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 11月13日

83

十點半,我感覺有點異樣。

大概是睡得太多(兩顆安定,十二小時);也可能是胃不舒服——伊桑走後,看完電影,我給自己做瞭個三明治。這算是一周以來我吃過的最像樣的一餐瞭。

不管是什麼情況,不管是什麼原因,我感覺有點異樣。

我覺得好多瞭。

我沖瞭個澡。站在花灑下面;清水浸透瞭我的頭發,打濕瞭我的肩膀。十五分鐘過去瞭。二十分鐘。半小時。等我用洗發水和浴花清潔完畢,從淋浴間裡出來後,感覺皮膚煥然一新。我扭著腰身,擠進瞭牛仔褲,套上毛衣。(牛仔褲!我都記不清上次穿是什麼時候瞭。)

我走進臥室,走到窗邊,拉開窗簾;陽光立刻照進瞭房間。我閉起眼睛,感受那份溫暖。

我整頓一新,儼然進入戰備狀態,可以面對新的一天瞭,也可以面對一杯紅酒,就一杯。

我下樓去,每經過一個房間都走進去巡視一番,拉起百葉窗,拉開窗簾。整棟小樓沐浴在陽光裡。

走到廚房,我給自己倒瞭一杯梅洛,幾指寬而已。(“隻有蘇格蘭威士忌才論幾指寬。”我聽到埃德在講話。我把他推到一邊去,又多倒瞭一指的高度。)

好瞭:《迷魂記》,第二輪。我在沙發裡坐定,把電影快退到開頭:警察跳過一個又一個屋頂去追逃犯的那一段。詹姆斯·斯圖爾特出現在鏡頭裡,從梯子上爬上來瞭。最近他沒少陪我啊。

過瞭一小時,我已喝到瞭第三杯:

“他本打算把太太送進專門機構,”主持審訊的法官慢條斯理地說道,“讓有資質的專傢解決她的精神問題。”我有點煩躁,起身又續瞭一杯。

我本來已想好瞭:今天下午,我要玩幾把國際象棋,去經典老電影的網站看看動態,也許還可以清掃一下房間——樓上的幾個房間都已落滿塵埃。不管在什麼情況下,我都不會去觀望鄰居們在幹什麼。

甚至不往拉塞爾傢望一眼。

尤其不能觀望拉塞爾傢。

站在廚房的窗邊,我甚至不抬頭看窗外。我轉過身,背對他們傢,再走回沙發,躺下來。

又過瞭一會兒。

“得知她有自殺傾向,深感遺憾……”

我瞥瞭一眼咖啡桌上的那堆藥,然後坐起身,腳擱在地毯上,把它們全部攏到一隻手裡。小小的一堆,在掌心裡。

“陪審團認為馬德琳·埃爾斯特在神志恍惚的狀態下自殺身亡。”

你們都錯瞭,我在心裡說。事情不是這樣的。

我把藥一顆一顆扔回藥罐裡去,把蓋子旋緊。

就在我靠回沙發裡的時候,突然發現自己在想伊桑,他會不會來?也許他會再來聊一次天吧。

“我隻能走到這裡。”詹姆斯憂愁地說道。

“我隻能走到這裡。”我重復瞭一遍。

又過瞭一小時;西斜的陽光照進廚房。此時我已有點暈乎瞭。貓一瘸一拐地進瞭屋;我檢查它的腳爪時,它痛得縮起身體。

我皺起眉頭。這一整年來,我想過哪怕一次帶它去寵物診所嗎?“怪我不好,太不負責任瞭。”我對龐奇說道。

它眨巴眨巴眼睛,在我腿間蜷縮起來。

屏幕上,詹姆斯正強拽著金·諾瓦克爬上鐘塔。“我沒法跟上她——天知道我盡全力瞭。”他使勁攥著金的雙肩,撕心裂肺地喊道,“人很少有第二次機會。我再也不想被鬼魂纏著瞭。”

“我再也不想被鬼魂纏著瞭。”我自言自語,閉起雙眼,又念瞭一遍。撫摸我的貓。去拿我的酒杯。

“是她死瞭,那位真正的太太,不是你。”詹姆斯高聲說道。他的雙手扼緊瞭她的喉嚨:“你是假冒的。你是個冒牌貨。”

我腦海裡的雷達好像突然捕捉到瞭什麼,叮,響瞭一聲。輕輕的,縹緲、遙遠又柔和,但這聲輕響讓我分神瞭。

但也就是一瞬間。我躺下去,抿瞭一口酒。

修女,尖叫,一聲鐘響,電影結束瞭。“我就想那樣結束。”我對貓說。

我把自己從沙發裡拉起來,把龐奇放到地板上;它不高興地叫瞭一聲。我把酒杯放回水槽,必須開始大掃除瞭,要把裡裡外外收拾幹凈。伊桑也許會過來待一會兒——我可不想變成郝薇香小姐(《遠大前程》也曾入選克裡斯蒂娜·格雷讀書會的書單。我該查一查,她們最近在讀什麼書。那總不至於帶來什麼惡果吧。)

上樓,坐進書房,我登錄象棋論壇。兩小時過去,窗外夜幕降臨;我連勝三局。該慶祝一下。我跑瞭一次廚房,拿瞭一瓶梅洛——能量充足的時候,我的棋藝最高——我一邊走上樓梯,一邊倒酒,在藤編地墊上留下幾滴酒漬。我會用海綿擦掉的,晚一點再說。

又過瞭兩小時,又勝瞭兩局。勢如破竹。我把這瓶酒底部的最後一點紅酒也倒進杯子。今天比我預料中喝得多,但明天我的狀態會比今天更好。

第六局開場後,我開始思忖過去的兩周,讓我無法掙脫的那股狂熱。感覺像是《旋渦》裡的吉恩·蒂爾尼,被催眠瞭;又像是《煤氣燈下》裡的英格麗·褒曼,仿佛失去瞭理智。自己做過的事,自己竟然不記得。自己記得的事,自己反倒沒做過。身為臨床醫生的那個我不得不尷尬地搓搓手:進入真正的分裂階段?菲爾丁醫生肯定會——

靠。

我不小心犧牲瞭後——點錯瞭,還以為那是象。我爆瞭句粗口。好多天沒這樣罵粗話瞭。簡直要咀嚼一番,品品滋味。

然而,罵歸罵,後還是保不住瞭。毋庸置疑,昵稱“搖滾棋手”的傢夥立刻反撲,吃掉瞭我的後。

搞什麼?他給我發來一條信息。這步太爛瞭啊哈哈!

看錯瞭,以為是別的棋子。我回瞭一句,又把酒杯端到唇邊。

我呆住瞭。

84

如果說……

思考。

有個念頭一閃而過,像血溶於水般消失瞭。

我抓起酒杯。

如果……

不。

是的。

如果說:

簡——我認識的簡——從頭到尾都不是簡呢?

不……

是的……

假設:

假設她本來就是另一個人呢?

利特爾就這樣講過。不對——這是他的話外音。他說的是:207號那位發型利落、腰臀纖瘦的女主人絕對是簡·拉塞爾,如假包換。這一點,我接受。

但是,萬一我遇到的這個女人,或是我以為自己遇到的這個女人——其實是另一個人在假扮簡呢?就像另一顆棋子,被我看錯瞭,點錯瞭?以為是象,其實是後?

如果說,她——被刺死的女人——是假扮的呢?萬一她才是冒牌貨呢?

酒杯已不在我嘴邊瞭。我索性把它放回桌面,再推得遠點。

可是,這又是為什麼?

思考。假設她是真實存在的。好的:否決利特爾,否決邏輯推斷,假設我本來就是對的——至少在這一點上是對的。她存在。她來過我傢。她也在他們傢出現過。那麼,拉塞爾傢的人為什麼要否認——確實否認瞭——她的存在呢?他們完全可以堅稱她不是簡,隨便編個說法也無傷大雅,但他們卻矢口否認。

還有,她怎麼會那麼瞭解他們傢的事呢?她為什麼要假扮成她,假裝是簡呢?

“那她會是誰呢?”埃德問道。

不行。不能往下說瞭。

我站起來,朝窗戶走去。抬眼望望拉塞爾傢——那棟小樓。阿裡斯泰爾和簡雙雙站在廚房裡,他們在交談;他的一隻手在筆記本電腦上滑動,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我心想,就讓他們往我傢看好瞭。書房裡沒開燈,黑漆漆的,我覺得很安全,很隱秘。

眼角的餘光瞥到什麼動靜。我飛快地朝樓上伊桑的房間看瞭看。

他在窗前,臺燈在他背後,他隻是一條細細瘦瘦的黑影。他把兩隻手壓在窗玻璃上,好像在盡力往外看。過瞭一會兒,他揚起一隻手,朝我揮瞭揮。

我的心跳加快瞭。很慢很慢地,我也朝他揮瞭揮手。

下一步。

85

鈴響第一聲,比娜就接起來瞭。

“你還好嗎?”

“我——”

“你的醫生給我打過電話瞭。他非常、非常擔心你。”

“我知道。”我坐在樓梯上,籠罩在黯淡的月光裡。我腳邊的地毯上有一小片濕濕的印記,因為剛才我把酒灑出來瞭。必須擦洗幹凈。

“他說他一直在試圖聯系你。”

“是的。我很好。告訴他我很好。聽著——”

“你在喝酒嗎?”

“沒有。”

“你聽上去——有點大舌頭哦。”

“沒喝。我隻是在睡覺。聽著,我在想——”

“我以為你在睡覺。”

我沒理她。

“我一直在琢磨幾件事。”

“什麼事?”聽起來,她很警惕。

“公園對面的那些人。那個女人。”

“哦!安娜!”她嘆瞭口氣。“這——我周四就想和你談談的,但你連門都不讓我進。”

“我知道。很抱歉。但——”

“那個女人根本不存在。”

“不是的,我隻是不能證明她存在,存在過。”

“安娜。這太瘋狂瞭。事情已經過去瞭。”

我沉默瞭。

“沒什麼事需要證明。”強有力的語氣,甚至帶點惱怒——我從沒聽她這樣講過話,“我不知道你在琢磨什麼,也不知道你……到底怎麼回事,但這件事已經結束瞭。再這樣下去,你會把自己的日子搞得一團糟。”

我聽著她的呼吸聲。

“你在這件事上糾纏得越久,以後恢復需要的時間就越久。”

一陣沉默。

“你說得對。”

“你真的同意?”

我嘆瞭口氣:“是的。”

“請告訴我:你不會再做什麼瘋狂的事瞭。”

“不會瞭。”

“我要你向我保證。”

“我保證。”

“我要你說出來:這都是你腦袋裡想象出來的。”

“都是我想象出來的。”

一陣沉默。

“比娜,你是對的。我很抱歉。隻是——類似餘震效應吧,死亡後也會有神經反應的。”

“好吧。”變回往常那種溫暖的語氣瞭,她說,“那種事我可不懂。”

“對不起。重點是:我不會瘋狂行事瞭。”

“而且你保證過瞭。”

“保證過瞭。”

“下周我給你理療時,不想再聽到——你懂的,讓人不安的話。”

“隻有我平常那些讓人不安的呻吟。”

我聽到她輕笑一下。“菲爾丁醫生說你又一次離傢出走瞭。一路走到瞭咖啡店。”

像是上輩子的事瞭。“確實如此。”

“感覺如何?”

“哦,太恐怖瞭。”

“還是那樣?”

“老樣子。”

她又沉默瞭一會兒:“最後再說一次……”

“我保證,都是我腦子裡想出來的。”

我們互道晚安。我們掛斷電話。

我的手一直在揉後腦勺。通常,我撒謊時就會有這個小動作。

86

我得三思而後行。再也容不下任何紕漏瞭。我已是徹底的孤軍。

大概還有一個同盟者。但我還不想向他求助。不可以。

思考。我得縝密思考。所以,我首先需要好好睡覺。也許是因為紅酒——肯定是——我突然覺得疲憊不堪。我看瞭看手機。差不多十點半瞭。這一天過得好快。

我回到起居室,關燈,上樓到書房,合上筆記本電腦(搖滾棋手給我留言:人呢?跑哪兒去瞭?),再上一層樓回到臥室。龐奇一路跟著我,一跳一跳的。對它那隻腳,必須采取措施瞭。也許,可以讓伊桑帶它去看獸醫。

我朝浴室裡看瞭看。太累瞭,都不想洗臉、刷牙瞭。再說,早上已經洗過、刷過瞭,應該可以撐到明天吧。我脫掉衣服,抱起貓,鉆進瞭被子。

龐奇在床上繞瞭一圈,在床腳的一側安頓下來。我聽著它的呼吸聲。

也許要怪紅酒——現在幾乎可以確定瞭——我實在是睡不著。我仰臥著,瞪著天花板,看著自墻邊蕩開的一圈圈漣漪狀的吊頂紋飾;我翻瞭個身,瞪著黑漆漆的走廊。我又翻瞭個身,趴著,把臉埋進枕頭。

安定膠囊仍在咖啡桌上的藥罐裡呢。我應該一躍而起,直奔樓下。然而,我隻是動靜很大地又翻瞭個身。

現在,我可以望見公園那一邊瞭。拉塞爾傢的小樓也入眠瞭:廚房暗瞭,小客廳裡的窗簾垂下來瞭,伊桑的房間裡隻有電腦屏幕發出的冷光。

我盯著那團模糊的冷光看,直到眼睛發酸。

“媽咪,你打算怎麼辦呀?”

我翻個身,把臉埋進枕頭裡,狠狠地閉緊眼睛。現在不行。現在不行。要專註於別的事物,任何事物。

專註於簡。

我開始回憶,倒帶,重播和比娜的談話;我看到伊桑在窗前,背對著光,手指在玻璃窗上展開。再往前倒一點,快速倒回《迷魂記》,倒回伊桑的短暫來訪,倒回這星期裡獨自一人度過的時光;廚房裡站滿瞭來客——先是兩位警探,然後是戴維,然後是阿裡斯泰爾和伊桑。現在加速,跳過模糊不清的那一段,跳過咖啡店,跳過醫院,跳過我看見她被刺死的那一晚,照相機從我手中跌落,滾到地板上——繼續倒,繼續倒,倒回她靠在水槽邊,面對我的那個時刻。

停住。我躺正一點,睜開眼睛。眼前的天花板就像一個投影屏。

簡在畫面中央——我所知道的那個簡。她站在廚房窗邊,辮子垂在肩胛骨之間。

這一幕要以慢速放映。

簡轉身面對我,我拉近鏡頭,對焦於她明亮的臉龐,熠熠閃光的雙眸,來回閃動的銀色吊墜。現在拉回,變成全景:一手拿著水杯,一手拿著白蘭地酒杯。“我也不知道白蘭地是否管用!”她的聲音在環繞立體聲效果下聽來有點發抖。

我停住這個畫面。

韋斯利會怎麼說?讓我們把問題再提煉一下,福克斯。

問題一:為什麼她要對我說,她是簡·拉塞爾?

問題一,補遺:她說瞭嗎?難道不是我先開口,把她叫作簡的嗎?

我再往回倒,倒到我第一次聽到她講話的時刻。她原地轉身,又朝向瞭水槽。播放:“我正往隔壁走……”

對。就是這兒——就在這個瞬間,由我決定,定下瞭她是誰。這個瞬間,我念錯瞭臺詞。

好,問題二:她是怎麼應答的呢?我快進畫面,對著天花板瞇起眼睛,對焦於她的嘴巴,我聽到自己的聲音:“你是公園另一邊那傢的女主人吧。”我說道,“你是簡·拉塞爾。”

她的臉紅瞭。她的嘴唇張開。她說——

但現在,我聽到瞭別的聲音,畫外音。

樓下傳來的聲音。

玻璃杯打碎的聲音。

87

如果我撥911,他們最快能何時趕到?如果我給利特爾打電話,他會接嗎?

我的手伸到旁邊。

沒摸到手機。

我摸瞭摸旁邊的枕頭,毯子。手機不在床上。

思考。認真思考。最後一次打電話是什麼時候?在樓梯上,和比娜打電話。然後——然後我去起居室關燈。我把手機擱哪兒瞭?帶上樓瞭嗎?留在書房裡瞭?

在哪裡無所謂,我意識到瞭,反正不在手邊。

那聲響再次打破瞭沉寂——玻璃碎裂的清脆響聲。

我挪動雙腿,一條腿,再一條腿,把腳輕輕放在地毯上,站起身,把擱在椅子上的睡袍拿起來,披上,朝門走去。

門外,天窗灑下灰蒙蒙的夜色。我輕手輕腳,側著身體,貼著墻壁,走進過道。走下螺旋形的樓梯時,我連大氣都不敢出,心怦怦直跳。

我下瞭一層樓。樓下悄然無聲。

慢一點——慢一點——我踮著腳尖走進書房,前腳掌壓在藤編地墊上,接著踩到瞭地毯上。我站在門口,望瞭望桌面。手機不在桌上。

我轉過身。還有一層樓。我手無寸鐵。我無法求救。

樓下又有玻璃粉碎的聲音。

我渾身戰栗,屁股撞到瞭儲物間的門把手。

儲物間的門。

我握緊把手,轉動,聽到鎖芯轉動瞭,就把門拉開。

炭黑的空間向我敞開。我邁步,進去。

進瞭儲物間,我的手朝右邊擺動,手指碰到瞭一層擱板。電燈泡的拉繩就在我額前晃動。我要冒險開燈嗎?不行——這盞燈太亮瞭;光線會漏到樓梯間。

我繼續朝前,在黑暗中摸索,現在兩隻手都張開瞭,好像蒙著眼睛在玩捉迷藏。總算,有隻手摸到瞭:冰涼的金屬制工具箱。我摸到瞭插銷,扳開,把手伸進去。

那把開箱刀。

我從儲物間裡退出來,攥緊瞭武器,推動鎖扣,刀刃伸出來瞭,在一束月光下閃耀寒光。我走向樓梯口,手肘緊緊地夾在身體兩旁,開箱刀的刀刃筆直朝前。我用另一隻手抓著欄桿。我邁出瞭一隻腳。

就在這時,我想起埃德的書房裡有電話。座機。隻有幾步之遙。我轉過身。

但我還沒邁出步子,就聽到樓下傳來新的動靜:

“福克斯太太,”有人說道,“來廚房陪我待一會兒吧。”

88

我認得那嗓音。

小心翼翼,掌心裡的欄桿摸上去很光滑;走下樓梯時,我手中的刀顫抖得越來越兇。我聽得到自己的呼吸聲。我聽得到自己的腳步聲。

“這就對瞭。拜托你走快點。”

我走下最後一級臺階,再轉個彎就到瞭,卻在門口遊移不定,想深吸一口氣,結果咳瞭起來,唾沫四濺。我試圖壓住自己的聲音,哪怕他已經知道我在門邊瞭。

“進來吧。”

我進去瞭。

月光灑在廚房裡,把臺面照成銀色,窗邊的空酒瓶裡也仿佛灌滿瞭月光。水龍頭上有光斑;水槽像個明亮的水盆。連紅木都在閃光。

他靠在中央廚臺上,月光勾勒出他的剪影,平面的人形陰影。他的腳邊有碎玻璃在發光:杯子的弧形邊緣和小碎片散落一地。他身邊的臺面上立著幾個酒瓶和酒杯,月光也照亮瞭它們高低起伏的輪廓。

“抱歉……”他一揮手臂,指瞭指廚房,“搞瞭點動靜。因為我不想上樓去。”

我什麼都沒說,但活動瞭一下握著刀柄的手指。

“我一直很有耐心,福克斯太太。”阿裡斯泰爾嘆瞭口氣,把頭轉到一邊,我便看到瞭他月光下的側影:高高的前額,尖聳的鼻梁。“福克斯醫生。不管你……怎麼稱呼你自己。”他的言語裡透著醉意。我恍然大悟:他醉得很厲害。

“我一直很有耐心,”他又說瞭一遍,“我實在是受夠瞭。”他吸瞭吸鼻子,挑瞭一隻厚底玻璃杯,在掌心裡轉來轉去,“我們都一樣,尤其是我。”現在我看得更清楚瞭:他的夾克衫拉鏈一直拉到最上面,還戴瞭一副黑手套。我的喉頭一緊。

但我還是沒作聲,而是走到開關旁邊,摸到瞭開關。

玻璃杯就在我伸出的手邊不遠的地方碎裂。我跳著腳縮回來。“別他媽開燈。”他咆哮起來。

我呆呆地站著,手指摳住門框。

“真該有人來警告我們防著你點。”他搖搖頭,狂笑起來。

我幹咽口水。他的笑聲減弱,收聲。

“你把公寓的鑰匙給瞭我兒子。”他把鑰匙提起來,“我來還給你。”他把它丟在臺面上,鑰匙叮當一響。“就算你沒有失去……該死的理智,我也不想讓他和一個成年女人在一起消磨時光。”

“我會報警的。”我輕聲說道。

他哼瞭一聲:“報呀。給你手機。”他把手機從臺面上拿起來,拋起又接下,一次,兩次。

沒錯——我把手機落在廚房裡瞭。有那麼一瞬間,我等著他把手機砸在地上,或是摔到墻上;但他隻是把它放回去,放在鑰匙旁邊。“警察覺得你是個天大的笑話。”他說著,朝我走來一步。我揚起瞭開箱刀。

“哎呀!”他咧嘴笑起來,“哎呀呀!你想用它幹什麼呀?”他又上前一步。

這一次,我也朝前走瞭一步。

“滾出我傢。”我對他說。我的胳膊在晃動;手在顫抖。刀刃在月光下泛著寒光,一條細窄的銀光。

他不往前走瞭,屏住瞭呼吸。

“那個女人是誰?”我問。

突然間,他的手往前一伸,揪住瞭我的脖子,把我往回推,我的背砰一聲撞在瞭墻上,腦袋也撞疼瞭。我喊出聲來。他的手指用上勁,掐進瞭我的皮膚。

“你是個妄想狂。”他的呼吸帶著酒味,熱辣辣地噴在我臉上,刺痛瞭我的眼睛,“離我兒子遠點。離我老婆遠點。”

我喘不上氣來瞭。我用一隻手揪住他的手,指甲摳進他的手腕。

另一隻手裡的刀刃對準瞭他的腰側。

但我的判斷失誤瞭,一下就刺空瞭,開箱刀當啷一聲落在地上。他用腳踩住它,繼續掐緊我的脖子。我用嘶啞的聲音喊叫。

“你他媽的離我們全傢越遠越好。”他咬牙切齒。

過瞭片刻。

又是片刻。

我的視野模糊瞭。淚水流淌在臉頰上。

我就快失去意識瞭——

他松開瞭我的脖子。我跌落在地,大口喘息。

現在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他飛快地踢瞭一腳,把開箱刀踢到墻角。

“記住這句話。”他說著,大口喘氣,嗓音沙啞。我無法抬頭去看他。

但我聽到他又說瞭一句話,輕輕地,幾乎脆弱不堪:“拜托瞭。”

沉默。我看見他穿著靴子的雙腳轉移方向,走開瞭。

走過廚臺時,他用胳膊掃過臺面。幾隻玻璃杯落地開花,碎片紛飛。我想放聲大叫,但嗓子眼裡隻能發出噝噝的喘息聲。

他走向門廳的門,拉開插銷。我聽到前門被打開,又被重重地關上。

我撐住自己,一手撫摸著脖頸,一手抓著身體。我在抽泣。

當龐奇一跳一跳地從走廊裡走過來,貼心地舔著我的手背時,我哭得更兇瞭。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