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兵已略地 四面楚歌聲

一九四九年,天橋的“天樂”,城裡的“長安”、“吉祥”、“華樂”……等大戲院大劇場,又再張貼瞭大張大張的戲報,大紅底,灑著碎金點,黑字,書瞭鬥大的“霸王別姬”。專人還在門前吆喝:

“來呀,解放前最紅的角兒,首本名劇,晚瞭就沒座兒瞭。”票價是一毛錢。新的幣制。

解放後,北平又改回前清的老名字,叫“北京”。

黨很器重他倆。

往往有特別演出,諸如,“熱烈歡迎解放軍慰問晚會”。廂樓欄板掛滿紅色小旗,匯成紅海。

霸王猶在興嘆,虞姬終於自刎。

隻要是中國人,就愛聽戲。

幕還沒下,鑼鼓伴著虞姬倒地。霸王悲嚎:“哎呀——”

臺下不作興給彩聲。

卻是熱烈的掌聲,非常“文明”,節奏整齊、明確:

啪!啪!啪!啪!啪!

仿佛是一個人指揮出來的。

戲園子坐滿瞭身穿解放裝,秩序井然的解放軍、幹部、書記……

紅綠一片。

單調而刺目。

蝶衣極其懷念,那喧囂、原始、率直、恣無忌憚的喝彩聲:好!好!那紛亂而熱烘烘的當年。

市面上開始瞭鎮壓反革命的運動,還是天天槍斃。中國人的血流不完。

唱戲的依舊唱戲,劇團歸國營。角兒每個月有五百塊人民幣,分等級給月薪。生活剛安定,哥倆有如在夢中之感。

對共產黨還是充滿天真的憧憬。因為有“大翻身”的承諾。兩位給定為一級演員呢。

“真的?要過好日子瞭?”小樓道。

“很久沒存過錢瞭。”

“我們算低瞭,聽說最高的是馬連良。”他倒有點不服氣。

“有多少?”蝶衣問。

“一千七百塊。”

“這麼多?”

“連毛主席也比不上他呢。”

“隻一個人,我夠用。”

“我還得養妻,往後還得活兒——”

他踏實瞭,是一個凡塵中的男人。被生活磨鈍瞭麼?

蝶衣有點懊惱,怎麼竟有這樣的擔憂?真是。他看著師哥的側臉,三十出頭,開始有點成熟的氣度,像一個守護神,可惜他守護的,是另外一個。久賭必輸,久戀必苦,就是這般的心情。活像一塊豌豆黃,淡淡的甜,混沌的顏色,含含糊糊。

然而現實不容許任何一個人含糊地過去。

這是一個大是大非大起大落大爭大鬥的新時代。一切都得昭然若揭。

當戲園子有革命活動進行時,舞臺得挪出來。橫佈條給書上“北京戲藝界鎮壓反革命戲霸宣判大會”。

臺上的“表演者”,盡是五花大綁,背插紙標簽的鎮壓對象,七八個。正中的赫然是袁四爺。

從前的表演者則當上觀眾。程蝶衣和段小樓坐在前排。面面相覷。

大會主席在宣判:

“……反革命分子,戲霸袁世卿、丁橫、張紹棟等,曾在反動軍閥部下擔任要職,尤其袁某,是舊社會北洋、日偽、國統時期三朝元老,此人一貫利用舊社會各種反動邪惡勢力,對戲劇界人民群眾進行欺榨、剝削、逼害,罪行昭著……”

蝶衣的臉忽地漲紅。

他半望半窺,這男人,他“第一個”男人,袁四爺,跪在他頭頂,垂首不語。他蓬頭垢面,裡外帶傷,半邊臉腫起來,嘴破瞭,冒血泡,白沫不由自主地淌下,眼皮也耷拉。當初他見他,一雙眼炯炯有神,滿身是勁,肩膀曾經寬敞。他“失”給他,在一個紅裡帶紫的房間裡——恰恰是現今他傷疼的顏色。

一定給整治得慘透瞭。

是以衰老頹唐得順理成章。

他第一個男人。

“——現經北京市軍事管制委員會公安局批準,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蝶衣明知是這樣的下場,但仍控制不瞭臉色泛白。

一個很積極而熱情的青年出來,帶頭喊口號:他是成長、前進的小四。腐敗的時代過去瞭,他才廿歲出頭,目下是翻身作主人的新天新地新希望。

他喊一句,群眾隨著喊一句——從未如此滿足過。

“堅決擁護鎮壓反動戲霸!”

“打倒一切反動派!”

“人民大翻身!”

“翻身作主人!”

……

喊口號的同時,還得舉臂以示激情。

小樓驚奇地看著英姿勃發的小四,又望蝶衣一下,再瞧袁四爺,過去,他是權勢和財富的象征,但共產黨卻有更大的力量消滅一切。

袁四爺在吶喊聲中,隻知有恨的階級鬥爭怨憤聲中,被押出場外。當他經過過道時,蝶衣垂下眼,莫敢正視。

他知道,他就是這樣,被幹掉瞭,一如數不清的地主、富戶、戲霸、右派、壞分子——隻要不容於黨的政策,全屬“反革命”。

他不必聽見打槍的聲音,就聽見幕下瞭。

小四興奮的影兒罩在自己頭頂上。仿佛也在暗示:“你的時代過去瞭!”

蝶衣很迷惘地看著舞臺,他的焦點無法集中。如果新人上場,那替代自己的,該不會是一直不怎麼成器的小四吧?領導一聲栽培新苗,也就是黨的意思。才解放一兩年,他們一時忖測不及。

但中央人民政府還是很支持照顧的。

都一式中山裝,上學堂。

中央為瞭提高沒讀過書的工農幹部、軍人、工人,以及民間藝人出身的演員等文化水平,便安排他們同上“掃盲認字班”。有文化課和歷史課。

一個穿列寧裝的青年姑娘,也就是老師瞭,在黑板上教生字。她先寫瞭個“愛”字,然後提問:

“什麼是‘愛’?”

一個老太太答:“就是對人好。”

一個老將軍答:“我沒有愛過,所以不明白。而且我也不認得這個字,我常常寫錯瞭,寫成‘受’字。”

問到蝶衣,他支吾:

“我也不認得,‘愛’跟‘受’總是差不多。”

老師笑起來:“這‘愛’怎麼同‘受’呢?受是受苦、受難、受罪、忍受……解放前,大夥在舊社會中,都是‘受’;如今人民大翻身瞭,便都是‘愛’。”

蝶衣隻聽得嘟嘟囔囔都是受。“心”飛到老遠,使“愛”字不成“愛”。為什麼沒有心?

老師猶滔滔不絕:

“有父母子女的愛、兄弟姊妹的愛、朋友的愛、男女之間的愛,但都比不上黨對人民的愛,毛主席對你們偉大的愛……”

然後老師又在黑板上寫另一個字,這回是“忠”字。

老師又解釋:

“這‘忠’,是心中有這樣的人或事,時刻不會忘記,不會改變,任憑發生什麼大動亂,都保持一貫的態度,像你們對毛主席對黨中央的忠,對學好文化的忠……”

小樓和蝶衣跟隨大夥抄寫這兩個字,各有所思。

在解放前,日據時期,蝶衣初與鴉片糾纏不清,不是沒想過戒煙,隻是那時到處開設的“戒煙所”,其實骨子裡卻是日本人當幕後老板的膏店,戒煙的同胞跑進去,戒不成煙,癮更深瞭。直至解放之後,“戲子”的地位仿佛重新受到尊重,眼前也仿佛是另一坦途,蝶衣很努力地,把全副精神寄托在新生上。

當他在掃盲認字班時,抄寫這“忠”字,不由得想起那一天——

北平改回北京的名字,但天氣總是不變。一進六伏天,毒辣的日頭像參與瞭煉鋼的作業,一切蒸漚瀝爛,很多人待不下去,都自房中跑到院子去乘涼。

隻有蝶衣,在被窩中瑟縮,冷得牙關抖顫,全身骨骼像拆散重組,回不得原位。

他在戒煙,這是第五天。

最難過是頭幾天。

癮起瞭,他發狂地打滾,翻筋鬥似的。門讓小樓給鎖上瞭,他抓門、啃地氈、扯頭發、打碎所有的鏡子……臉色屍白,眼眶深陷。一切惡形惡狀的姿態都做過。一個生人,為瞭死物,痛苦萬般。發出怪異的呻吟和哀求,小樓硬著心腸不搭理。

那一天蝶衣以為自己過不瞭這關瞭,總想把話嚷出來:

“要是我不好瞭,師哥,請記得我的好,別記得我使壞!”

菊仙見戒煙之淒厲,心下有點惻然。他發不出正常的聲音,鼻涕口涎糊瞭半臉,但她知道他永遠無人知曉的心事,在一個幾乎是生死關頭,菊仙流露一點母性,按住癡人似的蝶衣:

“別瞎說,快好瞭!”

他在狂亂中,隻見娘模糊的影子,他記不清認不出,他瘋瞭,忽地死命摟著菊仙,淒淒地呼喊:

“娘呀!我不如死瞭吧!”

菊仙一迭聲:

“快好瞭快好瞭,傻孩子!”

窮鳥入懷,獵師也不殺。

——但這澄凈的片刻終於過去。

雙方回復正常,還是有債。

菊仙端著一盆水,有意在門外挨延,不進來。蝶衣仍是蝶衣,她的情敵,她最愛冷看他受罪,直至倦極癱瘓。

小樓光著膀子,拎過水盆:

“咦?怎麼不進去?”

菊仙道:

“待他靜下來。免他在我身上出氣!”

小樓先扶起蝶衣,幫他褪掉外衣,然後用毛巾拭擦汗酸,一邊安慰:

“開頭難受點,也算熬過去瞭。看,把煙戒瞭,可不就是新社會的新人兒啦?”

蝶衣苦笑:

“我是等你逼我才戒。”

因為是他逼的,蝶衣倒也十分地努力,好像這一逼,情誼又更濃瞭。也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拼命地抽,是等待著他的不滿、痛心、忍無可忍,然後付諸行動。

在這幾天,他身體上的痛苦,實在不比“重拾舊歡”的刺激大。戒煙是一種長期煎熬的勾當。需要硬撐,需要呵護。蝶衣得小樓衣食上的照顧和責備,他很快樂。他覺得他的“忠”字,並沒有白認。而且二人又靠得那麼近乎,不比舞臺上,濃烈的油彩遮蓋瞭真面目,他發現瞭:

“師哥,你的臉這樣粗瞭?”

“是嗎,”小樓不經意,“開臉嘛,日久天長又勾又抹,一把把顏料蓋上去,又一下一下地用草紙揉,你看那些粗草紙,蘸油硬望下擦……”

“可不是?”菊仙的聲音自門邊響起,“就細皮嫩肉的小白臉,也慢慢成瞭桔子皮瞭。”

她一邊說,一邊放下飯盒子,一件件打開來:“從前還不覺得怎樣,現在,哎,不消提,非要把人傢的手給割傷不可。”

見菊仙笑話傢常,蝶衣也在榻上有氣沒氣地回應:

“這倒不是,師哥的臉皮一直都算粗。他小時候還長癩痢呢!這樣的事你倒是不曉得。”

“真的呀?”

小樓一瞪眼:

“哪壺不開提哪壺。”

蝶衣心中有點勝意,見好不收:

“那個時候他還為我打上一架,教訓師兄弟,誰知砸在硬地亂石上,眉梢骨還有道口子呢!”

末瞭強調:

“——這可是一生一世的事。”

菊仙伸手摸摸小樓眉上的疤,笑:

“哦?那麼英雄呀!”

又向蝶衣道:

“你不說,我還真的不曉得。”

“你不曉得的,可多啦。時日短,許師哥沒工夫細說你聽。他呀,誰知肚子裡裝什麼花花腸子?”

菊仙妒恨交織。都三十歲的大男人瞭,要怎麼樣才肯放手呢?成天價與小樓同進共退,分分合合。難道一生得看在小樓分上,換過笑臉麼?

她隻得木著臉張羅吃食:

“蝶衣,這蓮子呀,‘解毒’!我給你熬瞭些蓮子粥,還帶著六必居的醬八寶,嘗嘗。”

小樓探首一看:

“這是什麼?”

“果脯,特地買給他解饞。”

向蝶衣道:

“‘嘴甜’一點的好。”

“是聚順和的好東西——”小樓的手忽被她打瞭一下。

“去你的,偷?你看你的手多‘臟’。拈給你,口張開!”

蝶衣心裡不順遂:什麼“特地”給我買?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人情。末瞭還不是你兩口子吃得甜蜜?

他聽不下去。

小樓嘴裡含著杏脯,瞅著擦澡完瞭的一大堆衣服,和臟褥子堆放一旁,帶點歉疚含糊地對菊仙道:

“這些個洗洗吧?”

菊仙嘟著嘴,不愛動。

小樓忙唱戲一般:

“有勞——賢妻瞭!”

她勝利地睨蝶衣一笑。

“就沖你這句!”

端起洗衣盆子。這回輪到菊仙見好不收瞭。她對小樓撒野,其實要蝶衣聽得。

“我‘身上那個’來瞭,累,你給我端出去嘛!”

蝶衣呷著蓮子粥,目光流連在他那青花大花瓶,上面是冰紋,不敲自裂。

自行鐘停瞭——原來已經很久不知有時間瞭。今夕何夕。

待得身子調理好,二人在前門大街中和戲院登場。

剛解放,全民皆擁有一個熱切的夢,不知會有什麼呢?不知會是多美?有一種浮蕩的、發暈的感覺。誰都預料不到後果,所以隻覺四周騰著霧,成為熱潮。

戲院中除瞭演出京戲,還演出“秧歌劇”。那是當時文藝處的同志特別安排的節目。

當小樓與蝶衣踏入後臺,已見一群新演員,都是二十歲上下,啊,原來小四也在。小四前進瞭。他們穿灰色的解放裝、佈底鞋。見瞭角兒,一代表上來熱情地說:

“我們都是解放區來的。沒經過正規訓練,毛主席說:‘不懂就是不懂,不要裝懂。’”

領導也說:

“為瞭接近勞動人民,為人民服務,提供娛樂,同時也來向各位同志學習學習。”

“哪裡哪裡。”小樓道:

“你們有文化,都深入生活,我們向各位學習才是真的。”

小四儼然代言人:

“他們在舊社會裡是長期脫離人民群眾。角兒們免不瞭有點高高在上。”

領導和新演員連忙更熱烈地握手:

“現在大傢目標一致瞭,都是為做好黨的宣傳工具,為人民服務,讓大傢互相學習吧……”花花轎子,人抬人。最初是這樣的。

因為服裝道具新鮮,秧歌劇倒受過一陣子的歡迎。他們演的是“夫妻識字”、“血淚仇”、“兄妹開荒”……

臺上表演活潑,一兄一妹,農民裝束,在追逐比賽勞動幹勁,邊舞邊扭邊唱:

“哥哥在前面走得急呀。”

“妹妹在後面趕得忙呀。”

然後大合唱:

“向勞動英雄看齊,向勞動英雄看齊。加緊生產,努力生產!……”

小樓跟蝶衣悄悄地說:

“那是啥玩意?又沒情,又沒義。”

“是呀,詞兒也不好聽。”

“幸好隻讓我們‘互相學習’、‘互相交流’,要是讓我們‘互相掉包’我才扭不來。扭半天,不就種個地嘛?早晚是兩條腿的凳子,站不住腳瞭。”

“沒聽見要為人民服務嗎?”

“不,那是為人民‘吊癮’,吊癮吊得差不多,咱就上,讓他們過癮。你可得分清楚,誰真正為人民服務?”小樓洋洋自得。

“噯,有同志過來啦,住口吧!”蝶衣道。

在人面前是一個樣子。

在人背後又是一個樣子。

這一種“心有靈犀”的溝通,也就是蝶衣夢寐以求的,到底,小樓與他是自己人。心裡頭有不滿的話,可以對自己人說,有牢騷,也可以對自己人發。這完全沒有顧慮,沒有危險,不假思索,因為明知道自己人不會出賣自己人。甚至可以為自己人頂罪,情深義長。

蝶衣溫柔地遠望著小樓。是的,他或他,都難以離世獨存。彼此有無窮的話,在新社會中,話說舊社會。

蝶衣不自覺地,把他今兒個晚上虞姬的妝,化得淫蕩瞭。真是墮落。這佈滿黴斑的生命,裡外都要帶三分假,隻有眼前的一個男人是真,他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沒有他,他或會更墮落瞭。

散戲之後,回到自己的屋子去,沒有外人瞭,小樓意猶未盡:

“菊仙,給我們倒碗茶,我們才為人民服務回來。”

菊仙啐他一口:“白天我們一群婦女去幫忙打掃帶孩子,忙瞭一天。我們才是為人民服務。”

“為哪些人民?”

“工人同志,軍人同志。”

“咦,他們也是為人民服務的嘛,他們不能算是‘人民’。”

“那麼誰是人民?”

蝶衣幽幽地在推算:

“我們唱戲的不是人民,婦女不是人民,工人軍人不是人民,大夥都不是人民,全都是‘為人民服務’的——哎,誰是人民?”

“毛主席呀——”

菊仙吃瞭一驚,上前雙手捂住小樓那大嘴巴,怕一隻手不管用:

“你要找死瞭!這麼大膽!”

小樓扳開她的手:“我在傢裡講悄悄話,那有什麼好怕?”

但是“害怕”演變成一種流行病,像傷風感冒,一下子染上瞭,不容易好過來。

人人都戰戰兢兢。不管是“革命”,或是“反革命”,這都是與“命”有關的字眼。能甭提,就甭提。就算變成瞭一條蠶,躲在繭中,用重重的重重的絲密裹著,他們都不敢造次,生怕讓人聽去一個半個字兒,後患無窮。

革命的目的是高尚的,

革命的手段卻下流。

——但,若沒有下流的手段,就達不到高尚的目的。廣大的人民無從選擇、逃避。藝人要兼顧的事也多瞭,除瞭排戲,還有政治學習,在政治課上背誦一些語錄。

不過京劇演員受到的待遇算是較好瞭。劇團國營,月薪不低。在這過渡時期,青黃不接。革命尚未革到戲子頭上來。

但戲園子卻在進行改造工程。

幾個工人嘭嘭作響地拆去兩側的木制楹聯,百年舊物正毀於一旦。改作:

“全國人民大團結!

打垮封建惡勢力!”

小四陪著劇團的劉書記在巡查,還有登記清理舊戲箱。

一九五五年,國傢提出要求:積極培養接班人,發揚表演藝術。

小四把二人喊住瞭:

“段同志,程同志。”

蝶衣一愣,“同志”?聽得多瞭,還是不慣。

“劉書記的動員報告大傢都聽瞭,好多老藝人已經把戲箱捐獻給國傢瞭。其中還有乾隆年的戲衣呢——”

蝶衣不語。小四一笑:

“自動自覺響應號召,才是站穩立場嘛。我記得你的戲衣好漂亮,都金絲銀繡的吶!”

“捐獻”運動,令蝶衣好生躊躇。這批行頭,莫不與他血肉相連,怎舍得?他在晚上打開其中一個戲箱,摩挲之餘,忽然他怔住瞭。

他見到一角破紙。

那是什麼呢?

還沒把戲衣小心翻起,一陣樟腦的味兒撲過來,然後像變身為細細的青蛇,悠悠鉆進腦袋中,旋著旋著。蝶衣的臉發燒。

那是一張紅紙。

紅色已褪,墨跡猶濃。

上面,有他師哥第一次的簽名。段——小——樓。

原始的,歪斜的,那麼真。說不出的童稚和歡喜。第一次唱戲,第一次學簽自己的名兒。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蝶衣竟收藏起來,倏忽十多年。

他的思緒飄忽至老遠,一下子收不回。想起小樓初學寫字的專註憨樣兒,忍不住淺淺地笑瞭。

……這般無恥,都不能感動他麼?

忽地如夢初醒,忙把紙頭收進箱底,石沉大海似的。他又把頭面分門別類收入一隻隻小盒子,再把小盒子放入一隻雕花黃梨木的方匣中,鎖好。一切,都堆在這打開的戲箱中瞭。末瞭,戲衣頭面,拴以一把黃銅鎖,生生鎖死。

蝶衣奮力把這戲箱曳到床底下去,以為這是最安全的地方。

——這是他一個人的紫禁城。

紫禁城。

蝶衣飛快地左右一瞥。在這樣的新社會中,其實他半點安全感都沒有。容易受驚,杯弓蛇影。

他一瞥,在鏡子中見到一頭驚弓之鳥。在昏暗、莫測的房間裡頭,微光中,如同見到鬼影兒,他越怕老,他越老,恐怖蒼涼,真的老瞭。三十多瞭。看來竟如四十。驀地熱淚盈瞭一眶。

他用指頭印掉未落的淚。

細致的手,驚羞的手,眼皮揉瞭一下,紅紅的,如抹瞭荷花胭脂。

……好日子不長。

好日子不長。

京戲逐漸成瞭備受攻擊的目標。

大概因為攪革命不可以停頓,非得讓人民忙碌起來,沒工夫聯想和覺悟。運動一個接一個。經常性、永久性,海枯石爛。

有人說,藝術是腐化墮落的,隻能賺人無謂的感情,無謂的感情一一被引發,就危險瞭。對勞動的影響至大,在新社會中,勞動是最大的美德。感情是毒。

而在京戲中,不外全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的故事,是舊社會統治階級向人民灌輸迷信散播毒素的工具,充滿封建意識。

藝人的地位又低降瞭。聽取黨中央領導階層的意見,戲園子改映電影、改演話劇,有的幹脆關門大吉。

習慣瞭舞臺生活的角兒,一下子閑得慌。

草地浸潤在晨霧裡。喊嗓聲悠悠回蕩在陶然亭裡外。雨過瞭,天還沒青,悲涼的嗓音,在迷茫白氣中咿呀地亂竄,找不到出路。蝶衣孤寂的身影,硬是不肯回頭。

社會跟班不吃那一套。他也是白積極。有戲可唱還好,但,事實上連戲園子也廢瞭。

門開瞭,借著一小塊的天光,把蝶衣的影兒引領著,他細認這出頭的舊地,戀戀前塵。香艷詞兒如灰飛散,指天誓約誰再呢喃?

此地已是墳墓般淪落瞭。

到處是斷欄殘壁,塵土嗆人。不管踩著什麼,都發出嘆息似的怪響。“盛世元音”、“風華絕代”、“妙曲銷魂”、“藝苑奇葩”……的橫匾,大字依稀可辨,卻已死去多年。

年已不惑的程蝶衣,倒背雙手,握著雨傘,踏上搖搖欲墜的樓梯,走到二樓,自包廂看至大舞臺。他見到自己,虞姬在念白:

“……月色雖好,隻是田野俱是悲秋之聲,令人可怕。”

大夥仍在聽,都朝他死命地盯著,拼盡全力把他看進眼裡、心中,無數風流,多少權貴,這不過是場美麗的噩夢。

舉座似坐著鬼,是些堅決留下來的魂兒。還有頭頂上,自兒時便一直冷冷瞅著他數十年的同光十三絕。鼎鼎大名的角兒,清人,演過康氏、梅巧玲、蕭太後、胡媽媽、王寶釧、魯肅、周瑜、羅敷、明天亮、諸葛亮、陳妙常、黃天霸、楊延輝等十三個角色的畫像,經得起歲月的隻是輪廓,後人永遠不知道他們原來是什麼顏色,淡印子,不走。

蝶衣也不走。

過瞭很久。

忽傳來陣陣廣播聲。大喇叭: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是一場觸及人們靈魂的大革命!”

“觸及人們靈魂!”

“靈魂!”

都向著靈魂咄咄相逼。

蝶衣不寒而栗,暫借頹垣棲身的燕子馬上受驚,潑剌剌忽啦啦地撲翼翻飛。預感巢穴將傾。

蝶衣的傘兒墜地。

待他終拾回他的傘,出到門外,才不過三四點光景,天已黑瞭。

毛主席這樣說:“牛鬼蛇神讓他出來,展覽之後,大傢認為這些牛鬼蛇神不好,要打倒。毒草長出來,就要鋤。農民每年都鋤草,鋤掉可以作肥料……我們是一逼一捉,一鬥一捉……”

從前是亂世,也不是沒閑過。生活最沒保障時,就隻有春節、端陽、中秋等節日上座較好,其他的時間,各人四出找些小活,拉洋車、當小工、繡花、作小販,自謀掙錢之道——但像如今這種“冷落”,卻是黯無前景,伸手不見五指的政治政策上的冷落。隱隱然被推至岌岌可危的地域。

不過他們雖手無寸鐵,卻是最好的宣傳工具。一九六五年,樣板戲面世瞭!這千錘百煉的“樣板”,一切的音樂、舞蹈、戲劇、服裝、佈景、燈光……悉數為一個目的服務,隻消大夥分工,把它填滿。

蝶衣和小樓,也被選中為樣板戲演員,但他們都不是主角。不是英雄美女,才子佳人。

演出之前,沒有劇本曲本,沒有提綱,而是先接受教育。

晚上回去背誦。

小樓艱辛地,一字一斷,背誦給菊仙聽:

“——成千上萬的先,先什麼?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瞭。噯?——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

他拍打自己腦袋:

“他媽的又忘詞瞭!這腦袋怎麼就不開這一竅呢?多少戲文都背過瞭呀!”

意興闌珊。

什麼“紅燈記”、什麼“智取威虎山”、什麼“紅色娘子軍”……全都是階級鬥爭。

菊仙隻熨貼忍耐,像哄一個頑童:

“千斤口白四兩唱嘛。來,再念。”

小樓又重振雄風似的,好,豁出去,就當作是唱戲吧,不求甚解,抑揚頓挫,他有藝在身的人,就這樣:

“讓我們高舉他們的旗幟,

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

用毛澤東思想來武裝,

以頑強的鬥志,

頂惡風,戰黑浪——

樹立瞭光輝的樣板!

哈哈哈!”

這法子管用!又下一城。

菊仙看著她心疼的大頑童,淚花亂轉:

“小樓,好!”

聽瞭一聲彩,小樓回過一口氣,又不滿瞭:

“你說,這革命樣板戲有什麼勁?媽的,無情無義,硬梆梆!”

“哎,又來瞭,別亂說。”

菊仙又擔憂地:“你在外面有這樣說過嗎?”

小樓昂首:

“我沒說什麼。”

“告訴我,你說過什麼?”

“也無非是點小牢騷。哦?怕噎著,就不吃飯?”

“跟誰說的?”

“小四他們吧,非要問我意見,那我明白點。”

“我有哪一天不叮囑你?”菊仙道,“在傢裡,講什麼還可以,一踏出門坎兒,就得小心,處處小心——”

又再三強調:

“千萬別爛膏藥貼在好肉上,自找麻煩!”

“得。”小樓大聲地應和,“我出事瞭,誰來照顧我老婆——噯,都得喚‘愛人’,真改不瞭口。”

“小樓——”菊仙又要止住他瞭。她真情流露,投入他懷中:“我跟瞭你,不想你有什麼漏子,讓人抓瞭把柄。我不要英雄,隻要平安!”

大半輩子要過去瞭。

是的,這個時代中再也沒有英雄瞭。活下去,活得無風無浪,已經是很“幸運”的一回事瞭。不要有遠大的革命理想,不要有鮮明的階級立場,更不要有無畏的戰鬥風格。

不要一切,隻要安度餘生。

在無產階級之中,有沒有一個方寸之地,容得一雙平凡的男女?平凡的男人,平凡的女人,就是理想。她甚至願望他根本沒演過霸王。

“你冷嗎?”小樓陡地驚覺她在發抖。

“沒有,我隻是抖。”

窗外若無其事地,飄起溫柔的細雨。

小樓一抬眼,故劍猶掛在墻上。他推開菊仙,拔劍出鞘。

揮動寶劍亂舞一番,隻道: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一派壯志蒿萊,鬱悶難抒。末瞭隻餘欷歔。

菊仙見那妖魔般的舊物,一語不發,把劍收好,掛回墻上。毛主席的像慈祥地瞅著他倆。菊仙隻朝窗外一看:

“這幾天盡下雨。”

轉晴時,戲園子竟又重新修葺好瞭。

它換過新衣,當個新人。

舞臺兩側新漆的紅底子白字兒,赫然醒目,左書“文藝為工農兵服務”,右書“文藝為社會主義方向服務”,不工整,對不上。橫額四個大字,乃“興無滅資”。

一九六六年,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正演到“闖入虎穴”一場。小四擔演楊子榮——身穿解放軍追剿隊服裝,站得比所有演員都高,胸有朝陽,智勇光輝,他握拳、瞪眼,眼珠子因著對黨的傾心忠誠而瞪著,隨時可以迸跳下臺,他擺好架勢,在群眾面前,數落著階級敵人種種劣跡。

程蝶衣和一眾生旦凈末醜,充當“群眾”老百姓,他仍是不欺場地做著本分,那索然無味的本分。

楊子榮在鬥爭:“八大金剛,無名鼠輩,不值一提——”

段小樓,他運足霸腔,身為歹角,金剛之一,於舞臺一個方寸地,一句嘯號,聲如裂帛地吼瞭:“宰瞭這個兔崽子!”

臺下觀眾如久違故人,鼓起掌來,一時忘形,還有人叫好:

“好!這才是花臉的正宗!”

“真過癮吶!”

楊子榮下句唱的是什麼?大夥不關心瞭。小四照樣唱瞭,臉上閃過一絲不悅。蝶衣沒發覺。小樓也沒發覺,享受著久違的彩聲,勁兒來瞭。

得好好唱。對得起老婆對得起自己這半生的藝吧,隻要功夫到瞭傢,擱在哪兒都在。死戲活人唱,就是這道理。

菊仙在上場門外,一瞧,戲外有戲。玲瓏心竅的女人,世道慣見的女人,恰恰與小四那復雜的眼睛打個照面。

她的心忐忑跳瞭好幾下。

當夜,就“自動自覺”瞭。

那時勢,每個人雖在自己傢中,越發畏縮,竟爾習慣瞭悄悄低訴,半俯半蹲,正是隔墻皆有耳,言行舉止,到瞭耳語地步。

舊戲本,臉譜圖冊,都一頁頁撕下,扔到灶裡燒掉。行頭、戲衣,順應號召,要上繳。跟著大隊走,錯不到哪兒去。

好好的中國,仿佛隻剩下兩種人民——“順民”和“暴民”。沒有其他瞭。

末瞭,菊仙捧出她的珍藏。是她的嫁衣。小樓見她趑趄,不舍,便一手搶過來。

菊仙問:

“這?你說——”

“交什麼?”小樓從床底下抽出一張塑料佈,“你把它包好瞭,藏到水缸底下面去。沒事,新娘子的嫁衣,我舍得你也舍不得!”

“我怕呀。”

“別怕。有我。”

菊仙蹲著包裹紅裳,抬起頭來,目光灼灼:“小樓,你不會不要我吧?”

小樓沒回答。他拿起一瓶二鍋頭,倒入碗中,大口一喝。碗兒啪一聲放下,酒濺灑瞭點。菊仙站起來,也端碗喝一口。小樓把心一橫:

“要!馬上要!”

“小樓,我這一陣很慌,拿東忘西。又怕你……又怕我……”她喃喃地言辭不清。忙亂地,解著小樓的衣扣。小樓解著她的。

菊仙含著淚,很激動:

“——想再生個孩子,也——來不及瞭!”

因著恐懼,特別激情,凡間的夫妻,緊緊糾纏,近乎瘋狂。隻有這樣,兩個人親密靠近,融成一體,好對抗不祥的明天。

不是二鍋頭的醉意,是野獸的咆哮,要依靠原始的交合撞擊,來掩飾不安和絕望。逃避現實。

運動來瞭。

無路可逃。

兩人來至蝶衣宅外。小樓拍打著門。

“師弟,開開門!”

菊仙也幫個腔:

“蝶衣,我倆有話勸勸你。”

原來蝶衣在院子中晾曬行頭戲衣,把自己埋在一片奇花異卉、雲蒸霞蔚之中,數天不曾表態。已是最後關頭瞭。他不交,人傢也來封,派征抑或認捐,反正是“分手”之日。

他聽得兩口子在門外,焦慮而關懷,告訴他一句話:

“運動來瞭!”

“運動?”

他不清楚這是什麼。外面的戲究竟演到哪一折呢?他們指的是鹿還是馬?都說“從此”不再唱舊戲瞭,一切都無用武之地瞭。

是必然嗎?

要不由人傢毀滅,要不自己親手毀滅。

他決意不理會門外的伉儷。他才不需要勸慰。切膚、撕皮,是自傢之疼。

蝶衣緩緩地,用一把好剪子,先剪繡鞋,再剪戲衣。滿院錦繡綾羅,化作花飄柳蕩。任從小樓又急又氣,他無言以對。

一個人,一把火,疑幻疑真。他親自,手揮目送,行頭毀於一旦,發出嘶嘶的微響,瞬即成灰,形容枯槁,永難掇拾……

他痛快,覺得值!

喉頭幹涸,蒼白的臉異樣地紅——我就是不交!我情願燒掉也不交!

辜負瞭師哥的關懷瞭,他不聽他的。若果他一個人來勸,他也許打開瞭門,容他加入,二人賞火去。他有伴兒,就拒諸門外算瞭。

微風吹卷,蝶衣嗅到空氣中苦澀而刺鼻的味兒,戲衣有生命,那是回集體的火葬。

——但,不過一回小火。

今天,劇團全體人員在會議室上學習班,學習毛主席對文藝界的批示。人人都是解放裝,再無大小角兒分野,莊嚴肅穆認真地坐好,手持一本語錄,一本記事簿,這是一向以來的“道具”。

但這不是一向以來的學習。

劇團書記慷慨陳辭:

“咱劇團演的是革命樣板戲,不是舊戲,不能像舊社會般,灌輸迷信,散播毒素,標榜身價——”

書記一瞥小樓。他不知就裡,隻穩當地坐著,又一瞥小四,小四若無其事。他便繼續往下說瞭:

“最近,有人在鬧個人英雄主義,演土匪,念白震天價響,淹沒正面人物的光輝形象,這是在演出江青同志親自領導加工修改的‘智取威虎山’時,抵觸瞭無產階級文藝路線的立場問題。”

他厲聲一喝:

“段小樓!”

小樓越聽越不對勁,冷汗冒瞭一身。山雨欲來風滿樓。末瞭終於正面把他給揪出來。

“你認識自己問題的嚴重性嗎?你對大夥說說你的居心何在?”

全體人員一起望向段小樓。

蝶衣怔住——他以為那挨批的是自己,誰知是小樓出事瞭。

小樓隻覺無妄之災,又氣又急,脖子粗瞭,連忙站起來自辯,理直氣壯:

“咱們唱戲的,誰不知道隻有‘卯上’瞭,才能發揮水平?我給楊子榮卯卯勁,好烘托他呀。臺上這二畝三分地,比著來才出好莊稼,怎麼錯瞭?……”

“段小樓,你種過地麼?你是無產階級的農民麼?你配打那樣的比喻?——”

小樓張口結舌,又一項新罪名?

他呆站著。冷汗匯流成河。

那麼高個子,一下子矮瞭半截。

《霸王別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