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 11月12日

82

天窗灑下一片陽光,把樓梯照得明晃晃的,最終落定在廚房外的走廊裡。我走進那個大光斑,好像站到瞭聚光燈下。

除瞭這裡,處處都籠罩在黑影中。我拉下瞭所有窗簾,關死瞭每一扇百葉窗。黑暗如同濃煙,我幾乎可以聞得出來。

電視機裡播放著《奪魂索》的最後一幕。兩個英俊的年輕男子,一位被謀殺的同班同學,一具屍體被裝在客廳中央的古董皮箱裡,又是詹姆斯·斯圖爾特,在看似一鏡到底的長鏡頭中獨領風騷(事實上,這部影片由八段十分鐘長的膠片剪輯而成,但剪得天衣無縫,尤其考慮到那是在1948年,效果堪稱驚人)。“貓和老鼠,貓和老鼠。”身邊的大網越收越緊,法利·格蘭傑坐立不安地說:“但究竟誰是貓,誰是老鼠?”我也大聲地念出這句臺詞。

我自己的貓趴在沙發背上,四肢攤開,尾巴像條中瞭魔咒的蛇般搖來搖去。它扭傷瞭左邊的後爪;我今天早上剛發現它一瘸一拐的,傷得很厲害。我已經把它的食盆裝滿瞭,足夠幾天的分量,就是為瞭讓它少走——

門鈴響瞭。

我嚇瞭一跳,半坐起身子,靠在靠墊上,不由自主地扭頭朝門口看。

會是誰?

不可能是戴維,不可能是比娜。肯定也不會是菲爾丁醫生——他是留瞭很多條語音信息,但我覺得他不可能不打招呼就直接上門;除非他在某條留言中提過,但我沒仔細聽。

門鈴又響瞭一遍。我按下暫停鍵,把腳放到地板上,然後才站起來,走向對講機。

是伊桑。他兩隻手插在口袋裡,圍巾松散地繞在脖子上,頭發在陽光下閃亮。

我按下通話鍵。“你父母知道你來這裡嗎?”我問。

“沒關系的。”他答道。

我猶疑瞭一下。

“真的很冷呢。”他又講瞭一句。

我按下瞭開門鍵。

片刻之後,他就走進瞭起居室,還帶來一股冷風。“謝謝。”他短促地呼吸,哈出氣來。“外面凍死人瞭。”他朝四周看看,“這兒真暗呀。”

“隻是因為外面太亮瞭。”我嘴上這麼說,心裡卻知道他說得對。我打開瞭落地燈。

“要我打開百葉窗嗎?”

“好啊。其實也不用,這樣挺好的。不是嗎?”

“好吧。”他應瞭一聲。

我靠在貴妃椅上。“我可以坐這兒嗎?”伊桑指瞭指沙發。我可以嗎,我可以嗎。對一個十幾歲的男孩來說,他實在是恭敬有禮。

“當然可以。”他這才坐下來。龐奇從沙發背上溜下來,一眨眼的工夫就爬到沙發底下去瞭。

伊桑左看看右看看:“壁爐能用嗎?”

“是燒煤氣的,但可以用。你想讓我點上嗎?”

“不用瞭,隻是問問。”

一陣沉默。

“這些藥都是幹嗎用的?”

我的視線猛然扭向咖啡桌,藥片一顆一顆散落在桌面上;總共有四罐藥,像四株立於空地的塑料樹,其中一罐是空的。

“隻是想數一數。”我解釋說,“裝新藥用的。”

“哦,這樣啊。”

繼續沉默。

“我過來是想——”他開口時,我剛好叫瞭他的名字。

我搶著說道:“對不起。”

他連忙點頭。

“我非常抱歉。”現在,他隻埋頭看著膝頭,但我執意講下去,“給你們帶來這麼多麻煩,很抱歉,把你也扯進來瞭。我——那麼……自以為是。我真的以為發生瞭什麼意外。”

他沖著地板點點頭。

“我這一年……真的很難熬。”我閉起眼睛;睜開時,看到他正註視著我,眼睛那麼明亮,似乎在搜索著什麼。

“我失去瞭自己的孩子和丈夫。”咽下去。說出來。“他們死瞭。他們都死瞭。”呼吸。呼吸。一,二,三,四。

“我就開始酗酒,比往常喝得還多。我還給自己配藥吃。這是不對的,很危險。”他專註地看著我。

“並不——倒不是說我相信他們真的在和我交流——你知道的,從……”

“另一個世界。”他的聲音很輕。

“沒錯。”我在貴妃椅裡挪瞭挪身子,朝前傾一點,“我明白他們已經不在瞭,死瞭。但我很喜歡聽到他們的聲音。還感覺……很難描述。”

“感覺彼此相連?”

我點點頭。他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少年。

“至於別的事——我不……我甚至記不住大多數事情。我猜,我是想和別人產生聯結的。或者說,需要。”我搖瞭搖頭,頭發垂在我的兩頰上。“我不能理解。”我直勾勾地看著他,“但我很抱歉。”又清瞭清嗓子,坐直身子。“我知道,你來這裡不是為瞭看一個成年人哭泣。”

“我也在你面前哭過。”他可真是一針見血。

我笑瞭:“這麼說倒很公平。”

“我借走瞭你的影碟,記得嗎?”他從大衣口袋裡抽出碟盒,放在咖啡桌上。《荒林艷骨》。我確實忘瞭。

“你能看嗎?”我問。

“能。”

“感覺如何?”

“怪嚇人的,那個傢夥。”

“羅伯特·蒙哥馬利。”

“演丹尼的那個?”

“是的。”

“真的很嚇人。我喜歡他問那個女孩——呃……”

“羅莎琳德·拉塞爾。”

“演奧莉薇亞的?”

“是的。”

“他問她是不是喜歡他,她說不,他就說‘別人都喜歡’。”他咯咯地笑起來。我也露出笑容。

“很高興你喜歡這部電影。”

“喜歡。”

“黑白片沒那麼難看吧。”

“嗯,挺好看的。”

“你想借哪部電影都可以,隨時歡迎。”

“多謝。”

“但我不想招惹你父母對你發火。”話音剛落,他就轉過頭去,看著壁爐。但我仍要講:“我知道他們很容易暴怒。”

他沒回答,但輕輕地哼瞭一聲。“他們有他們的問題。”又扭頭看著我,“真的很難忍受他們。我是說,超極難。”

“我認為,很多年輕人都覺得很難和父母相處。”

“不,他們是真的很難相處。”

我點點頭。

“我等不及去上大學瞭,”他說,“還有兩年。甚至不到兩年。”

“你知道自己想去哪裡嗎?”

他搖搖頭。“那倒沒有。反正就是要走得遠遠的。”他把手彎到背後,撓瞭撓背,“反正我在這兒也沒什麼朋友。”

“你有女朋友嗎?”我問。

他搖搖頭。

“男朋友?”

他瞪著我,一副驚訝的樣子,然後聳聳肩:“我會找到答案的。”他這樣解釋。

“說得好。”我在想,他父母是否知道這一點。

落地鐘敲響瞭,一下,兩下,三下,四下。

“你知道的,”我說,“樓下的套間現在空著。”

伊桑皺起眉頭:“那個租客呢?”

“他走瞭。”我又假裝咳嗽一下,“不過——如果有需要,你可以使用那個房間。你需要自己的空間,我很明白這一點。”

我是在報復阿裡斯泰爾和簡嗎?我覺得不是。我甚至沒想到那一點。但這或許挺好的——很好,我可以肯定——會有個人在這裡陪陪我。還是個年輕人,哪怕他是個寂寞的少年。

我往下說,就像銷售員要把賣點講清楚:“沒有電視,但我可以把Wi-Fi密碼給你。下面還有個沙發。”我說得很輕快,好像已經說服瞭自己。“如果待在傢裡很難受,你就可以來這裡。”

他目光如炬:“那簡直太好瞭。”

趁他還沒改主意,我先站瞭起來。戴維還給我的鑰匙在廚臺上,昏暗的光線裡,可以看見一個銀色的小碎片。我把它放在手心裡,遞給伊桑,他也站起來瞭。

“太好瞭。”他再次稱贊,把鑰匙揣進瞭衣袋。

“隨時都可以過來。”我對他說。

他瞄瞭一眼門口:“我好像該回傢瞭。”

“沒錯。”

“多謝——”他拍瞭拍衣袋,“還有影碟。”

“不用客氣。”我跟著他走進瞭門廳口。

出門前,他轉過身,朝沙發擺瞭擺手:“小傢夥今天挺害羞的。”又看瞭看我。“我有手機瞭。”他自豪地對我說。

“恭喜。”

“想看看嗎?”

“當然。”

他拿出一個邊角有磨損的iPhone:“二手的,但挺好用。”

“真不賴。”

“你的是幾代的?”

“我也不知道。你的呢?”

“6。算是最新款瞭。”

“哎呀,那可太好瞭。我很高興你有自己的手機瞭。”

“我把你的號碼存進去瞭。你想要我的嗎?”

“你的號碼?”

“是的。”

“當然。”他在屏幕上按瞭幾下,我的手機就在睡袍褶皺的深處振動起來,“我打給你瞭。”他解釋瞭一下,就掛斷瞭電話。

“謝謝你。”

他握住瞭門把手,又低下頭,看看我,突然間變得很嚴肅。

“我很遺憾,你經歷瞭那些事。”他說得那樣輕柔,讓我有瞭哽咽的感覺。

我點點頭。

他走瞭。我把門鎖好。

人輕飄飄地回到沙發邊,我低頭看著咖啡桌,看著那些灑在桌面上的星星點點的藥片。我伸出手,拿起遙控器,繼續播放。

“跟你說句實話吧,”詹姆斯·斯圖爾特說道,“這真的有點嚇到我瞭。”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