裡,刷地一下,就過去瞭那麼多年。

三麗忽然笑瞇瞇地問一成:大哥,上一次你住院,就是夏天那次,來看你的那個女的,是哪個?

一成一愣,還沒等他回答,四美接上來說:哪個女的?噢,我想起來瞭,來看過大哥兩次的那個,氣質還好,長得不怎麼樣,皮黑眼睛小。

三麗呸瞭她一口:你知道什麼?你看什麼人都隻關心一張臉,總有一天叫你在這上頭栽個大跟頭,大哥不要理她,就說說她是誰?一看就是很規矩很有教養的人,是不是你的女朋友?

一成說:這可不敢說,人傢條件好的很。

三麗說:那又什麼?大哥你本人條件也不差的,樣子也配得起她。

一成不慣與妹妹談論自己感情上的事情,微有些尷尬,沒有答話。

隔瞭一小會兒,三麗突然低聲說:大哥,實在是我們拖累瞭你。

一成小聲溫和地說:說這些沒頭沒腦的話做什麼?

一成出院之後,找過南方幾次,給自己找的借口是,人傢還探過傷,回謝一下也是應該的。一成說,想請南方吃個飯,南方答應得也挺爽快。

那是他們倆第一次單獨吃飯。一成見瞭南方便說:我原做好瞭準備是碰一個釘子的,知道你們都忙得要命。

南方笑笑說:再忙吃飯的時間總是有的,再說,南方低而飛快地說:要是想出來,總歸是能找到時間的。

可不是,一成心想,他想起少年時讀過的一本書,上面說,如果一個女孩子跟你說,對不起,我晚上不能跟你出來,媽媽叫我早早回傢。那不是原因,那不過是個借口。

一成心情不由得好起來,口氣裡便帶瞭兩分寵來:想吃什麼自己點,這裡是湘菜館,也是你喜歡的辣口味。

南方抬起眼來看看他,以往喬一成跟她講話都很和氣有禮,可是總覺隔著點什麼,這一回大不相同。南方為這一點不相同,心情也沒來由地好起來。

沒隔兩天,宋青谷嘻皮笑臉地來探問:聽說你跟人傢單獨吃飯來著,總算知道把我這個大燈泡甩開瞭,啊?

一成笑道:好靈通的消息。

宋青谷得意地晃晃大腦袋:我就說你們倆有戲,我第一次就有這種感覺,你別說,人的第六感還是挺準的。

一成擺手道:八字沒有一撇,我現在還發著懵呢。

宋青谷說:你這個人就是缺乏行動力,有感覺就上,先下手為強,老娘們似地猶豫做什麼?

看喬一成沒答,他又說:我聽說你以前愛過一個美女,就是我們臺裡的。你不會還惦記著那個吧?

一成笑出來:有這回事?我自己都瞭不記得瞭,這可是句真話。

那就上吧,向著新的未來。宋青谷開玩笑地說:我可以保證,南方是個好姑娘啊。人是長得磕蹭點兒,可架不住人傢心靈美。

一成連連說:老宋你可真是。

南方與一成都是大忙人,可是,就象南方說過,隻要想,總會有時間。兩個人這之後倒像像樣樣地約會起來。有時南方開會晚上,一成也會在她們區委辦公樓底下等她,帶她去吃宵夜,再送她回傢,不過短短的十來分鐘的路,兩個人來來回回地,足能走上五趟。南方與一成都不是多話的人,但是這樣的來回裡,並不覺無話的焦躁,反而有一脈平靜,兩個人都挺滿足的。

一成一直以為南方是一個簡潔明瞭,不那麼小女兒氣的人,加上她工作的性質,難免會有一些少年老成的樣子,一直也不太冒撞地跟她說過於私密的話。

有一回,兩個人周末到故宮博物院看展覽,彼此這才發現,都是對博物院感興趣的人。

那是一個清代傢俱展,一成隨口說:比較起來,我還是更喜歡明代的傢俱風格,比較簡潔,清代的太式樣太復雜瞭,一個床弄得象小房子一樣。

那會兒他們正站在一架清代南方人常用的拔步床跟前。

南方卻說,她更喜歡清代的,比如這樣的一個床。

南方說:我父親是軍人出身,從小,傢裡就好像軍營一樣,女孩子跟男孩子一樣睡硬木板床,用軍被,一點裝飾品也不讓放,天天早上要到院子裡去跑步,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排成一隊。我大姐直到結婚的前一天還跟我們一起跑步。那時候就想,什麼時候,有一點私密的空間,就要那種什麼都可以放進去的床,就像大房子裡套個小房子。真正像個女孩子的樣子,也穿穿花裙子和有花邊的衣服,吃吃零食,睡睡懶覺,看看言情小說什麼的,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從未看過完整的一本瓊瑤小說,那時候班上的同學看瘋瞭,我借過一回,隻看瞭半本就給爸扔出窗去瞭,叫什麼《聚散兩依依》的。

一成看著南方臉上的那一點點遺憾與落寞,不由伸出手去牽住她的手,輕聲說:這也不是難事。現在也是可以做的。

南方微嘆瞭一口氣:我不小瞭,也不大好意思像小姑娘那樣瞭。

一成安慰她:我們這裡的規矩,隻要沒結婚,都是孩子。

南方祖籍河北,她提過傢裡一直還不慣南方的習俗。

之後一成便送瞭南方兩件特別女性化的衣服,顏色柔嫩,樣子卻並不太搶眼,約會時南方會穿出來,果然與平時大不一樣。兩個人看電影時,一成買瞭大捧的零食,再後來居然送瞭南方整套新版的瓊瑤小說,笑說:給你補補課。不過我是不大喜歡,酸得唻。

南方笑瞭。

兩個人算是正式地確立瞭戀愛關系。

不久之後,南方回傢,母親趁著父親不在場,問南方,是不是在跟一個電視臺的記者在約會。

南方大方地承認瞭。

母親尚未說什麼,南方的哥哥項北方在一旁開口瞭:是認真的嗎?我可是聽說,那個人傢庭條件不大好,而且,還離過一次婚的。呵呵,當然現今離婚也不算什麼,不過,說出來到底是不大好聽,你雖然年紀不小瞭,可條件擺在這兒,怎麼著也可以放手挑一挑的。

南方不高興地說:他人很好,學問工作也都不錯。我覺得這個很重要。

母親接口說:這倒也是,人好是很要緊的。出身低一點也沒什麼,隻是這離婚的事......

南方打斷母親:媽,我有分寸的。

項傢的孩子,婚姻一向自主,南方異母的大哥與大姐,找的也都是平常人傢的孩子,就是南方同母的這個哥哥項北方,兩年前結的婚,找的也是省裡的一個幹部的小女兒。

母親說:你心裡有準星兒是好的,你從小就有分寸,自己拿捏好瞭再做最後決定,這種事,也不急。

項北方在一旁哼笑瞭一聲。

又過瞭兩天,喬一成去攝像科找宋青谷一塊兒出新聞,忽聽得有人提及自己的名字,便住瞭腳聽。

樓梯間裡兩個男人在小聲地說話,其中一個是宋青谷,另一個的聲音很陌生,聽瞭不出三句,喬一成便明白,這是南方的哥哥。

項北方說:其實呢,最可怕的是那些苦大仇深,混得高不成低不就的男人,他們從小到大的一切都要苦苦打拼才能到手,還有太多的可望不可及以及太多的欲望,得到瞭時時擔心失去,處心積慮,精打細算,“吃相”難看得很。

宋青谷撲瞭一鼻子冷氣,說:俗話說瞭,不到深圳不知道錢多,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大。你傢是一塊肥肉不錯,可是也肥不到哪裡去,喬一成這個人還有兩分骨氣,在我們臺是資深記者,新聞中心的臺柱子,這麼多年也見過些市面,不至於那麼窮兇極惡,再說瞭,英雄不問出處,項伯伯還不是農民出身?小時候我們不是常聽他憶苦思甜?說他十來歲上窮得連鞋也沒有,大冬天的光著腳,跟在牛屁股後頭,看見老牛拉瞭一泡屎就趕緊把腳伸進去借那熱乎氣兒暖和一下?

項北方聲音裡帶笑不笑地:得得得,打住打住,誰不知道你平民意識重,你沒有等級觀念。我也是多操心,南方跟這個什麼喬一成,也不知能成不能成呢,我就是路過這裡找你瞭解瞭解情況,你說這麼一大通理論。

喬一成閃身進瞭宋青谷的辦公室,約摸等瞭五分鐘,宋青谷一個人進來瞭,看見喬一成,嘿嘿一笑:你剛才聽見瞭吧?

一成也不否認。

宋青谷說:甭理他。我跟你說,項傢一傢子,人都好得不得瞭,老爺子前一位夫人去世後,後娶瞭一位,就是南方跟項北方的媽,老太太人也挺好,和氣善良,那上面的那兩個哥姐人也好,比南方大得多,人特別質樸。就隻這個項北方,媽的,羊群裡跑出這麼個駱駝來!在中央黨校混瞭張文憑,娶瞭個省委常委傢的姑娘,得瑟得不知道自己是誰瞭!派頭架子足得很!身上的泥巴味兒才去掉幾天?他奶奶的,我傢老子才正經是資產階級後代,傢族裡的小少爺,我爺爺當年可是滿州國商會會長,我都沒擺譜兒,他倒擺起來瞭......

一成打斷他的淘淘不絕:老宋你是好人。其實這位項北方先生也並沒有錯,我想......

宋青谷大力搖手:你不用想,你想什麼我也知道。隻要南方沒有這種想法,就夠瞭,你再磨磨嘰嘰就不像男人瞭!

有宋青谷從中鼓勵,喬一成才會在南方邀請他去自己傢裡見見傢人時,頭腦一激動,答應瞭下來。

那是個星期天,一成跟著南方上門瞭。

一成沒買什麼東西,拿瞭一副頗有名氣的畫傢的水墨畫,是有一次他采訪國畫院時那位畫傢送他的,老僧入定圖。他送出去好好裱瞭一下,南方說過,他父親很喜歡國畫,一成想,南方傢自然會有這位畫傢的畫,可是,這位畫傢從不畫同樣的畫幅,這樣的禮,總還是得體的,不塌瞭面子,也不至於太傖俗。

可是,當進瞭南方傢院門,站在那大樹與藤蔓掩映的三層小樓前時,喬一成的腦子還是嗡瞭一下子。

《喬傢的兒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