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訪客

可是沒睡多久就給一陣陣爆竹聲吵醒瞭。他賴在床上抽瞭半支煙,才想起來是怎麼回事。

連徐太太給他上茶的時候都興奮地說個不停。成批成批的學生在東四大街上打著旗號遊行,熱鬧極瞭。他接過來那張號外。“領袖脫險”四個大紅字占瞭幾乎半頁。內容不比馬大夫電話裡說得更詳細,隻多瞭幾條本市的消息。晚上六點太廟集合,然後在天安門前頭火炬遊行。社會局下令明天二十六號星期六各校放假一天,好讓學生參加全市民眾慶祝大會。最後是兩句口號:“慶祝內戰停止,國共合作”,“擁護蔣委員長領導抗日”。

李天然也感到局勢變瞭,搞不好真要打起來。

不用上班,他也就在傢悶瞭兩天。報上多半都是在評論國共二度合作的基本原則,也有不少關於張學良的推測。直到星期天才有瞭些新聞照片。蔣委員長抵達南京。林森主席率眾接機。平津和京滬各地的民眾大會。甚至於還有一張西安殉難的中委邵元沖在南京的靈堂,及其夫人張默君致吊的相片。隻是沒有一張關於事變的。張學良全副武裝那張,還是民國二十三年剿匪總部成立的時候拍的。

他禮拜一去上班,在路上就可以感到興奮氣氛。每過幾條胡同,總有那麼幾個人在街頭議論。一群群學生沿著大街張貼海報,散發傳單。有個女學生,老遠看真像小蘇,在電線桿上糊上瞭“還我河山”。另外幾個在人傢墻上貼上瞭“國傢興亡,匹夫有責”。李天然隔街站著看瞭一會兒。

老金不在。小蘇也不在。李天然一個人在辦公室坐著喝茶看報。接瞭兩個電話。一個說是印刷廠,問下下期的封面決定瞭沒有,是用王人美,周璇,還是唐鳳儀。另一個帶有濃重的日本口音,找金先生。李天然都留瞭條。

又接到一個電話,是找他的,是羅便丞。說他昨天才從西安回來,想見個面。又說還沒去過天然的新傢,晚上有空,就過來拜訪。

李天然一回傢就打發徐太太去再買點兒菜,吃什麼都行,就一位客人,叫她看著辦。

羅便丞六點多到的。李天然去開門,發現這小子穿瞭件中國部隊裡那種軍用灰色棉大衣,雙手抱著兩瓶威士忌,後頭停著那輛白色De Soto。

“‘美孚’那位朋友調回去瞭,”他把酒遞給瞭天然,“我留瞭這部車……Merry Christmas。”

他們進瞭上房,“……好像還有個電氣冰箱,GE,蠻新的,你有興趣,我哪天給你搬過來,不貴,隻要五百。”他四周張望,“Nice.”又在睡房門口向裡頭看,“Very nice.”

剛坐下來開始喝酒,李天然就把他買的禮物攤在茶幾上,“好,羅便丞,你也算是半個中國通。你通這個嗎?”

羅便丞放下酒杯,很有興趣地研究那幅九九消寒圖,嘴裡慢慢念著上面那副對子:“試看圖中梅黑黑,自然門外草青青。”

“應該和季節有點兒關系吧?”

李天然有點兒佩服,“你沒見過?”他算瞭下日子,過去七天瞭,就掏出筆,描黑瞭七朵梅花。

“啊!……”他點著頭,繼續在想,“我投降。”

“從冬至——”

“冬至?……冬至是……”

“Winter Solstice.”

“我懂瞭!”羅便丞大喊一聲,“可不是!一共九枝,每枝九朵,九九八十一圈梅瓣……原來是這樣!非常聰明,非常好玩……”

“梅花一天天——”

“我明白瞭。梅花一天一朵全給染黑瞭,八十一天,差不多三個月,冬天就過去瞭……這個好,妙極瞭!謝謝你。我要去買幅送給母親。”

徐太太給他們弄瞭二葷二素一湯,吃烙餅。

“唉……”羅便丞入瞭座,“你知道去一趟西安有多麻煩?前門西站上車,先去石傢莊,換車去太原,又換車到瞭風陵渡……光是這幾站,就走瞭我們四天四夜。過黃河到潼關又是一天一夜。然後越走越慘,從潼關搭瞭一段軌道車,騎瞭一段毛驢,最後在臨潼才趕上一輛軍車到的西安……”他一口餅,一口爆羊肉,一口炸丸子,“好吃……”又連著幾筷子蝦米大白菜,幾口拌黃瓜……

“我們三個,美聯社的理察德,他的翻譯孫秘書……花瞭十天才到。路上差點兒把我們給凍死,可比北平這兒冷多瞭……”

他已經兩張餅下瞭肚子,“回來運氣好,理察德認識人,搭瞭個便機。”

李天然吃瞭三張,羅便丞吃瞭五張。徐太太上最後一張的時候有點兒緊張,說全烙瞭。李天然示意給瞭羅便丞,“再教你一句話……‘有錢難買末鍋餅’。這最後一張,你吃不下也得吃。餅是越烙越好。”

徐太太給他們在客廳準備瞭壺龍井就回傢瞭。二人才喝瞭半杯,就又接著喝威士忌。羅便丞說他在西安,成天吃泡饃,幾個主角一個也沒見著,倒是靠孫秘書的關系,訪問瞭一些老東北軍。

“國共一合作,仗是要打瞭。你有什麼打算?”

李天然沒有接下去,聳聳肩。

“天然……”羅便丞一臉神秘的微笑,“你有的時候忘瞭我是記者。我有一個記者的鼻子,嗅覺敏銳……”他慢慢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小張剪報送瞭過來,“上次你在我傢,我隻不過隨便提到想訪問你,你臉色就變瞭……”

李天然感到有事,他盡量鎮靜。

“才使我覺得有點兒奇怪。第二天我就發瞭個電報給我的總編輯……昨天回到辦公室,就看到這個。”

李天然垂眼掃瞭下手中剪報。果然,標題就很清楚瞭:“CHINESE STUDENT DEPORTED”。

他沒看下去,也不必看下去,微微笑著還給瞭羅便丞,“你的老板沒白雇你……隻可惜是舊聞瞭……”

好,既然給這小子打聽出來瞭,那隻好解釋一下。他借著喝酒點煙的機會,把可以說的和不可以說的分清楚,輕輕一筆帶過他是民國初年黃河水災的難民,給送進瞭西山孤兒院。他說馬大夫覺得他有出息,保送他去瞭美國。他提到和Maggie一起長大,在Pacific College同學。加油站和打官司的經過,他說得詳細一點兒……

“耶穌基督!”

“你也知道,這不是我的錯,是你們美國歧視中國人,可是宣揚出去的話,很容易引起誤會,以為我到處為非作歹,給美國趕瞭出來。”

羅便丞的驚愕還在臉上,“有多少人知道?”

“馬大夫全傢之外,隻有藍青峰……和現在你。”

“我們使館肯定知道。”

“我想是。”

“肯定會有通知過來,”羅便丞平靜瞭下來,“絕不會再給你簽證。”“無所謂……美國的經驗夠瞭。”

“我可以向你保證……”羅便丞拿起瞭那個銀打火機,先點瞭支煙,再燒掉瞭那小張剪報,丟進煙灰碟,“你這件事絕不會從我嘴裡傳出去……還有,抱歉我們美國這樣對待你……”他玩弄著銀打火機,“漂亮。”

李天然轉瞭話題,“你的稿子發出去瞭?”

“三天三篇,”他喝瞭口酒,“不談這些瞭,中國局勢,現在是幕間休息,等著看下半場吧……”他放下打火機,起身借用洗手間。

李天然點瞭支煙,再次警惕自己,往後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得註意。

“這一陣北平有什麼新聞?”羅便丞回到瞭沙發。

“也都在談西安事變。”

“我是說花邊新聞……有誰傢的姨太太跟司機跑瞭?”

“那我可不知道。”

“好,那先不管……倒是有件案子很有意思。”

剛剛遭到一次小小突擊的天然,一下瞭警覺起來。

“兩位受害人,你我都見過,在卓府堂會上……”

李天然知道不能假裝無知,“哦……那兩個日本人?”

“對,給打死的那個,名字我忘瞭,可是‘鴨媽摩多’山本,我可記得。他的武士刀在傢給人偷瞭……”羅便丞開始有點兒自言自語,“這個時候,又全是日本人,可夠東京亂猜的瞭……而且殺人的和偷刀的,還是同一個人,什麼‘燕子李三’……這還不說,還有人寫打油詩。”

“你連打油詩都看?”李天然確實驚訝。

“本來不看,也看不懂……是我中國同事說給我聽的。”

李天然覺得最好再拖一下,“還是瞭不起,快成為‘全中國’通瞭。”

“你知道我怎麼想嗎?”羅便丞沒理會天然的話,“我覺得像這種針對正在發生的社會事件而作的打油詩,有點兒像希臘悲劇裡面的Cho-rus……中文怎麼說?……沒關系,反正表現出民眾對這個事件的一種心聲,一種評論……我老師跟我講過那個真的燕子李三的故事,也不過幾年前的事……現在又冒出來一個‘燕子李三’……哦,我想起來瞭,那個給打死的日本人叫羽田……這不簡單!盜把劍隻是偷竊,可是羽田是謀殺……可比你給美國驅逐出境嚴重多瞭……”

李天然不動聲色,可是心裡直嘀咕,尤其是最後一句話竟然聯想到他。

“打油詩給這個自稱‘燕子李三’的蒙面人取瞭個外號,叫什麼‘俠隱’……耶穌基督!真有點兒民間英雄的味道瞭。”

李天然聽他這麼說,就順著補瞭一句,“既然兩個受害人都是日本人,那這小子應該算是民族英雄瞭。”

“也可能……隻是……”

“什麼?”

“我老師叫我最好少去碰這件事,說這有點兒像是江湖上的恩怨……他給我說瞭半天,我才明白‘江湖’是怎麼回事……可是……”

“又可是什麼?”

“我隻是奇怪,今天今日,不管健全不健全,還是有警察,有法院,還能有這個江湖嗎?……我是說,你們這個江湖,聽起來不太像是我們的黑社會……你們這個江湖,好人壞人都有,而且好人殺人都對,都說得過去,法律管不瞭,還算是……什麼?……‘俠義’?……老天!”

李天然聽得心裡有點兒發毛,“唉……”他開始打岔,“中國這麼老,這麼大……什麼事都有。”

“當然,怪不得美國人說你們中國人inscrutable……不可思議……你們這個江湖,就不可思議……”

李天然覺得最好把羽田山本的案子引到抗日頭上。他實在擔心羅便丞這麼左推右敲,結果誤打誤撞,歪打正著,給他摸清瞭自己的事。他突然想起來,山本那把劍就在他睡房衣櫃,還有羽田那把槍。太危險瞭,真憑實據,就在隔壁。

“你打算寫出來嗎?”

“什麼……哦,暫時不……案子還沒破……而且……”

“而且?”

“而且要寫的話,也不會是新聞稿。”

“那寫什麼?”

羅便丞嘆瞭口氣,“天然,聽我說,十個記者,八個想寫小說。我也不例外,都在找故事,等靈感……”他喝完瞭小半杯,又添瞭點兒,“像西安事變這種百年不遇的大新聞,竟然給我錯過瞭……看樣子,我的新聞鼻子還是不夠靈,得不到普利策……可是,我告訴你,這個再生的‘燕子李三’倒是一個可以寫寫的故事……不過不急,案情正在發展……還有,主角還沒出現,還有動機……而且,”他一臉狡猾的微笑,“這當中還少瞭一位美女。”

“寫小說怕什麼,編一個出來不就完瞭。”

羅便丞笑瞭起來,“一點兒不錯,我已經有瞭一位。”

“誰?”李天然又覺得話多說瞭。

“Teresa.”

“Teresa?”也好,借這個機會打亂一下羅便丞的思路,“她最近還請我喝酒。”

“真的?”

李天然發現羅便丞有興趣,就提瞭下她想拉他入夥,“不過我沒接受。”

“不能接受,她的真話都是騙人的……”羅便丞有點兒不好意思,“你知道嗎?她根本沒有訂婚。”

“那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她所謂的未婚夫傢裡,早有個大老婆和三個女兒不說,還有兩房姨太太,全住一塊兒。”

“好!”羅便丞臉色正常瞭,“希望那兩個姨太太也都跟司機跑瞭!”

“你忘不瞭唐鳳儀?”

“那倒不是……唐鳳儀是我一時糊塗,隻是那個姓卓的太不是東西。”

李天然點頭同意,敬瞭他一杯酒。

“奇怪沒有人揭他們的底……山本住他們傢不說,我第二次訪問殷汝耕,已經給南京通緝瞭,就在北平卓府。卓十一也在,還得意地說殷汝耕是他幹爹!”

李天然腦子裡突然有瞭個念頭。以羅便丞一個美國記者的身份,可以到處打聽訪問,而不引起猜疑。尤其這個時候,羽田和山本都是日本人,一個美國記者跑新聞,更說得過去。這倒值得試一下,看能不能引他到另一條路上。

“卓傢不但有日本朋友,漢奸朋友,就連警察局裡,都有他們的人。”

“真的?”羅便丞果然有瞭興趣,“誰?你怎麼知道?”

“茶館兒裡聽來的。”

“哦……”他有點兒失望,“茶館兒。”

“也別小看茶館兒,不就是你說的希臘悲劇裡的Chorus嗎?……還有,這兒的茶館兒就像你們美國的酒吧,可以聽到不少事情……你想,寫那兩首打油詩的,又怎麼會知道這麼多?作案留名,報上都沒提。”

“這我很快就會知道,”羅便丞臉上又顯出那種神秘狡猾的微笑,“我已經通過我老師,聯絡上瞭那位大眾詩人……叫什麼?‘將近酒仙’?好奇怪的筆名……反正,他剛給放出來。我們後天見面。”

“真的?”李天然又驚訝又佩服,“這位酒仙是誰?”

“抱歉,等我訪問完瞭再告訴你。”

李天然覺得可以再冒險一次,“你去問問,他是不是警察局裡有內線。”

羅便丞站瞭起來,喝完瞭杯中的威士忌,半開玩笑地指著天然,“還要你來教我訪問?告訴你,我還要去訪問卓老太爺和小太爺,還有偵緝隊……”他披上瞭棉大衣,摸瞭摸,“臨潼一位少校送給我的……我該走瞭,”他卷起瞭消寒圖,“謝謝你的禮物……”轉身對著天然,“我告訴你,這個地方案件要是給一個美國記者首先揭露真相,那北平的大報小報可要丟臉死瞭……唉,得不到普利策,在北平出出風頭也不錯……晚安。”

李天然送走瞭羅便丞,回到沙發上點瞭支煙,回想著晚上的談話,大致沒什麼漏洞。唯一讓他嘀咕的是提到“作案留名,報上都沒說”。幸好羅便丞沒有追問。還有,民國初年可能還沒個西山孤兒院……唉,算瞭……不過,幸好下午把武士刀放進瞭衣櫃,要不然他一上廁所就看見瞭,那可就全完瞭……可是,衣櫃也不妥當,還是得找個地方藏……對,存在馬大夫傢最保險……連羽田那把槍……

他洗完瞭澡就上床……

“咔吧”,上頭輕響一聲。

他迷迷糊糊,撐起瞭上半身再聽……不錯,房上有人。

李天然摸黑下瞭床,套上衣服,輕輕把後窗推開。花園漆黑,沒有動靜。他鉆瞭出去。

他蹲伏著,沿著墻繞瞭半圈。沒人。

他矮身上瞭房,緊貼著瓦,集中目力巡望。沒人。

快滿的月亮,在雲後頭閃來閃去,忽明忽暗。風颼颼在刮。

還是沒人。

他下瞭房,進瞭胡同,從王駙馬慢慢搜到北邊西頌年,再又從南小街繞瞭回來。還是沒人。

他走大門進去,回到北屋,開瞭燈,巡視瞭一下。客廳裡沒什麼不對。

經過茶幾回內屋,才突然瞧見煙灰碟下邊壓瞭一張小卡片。

他的心猛跳瞭三下。

是張彩色小卡片,他拿瞭起來,是“大前門”香煙附送的那種煙卡。

他看瞭看。正面是幅大前門國畫。他翻瞭過來。廣告反面有兩行成語:“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他的氣,他的急,老半天也過不去,消不瞭。這個臉可丟得真不小。

他把煙卡放回碟子下邊,倒瞭杯酒,點瞭支煙,靠在沙發上。

可不能氣,更不能急……

這不像是上門挑戰……沒指名,沒道姓……也沒留字報萬兒……

試探?……薑太公釣魚,願者上鉤?

最好的辦法,至少目前,是裝傻……

《俠隱(邪不壓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