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0月25日

2

剛才有輛車嗡嗡地開過去,像靈車那樣走得很慢,有點肅穆,尾燈在黑暗中閃閃發亮。“新搬來的鄰居。”我對女兒說。

“哪一棟?”

“公園另一邊的。207。”車已經停在那戶門口,暮色中,依稀能看到他們像幽靈般晦暗不清,從後備廂裡不斷地搬出紙箱。

她的嘴裡發出哧溜哧溜的聲音。

“你在吃什麼?”我問。其實不用問,今晚是中餐之夜;她在吃撈面。

“撈面。”

“和媽咪講話的時候不要吃東西,別吃瞭。”

她又哧溜一下,咀嚼起來。“媽——”這是我倆之間的拉鋸戰;她不想再叫我媽咪,而是用更短促、生硬的叫法,毫不顧及我的意願。埃德的回應是“隨她去吧”,可那時候她明明還叫他“爹地”呢。

“你該過去打個招呼。”奧莉薇亞慫恿我。

“小南瓜,我很樂意去一趟。”我走上樓梯,想去二樓,那兒的視野更好。“哦,到處都有南瓜。傢傢戶戶都擺出一隻。格雷傢有四隻呢。”我到瞭二樓平臺,手裡拿著酒杯,唇間抿著紅酒。“真想幫你挑隻大南瓜。跟爹地說,給你弄一隻。”我喝一口,吞下,“讓他給你搬兩隻南瓜,一隻給你,一隻給我。”

“好。”

小衛生間半敞著門,但沒開燈,我瞥見自己在鏡子中的映象。“你開心嗎,寶貝?”

“開心。”

“不孤獨嗎?”她在紐約從來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朋友;她太害羞瞭,太小瞭。

“不。”

我抬頭看向樓梯盡頭,黑漆漆的,上面很暗。白天,陽光穿過穹頂天窗照耀下來;夜裡,天窗就成瞭瞪圓的獨眼,俯視深邃的階梯。“你想念龐奇嗎?”

“不想。”她和貓也相處得不好。有一年聖誕節清晨,公貓龐奇抓傷瞭她,兩隻前爪飛快掃過她的手腕,留下縱橫交錯的四道抓痕;皮膚上滲出鮮紅的血珠,像是紅色的井字棋盤;埃德差點把貓扔出窗口。現在,我四下環顧,發現貓蜷在書房沙發上,望著我。

“小南瓜,讓我和爹地講話。”我又上瞭一段樓梯,走廊上的長條形地墊硌得我腳底板疼。藤編的。我們當時怎麼想的啊?它太容易臟瞭。

“嘿,女漢子。”他跟我打招呼,“有新鄰居?”

“是的。”

“那兒不是剛搬來一戶嗎?”

“那是兩個月前的事瞭。212。他們姓米勒。”我以腳跟為圓心,轉身下樓梯。

“現在搬來的又是哪傢?”

“207。在公園的另一邊。”

“街坊鄰居一直在變。”

我下瞭一層,在平臺上轉彎。“他們帶過來的東西不算多。隻有一輛車。”

“新鄰居大概很快會來打招呼。”

“應該是吧。”

沉默。我抿瞭一口酒。

現在,我又回到起居室瞭,站在壁爐邊,火光聚集在這裡,墻角的陰影卻顯得很深重。“我說……”埃德開口瞭。

“他們有個兒子。”

“什麼?”

“有個兒子。”我重復一遍,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哈萊姆區的這片街區還沒有普及鈉燈,照亮街道的隻有檸檬角形狀的月亮,但我可以辨認出遠處的人影:一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高個子男孩,來回走動著,把箱子搬到前門口。“十幾歲。”我補充瞭一句。

“別激動,老女人。”

我搶在自己管住嘴巴之前,讓這句話脫口而出:“好希望你們在這裡。”

連我都感到措手不及。埃德也沒想到,我聽得出來。短暫的冷場。

接著,他說:“你還需要一段時間。”

我沒出聲。

“醫生都說瞭,太多的聯系不利於康復。”

“我就是那個醫生。”

“你隻是其中之一。”

身後傳來柴火裂開的噼啪聲——壁爐裡亮出一星火花。爐火穩定下來,在壁爐欄裡溫柔地燃燒。

“你為什麼不邀請那些新鄰居來傢裡做客呢?”他問道。

我一飲而盡。“今晚就這樣吧。”

“安娜。”

“埃德。”

我幾乎能聽到他的呼吸聲。“很遺憾,我們不在你身邊。”

我幾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也很遺憾。”

龐奇剛才跟著我下樓瞭。我一把抱起它,走回廚房,把電話放在廚臺上。睡前再來一杯。

抓著酒瓶,我轉身面向窗戶,正對著人行道上如幽靈般遊蕩的三個影子,嘴對瓶口,仰脖自灌。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