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11月15日

95

我嚇得挺身跳起來,扭頭看向門口。

閃電劈下來,把臥室照得白花花的。他就站在門口,靠在門框上,圍巾松松垮垮地掛在脖子上,頭發被雨淋透,泛著一圈光,好像自帶光環。

我話都說不清瞭:“我以為——你回傢瞭。”

“是回瞭。”聲音低沉,但很清晰,“道瞭晚安。等他們上床睡覺瞭。”他微微笑著,嘴角上揚,“我才重返這裡。我最近可沒少來呢。”他特意加上這句。

“什麼?”我不明白眼下是什麼情況。

“我必須告訴你,”他說,“我見過很多心理醫生,但沒把我診斷為人格障礙的,你是第一個。”他揚瞭揚眉,“我估計,你不能算是全世界最優秀的心理醫生。”

我欲辯又難言,嘴巴一開一合,活像壞掉的門。

“不過,你引起瞭我的興趣,”他說,“確實有興趣。所以我一次又一次回來找你,哪怕明知道我不該這麼做。老女人會讓我興致高漲。”他皺瞭皺眉,“抱歉,這樣說會不會侮辱你?”

我動彈不得。

“但願沒有。”他嘆瞭口氣,“我爸的上司的太太就讓我很有興致。珍妮弗。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可以這麼說吧。可惜……”他換瞭個姿勢,把細長的身子的另一側靠在門框上,“有過……一點誤會。就在我們搬傢之前。我拜訪瞭他們傢。在夜裡。她不太喜歡。反正她是這樣說的。”現在他兩眼放光瞭,“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這時,我看到他手裡的東西瞭,閃著寒光的一截銀色。

刀刃。拆信刀。

他的目光從我的臉移到自己的手上,再轉回到我身上。我已經發不出聲音來瞭。

“我就是用這個解決凱蒂的。”他語氣歡快地解釋起來,“因為她不肯放過我。我跟她講過,講瞭又講,講瞭好多遍,可她就是……”他搖搖頭。“不肯罷手。”他哼瞭一聲,“有點像你。”

“可是,”我的聲音聽來嘶啞,“今晚——你……”說不下去瞭,聲音幹涸,消失。

“什麼?”

我舔瞭舔嘴唇:“你告訴我——”

“我隻是為瞭讓你——抱歉,讓你閉嘴——才那麼說的。很抱歉,隻能那樣說,因為你實在太好瞭。但我真的需要你閉嘴。否則我沒法顧及別的事。”他有點煩躁地說,“你想報警。我要爭取一點時間——你懂的,把事情處理好。”

眼角的餘光瞥見一點動靜:是貓,在床邊伸懶腰。它看瞭看伊桑,叫瞭一聲。

“討厭的貓。”他說,“我小時候可喜歡那部電影啦。《酷貓妙探》!”他朝龐奇笑笑。“順便說一下,應該是我弄斷瞭它的腿。我向你們道歉。”他用拆信刀指瞭指床上的我們,寒光一閃,“它一直跟著我在夜裡到處轉,所以我有點生氣。再說,我早就告訴過你,我對貓毛過敏。我可不想半夜打幾個噴嚏,把你吵醒。很抱歉,你現在醒瞭。”

“你夜裡來我傢?”

他朝我走來一步,刀刃劃過灰黑的光線:“我差不多每天晚上都來這裡。”

我屏住呼吸:“怎麼進來的?”

他又笑起來。“我拿瞭你的鑰匙呀,那天你為我寫下電話號碼的時候。我第一次來你傢,就看到鑰匙掛在掛鉤上,後來又意識到,就算鑰匙不見瞭,你也不見得會發現。因為你不太用鑰匙。我復制瞭一把,再把你的鑰匙還回來。”他又笑瞭一下,“易如反掌。”

現在,他忍不住咯咯地笑出聲,沒有持刀的那隻手捂住瞭嘴巴。“不好意思。隻是——你今晚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還以為你發現瞭呢。我簡直——當時都蒙瞭,不知道該怎麼辦。其實我剛才來的時候,這玩意已經在我口袋裡瞭。”他又揚瞭揚拆信刀,“以防萬一嘛。為瞭圓謊,我可沒少說謊。可是你竟然都信瞭。‘我爸脾氣不好。’‘哦,我怕得要命。’‘哦,他們不讓我帶手機。’你簡直像條哈巴狗,我說什麼,你就流著口水信什麼。我就說嘛:你才不是最瞭不起的心理醫生。”

“嘿!”他突然喊瞭一嗓子,“我有個好主意:分析我吧。你想知道我的童年,對不對?他們都想瞭解我的童年生活。”

我呆呆地點點頭。

“你會愛死這件事的。這就好像,心理分析師的夢想。凱蒂”——他故意加上重音,讓這個名字聽來可鄙又可恨——“是個癮君子,除瞭對海洛因上癮,還是個不要臉的臭婊子。海洛因蕩婦。她甚至從沒告訴我,我的生父是誰。老天爺啊,她可真不配當媽。”

他看瞭看拆信刀:“我一歲的時候,她開始吸毒。我養父母是這樣說的。我真的記不住那時候的事瞭。我是說,他們把我從她身邊帶走時,我才五歲。但我記得我經常挨餓,總是吃不飽。我記得很多帶針頭的玩意。我還記得,隻要他們心血來潮,她的男朋友就把我踢得半死。”

沉默。

“我敢說,換作我生父,肯定不會那麼做。”

我一言不發。

“我記得我目睹過她的一個朋友吸食過量而亡。我就眼睜睜看著她在我面前死掉。那是我最初的記憶。那時我四歲。”

沉默更深重瞭。他輕輕嘆瞭一聲。

“我開始不乖瞭。她想幫我,或是阻止我,但她吸得太多,身體太弱瞭。後來,我就被列入待領養清單,再後來,我養父母就把我接走瞭。”他聳聳肩,“他們……是啊,他們給瞭我很多。”又嘆瞭口氣,“我知道,我給他們帶來很多麻煩。這就是他們不讓我去學校的原因。我爸丟瞭工作,也是因為我想接近、想瞭解珍妮弗。因為這事,他都氣瘋瞭,但,你知道……”他的眉骨投下更深的陰影,“運氣不好。”

臥室又被閃電照亮瞭。雷聲滾滾。

“不管怎麼說,凱蒂嘛,”現在,他望出窗外,望向公園的那一邊,“就像我跟你說的,她在波士頓找到瞭我們,但我媽不讓她和我講話。後來,她又找出我們在紐約的下落,有一天我獨自在傢時,她突然冒出來瞭。她給我看吊墜裡珍藏的我的照片。我和她交談,是因為我有點感興趣。尤其是,我想知道我的生父是誰。”

現在,他撤回目光,再次凝視我:“你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嗎?不知道你的親爹是不是和親媽一樣渾蛋?滿心希望他不是?但她隻是輕描淡寫地說,那都不重要。她的相冊裡也看不到他。她確實收藏瞭些老照片。我說的那些都是實話,你知道吧。”

“好吧……”他又露出那種人畜無害的無辜表情,“不全是實話。那天你聽到她大叫一聲瞭?是我掐住瞭她的脖子。真的沒用力,但我在那個節骨眼真是煩透她瞭。我隻想讓她滾蛋。她瘋瞭。她死活不肯閉嘴。直到她大呼小叫的,我爸才發現她在我們傢。他就說,‘在他還沒有闖禍前,趕緊滾出我傢’。緊接著,你的電話就來瞭,我不得不假裝自己很害怕,後來你又打來一通,我爸也隻能假裝一切都好……”他搖搖頭。“誰知道那婊子第二天還會上門來。”

“到那天,我實在受夠她瞭,忍無可忍。我不在乎看不看老照片,不在乎她駕船遠航、上課學手語那些破事。正如我說過的,她還是不肯透露關於我生父的事。也許她也講不出來,甚至可能根本不認識他。”他輕蔑地哼瞭一聲。

“所以,沒錯,她回來瞭。我在自己房間裡,聽到她和我爸吵起來瞭。我再也忍不下去瞭。我想讓她消失,根本不管她那些哭哭啼啼的說法,因為她對我做瞭這樣的事,所以我恨她,我恨她不告訴我生父是誰,我不想讓她出現在我的生活裡。所以我從書桌上抓起這個”——揚瞭揚拆信刀——“沖下樓,跑進去,就……”他做出往下刺的動作,“真的就是一眨眼的事。她連叫都沒叫一聲。”

我想起幾小時前他對我講過的那些話:簡刺死瞭凱蒂。我想起來瞭,他的眼神不自覺地飄向左邊。

現在,他的眼神是明亮而堅定的。“那感覺很爽,很痛快。就差那麼一丁點,你就看到那個場面瞭。或者說,看到全景。”他用力地看著我,“不過,你已經看得夠多瞭。”

他慢慢地走向我的床。又開口道:

“我媽不知道。完全不知道這件事。她根本不在場——第二天早上她才回來的。我爸讓我發誓一個字都不許說。他想要保護她。我有點……為他難過:要對自己的婚姻伴侶隱瞞這種天大的事。”他向前邁出第三步,“她隻是認定你瘋瞭。”

再走一步,現在,他已經站到我身邊瞭,刀鋒就平放在我脖子前方。

“所以?”他說道。

我嚇得渾身發抖。

接著,他在床墊邊坐下來,後背靠在我膝蓋上。“分析我。”他連連點頭,“把我治好。”

我往後退縮。不。我做不到。

但你可以啊,媽咪。

不。不。完蛋瞭。

加油啊,安娜。

他有武器。

你也有你的腦筋可用啊。

好的。好的。

一,二,三,四。

“我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伊桑說著,輕輕柔柔,簡直像是撫慰人心的甜言蜜語,“這對你有幫助嗎?”

精神病患者。表面的可愛隻是偽裝,內在的個性喜怒多變,情感貧乏。手裡拿著拆信刀。

“你——從小就會傷害動物。”我試著穩住自己的語氣。

“是的,但猜到這一點也沒什麼稀奇的。我把自己砍死的老鼠給瞭你的貓。我是在我傢地下室裡發現那隻老鼠的。這個城市真惡心。”他看瞭看刀刃,再看看我,“還有嗎?繼續講。你應該不隻有這一招。”

我深吸氣,再猜:“把別人玩弄於股掌之間,會讓你很開心。”

“嗯,沒錯。我是說……真是這樣。”他抓瞭抓後脖頸,“很好玩。而且很容易。玩弄你就很容易。”他朝我擠擠眼睛。

有東西拍瞭我手臂一下。我慌忙朝旁邊瞥一眼。手機從枕頭上滑下來瞭,剛好落在我肘彎裡。

“我對珍妮弗下瞭重手。”他似乎若有所思,“她就——是有點過分瞭,我應該悠著點的。”他把拆信刀平放在自己的大腿上,用手指撫摸著,好像在磨刀。刀刃在牛仔褲上陷下去。“我不想讓你認為我構成瞭某種威脅。所以我才說,我很想念以前的朋友們。我還假裝自己可能是同性戀,甚至哭瞭那麼多次——真他媽多。所以你才會可憐我,覺得我是……”話音漸漸消失,“也因為,我說過的,我對你有點欲罷不能……”

我閉起眼睛。我可以在腦海裡看到手機,好像有東西照亮瞭它。

“嘿——你有沒有註意到,我在窗前脫衣服?我脫瞭好幾次呢。我知道有一次你看到瞭。”

我隻能幹咽一下。慢慢地,我把胳膊往枕頭裡蹭,把貼在前臂裸露皮膚上的手機也蹭到枕頭下面去。

“還有呢?也許還有戀父情結?”他又咧嘴笑起來,“我知道,我剛才一直在說他。真正的父親,不是阿裡斯泰爾。阿裡斯泰爾隻是個可憐的小男人。”

我感覺得到屏幕貼著手腕,涼涼的,滑滑的:“你不……”

“什麼?”

“你不太尊重別人的私人空間。”

“好吧,我在這兒,不是嗎?”

我點點頭。用拇指滑動屏幕。

“我告訴你瞭:我對你有興趣。街區那頭的老婊子跟我說過你的事。嗯,當然也不是全部啦。從那之後,我瞭解到不少情況。所以我才帶著香氛蠟燭來你傢。我媽根本不知道。她也不會讓我來的。”他停下來,端詳我,“我敢說,你以前一定很漂亮。”

他把拆信刀舉到我的臉旁,用刀尖挑起一縷垂在臉頰上的頭發,撥開。我畏縮著,顫抖著。

“那女人隻是說,你一天到晚待在傢裡。我覺得這挺有意思的。從不出門的怪女人。變態。”

我的手掌握住瞭手機。我可以輸入開機密碼,讓手指摸索出那四個數字。我已經輸入過無數次瞭。摸黑,不看,也可以。就算伊桑坐在我身邊,也可以。

“我就知道,我必須來接近你,瞭解你。”

好瞭。我按到瞭手機上的主屏幕鍵。咳嗽一下,掩蓋那聲輕響。

“我父母——”他轉身看著窗戶,突然停下不講瞭。

我也跟著他扭過頭去。一眼就看到他正在看的景象:手機屏幕的光,反射在窗玻璃上。

他大口喘氣。我也是。

我瞥瞭他一眼。他正怒目而視。

接著,他獰笑起來。“我開玩笑呢。”他用刀尖指瞭指手機,“我已經換過密碼瞭,就在你醒來之前。我可不是笨蛋。我不能讓一個隨時可以打電話的手機躺在你身邊。”

我無法呼吸。

“而且,如果你想知道更多詳情,我可以告訴你:我還拆下瞭樓下書房裡座機的電池。”

我的血液都快凝固瞭。

他指瞭指門的方向。“無所謂啦。這一兩周,我每到夜深就來你傢,隻是到處晃晃,看看你。我喜歡這裡,又安靜,又黑暗。”他好像在邊思考邊說話,“你的生活方式也很有趣。我覺得自己好像在研究你,就像拍紀錄片一樣。我甚至”——他笑瞭——“拍瞭你的照片。”扮瞭個鬼臉,“是不是太過分瞭?我覺得挺過分的。哦,對瞭——快問我是怎麼解鎖你的手機的。”

我什麼也沒說。

“問我呀。”威逼的口吻。

“你是怎麼解鎖我的手機的?”我輕聲問道。

他露出自豪的笑容,好像小孩知道自己要講出機靈的俏皮話那樣:“是你告訴我的呀。”

我搖搖頭:“不是。”

他翻瞭個白眼。“好吧,確切地說——你是沒有告訴我。”他向我靠過來,“但你告訴蒙大拿的老太婆瞭。”

“莉齊?”

他點點頭。

“你——在監視我們聊天嗎?”

他長長地嘆瞭口氣:“天哪,你真的笨到傢瞭。順便說一句,我從來沒有教殘障兒童遊泳。我寧可自殺也不會做那種事。不,安娜:我就是莉齊。”

我張大瞭嘴,下巴都快掉瞭。

“曾經是,”他繼續說,“她最近經常出門瞭。我認為她好轉瞭。多謝她的兩個兒子——他們叫什麼來著?”

“博和威廉。”

他又笑出聲來。“太扯淡瞭。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竟然都記得。”現在笑得更大聲瞭,“博。我發誓,就是當場現編的名字。”

我瞪著他。

“我過來的第一天,就看到你筆記本電腦上那個變態網站。我一回傢就註冊為新用戶。結果認識瞭各種各樣的倒黴蛋,都是孤零零不出門的,迪斯科米奇什麼的。”他搖搖頭,“真可悲。但他幫我聯系到你。我不想平白無故地就和你聊天。不想讓你——你懂的,起疑心。”

“結果呢,你告訴莉齊該怎樣設置她那些密碼,把字母換成數字。你還真以為是美國宇航局的高精尖技術啊。”

我想咽口水,但喉嚨僵住瞭。

“或是用生日——你就是這麼說的。你之前就告訴我瞭,你女兒的生日是情人節那天。0214。我就這樣解開瞭你的手機,拍瞭你打呼嚕的照片,然後換掉密碼,隻是拿你尋開心而已。”他朝我擺擺手指。

“然後我下樓去,進瞭你的筆記本電腦。”他又湊過來,慢慢地說道,“當然啦,你的密碼就是奧莉薇亞的名字,你的筆記本電腦,你的電子郵箱。當然啦,你剛剛清過郵件,和你對莉齊交代的一模一樣。”他搖著腦袋,“你他媽的到底有多笨啊?”

我一聲不吭。

他兩眼放光:“我問瞭你一個問題。你他媽的——”

“非常。”我說。

“非常什麼?”

“非常笨。”

“誰笨?”

“我。”

“他媽的非常非常笨。”

“是的。”

他點點頭。雨滴打在玻璃上。

“所以我就註冊瞭一個Gmail賬號,在你的電腦上。你對莉齊說,你的傢人交談時總喜歡用‘猜猜我是誰’作為開場白,這簡直就是現成的用戶名,再好不過瞭:猜猜我是誰,安娜?”他咯咯地笑個不停,“然後我就把那張照片發到你的郵箱瞭。我真想看到你收信時的表情。”他又笑瞭一通。

房間裡好像缺氧瞭。我感覺呼吸不暢,氣短。

“我不得不把我媽的名字也放在寄件人一欄裡。我敢說,那肯定會讓你興奮難耐的。”他得意地笑笑,“但你也對莉齊講瞭些別的事。”他再次傾身靠向我,拆信刀指著我的胸口,“你有過一次外遇,蕩婦。是你害死瞭全傢人。”

我講不出話來。我已一無所有。

“後來你就被凱蒂的事搞得暈頭轉向。瘋瞭。你瘋瞭。我是說,我其實挺理解的。我當著我爸的面幹瞭那件事,他也快瘋瞭。但坦白地說我相信他其實也松瞭一口氣,因為她總算消失瞭。我也覺得如釋重負。我說過,她都快把我氣死瞭。”

他理瞭理床鋪,又靠近我往前坐瞭一點。“過去點。”我曲起雙腿,緊挨著他的大腿,“我本該查看窗外有沒有人在張望,但事情發生得太快瞭。不管怎樣,要矢口否認這件事也很容易,比撒謊容易,也比講真話容易。”他搖搖頭,“我有點為他難過。他隻是想保護我而已。”

“他是想保護你,不受我的騷擾。”我說,“盡管他早知道——”

“不。”他冷冰冰地打斷我,“他是想保護你,不受我的騷擾。”

我也不想讓他和一個成年女人在一起消磨時光,阿裡斯泰爾這樣說過。那不是為瞭伊桑考慮,而是為瞭我好。

“但你又能怎麼辦呢,是不是?有個心理醫生對我父母說,我天性太壞瞭。”他聳聳肩,“好。真他媽好。”

憤怒,褻瀆的語言——他越來越難控制情緒瞭。我感覺血沖腦門。專註。回憶。思考。

“你知道嗎?我也為那些警察感到難過。那個大塊頭那麼努力,想要容忍你。真是個聖人啊。”他又輕蔑地哼一聲,“另一個就像個臭婊子。”

我幾乎沒在聽他講什麼瞭,而是喃喃地說道:“跟我說說你母親。”

他看著我:“你說什麼?”

“你母親。”我點點頭,“跟我說說她的事。”

停頓。外面傳來一聲雷鳴。

“什麼……樣的事?”他謹慎地問道。

我清瞭清嗓子:“你剛才說,她男朋友虐待你。”

他這才睜大眼睛:“對,我說瞭,他們把我揍個半死。”

“是的。我猜這種事肯定經常發生。”

“是啊。”他依然瞪著眼睛,“為什麼?”

“你說過,你覺得自己天性就很壞。”

“那是另一個心理醫生說的。”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天生就是壞人。”

他歪瞭歪腦袋:“你不信?”

“不信。”我克制自己,平穩呼吸,“我不相信人性本惡。”我抵著枕頭,讓自己坐直一點,撫平大腿上的被子,“你不是生來就惡劣的。”

“不是?”他手裡的拆信刀已松弛下來。

“在你還是孩子的時候,發生瞭一些事。你親眼……看到瞭那些事,都是超出你的掌控能力的事。”我講起話來有點底氣瞭,“你忍受、並熬過來瞭。”

他抽搐瞭一下。

“她不是個好母親。這一點,你說得對。”他咽瞭一口口水,我也是,“我認為,在你父母領養你的時候,你的身心都遭受瞭巨大的創傷。我認為……”我要不要冒險往下說?“我認為他們很關愛你。哪怕他們並不完美。”我補上一句。

他凝視我的眼睛。微妙的波動在他臉上一閃而過。

“他們很怕我。”他說。

我點點頭。“是你自己說的。”我提醒他這一點,“你說,阿裡斯泰爾盡力保護你——不讓我們在一起。”

他一動不動。

“但我覺得他不是怕你,而是為你擔心,還想保護你。”我伸出手臂,“我相信,他們把你接回傢時,就已經拯救瞭你。”

他看著我。

“他們很愛你。”我說,“你也配得上他們的愛。如果我們和他們談——我肯定——他們為瞭保護你,願意做任何事。他倆都一樣。我知道他們很想……和你建立更深的聯結。”

我的手朝他伸去,在他肩頭遲疑瞭片刻。

“你小時候經歷的事,全都不是你的錯。”我輕輕說道,“至於——”

“廢話說得夠多瞭。”他沒等我的手落下,就飛速閃開。我也趕緊收回自己的胳膊。

我失去他瞭。我感覺得到,血管裡好像空瞭,口幹舌燥。

他湊過來,用那雙明亮又熱切的眼睛緊盯我的雙眼:“我聞起來如何?”

我搖搖頭。

“來呀,聞一下。我有什麼味道?”

我吸瞭一口氣,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深吸蠟燭的香氛。薰衣草味。

“雨。”我答道。

“還有呢?”

我簡直不相信自己說:“古龍水。”

“浪漫。拉夫·勞倫牌,”他又補上一句,“希望你喜歡這味道。”

我又搖搖頭。

“哦,對瞭。我還沒拿定主意,”他若有所思地說下去,“墜落樓梯好呢?還是過量服用藥物好?你最近很悲傷,一直都是。咖啡桌上就有那麼多藥。但你又是個該死的酒鬼,所以也可能醉醺醺地……踏空。”

眼前發生的事讓我不敢相信。我看著貓。它側著身子,還在睡。

“我會想你的。除瞭我就沒別人瞭。甚至很多天都不會有人發現,之後也不會有人在意。”

我抱住自己在被子下的雙腿。

“你的心理醫生大概會,但我敢說,他也受夠你瞭。你跟莉齊講過,他一直在容忍你的恐曠癥,以及,你的愧疚。老天爺啊。又是一個該死的聖人。”

我緊緊閉起雙眼。

“婊子,我跟你說話的時候,你要看著我。”

我用盡全身的力氣,踢瞭出去。

96

我踢中瞭他的肚子。他彎下腰去,我已收回雙腿,又踢瞭出去,這一次踢中瞭臉。我的腳跟正好踢中他的鼻梁骨。他倒在地板上瞭。

我掀開被單,翻身下床,朝門口沖去,跑進瞭黑漆漆的走廊。

頭頂上,雨在天窗上匯流而下。我跌跌撞撞地跑在長條形的地墊上,腿腳發軟,膝蓋著地,隻能用顫顫巍巍的手抓住扶梯。

突然間,一道閃電劈來,樓梯和走廊瞬間慘白發亮。就在那個瞬間,透過豎欄桿的縫隙,我看到每一級樓梯都被照亮瞭,一圈一圈,旋轉著往下,往下,往下,一路延伸到底。

往下,往下,往下。

我眨著眼睛。樓梯間又陷入瞭黑暗。什麼也看不見,什麼都感覺不到瞭,隻能聽到雨聲如鼓。

我勉強地把自己撐起來,飛速走下樓梯。外面雷聲滾滾。

“你這個臭婊子。”我聽到他滾落在走廊裡,帶著哭腔在喊,“臭婊子。”他沖向扶欄時,木頭發出吱呀的呻吟。

我得到廚房去,去拿開箱刀。它肯定還在廚臺上,刀刃尚未出鞘。我要跑到可回收垃圾桶那裡,閃閃發光的空酒瓶那裡。跑到對講機那裡。

跑到門口。

但你可以出門嗎?埃德問道,輕如耳語。

我出去過瞭。別來煩我。

他會在廚房裡追上你。你不會有機會跑到外面去的。就算你能……

我下瞭一層樓,像羅盤上的指針一樣飛速旋轉,控制自己的方向。這層樓有四扇門。我的書房。埃德的書房。儲物間。小衛生間。

挑一間。

等等——

挑一間。

衛生間。天堂狂喜。我抓住把手,把門拉開,走瞭進去。我貼在門邊,呼吸又急又淺——

他來瞭,沖下瞭樓梯。我屏住呼吸。

他走到這層樓的走廊,站住瞭,離我隻有一米遠。我感覺得到他帶來的風。

有那麼一會兒,我隻能聽到鼓點般的雨聲。背上有汗流下來。

“安娜。”輕輕一聲,聽來冰冷。我都快縮成一團瞭。

一手緊抓門框,用力得幾乎能把木頭掰開瞭,我這才小心翼翼地從門縫裡往黑洞洞的門外看。

他的身影黯淡,不過是陰影中的陰影,但我可以辨認出他雙肩的輪廓,蒼白的手心。他背對著我。我看不見他是否還攥著那把拆信刀。

慢慢地,他轉過身來;我看到他的側影,面對著埃德的書房門。他隻用直勾勾的目光看向前方,一動不動。

接著,他又轉過身,這次動作快瞭幾分,沒等我再往衛生間裡躲一步,他就看向我。

我沒有動。動不瞭。

“安娜。”他靜靜地喊瞭一聲。

我張開嘴,心都快從嗓子眼裡跳出來瞭。

我們四目相對。我馬上就要叫出來瞭。

他轉身走瞭。

他並沒有看到我。他無法在黑暗中看到遠處的細節。但我已經習慣瞭昏暗的光線,甚至不見天光。我可以看到他看不到的——

現在,他走向樓梯。手裡閃過刀刃的寒光,另一隻手揣在口袋裡。

“安娜。”他又喊瞭一聲,那隻手從口袋裡伸出來瞭,高舉在身前。

從那隻手的掌心裡射出一道手電筒光。那是他的手機。手機自帶的手電筒。

藏身於過道裡的我一下子看清瞭樓梯,墻面在強光下顯得白花花的。不遠處,雷聲滾滾。

他又一次轉過身,光束像燈塔的燈光般掃過整個走廊。先是儲物間門。他大步朝儲物間走去,拉開門。用手機往裡面照瞭一圈。

接著,書房。他走進去,借著手電筒光巡視瞭一圈。我望著他的背,鼓動自己抓緊時機跑下樓。往下,往下,往下。

但他會追上你的。

我沒有其他的路可走瞭。

你有。

哪兒?

往上,往上,往上。

他從書房裡出來時,我拼命搖頭。接著是埃德的書房,再往下,就該是衛生間瞭。我得趕緊撤,趕在——

我的屁股蹭到瞭門把手,它在扭動時發出輕輕的呻吟。

他聽到瞭,耳朵真靈,那束光立刻轉向,從書房門口射出來,剛好直射在我的瞳孔上。

我瞬間瞎瞭。時間凝滯。

“你在這兒啊。”他輕聲說道。

我拔腿就跑。

沖出門口,撞倒他,把肩膀往他肚子上頂。我用力的時候,他劇烈喘息著。我看不到,但我把他撞到一邊瞭,正對樓梯口——

突然間,他不見瞭。我聽到他從樓梯上翻滾下去,發出咣當咣當的巨響,那束光瘋狂地用各種角度射向天花板。

往上,往上,往上,奧莉薇亞在耳語。

我轉身,視野裡依然是星星點點。一隻腳撞在瞭樓梯上,我跌倒瞭,然後以手代腳繼續往上爬瞭一級,讓自己站起來。跑。

上瞭一層樓,我就急轉彎,調整自己在黑暗中的視力。臥室在前方,微微發光;對面就是客房。

往上,往上,往上。

但樓上隻有空房間啊。還有你的臥室。

往上。

屋頂?

往上。

可我怎麼上去?我怎麼出去?

女漢子,埃德說道,你別無選擇。

兩層樓下,伊桑開始往上走瞭。我轉身就往樓上跑,藤條讓腳底板生疼,扶手在掌心裡震顫。

我沖上瞭頂樓,徑直沖到活板門下面,張開手掌在頭頂撩動,摸到瞭鐵鏈,我把鏈條緊緊攥在指間,拉下。

97

門被拉開時,雨水濺瞭我一臉。活梯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向我伸展開來。在樓梯的最下面,伊桑咆哮起來,但大風卷走瞭他的話語。

我閉緊眼睛,迎著風雨往上爬。一,二,三,四,踏板又冰又滑,梯身在我的體重下顫顫巍巍地抖動起來。爬到第七級,我感到頭部已經伸出瞭屋頂,而外面的聲響……

那聲響差一點把我擊退。風暴像頭猛獸般在咆哮。狂風攏住空氣,然後撕成碎片。暴雨像利齒般咬進我的肌膚。雨水舔舐著我的臉龐,把頭發沖刷到腦後——

他的手拉住瞭我的腳踝。

我把他踢開,化怒氣為動力,迫使自己趕緊爬上去,爬出去,翻身滾到活板門和天窗之間。我單手撐住穹頂天窗的玻璃,掙紮著站起來,睜開眼。

世界在我身邊傾斜。在猛烈的暴風雨中,我聽見自己開始呻吟。

哪怕在漆黑的夜裡,我也能看到屋頂上宛如野生的叢林。根植在陶盆和花圃裡的花花草草向四面八方瘋狂生長;藤蔓像血脈一樣佈滿瞭四面墻。常春藤都快把通風口堵住瞭。在我前方,矗立著一個三米多長的大花架,已被覆在其上的密葉壓得向一側傾斜。

而在另一邊,雨水好像不再是落下來的,而是翻著波濤席卷而來,如同在海面上。傾盆大雨的重量全部壓在屋頂上,濺落在石雕像上,水霧彌漫。我的睡袍眨眼間就濕透瞭,貼在身上。

我慢慢地原地轉身,膝頭綿軟無力。轉過三個方向,轉到第四個方向:朝東瞭,聖鄧諾學校的外墻像山一樣出現在眼前。

我之上,隻有天空。無盡的空間將我圍繞。我的手指扭曲起來。雙腿打戰,邁不出步子。我的呼吸早已支離破碎。風雨的噪聲肆虐襲來。

我看到身後的黑洞——打開的活板門。有一條胳膊正從那洞口伸出來,想要擋住大雨。伊桑。

現在,他也爬上屋頂瞭,像影子一樣黑,隻有手中的拆信刀銀光逼人。

我蹣跚著、顫抖著往後退。一隻腳抵住瞭天窗;感覺很脆弱——真脆弱,戴維早就提醒過我瞭。枝枝蔓蔓都爬到玻璃上瞭,早晚會壓垮整扇天窗。

那條黑影逐漸逼近。我大叫起來,但大風打著旋奪走瞭聲音,仿佛那不過是一片輕飄飄的枯葉。

有那麼一瞬間,伊桑驚訝地上下看看。接著爆發出狂笑。

“沒人能聽見你的喊叫。”他的吼叫蓋過瞭呼號的風聲,“我們在……”話還沒說完,更大的雨劈頭蓋臉地澆下來。

我的腳抵在天窗邊,沒法再往後退。我隻能往旁邊側一側,隻挪瞭幾厘米,就踩上瞭淋濕的金屬格柵。我往下一瞥,看到戴維那天在屋頂上碰翻的水壺。

伊桑往前走來,渾身濕透,黑影的臉上隻有眼眸放著寒光,他喘著粗氣。

我蹲下身,抓住水壺,朝他扔去——但我太暈瞭,失去瞭平衡,水壺從我手中輕飄飄地滑落,順著積水漂走瞭。

他彎下腰。

我開始跑。

在黑暗中,在狂野的森林裡,既害怕頭頂的天空,又恐懼身後的少年。我在記憶裡勾勒出屋頂的地圖:左邊是一排黃楊木,後面是花圃。右邊有幾個空花盆,幾袋栽培土像醉漢一樣歪歪斜斜地靠在花盆邊。拱廊花架就在正前方。

雷聲震動。閃電劃破雲層,驟升在屋頂上。雨幕在飄搖中震顫。我沖破那道雨幕。天空隨時都可能塌下來,把我壓得粉碎,但在我沖向拱廊花架的時候,我的心還在跳動,熱血還在流淌。

拱廊入口處掛著一道水簾。我一頭沖進去,鉆到廊下,裡面黑漆漆的,像在大橋下面,又濕淋淋的,像在雨林之中。在覆著油佈和枝蔓的廊下,外部的聲音也被阻隔瞭,世界安靜瞭一點;我聽得到自己粗聲地大口喘氣。廊下的一側就是那把窄窄的長椅。循此苦旅,以達天際。

那東西就在拱廊的另一頭,我希望它還在那裡。我飛奔過去,用雙手抓緊它,轉過身。

一個人影出現在水簾後面。這就是我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我回想起來,他的影子在我傢客廳的毛玻璃上漸漸顯形。

接著,他一步穿過瞭水簾。

“簡直完美。”他抹瞭一把臉上的水,朝我走來。他的大衣浸濕瞭;圍巾仍掛在脖子上。拆信刀仍在他手裡。“我本想讓你摔斷脖子,但這樣更好。”他揚瞭揚眉,“你完蛋瞭,從屋頂一躍而下吧。”

我搖搖頭。

現在,換上瞭笑臉:“你不這樣認為嗎?你拿著什麼?”

說完,他自己也看清楚瞭我拿著什麼。

園藝大剪刀在我手裡顫抖不已——大剪刀很重,更何況我渾身都在抖——但我把刀尖舉起來,往前走,對準瞭他的胸口。

他不再笑瞭:“把它放下。”

我又搖搖頭,逼近一步。他面露猶疑之色。

“放下。”他又說瞭一遍。

我又上前一步,把剪刀的兩半啪嗒一聲合在一起。

他看瞭一眼自己手中的細小刀刃。

接著,他往後退,回到瞭雨裡。

我等瞭片刻,心都快從胸腔裡跳出來瞭。他不見瞭。

慢慢地,我小心翼翼地朝拱廊入口走去。馬上就能出去瞭,我停下來,流淌在臉上的雨水迷住瞭我的眼,我用剪刀尖刺破水簾,好像它變成瞭某種探測儀。

好。

我用力地把園藝剪往外刺,同時沖進雨裡。如果他在外面等我,那就——

我呆呆地站著,雨水從頭發上湧流而下,衣服也在滴水。他不在外面。

我環顧屋頂。

黃楊木邊,看不到他。

通風口旁邊。

花圃裡。

頭頂又閃過一道霹靂,屋頂瞬間變得煞白。我看得很清楚,這裡荒無一人——隻有瘋長的植物,缺乏照料的荒野,還有淒厲暴烈的大雨。

可是,如果他不在這裡,那——

他從後面向我沖來,那麼快,那麼狠,我不由得尖叫一聲。手中的剪刀掉落瞭,我和他一起翻滾落地,膝蓋著地,太陽穴撞在濕漉漉的屋頂上;我聽到有東西碎裂的聲響。鮮血湧入瞭嘴裡。

我們在鋪瞭瀝青的屋頂上翻滾,一圈,兩圈,直到我倆的身體撞到瞭天窗。我感覺到天窗震顫瞭一下。

“婊子。”他用熱乎乎的氣息在我耳邊罵道,現在,他站起來瞭,一隻腳踩在我的喉嚨上。我隻能發出打嗝般的聲響。

“不要給我搗亂。”他粗聲粗氣地說道,“我要你乖乖地走出這個屋頂。你不肯,那我就把你丟下去。”

我看著雨滴在瀝青地面上,濺起很多小泡泡。

“你選哪一邊?公園還是街道?”

我閉上眼睛。

“你母親……”我輕輕說道。

“什麼?”

“你母親。”

踩在我喉頭的腳放松瞭一點,但也隻是一點點。“我母親?”

我點點頭。

“她怎麼瞭?”

“她對我說過——”

他又加大瞭力氣,差點讓我窒息:“說什麼?”

我睜開眼。嘴巴張大。我得喘氣。

他再把腳抬起一點:“對你說瞭什麼?”

我深深吸入一口氣,才說道:“她對我說過,你父親是誰。”

他沒有動。雨水盡情地落在我臉上。舌尖上鮮血的鐵銹味越來越濃烈。

“你撒謊。”

我咳瞭一下,朝地板扭過頭去:“沒有。”

“你甚至不知道她是誰。”他說,“你以為她是別人。你那時也不知道我是領養的。”他又把腳壓在我的喉頭上,“所以說,怎麼——”

“她對我說瞭。我不——”我咽下一口血水,喉嚨已經腫起來瞭,“我那時候沒明白,但她確實告訴我瞭……”

他再一次陷入沉默。空氣艱難地從我嗓子眼裡進出,雨在瀝青地面濺起水泡。

“誰?”

我保持沉默。

“誰?”他朝我的肚子踢瞭一腳。我倒吸一口冷氣,縮起身子,但他又抓住瞭我的衣領,把我拽起來,讓我跪坐著。我整個人都要往前傾倒。他張開虎口,對準我的喉頭,掐瞭下去。

“她說瞭什麼?”他大喊起來。

我的手指在脖子上胡亂地揮動掙紮。他開始使勁,把我往上提,哪怕我的膝蓋不停地打戰,我們終於還是面對面、四目相對瞭。

他看起來真年輕啊,雨水沖刷下的皮膚是那麼光滑;他的嘴唇很厚實,頭發橫貫在前額。好孩子。我還看到,小公園就在他身後,他傢的小樓投下一大片陰影。我還感覺到,自己的腳後跟靠在穹頂天窗邊。

“告訴我!”

我想說話,但說不出來。

“告訴我。”

我的喉嚨完全被掐死瞭。

他松瞭松手。我垂下眼簾,拆信刀仍被他攥在拳頭裡。

“他是個建築師。”我喘著粗氣說道。

他看著我。雨水落在我們周圍,落在我們之間。

“他喜歡黑巧克力。”我說下去,“他叫她‘女漢子’。”他的手從我脖子上滑落下去。

“他喜歡看電影。他倆都喜歡。他們喜歡——”

他皺起眉頭:“她是什麼時候跟你說這些的?”

“她來看我那天晚上。她說她很愛他。”

“那他人呢?他在哪裡?”

我閉起眼睛:“他死瞭。”

“什麼時候?”

我搖搖頭:“有一陣子瞭。這無關緊要。他死瞭,她也崩潰瞭。”

他又掐住瞭我,我的眼睛瞪大瞭。“不對,這事關重大。什麼時候——”

“重要的是他愛過你。”我的聲音已嘶啞。

他愣住瞭。再一次,他的手松開瞭我的脖子。

“他是愛你的,”我又說一遍,“他和她,都很愛你。”

伊桑虎視眈眈地看著我,手握拆信刀,我開始大口呼吸。

然後,我擁抱瞭他。

他完全僵住瞭,好半天才松弛下來。我們站在雨裡,我擁抱著他,他的手垂在身旁。

我慢慢地搖晃,暈眩得轉圈時,他也抱住瞭我。當我站穩腳跟時,我倆已交換瞭位置,我用雙手按住他的胸膛,感受到他的心跳。

“他們都很愛你。”我輕輕說道。

接著,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壓在他身上,放手一推,把他推向天窗。

98

他背部著地。天窗嘩啦一響。

他什麼都沒說,隻是看著我,一臉困惑,好像我問瞭他一個很難的問題。

拆信刀滑落到另一邊。他張開雙手,按住玻璃,想把自己撐起來。我的心跳慢下來。時間也慢瞭下來。

就在這時,他身下的天窗解體瞭,在暴風雨中,那種碎裂幾乎是無聲的。

眨眼間,他就墜落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即使他尖叫瞭,我也聽不到。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昔日天窗的邊緣,往下看,看向這棟小樓裡的深井。雨水如斷瞭線的珠子,墜入深井之下,閃閃發亮;樓下的走廊裡,攤落著一片碎玻璃,閃閃發亮。我看不到更深的地方——太黑暗瞭。

我站在暴風雨裡,頭暈目眩。雨水濺在我的腳上。

我開始往後退。小心翼翼地避開天窗邊。我朝活板門走去,那扇門依然朝天敞開著。

我往下走。往下,往下,往下。手指在活梯的踏板上打滑。

踏到地板瞭,藤編地墊已完全浸濕瞭,我繼續往樓梯口走,在洞開的屋頂下走過去;雨水嘩嘩地落在我頭上。

我走到瞭奧莉薇亞的臥室,停下來。往裡看。

我的寶貝。我的天使。我非常非常抱歉。

過瞭一會兒,我轉身走下樓梯;現在,藤編地墊是幹燥的,紮人的。在樓梯口,我停下來,穿過自上而下的雨簾,然後又停下來,渾身滴著水,站在我的臥室門口。我看瞭看床,看瞭看窗簾,然後是公園另一邊黑漆漆的拉塞爾傢。

再一次,走過雨簾,再一次,走下樓梯,現在我在書房門口——埃德的書房;我的書房——望著暴雨敲打玻璃窗。壁爐上的座鐘報時瞭。午夜兩點。

我移開視線,離開這間屋子。

在這個樓梯口,我已能看到他的屍體,奇形怪狀地攤在地板上。墜落的天使。我走下樓梯。

黑紅色的鮮血流出他的頭顱。一隻手捂在胸前。眼睛在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

然後,我從他身邊走過。

然後,我進瞭廚房。

然後,我插上座機的電源,給利特爾警探打瞭電話。

《窗裡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