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水東流

留聲機的大喇叭響著靡靡之音。

蝶衣心情無托,惟有讓這頹廢的樂聲好好哄護他。

房子佈置得更瑰麗多姿,什麼都買,都要最好的。人說玩物能喪志,這便是他的心願,但願能喪志。

鏡子越來越多,四面窺伺。有圓的、方的、長的、大的、小的。

他最愛端詳鏡中的美色,舉手投足,孤芳自賞。蘭花手,“你”,是食指俏俏點向對方;“我”,是中指輕輕捺到自己心胸;“他”,一下雙晃手,分明欲指向右,偏生先晃往左,在空中一繞,才找尋到要找尋的他。

這明媚鮮妍能幾時?

隻怕年華如逝水,一朝漂泊,影兒難再尋覓。他又朝鏡子作瞭七分臉,眼角暗飛,真是美,美得殺死人!

五光十色,流金溢彩的戲衣全張懸著,小四把它們一一抖落,刻意高掛,都是女衣。裙襖、鬥篷、雲肩、魚鱗甲、霞帔、褶裙……滿室生春。戲衣艷麗,水袖永遠雪白。小四走過,風微起,它們用水袖彼此輕薄。

古人的魂兒都來陪伴他瞭,一行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不來也罷,小四還是貼身貼心的。

蝶衣慵懶地哼著:

“人言洛陽花似錦,

奴久系監獄不知春……”

小四穿上一件戲衣,那是“遊園驚夢”中,邂逅小生時,杜麗娘的行頭。“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

小四拈起一把杭州彩絹扇子,散發著檀香的迷幻芳菲。蝶衣一見,隻淡淡地微笑,隨意下個令:

“小四,給我撕掉。”

小四見他苦悶無聊,惟有破壞,他太明白瞭,問也不問,把扇子給撕瞭。

一下細微的裂帛聲。

蝶衣又閑閑地:

“把戲衣也撕瞭。”

他二話不說,討他歡心,又撕瞭。不好撕,得找道口子,奮力一撕——裂帛聲又來瞭,這回響得很,蝶衣痛快而痛苦地閉上眼睛。

原來乖乖地蹲在他身畔,那上瞭鴉片癮的黑貓,受這一驚,毛全豎起來。來福戒備著,蝶衣意欲愛撫它,誰知它突地發難,抓瞭他一下。

這一下抓得不深,足令蝶衣惶惑不解——對它那麼好,末瞭連貓也背叛自己?

蝶衣瞅著那道爪痕,奇怪,幼如一根紅發絲。似有若無,但它分明抓過他一下。

小四裝扮好來哄他,拉腔唱瞭:

“則為你如花美眷,

似水流年。

是答兒閑尋遍,

在幽閨自憐……”

蝶衣隨著他的唱造神遊,半晌,才醒過來似的,又自戀,又憐他。

“小四呀,十年廿年也出不瞭一位名角兒呢。你呢,還是成不瞭角兒啦。”

他又閉目沉思去。良久,已然睡著。

小四一語不發。一語不發。

末瞭又把金絲銀線收拾好瞭。

一天總算過去。

人人都有自己過活的方法。一天一天地過。中國老百姓,生命力最強。

一冬已盡。京城的六月,大太陽一曬,屋裡往往待不住人,他們都搬瞭板凳,或竹凳子,跑到街上,搖著扇子。

久久未見太陽的蝶衣,夜裡唱戲,白天睡覺。臉很白,有時以為敷粉未下。他坐在黃包車上,腳邊還擱瞭個大紙盒,必是戲衣瞭。又買瞭新的。舊的不去,新的怎麼來?

黃包車走過市集。

都在賣水果吃食。

忽聞一把又響亮又明朗的好嗓子,扯開叫賣:

“高啦瓤的咧大西瓜咧——

論個兒不論斤,

好大塊的甜瓜咧,

賽瞭糖咧——”

抑揚頓挫,自成風韻,直如唱戲。

蝶衣一聽,耳熟。

一棵大槐樹下,停瞭平板車,木盆子擺好一大塊冰,鎮瞭幾個青皮沙瓤西瓜在邊上。賣的人,穿一件背心,系條圍裙,活脫脫是小樓模樣。

蝶衣不信,黃包車便過去。他示意車子稍停,回頭看真。

一個女人走近。她打扮樸素,先鋪好幹凈藍佈,西瓜一個個排開,如兵卒。她給瓜灑上幾陣冰水,小樓熟練地挑一個好的,手起刀落,切成兩半,再切成片零賣。

菊仙罩上紗罩,手拎大芭蕉扇在扇,趕蒼蠅,叫人看著清涼。

是這一對平凡夫妻!

蝶衣看不下去。

正欲示意上路,不加驚擾。

小樓正唱至一半:

“誰吃大西瓜哎,

青皮紅瓤沙口的蜜來——”

招徠中,眼神逮到遲疑的蝶衣。

他急忙大喊:

“師弟!師弟!師弟!”

蝶衣隻好下車過來。

小樓把沾瞭甜汁的大手在圍裙上擦擦,拉住蝶衣。一點也不覺自傢淪落瞭。還活得挺神氣硬朗。

他豪爽不計前塵,隻無限親切,充滿歉疚:

“那回也真虧你!我還冤瞭你,啐你一口。一直沒見上吶,為兄這廂賠禮!”

“我都忘瞭。”

蝶衣打量小樓:

“不唱瞭?”

“行頭又進當鋪去瞭。響應全民救國嘛,談什麼藝術?”又問:“你呢?”

“我隻會唱戲,別的不行。”

洗凈鉛華,跟定瞭男人的菊仙,粗衣不掩清麗,臉色特紅潤,眼色溫柔,她捧來一個大西瓜:

“這瓜最好,薄皮沙瓤,八九分熟,放個兩天也壞不瞭。”

蝶衣帶點敵意,隻好輕笑:

“你們都定瞭,多好。”

“亂世嘛,誰能定瞭?還不是混混日子?”

小樓過來,摟著菊仙,人前十分地照顧:

“就欠她這個。隻好有一頓吃一頓。”

蝶衣一想,不知是誰欠誰的?如何原諒她,一如原諒無關痛癢的旁人?他恨這夫妻倆,不管他私下活得多跌宕痛楚,他倆竟若無其事地相依。他恨人之不知。恨她沒臉、失信,巧取豪奪!

蝶衣順目自西瓜一溜,呀!忽見菊仙微隆的肚皮。

兩三個月的身孕瞭。難怪小樓護花使者般的德性。

一如冷水澆過他的脊梁,他接過那冰鎮的西瓜,更冷。他接過它,它在他懷中,多像一個虛假的秘密的身孕。

蝶衣百感交集——這是他一輩子也幹不瞭的勾當!

他隻好又重復地問:

“不唱瞭?”

小樓答:

“不唱瞭!”

就這樣,一個大紅的武生,荒廢瞭他的藝,丟棄科班所學所得,改行賣西瓜去,挺起胸膛當個黎民百姓?十年廿年也出不瞭一位名角兒呢。

關師父的心血付諸東流。

他更老瞭。

虎威猶在。

二人被叫來,先噼啪一人一記耳光,喝令跪下,在祖師爺神位前,同治光緒名角兒畫像的註視下,關師父蒼老的手指,抖瞭:

“白教你倆十年!”

小樓和蝶衣俯首跪倒,不敢作聲,“一日為師,一生為父”,這不單是傳統,這還是道義。戲文裡說的全是這些。師父怒叱:

“讓你們大夥合群兒,都紅著心,苦練,還不是要出人頭地?一天不練手腳慢,還幹脆拆夥?賣西瓜?嗄?”

老人嗆住瞭,喘瞭好幾下。

門外一眾的小徒弟,大氣也不敢透。兩個紅人跪在那兒聽他教訓,還沒出科的,連跪的餘地都沒有。

“同一道門兒出去的兄弟,成仇瞭?你倆心裡還有我這師父沒有?”

越罵越來勁,國仇傢恨都在瞭:

“咱中國有句老話,老子不識字,可會背:‘兄弟鬩於墻,外禦其侮;兄弟刀槍殺,血被外人踏!’唱詞裡不是有麼?眼瞅著日本鬼子要亡咱瞭,你們還……”

末瞭把二人趕走,下令:

“給我滾,一個月之內組好班子再來見我!咱臺上見!”

——一場“兄弟”。

關師父等不到這一臺。

就在初六那天,孩子如常天天壓腿,一條一條的腿擱在與人一起老去的橫木梁上,身體壓下去。

關師父坐在竹凳子上,喊著:

“七十六,七十七,六十三,六十四,四十四,四十五……四十六……”

孩子暗暗叫苦,你看我,我看你,真沒辦法,要等師父數到一百下,快到瞭,他年歲大,記性壞,總是往回數。

關師父的眼神迷濛瞭,喊數更含糊。花白的頭軟垂著,大夥以為他盹著瞭,裝個鬼臉。

在毫無征兆毫無防備的一刻,他的頭一垂不起,在斜暉下,四合院中,生過一頓氣之後,悄悄地老死瞭。

頑皮但聽教的孩子們,渾然不覺。

小樓匆匆趕至蝶衣的傢。

在下午的四點鐘,蝶衣剛抽過兩筒。小四給他削梨子吃。那鴉片神秘的焦香仍在。梨子的清甜正好解瞭它。正瞥到簾下幾上,那電話罩著一層薄塵,太久沒人打來,也根本不打算會接,那薄塵,如同給聽筒作個妝。

蝶衣見小樓氣急敗壞:

“師父他——”

他忙抖擻:

“知道瞭,咱先操操舊曲,都是老搭檔——”

“見不著師父瞭!”

蝶衣一驚,梨子滾跌在地。他呢喃:

“見不著瞭?”

“死瞭!”

“死瞭?”

小樓非常傷感:

“科班也得散瞭。孩子沒著落,我們弟兄們該給籌點錢。”

蝶衣呻吟:

“才幾天。還數落瞭一頓,不是說一個月之內組好班子麼?不是麼?……”

生死無常。

哀愁襲上心頭。心裡很疼。情願師父繼續給他一記耳雷子,重重的。他需要更大的疼,才能掩蓋。小樓低著頭,他也吃力地面對它。喉間的疙瘩,上下骨碌地動著。蝶衣想伸手出來,撫平它,隻見它嘀嘀咕咕地,揮之不去——好不容易湊在一塊,是天意,是師命,他倆誰也跑不掉,好不容易呀,但師父卻死瞭!

下一代的孩子們都在後臺當跑腿,伺候著已掙瞭出身前程的師哥們。這一回的義演,籌瞭款子,好給師父風光大葬,也為這面臨解體,樹倒猢猻散的末代科班作點綢繆——不是綢繆,而是打發。

心情都很沉重。

“哈德門、三個五、雙妹……”賣香煙的在胡同口戲園子裡外叫喊著。臺上則是大袍大甲的薛丁山與樊梨花在對峙。上瞭場,一切喜怒哀樂都得扔在身後,目中隻有對手,心中隻有戲。要教我唱戲,不教戲唱我。戲要三分生,把自己當成戲中人,頭一遭,從頭開始邂逅。心底不痛快,還是眉來眼去地對峙著,打情罵俏……

就在急鼓繁弦催逼中,外面忽傳來轟烈的噼噼啪啪聲響。

對拆中的小樓和蝶衣,有點緊張。

“師哥,是槍炮聲麼?聽!”

雖是慌張,也不失措,不忘老規矩,照樣沒事人地演下去。

小樓跟著點子,也細聽:

“不像。奇怪。”

群眾的喧嘩竟又響起。拆天似的:

“和平瞭!勝利瞭!”

“日本鬼子投降瞭!”

“國軍回來啦!”

……

原來歡天喜地的老百姓在點燃鞭炮,還有人把臉盆拎出來大敲。狂歡大亂。座上的看客措手不及,扭頭門外,火花四濺,跑來一個壯漢,來報喜:

“勝利瞭!勝利瞭!”

人心大快。禮帽、毛巾、衣物、茶壺、椅子、瓜子、糖果、香煙……全都拋得飛上天。

蝶衣開心地耳語:

“仗打完瞭!”

小樓也很開心:

“不!咱繼續開打!”

二人越打越燦爛,臺下的歡呼混成一片。

菊仙在上場門外,不知何故,眼淚簌簌淌下。一個八九歲的小徒兒,依偎在她身畔,有點惶惑。

戲演完瞭。

後事也辦妥瞭。

終於,太陽也下山瞭。

那天,把義演的賬一算,掙來的錢,得分給他們。

下過一場微雨,戲園子門外,一地的爆竹殘屑被浸淫過,流成一條條蜿蜒的小紅河,又像半攤血淚的交織。

科班散瞭,像中國——慘勝!喜樂背後是痛楚。

菊仙拎著一個藍佈袋,裡頭盛瞭銀元。徒兒們,最大不過十三四,最小,便是那八九歲的,排成一行,一個挨一個,來到段小樓跟前。他以長者身份,細意叮嚀:

“科班散瞭,以後好好做人!”

分給每人兩塊銀元。孩子接過,一一道:

“謝謝!”

也許可以過一陣子,但以後呢?

小樓不知該說什麼好,隻又叮嚀:

“好好做人!”

眼前細雨淒迷,前路茫茫。非常無助。

孩子們抬頭看天色。空氣清明如洗,各人心頭黏黏答答。師父在,再不堪,會有落腳處,天掉下來有人擔待,大樹好遮蔭,不必操心,隻管把戲唱好。如今到那兒去呢?一個眼中含淚。有兩個,索性抱著頭,哭出聲來,戀戀不舍。

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一個個各奔前程,前程是什麼?

此時,一柄紫竹油紙傘撐過來,打在小樓頭上。

是蝶衣。

傘默默地遮擋著雨。

兩個人,又共享一傘。大師哥的影兒回來瞭,他仍是當頭兒的料,他是他主子。彼此諒宥,一切冰釋。什麼也沒發生過。

真像是夢裡的洪荒世界。

菊仙藍佈袋中的銀元分完瞭。佈袋一下子癟掉。她摸摸微隆的肚皮,妒恨和不悅一閃而過。隻覺危機重重,驚心動魄,心裡很不安寧,又說不出所以然。

小樓沖蝶衣和菊仙嘆喟:

“看,一傢人一樣瞭,不容易呀,熬過這場仗。還是一塊吧。”

蝶衣滿足地又向菊仙一笑。

菊仙趕緊展示對肚中孩子的期待:

“對瞭,將來孩子下地,該喊你什麼?”

挨近她丈夫,聲音又軟又膩:

“你說說看,該喊蝶衣叔叔呢?還是幹爹?”

小樓一想,道:

“就喊幹爹。我這師弟呀,打小時候起就想養一個孩子瞭!”

菊仙勝意地點點頭——她為瞭點明他的身份和性別,不遺餘力:

“真的?那蝶衣日後‘成傢’瞭,一定養一大堆。”

又很體己地一笑:

“你就是藝高人登樣,等閑也看不上。”

一場仗結束瞭,另一場仗私下要打。她的頭轟轟地疼。

日本天皇的“玉音放送”,廣播周知:戰爭結束瞭,日本是戰敗國,開始撤軍……

一九四五年,低沉的語調襯托出高昂的士氣,但這隻是表面。

戲園子門樓上,原來有對聯兒:

“功名富貴盡空花 玉帶烏紗 回頭瞭千秋事業

離合悲歡皆幻夢 佳人才子 轉眼消百歲光陰”

炮火和煙塵令它們蒙污。

經理在旁,照應著下人把頂上懸著的日本太陽旗除下來,改掛青天白日滿地紅。太陽給扔在地上,一雙雙鞋子踩踏過——是軍鞋、傷兵的鞋、骯臟的赤足,還有殘疾人的拐杖。

日本人投降後,市面很亂,百業蕭條,一時間不能恢復元氣。

學生們又鬧罷課,街上天天有遊行隊伍,他們對一切都感覺懸空、失重,不知為瞭什麼,也不知應幹些什麼,天天放火燒東西,示威。

國民黨勢力最大,也有兵出來搶吃搶喝。金圓券膨脹,洋火也要好幾萬。

很多班主看上座不好,便把戲班散瞭,改瞭跳舞廳。於是市面上的櫥窗,出現瞭他們平沽的戲衣,鳳冠蟒袍,繡花羅裙。

無論日子過得怎麼樣,蝶衣都不肯把他的戲衣拿出來,人吃得半飽,沒關系,他就是愛唱戲,他愛他的戲,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深沉感覺。隻有在臺上,才找到寄托。他的感情,都在臺上掏空瞭。

還是堅持要唱。窩在北平,有一頓唱一頓。

戲園子上座的人多,買票的少。

舞臺兩側,除開國民黨旗幟以外,還張貼著花綠紙飾和標語:

“慰問國軍!”

“歡迎國軍回到北平!”

“向士兵致意!”

全是驚嘆語,是劫後餘生一種不得已的激動。

來瞭一群混混,他們之中,有流氓地痞,也有傷兵,全都是無傢可歸的男人。睡在澡堂和小飯館外,也聯群結黨到小戲園子白看戲,不是看戲,隻是找得一個落腳處,發泄他們的苦悶。摔東西,躺得橫七豎八,膽小的觀眾都受驚擾,但凡有腳的都爭相走避,除瞭桌椅,迫於無奈地忍受蹂躪。

有個在一角靜靜流淚,“不知如何”,也不知為誰。

仍是“霸王別姬”的唱段。又從頭把恩愛細唱一遍。

那哭過的傷兵,隻剩一條腿,不斷用拐杖拍擊來發泄。

忽然一道手電筒的光芒照向臺上虞姬的臉。吃這一閃,又晃得頭昏目眩,蝶衣幾乎立足不穩。

“別唱瞭,打吧!狠狠地打吧!”

苦悶變成哀嚎,一池座子在失重狀態。

一個瞎瞭一隻眼的很猥瑣地怪叫:

“虞姬怎麼不濟事瞭?來月經吧?”

蝶衣氣得色變,又羞又怒。

滿堂哄笑。

小樓馬上停瞭唱,忙上前解圍,雙手抱拳,向傷兵鞠瞭一躬。

“諸位,戲園子沒有拿手電筒照人的規矩,您們請回座兒上看——”

話沒瞭,猛聽得窮吼怪叫:

“老子抗戰八年!沒老子打鬼子,你他媽的能在這兒唱?兔崽子!你還活不瞭吶!”

都趁機發泄,更兇:

“‘前方吃緊,後方緊吃’,你們下三濫戲子扛過槍麼?殺過鬼子流過血麼?”

一個手電筒扔上來,把小樓砸中瞭。

沒來由地受辱,他一怒之下,把切末推倒,向傷兵們扔去。

一眾嘩然,混混們也推波助瀾。

小樓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自臺上打到臺下。蝶衣見狀,也奮不顧身捍衛,他哪是這料子?被當胸揪打幾拳,一塊木板砸下去,頭破血流。柔弱得險要昏倒。

小樓抓住那人的腦袋,用自己的頭去頂撞。古人和今人簇擁成堆,打將起來,一如九裡山項羽力戰群雄。

人多勢眾,又有拐杖板凳作武器,眼瞅著一記自他背心迎頭擊下——

菊仙也不細想,即時沖出,以身相護,代小樓擋瞭這一記。慌亂中,一下又一下,她肚子被擊中瞭……

菊仙疼極倒地。

冷不提防,隻聽見小樓慘叫:

“菊仙!”

血自她腿間流出。

如刀絞,如剜心,她也慘叫:

“哎——”

全身蜷縮,一動,血流得更兇。

小樓如憤怒的狂獅,瘋狂還擊。他歇斯底裡,失去常性:

“我的孩子!菊仙!我的孩子!”

大夥眼看不妙,喊:

“出人命瞭!”

“快走!快走!”

小樓狂勢止不住。

蝶衣捂著流血的額角。他沒有為小樓犧牲過。他恨不得那失血昏迷的人是自己,名正言順,義無返顧。蝶衣也很疼,他有更疼的在心胸另一邊。不是不同情菊仙,間接地,是他!因自己而起的一場橫禍,她失去孩子瞭。

啊終於沒有孩子橫亙在中間。

拔掉另一顆眼中釘。

蝶衣隻覺是報應,心涼。隻要再踹上一腳……他的血緩流,遮住眼角。菊仙的痛苦比他大多瞭——但這又是師哥最親的人。瞧小樓傷心悲嚎,不忍呀。

蝶衣掩耳閉目。

一地碎琉璃,映照惶惶的臉——中國人,連聽場戲吃個飯,都以流血告終。

警察來瞭,人聲鼎沸,抓人。

抓的竟是漢奸!

為日本人服務過哈過腰唱戲的角兒程蝶衣是漢奸。

菊仙在昏迷以前,見到蝶衣被帶走。

一天一夜,她終於醒過來。孩子流產瞭。

小樓陪伴在病榻旁,眼皮倦得有千斤重。渾身像散瞭架,傷勢不要緊,從小打到大,致命傷是失去瞭孩子,還有,師弟又被抓,以“漢奸”入罪。此罪可大可小,經一道手,剝一層皮。政府最恨這種人。一下子不好便槍斃。

小樓是兩邊皆憂患。

見菊仙終於醒過來,臉色蒼白如洗,命保住瞭,人是陡地瘦下去——是肚中另一個人也失掉瞭,血肉一下子去瞭一半,菊仙如自噩夢中驚醒,獰厲一叫:

“——小樓!”

他摟住她,相依為命的當兒,他竟又抽身他去,營救蝶衣。

“……”菊仙氣極,“小樓你……叫那假虞姬給你生孩子去!”

“得去想法子呀,他們是說拿便綁,說綁便殺。漢奸哪!也是人命!”

“蝶衣他是有幹過這事,大概罰罰他,關一陣子就給放出來。你跟政府是說不清的。”

菊仙不想他走,在一個自己最需要的當兒,他為另一個人奔走?這人,臺下是兄弟,臺上是夫妻。而她,是他終生的妻呀。

“他沒殺人,不曾落瞭兩手血。”菊仙道,“一定從輕發落的,你能幫上什麼?”

“那回是為瞭我,才一個人到鬼子的堂會。他們懷疑他通敵!”

“嚇?”菊仙一聽,才知事態嚴重。

她當然記得那一宗“交易”,她背叛瞭他——或者說,她答應離開小樓,隻是小樓不曾離開她吧。她沒強來呀。她當然也記得二人轉身朝林子路口的黃包車走去時,身後那雙怨毒的眼睛,刺得背心一片斑斕。

是對是錯,她已賠上一個孩子瞭。真是報應。也許雙方扯平瞭。

但菊仙太清楚瞭,如果三個人再糾纏下去,小樓仍是岌岌可危的。她應該來個瞭斷!她還他,救他這次,然後互不拖欠。

菊仙拉住小樓,道:

“我和你一道去!”

小樓望著她。

“咱們去求一個人。救出來瞭,也就從此不欠他瞭。”

她掙紮著要起來:

“那把劍讓我帶去。”

蝶衣是法院被告欄上受審。他很倨傲,隻覺給日本人唱戲出堂會不是錯——他的錯在“癡”。不願記得不想提起,心硬嘴硬,堅決地答辯:

“沒有人逼我,我是自願的。我愛唱戲,誰懂戲,我給誰唱。青木大佐是個懂戲的!藝嘛,不分國界,戲那麼美,說不定他們能把它傳到日本去。”

完全理直氣壯,一身擔待,如蘇三的魚枷。

不是為瞭誰。

根本為自己。

這樣的不懂求情,根本是把自己往死裡推。

菊仙重新打扮,擦白水粉,上胭脂、腮紅。綿紙把嘴唇染得艷艷的。有重出江湖的使命感。她的風情回來瞭,她的靈巧機智仍在。男人,別當他們是大人物,要哄,要在適當時候裝笨,要求。

她抱著那把劍,伴著小樓面見袁四爺。

她知道蝶衣這劍打哪兒來。袁四爺見瞭劍,一定勾起一段情誼。把東西還給原主,說是怕錢不夠,押上瞭作營救蝶衣的費用,骨子裡,連人帶劍都交回袁四爺好生帶走,小樓斷瞭此念,永遠不必睹物思人——這人,另有主兒……

菊仙設想得美,不隻一石二鳥,而且一石三鳥。

她弱質纖纖,萬種溫柔。仿佛回到當年盛世,花滿樓的紅人。舊戲新演。

袁四爺還著實地擺足架子,羞恥瞭段小樓一頓,以懲他不識抬舉。小樓都忍瞭。

——誰知一切奔走求赦都不必瞭。

意外地,在法院中,蝶衣毋須經過任何程序,被士兵帶走。

到什麼地方去?

無罪,但又不放。

所有人都疑惑起來。全場嘩然——這個人根本一早勾結官府!

其實他又去瞭堂會。國民黨軍政委員長官,到瞭北平。為瞭歡迎、致敬,政府以最紅的角兒作為“禮物”,獻給愛聽戲的領袖。於是,什麼法律就不算一回事瞭。

一時間,“程蝶衣”三個字,又逃出生天瞭。他的唱詞,仍是“遊園”、“驚夢”。“皂羅袍”: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

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賞心樂事誰傢院。

朝飛暮卷,

雲霞翠軒,

雨絲風片,

煙波畫船。

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百年不易的詞兒,訴說著得失成敗,朝代興衰。國民黨的命運,中國人的風流雲散……

菊仙一番鋪排,悵然落空,如同掉進冰窖裡。小樓身邊硬是多瞭一個人。

菊仙的身子一直好不過來,成天臥床,有點放棄,或者以此綰住男人的心。反正說不出常理來。

蝶衣倒是前事完全不提,見二人各有所失,隻得相安無事。

這天見小樓喂藥,他對菊仙那麼地關懷備至,一臉胡楂子。失去孩子,更心疼大人。蝶衣很矛盾地,把一網兜交給小四,裡面全網住大捆大捆的鈔票,小四抓藥去。蝶衣表示瞭心意,言語上卻不肯饒。他也關懷地噓問:

“算瞭,這時局,孩子若下地,也過的苦日子,你還是歇著吧。”

又不懷好意:

“不然病沉瞭,就難好。怕是癆病呢。怎麼著?”

菊仙倒是沖小樓抿著嘴兒俏俏一笑,眉梢挑起戰意:

“往後,我還是要給你生個白胖娃娃!”

有意讓蝶衣聽得:

“唉,‘女人’,左右也不過這麼回事!”

非常強調自己是個“女人”。

蝶衣附和:

“誰說不是呢。”

小樓道:

“藥都涼瞭,還吃不吃?”

“你這堂堂段老板伺候我吃藥,豈不是繡花被面補褲子麼?”

“對呀。可濕手抓幹面,想摔摔不掉。”

貧賤夫妻鶼鰈情濃,不把蝶衣當外人。他但覺自己是天下間多出來的一個。

幸好小四回來瞭。

他依舊提著那一網兜的金圓券進門。蝶衣趁機解圍:

“藥買著瞭?”

小四把鈔票一扔,氣道:

“裕泰那老板說,這錢是昨兒的行情。今兒,不夠瞭。”

小樓一巴掌把鈔票打翻,票子滿屋子亂飛。大罵:

“雞巴中央鈔票!不如擦屁股紙,真是‘盼中央,想中央,中央來瞭更遭殃’!”

氣都出在小四身上。

小四快十九瞭,無父無母,跟瞭關師父,夾磨長大,一直受氣。後來跟瞭蝶衣,說是貼身侍兒,當的也是跟班跑腿事兒,他傾慕他,樂於看他臉色,討他歡心,日夜相伴,說到底,也就是個小廝瞭。這當兒,小樓又在他身上出氣。自己也是聰明伶俐大好青少年,難道天生是個受氣包?一輩子出不瞭頭?屈居人下?誰愛護過他?誰呵護過他?誰栽培過他?連蝶衣也這樣說過:“小四呀,你呢,還是成不瞭角兒啦。”

他立在原地,望著一地的幾乎無用的鈔票,克制住。走出去?更不堪。還是忍,衣食足,然後知榮辱。吃不飽,哪來的愛恨?

小四又環顧小樓屋子裡,看有值錢的東西能進當鋪?

沒有。

忽見那把劍,懸在墻上。它已回來瞭。一樣摔也摔不掉的信物。

所有人都發現那劍瞭。它值錢!

菊仙望向小樓,蝶衣又望向小樓,他一想,馬上道:

“這傢夥不能賣!”

蝶衣方籲一口氣。

菊仙隻想把它扔到天腳底、黃泉下。眼中閃過一絲不悅。小樓已然動身,罵罵咧咧:

“我去給裕泰說說看,媽的,救急活命的藥店子,怎能如此不近人情?”

大步出去,牢騷不絕。

蝶衣趁機也去瞭:

“師哥——我這兒還有點零的。”

菊仙朝小樓背影扯著嗓子:

“小樓,你快點回傢,別又亂闖禍瞭!真是,打剛認識起就看你愛打架!”

本來溫馨平和的平凡夫妻生活,為瞭他,她什麼都不在乎,隻要他要她。誰知又遭打擾,無妄之災,菊仙恨恨不已。

市面很亂。

一個女人剛買瞭一包燒餅,待要回傢去,馬上被衣衫襤褸的漢子搶去,一邊跑,一邊吃,狼吞虎咽。女人在後頭嚷嚷:

“搶東西呀!搶東西呀!”

沒人搭理。追上瞭,那饑餓的漢子已經全盤幹掉,塞瞭滿嘴,幹哽。

黃包車上的老爺子牢牢抱著一枕頭袋的金圓券,不知上哪兒去,買什麼好,又不敢下車。

“吉祥戲園”早改成跳舞廳瞭。但誰跳舞去?都到糧油店前排著長隊,人擠人,吵嚷不堪,全是老百姓恐懼的臉。

“給我一斤!二十萬!”

“我等瞭老半天哪!”

“銀元?銀元收吧?”

店子一一關上門瞭。店主都拒客:

“不賣瞭!賣瞭買不回呀!”

路邊總是有人急於把金圓券脫手:

“一箱子!整一箱子!換兩個光洋!”

——沒有人信任鈔票瞭。

老人餓得半昏,他快死瞭,隻曉得呻吟:

“我餓呀!我餓呀!”

說說已經死去,誰也沒工夫發覺。

遠處放瞭一小火,學生們又示威瞭。

“要民主,不要獨裁!”

“反內戰!”

“反饑餓!”

“中國人不打中國人!”

國民黨的軍警,架起水龍頭向遊行隊伍掃射,學生們,有氣無力,隊形大亂。

如抓瞭共產黨,則換作是遊街和當眾處決。有時槍斃,有時殺頭。

久未踏足人間的蝶衣,嚇得死命扯住小樓,從人堆中擠出去,逃離亂世。

拐到街道另一邊,才算劫後餘生。

二人衣衫也遭水龍頭濺濕瞭。

見到角落有個寂寞的煙販攤子,露天擺著,一個老人,滿頭銀霜,如一條倦蠶似的蹲在旁邊,老得要變成不動的蛹瞭。沒有知覺。小樓把一沓濕透瞭的票子遞過去,想買盒洋火。

蝶衣一瞥,怔住。

這老得不成樣子的煙販子,好生眼熟,竟是當年的倪老公!

“您?您老還認得我們麼?”

他曾是他抱在懷中銜在嘴裡的小虞姬呀!

倪老公抬起花濁的老眼,瞅瞅二人。

他隻堅決地搖搖頭,垂眼不答。

“您府上唱堂會時,我們還小,給您唱過‘霸王別姬’。”

倪老公前塵不記,舊人不認:

“不認得!沒辦過堂會!”

他落泊瞭。隻顫危危地把洋火賣給小樓。

此時,一群潰散的學生急急奔逃,把攤子撞翻,香煙洋火散瞭一地。倪老公更趁此時機,低頭收拾,不要見人。

他沉吟自語,一生又過去:

“滿人好歹坐瞭三百年天下,完瞭。這民國才三十來年,也完瞭。共產黨要來瞭,來吧來吧!你們是共產黨麼?……”

蝶衣和小樓默然。

二人緩步離去,一陣空白。

蝶衣抬頭,見天空又飛過一隻風箏。是蜈蚣,足足數丈長呀,它仍在浮遊俯瞰,自由自在。兒時所見的回魂。

小樓隻忐忑地,又率直地問:

“師弟,你說,‘共產黨’是啥玩意?共田共地共產,會不會‘共妻’?”

蝶衣望望他,沒回話,再抬頭,咦?蜈蚣風箏不見瞭。他欷歔。

“怎麼沒影兒瞭?”

“什麼?”

“沒什麼。”蝶衣又自語,“要來就來吧。共產黨也得聽戲吧?”

抗戰才勝利,接著又是國共內戰,烽火連天,一般老百姓,隻要求吃一碗飯,管誰當皇帝?但唱戲的,老吃北平已經不成瞭。就是梅蘭芳的“天女散花”,也不能老在一個地方散呀!

段小樓和程蝶衣再跑碼頭去瞭。這回跑碼頭,完全是釵貶洛陽價。戰火燎原,簡直寸步難移,隻剩得幾個大城還可以跑一跑。先到沈陽,後至長春。到瞭長春,才唱瞭一天,解放軍就包圍此地。

不久,此地便解放瞭。

然後一地一地地解放瞭。

《霸王別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