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1:修羅場 第七章 晴天的水族館

1

星期天。半澤和竹下二人坐在大阪站前的大阪希爾頓酒店二樓的酒吧裡。這是半澤經常光顧的酒吧,店裡面很寬敞,椅子坐上去很舒服,和旁邊桌子之間的距離也比較遠,不用擔心談話被別人聽到,酒也很不錯。

“情況如何,你們那位支行長那兒?”竹下一邊說著,一邊不懷好意地笑著。

半澤聳瞭聳肩膀,說道:“他就是自作自受。現在估計是生不如死吧。剛過中午的時候我給他發瞭郵件,不過目前為止還沒有收到回復。”

“再怎麼不好,總歸也是你上司嘛,稍微對他仁慈點兒吧。”

“我已經對他很仁慈瞭。”

“這是禮尚往來嗎?”

竹下大聲笑瞭起來,突然又戛然而止。

“來啦。”

板橋走瞭進來,慌慌張張地在寬敞的店內四下張望,看到輕輕抬起右手的竹下後,加快腳步朝二人走瞭過來。

“來啦,坐那邊吧。”

竹下一邊給一身便裝打扮的板橋讓座,一邊迫不及待地問道:“怎麼樣?”

“我問過未樹瞭,她也有自己的難處,處境也很艱難啊,不過她還是答應幫我一把。”

板橋表情嚴肅,一說到女人,他就不由自主地變得扭扭捏捏起來,看上去非常滑稽。

板橋把夾在兩腿間的牛皮紙信封放到瞭桌子上。半澤拿過去,打開一看,裡面是紐約港灣證券為東田簽發的證明書的復印件。資金運用情況和餘額一目瞭然。

復印件共有兩份。

“這些就是全部瞭吧。”

雖然半澤的話更像自言自語,並沒有問誰的樣子。板橋壓低瞭聲音說道:“這是東田不在傢的時候,未樹悄悄幫我復印的。據說都是你們銀行的支行長教給他的,讓他在這個證券公司裡操作資金。東田就按照他說的辦瞭。”

“這些真的是全部瞭嗎?”竹下問道,“沒有其他的瞭吧?”

“東田帶到神戶那所住宅的文件應該隻有這些瞭。聽未樹說,他傢裡還有一些現金,不過應該數目不大。”

雖然談完瞭事情,板橋並沒有立刻起身離開,他向前探瞭探身子,說道:

“我有一個請求,竹下社長,半澤先生,這件事能到此為止嗎?我求你們放過我們吧,到時候請你們一定要說我們跟這事沒什麼關系啊。”

“放不放過你,還要看結果而定。”竹下冷冰冰地說道,“如果進展順利的話,我們會考慮的。”

“怎,怎麼會這樣!這和前面說的完全不一樣嘛!不是說好瞭幫你拿到這些,就不追究我和未樹的嗎?”

“一開始就和那女人沒關系。”半澤開口說道,“問題在於你。”

“拜托瞭,就是這個問題。我早就說過瞭,我再也不想跟著東田混瞭,我隻想和未樹兩個人平平安安地過日子。您要是不放過我的話,我就什麼夢想、希望都沒瞭啊。”

“沒有夢想和希望的可是我們啊,這點你要搞搞清楚哦。”竹下毫不留情地回應道。

“好啦,我們說過的,隻要事情進展順利,如果能夠好好彌補給我們帶來的麻煩和損失的話,我們也會考慮放你一馬的。還要看你以後的表現啦,就憑兩張復印件就想一筆勾銷嗎?你也是個生意人,你覺得世界上會有這樣的好事嗎?”

板橋像被霜打瞭的茄子一樣,一下子泄瞭氣,低下瞭頭。

“這件事對任何人都要保密。”半澤直樹盯著板橋,叮囑道。

“你要是敢告訴東田的話,我就徹底毀瞭你,明白瞭嗎?”

“明、明白瞭,我絕對不會讓東田知道的。我也跟未樹強調過瞭。所以,所以,能不能不要查封那些資產啊,否則他就會知道是誰泄露出去的瞭。”

“你就那麼怕東田嗎?真沒出息,自己的女人都和東田睡到一塊去瞭。”竹下冷笑著說道。聽到這話,板橋的臉色不由得一變。

“沒有那回事!她和東田沒有發生過任何肉體的關系,隻不過是被他叫到傢裡喝喝酒什麼的。”

“她不是一直睡在他傢嗎?”

“怎麼可能?!”

真是愚蠢到傢瞭。不過,從她肯把這些文件帶出來這件事來看,這個叫未樹的女人,也許已經開始對東田斷念瞭。雖然板橋渾然不覺,但她絕對是一個不好惹的女人。

“誰知道呢?”竹下鼻子裡哼瞭一聲,把臉扭到瞭一邊。

半澤接著問道:“你就說我怎麼知道他們的消息是從哪來的。這些事你對那個女人也不要亂說。”

“那接下來我該怎麼辦呢?”板橋一臉無助地問道。

“你就和以前一樣該幹什麼幹什麼,就當什麼也沒發生過。到時候你自然就知道瞭。然後——”

“然後怎麼樣?”

“帶著你的女人逃跑。”

板橋瞬間目瞪口呆地看著半澤,然後趕緊道謝:“太感謝瞭,太謝謝您瞭!”他一邊說著,一邊匆匆地站起身離開瞭。

“真是個沒出息的男人。沒問題吧,就這麼讓他跑瞭?”

“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而已。”

半澤一邊說著,一邊凝視著板橋帶來的資料上面的數字。餘額有十幾個億之多。

“什麼時候動手?”竹下問道。

“明天。”半澤答道,“馬上就辦手續申請臨時扣押。”

“太好瞭!終於等到這一天瞭。”

“把竹下金屬的債權也一起收回來吧。”

“真的能收回來嗎?”

“當然可以。”

半澤面帶微笑和竹下互相註視著說道。

“為債權回收,幹杯!”

半澤舉起裝著雞尾酒的玻璃杯,和竹下舉起來的啤酒杯,碰在瞭一起。

2

透明水箱的另一側,海葵那細細的觸手無力地飄浮在水中。在無數人的註視中,仿佛想要去抓住某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一樣。

簡直和現在的我一樣啊,淺野不由得在心裡暗自感嘆。

稍微移動瞭一下視線,突然看到自己那張一臉嚴肅盯著水箱看的面孔正映照在玻璃上。

這裡是水族館,今天他帶一傢人來這裡玩。孩子們都玩得興高采烈。憐央一直圍著淺野轉來轉去,一刻都不舍得離開爸爸身邊。佐緒裡諷刺憐央是個小跟屁蟲,其實自己也非常高興。

“爸爸,快去看鯨鯊吧!”

“按順序看呀,憐央你個小跟屁蟲!”

佐緒裡在拉著淺野手的憐央頭上戳瞭一下。

“好疼呀!”

“佐緒裡,你自己還不是一樣,小跟屁蟲。從剛才就一直纏著爸爸。”

“我就要纏著爸爸!”

看著佐緒裡鼓起腮幫子的小臉,利惠不由得苦笑瞭一下說:“真拿你們沒辦法。”

真痛苦啊!

淺野從來沒覺得傢人的存在,竟然是如此沉重、如此痛苦、如此令人牽腸掛肚的事。

我,不配做你們的爸爸。

“爸爸,快過來呀。快點兒嘛!”小學二年級的兒子在喊他。

兒子非常尊重淺野,經常說:“我爸爸是最棒的。”利惠經常把憐央這樣稱贊爸爸的話講給淺野聽。

“爸爸,上次的社會考試,我考得特別好呢。”佐緒裡一邊走,一邊隨口說著自己的事。

“要能一直都考這麼好就好瞭呢。”

利惠忍不住笑著接口說道:“就你話最多。”

“下次再繼續努力!”

“嗯嗯。我一定要像爸爸那麼努力才行,加油!”

淺野仰頭看著天花板。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血直往頭上湧,手心裡都是冷汗,已經濕乎乎的瞭。

帶著孩子們來玩的這個水族館,在淺野擔任支行長的大阪西支行所在的轄區內。

穿過綿延不絕的鋼鐵批發商業街,就能來到這個坐落在面朝大阪港的天保山上的一個大型遊樂場。

路上,利惠告訴孩子們:“這一帶是媽媽和爸爸工作時常來的地方哦。”不過孩子都不太感興趣,隨口答著“哦”“是嗎”之類的。

在孩子們眼裡,那種地方有什麼好玩的呢?

從大阪中心直到港灣附近,這一片是最煞風景的區域。

那種殺氣騰騰的光景,甚至透過車前面的擋風玻璃,直接侵蝕著手握方向盤的淺野的心。

看看魚就能喜笑顏開,孩子們那種輕易就能得到滿足的天真,那無邪的笑聲,刺痛瞭淺野的心,仿佛是在拷問著他的那些虛偽行徑。

“老公,你不要緊吧?”突然,利惠悄聲地問道,“你臉色看上去不太好呢,是哪裡不舒服嗎?”

“沒有……我沒事。”淺野好不容易擠出一句回答。

“是嗎?”利惠的表情暗淡下來。

胃裡一陣揪心的痛。如果,如果沒有那些事的話,就可以堂堂正正地用燦爛的笑容回應妻子,面對孩子們瞭。然而,此刻的淺野,背負著過於沉重的負擔,隻能表達出和本意完全相反的冷漠。

而利惠也許已經感覺到瞭,淺野的心裡一定藏著某個刻意隱瞞的秘密。

現在淺野的生活中,隨處都彌漫著疑神疑鬼的氛圍。

這樣的狀況越發讓淺野感到消沉,失魂落魄,更讓他感到厭倦。

利惠終於忍不住向他發問,是在下午三點過後。那時候他們走累瞭,在咖啡館找瞭個空位坐下來休息,孩子們則又跑去看鯊魚瞭。

淺野盯著菜單在看,然而卻有一種冷漠的感覺從他身上散發出來,利惠不由得抬起頭來,用非常認真的眼神看著淺野,說:“我真的很擔心你。”

“什麼?”

“擔心你啊。”

“你說什麼呢。”

痛苦的感覺在心底裡膨脹開來。同時,他也覺得很麻煩。在孩子們面前好不容易忍住沒有表現出不耐煩的樣子,此刻卻表露無遺。妻子的表情陰暗下來,問道:“你沒事吧?”

“當然沒事。”淺野眼神空洞地回答著。

妻子繼續說道:“今天讓孩子們先回去,我讓媽媽幫忙照顧一下孩子,她答應瞭。剛剛我打電話過去拜托的。隻要在新大阪站把孩子們送上新幹線,媽媽會在東京站接他們的。”

“你怎麼擅作主張……”

“對不起。不過,就讓我再在這裡待一晚吧,求你瞭。”

“隨便你吧。”說著,淺野揚手叫來瞭服務生,雖然他還沒決定點什麼。

* * *

“花”給他定的期限是明天。

估計今天晚上,還會有郵件發過來吧。說不定此時正在發呢。而此刻,也許那個“花”也正在等待著淺野的回復。

這麼一想淺野就更加坐立不安瞭。此時的他正站在瞭人生最大的分岔口上。現在根本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他想坐在電腦前面等著,他想和“花”好好交涉一下。

傍晚時分,把孩子們送上近乎滿員的新幹線之後,淺野和妻子在梅田吃瞭晚飯。然後以“還有工作沒做完”為由,把妻子一個人留在瞭賓館裡,自己回到瞭支行宿舍。

慌慌張張趕回到宿舍後,淺野立刻沖到有電腦的房間裡,連上衣都顧不上脫,就趕緊打開瞭筆記本電腦。

一連上網,他立刻看到來瞭好幾封郵件。一看發件人的名字,淺野的心臟立刻“咚”地猛跳瞭一下。

是“花”。

做好心理準備瞭嗎?你的人生已經徹底完瞭,支行長先生。

發送時間是下午六點四十分。

“可惡!”

淺野狠狠地咂瞭下嘴。正是在去水族館等地方的這段時間裡收到的,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鐘瞭。

他慌瞭,趕緊回信。

白天我外出瞭。我剛剛讀完您的郵件。一切都按照您吩咐的辦。請您告訴我,我該做些什麼?無論如何請給我個機會跟您談一下,萬分感謝。

發送。電腦畫面中,出現瞭發送的進度條,很快消失瞭。淺野長出瞭一口氣,癱坐在瞭椅子上。

已經跟妻子提前打過招呼瞭,如果太晚的話就不回賓館瞭。他洗瞭個澡,沖瞭一杯咖啡,坐在電腦前面嚴陣以待。他一開始就沒打算跟妻子回賓館。今天晚上是生死關頭。

然而,對方卻遲遲沒有回信。

明天就是“花”設定的最後期限瞭,就這麼完瞭嗎?還是說,還有一線生機?

心緒難寧,而且在等待的這段時間裡,淺野的心裡像長瞭草一樣,被折磨得坐立不安,焦躁不已。

三十分鐘過去瞭。一個小時過去瞭。

怎麼辦?該怎麼辦?他不停地重復著沒有回答的自問。難道是對方根本不在乎我回不回信?還是說因為我回復得太遲瞭,對方等得生氣瞭?

但是,過瞭兩個小時左右,有郵件進來的提示音把淺野從無休止的痛苦思考中拉瞭回來。

來自“花”的回信,漫長得令人窒息的兩三個小時,說是受刑也不為過。

他趕緊滿懷希望地打開郵件。然而,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謝過罪瞭嗎,支行長先生?你自己承諾過的哦。該怎麼向銀行,還有你的部下們賠罪呢?

“謝罪……”

幹巴巴的,微弱的聲音從淺野的嘴唇裡擠出來。

“謝罪……嗎?”

對方打瞭他一個猝不及防。

又不能無視。

但是,淺野一心想著要和“花”進行交涉,由於一直過於糾結這一點,而完全沒想過如果對方提要求的話,自己應該有什麼樣的對策。說他糊塗也罷,笨也好,實際上他的確沒有想過,如果對方讓他謝罪的話,他該如何應對。

第一,真要謝罪的話,就必須在大傢面前承認自己所犯的罪。這對於一心要隱藏自己罪過的淺野來說,是不可能做到的。

我打算謝罪,在那之前我想和您談談。

等待,再等待。

時間緩緩流逝,一分鐘,又一分鐘。

快點回信!已經受夠瞭!等得不耐煩的淺野,痛苦得抓心撓肝,焦躁不安。

終於,有回復瞭。這次是過瞭大約一個小時以後。

然而——

滿嘴謊言的支行長先生,坐等明天吧。

“喂,等、等……”

房間裡響起淺野的悲鳴。慌忙之中趕緊回信,然而手抖得幾乎無法打字。

我一定謝罪。請您告訴我具體該怎麼做,請給我一個說話的機會。

現在不是顧忌身份和面子的時候瞭。

又是漫長的等待。這時候淺野明白瞭,對方是故意的。他心神不寧地坐在電腦前面,連個盹兒都不敢打,焦躁地等待郵件的樣子,“花”肯定心知肚明。“花”也知道,隨便打出一張牌都能讓淺野作為銀行職員的職業生涯徹底毀滅。正是因為看穿瞭淺野對此事害怕得要死的心情,才在這跟他玩這個貓捉老鼠的遊戲。

“求你放過我吧,我受不瞭瞭……拜托瞭,求你放過我吧,求你瞭。”

淺野雙手捂著臉。忍耐已經到瞭極限瞭。

他斷斷續續地嗚咽著,“求你放過我吧,求你瞭……”

淺野伏在桌子上,身體扭動抽搐著,痛苦地低聲哭泣著。

然而,等瞭一個小時,兩個小時,“花”的郵件就是不來。在這段時間裡,淺野可是哭得夠慘的,最後哭得眼淚都幹瞭。這回他又換瞭個發泄方式,與生俱來的任性,加上又是個蜜罐裡長大的精英少爺,哪吃過這個過虧,他起身拿滿屋子的東西撒起氣來,一通亂扔亂砸。這會兒又把自己的所作所為忘到瞭九霄雲外,開始恨起“花”來。桌子也被他踢飛瞭,拿著床上的枕頭又是一頓拳打腳踢,拖鞋被扔到窗簾上,很快就把自己折騰得精疲力竭,他“撲通”一屁股坐在瞭床上,呆呆地盯著電腦畫面。然而就在此時,有新郵件進來的通知圖標剛好跳瞭出來。

淺野就像個沒瞭魂的空軀殼一樣,慢慢地晃悠悠地站起來,打開瞭新郵件,裡面簡短的文字一下映入眼簾,不過郵件的意思很費解,他看瞭很久才明白。

去向部下坦白你的罪行並謝罪,如何?怎麼處置你,全憑那個部下決定。

部下……來決定?

居然要別人來決定我的人生嗎?我可是支行長啊!

此時,淺野眼前浮現出的部下的面孔隻有一個——半澤。

他無法忘記,前幾天接受木村副部長問話之後,半澤叫住他時的那種充滿挑釁的眼神。他非常痛恨自己那時流露出來的驚慌失措。

在銀行這個組織中,身為支行長的他面對半澤時一直處於君臨之勢,然而事實是,此刻他卻臣服在自稱是“花”的半澤的腳下。

真是豈有此理!

他反復地對自己說著“我地位比他高”“我比他更強大”,然而這種心理暗示在那個可憎的表情面前如此不堪一擊,瞬間瓦解。

心力交瘁的淺野一下子趴在瞭桌子上,雙手抱頭,痛苦萬分,慘兮兮地哭泣喊叫著,反復用拳頭敲打桌子。就這樣不知不覺中,淺野迷迷糊糊地睡著瞭。

3

半夢半醒之中,一夜就這麼過去瞭,又到瞭早晨。

這到底是自己成為銀行職員之後的第多少個早晨瞭呢?淺野一邊想著這個從來沒想過的問題,一邊比平時更早地出瞭傢門。

昨晚,可能是擔心打擾自己工作吧,利惠沒有打電話過來。這反倒正好。在那種被“花”的郵件搞得心慌意亂、失魂落魄的時候,要是妻子打電話過來,不難想象自己會說出什麼樣難聽的話來。真對不起妻子啊!此刻的淺野完全沒法保持平常心。居然能用這樣的精神狀態陪著傢人過周末,消磨時間,自己都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

不過,不管經歷瞭什麼,天亮之後的淺野多少平靜一點兒瞭。據說夜晚擁有讓人類失去理智的神秘力量。他的確有這種感覺。

到銀行是早晨八點十五分,已經有超過一半的員工坐在位子上瞭,桌子上都攤著各自的工作文件。

“早上好。”

看到淺野出現,大樓裡此起彼伏地響起打招呼的聲音。

“早。”

淺野隨口應著。他註意到,位於融資課一角的融資課長位子那邊沒有傳來打招呼的聲音。是半澤。看到那張和平常沒什麼兩樣的側臉,淺野有點兒邁不動腳步瞭。

他默默地走進支行長辦公室,剛把公文包和上衣放進櫃子裡,副支行長江島就過來找他。

“早上好,周五支行長您剛回去,我就接到瞭人事部田所次長的電話。他讓您給他回個電話,估計是——”江島瞥瞭一眼融資課長的位子,壓低瞭聲音說,“關於半澤的事兒吧。”

“知道瞭。”淺野嘟囔著回答道。

他一抬頭,發現江島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

“支行長,您身體好點兒瞭沒有?”

“不要緊瞭。”

“是嗎?另外還有一件事……”

江島又朝半澤那邊看瞭一眼,這次突然把音量加大瞭,說道:“業務統括部把上次面談結果的報告發過來瞭,結果是很嚴重的——要改善。”

江島應該是為瞭讓半澤也能聽到而故意提高瞭嗓門說的,然而背對著他們的半澤完全看不出有任何反應。

“喂,半澤!”

江島被半澤不予理睬的態度氣得頓時火冒三丈,大聲吆喝起來。

半澤邁著穩健的步子,從容不迫地走瞭過來。真是一張不想看到的臉。瞬間,淺野萬般滋味湧上心頭,胃裡也開始翻滾起來。

“叫我有事嗎?”

“你還說有事嗎?事大瞭!”江島雙肘撐在桌子上,憤怒地盯著半澤,“拜你所賜,咱們支行的聲望一落千丈!”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指尖咚咚敲著業務統括部發過來的報告。

“都是你的責任。”

半澤一直盯著江島的面孔,默不作聲。

“你適可而止吧!”

看到半澤沒有任何反省的意思,江島氣得脖子上青筋暴起,臉也瞬間漲得通紅。

然而,半澤依然面不改色,面對江島的恫嚇一點兒反應都沒有。然後,他的視線,慢慢地轉向瞭靜靜地坐在旁邊的淺野身上。

淺野不敢直視他的目光。

謝罪——

“花”的郵件在他腦海裡不停地閃現,天亮之後本來已經感覺平靜的心,又被攪起瞭層層漣漪。然而淺野也深知,不管自己的心裡發生如何天翻地覆的變化,自己的處境也絲毫不會被改變。

是你嗎?半澤。那個什麼“花”,是不是你啊?

恐怖在心裡翻騰著,除瞭緊張不安之外無能為力。

這傢夥的手裡,這個隻不過區區一介融資課長的男人手裡,卻握著身為一行之長的我這個精英的命運。

這個事實真讓人恨得牙根癢癢。懊悔得無可奈何。

沒有什麼辦法瞭嗎?

應該還有辦法吧。

對這個男人進行威逼利誘也好,欺瞞哄騙也罷,應該能找到一個讓他對自己言聽計從的辦法吧。不管怎麼說,我可是支行長啊。

對呀。支行長。

淺野心裡不停地默念著,“我是支行長……”

“你一個課長之流的,不管說什麼,隻要我堅決否定不就完瞭嗎?不對嗎?不,沒錯。就是那樣啊,就是那樣……吧……”

“支行長,支行長……”

這時候,淺野大腦中的各種胡思亂想被江島呼喚自己的聲音打斷瞭,他瞬間清醒瞭。

一雙怒火燃燒的眼睛正看著自己。

“咱們到裡面說吧。”江島指瞭指背後的支行長辦公室。

“你給我進來!”江島又沖著半澤喊瞭一聲。

三個人進瞭支行長辦公室。

江島對於半澤的怒火是單方面的。

“這都是因為你態度不好導致的。”

他大發瞭一通雷霆之怒後,最後說瞭這麼一句話。

“態度的問題嗎?”

一直沉默不語,聽由他數落的半澤聳瞭聳肩膀突然大笑起來。這傢夥大概覺得很好玩吧,淺野想到。這傢夥,從來就沒有把江島之輩放在眼裡。他一直都是這種態度。

“你說什麼?”

“咣”的一聲,在支行長室裡回響起來。是江島的拳頭砸在桌子上的聲音。“那,你覺得是什麼問題啊?你給我聽好瞭,半澤課長,支行長把西大阪鋼鐵的授信判斷全權交給你瞭,你卻辜負瞭支行長的期待和信任。你還不承認這是你的問題。支行長,您倒是說點兒什麼啊。”

淺野不知如何是好。放在過去,他肯定會理所當然地附和這種說法,跟在江島的後邊起勁地數落半澤的各種不是,嚴厲地強迫他承認都是自己的錯。然而,此刻——

他一看到半澤的眼睛,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瞭。

“這種人不值得再包庇瞭,支行長您倒是狠批他一頓啊。”

腦海裡回想起瞭“花”的郵件。

你謝罪瞭嗎?

可惡。謝的哪門子罪。什麼罪……

“支行長——”

江島又開始催他的時候,門被打開瞭。融資課的橫溝從門縫裡探進個臉來說道:“副支行長,時間差不多瞭。”

江島抬起手來看瞭看手表。

“不好意思,支行長,原本定好瞭今天一早要去立賣堀鋼鐵,我先出去一下。”

“半澤!”他又瞪著融資課長說道,“趕緊向支行長道歉!”扔下這句威脅性的話後,江島匆匆忙忙地離開瞭支行長辦公室。半澤沒有回答。此刻,房間裡就隻剩下淺野和半澤兩個人瞭。

淺野的腦海裡滿是和“花”來來回回的郵件在飛。“花”到底是不是半澤,並沒有確鑿的證據。

然而,另一方面,又有某種東西讓他覺得“花”應該就是半澤。

雖然努力地裝出平靜的樣子,淺野的心裡卻非常亂。胃像被什麼東西捏住瞭般火辣辣地疼痛著,頭也疼得陣陣發沉。

扔掉自尊,向這傢夥謝罪?豈有此理。為什麼非要那麼做?不管這傢夥幹瞭什麼,都要給他壓下去,遮掩住,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不管是什麼!

然而,半澤的目光就像針一樣刺過來,把淺野的想法紮得千瘡百孔。

那傢夥可不是個單純的傻瓜,說幹就能幹得出來吧。在總行有深廣的人脈,並且運用自如。雖然他比淺野年輕,職位比淺野低,但是如果他有那個心思的話,說不定二人在比賽場上剛一交手,淺野就被對方摔出瞭場外。更何況這傢夥手裡握著證據呢——現金存折這個無法被撼動的鐵證。

這已經不僅僅是道義的問題,也不能用“課長鬧著玩兒呢”來搪塞,這已經構成刑事犯罪瞭。半澤肯定會徹底追查到底吧。謝罪呢,還是不謝罪?淺野的心裡,各種復雜的情緒又開始激烈地翻滾攪動起來。

然而,很快那些對立的,或者說是矛盾的感情被一種不由分說、無法抗拒的力量,集中指向瞭一個結論。

淺野終於把一直註視著地毯的視線慢慢地再次轉向瞭半澤。

一看到對方那像看傻瓜一樣的表情,臉上那一絲若有若無的嘲諷的笑意,淺野的自尊心就像被火燙瞭一下。

要向這種傢夥,可惡,向這種傢夥……

這時候,腦子裡突然插入瞭別的畫面。淺野強作鎮靜的表情徹底地崩潰瞭。“爸爸!”憐央的笑臉綻放在淺野的腦海裡,還有佐緒裡那氣鼓鼓的笑臉,還有妻子說著“變大瞭呢”的聲音。

我——我——對不起你們啊!

淺野一下子睜大瞭眼睛,直視著半澤的眼睛。

4

“對不起。”

淺野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來,兩隻手撐著桌子,深深地低下瞭頭。淺野終於承受不住瞭,瞬間屈服瞭。

“求你原諒我吧。”

在數秒的時間裡,半澤就這麼默默地盯著淺野的頭頂,等著他抬起頭來。

淺野終於慢慢地抬起臉來看向半澤,那眼神仿佛在探尋半澤的反應一樣。對方的臉上浮現出的感情看起來無法言表,五味雜陳。

“你說的是什麼事啊?”

剎那間,淺野吃瞭一驚,睜大瞭眼睛看著對方。那副驚慌失措、再次因心理鬥爭而動搖的樣子,實在是太精彩瞭。

“西大阪鋼鐵那件事。”淺野勉強從嗓子眼兒裡擠出瞭聲音。

“哦?為什麼呢?”

淺野狼狽不堪。

“那五個億不是你的責任。是我急著去做授信審批,都是我的過失。”

半澤強忍著怒火,沉默不語。什麼過失!別開玩笑瞭。都到瞭這個時候瞭,還打算巧言令色,偷換字眼蒙混過關嗎?他一邊這麼想著,一邊瞪著他的上司。

“所以,希望你給我一個謝罪的機會。非常抱歉!”

“你說過失?”

半澤一開口,淺野牙齒緊緊咬著嘴唇,趕緊把視線轉移到瞭地板上。好半天,淺野都沒能說出話來。

過瞭一分鐘,也許是兩分鐘。也許更久。行長室外,傳來瞭通知大傢參加周一全員例行早會的廣播聲。隨後傳來瞭全體員工陸陸續續起身,朝早會場所一樓大廳走去的腳步聲。並沒有人不知趣地跑到房門緊閉的支行長室來喊他們。

“那,請允許我更正一下。”終於,淺野開口瞭。

他臉色慘白,嘴唇顫抖著,眼珠像微弱的電燈一樣來回轉動。

“我——我,背叛瞭銀行,背叛瞭東京中央銀行。做出瞭作為支行長,不,作為一名銀行職員不應該有的行為。我很慚愧。”

淺野的頭一下子垂瞭下去,他的心理防線徹底崩潰瞭。他又沉默瞭,凝固在臉上的表情,仿佛支離破碎的蜘蛛網。他慢慢地在椅子旁邊跪下去,頭伏在瞭地板上。

“就是這樣,對不起,請你原諒我。”

“無法原諒。”半澤說道。

他冷靜的口吻中帶著尖刻。淺野無言地抬起頭看著半澤。

這個迄今為止對半澤百般挖苦諷刺,為瞭能把半澤趕出去使出各種手段,到總行疏通關節的上司。這個恨之入骨,欲殺之而後快的對手!

“你就是銀行職員裡的垃圾,我要讓你身敗名裂!”

這話說得太狠瞭,愕然的淺野嘴巴一張一合的,但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支行長室裡的內線電話突然響瞭起來。

“去接。”半澤命令道。

淺野慢騰騰地站起來,拿起聽筒放到瞭耳邊,聽到對方的聲音後,很為難地回頭看著半澤。

“是前臺打過來的。對、對不起,我、我妻子來瞭。實際上她來大阪瞭,是來跟我道別的。”

淺野對著電話說道:“知道瞭。不過,完事兒你就回去吧。”說完就放下瞭聽筒。

“她說給大傢帶瞭一些禮物過來。無論如何,都要親手交給我……”

不一會兒有人敲支行長室的門,淺野打開瞭門。一位裡面穿著短袖襯衫,外面套著一件短外套,腳上是一雙輕便運動鞋的非常樸實的女性站在門外。個頭不高,看上去很聰明的女性。註意到半澤在場,她趕緊非常客氣地鞠躬致意。

“非常抱歉,突然跑過來,打擾你們工作瞭。”這句話不是對淺野說的,而是對半澤說的。

“沒事。”半澤小聲回答道。

這時候淺野的妻子好像一下讀懂瞭室內不尋常的氣氛,臉上不由得浮現出驚訝的表情看瞭丈夫一眼,然後又回頭看看半澤,表情一下子僵住瞭。

“啊,這……這個。”她把手裡提著的點心盒子遞瞭過來。

“一點兒小東西,不成敬意。分給大傢吃吧。承蒙大傢一直以來這麼照顧我丈夫,非常感謝。啊,這位是?”

“融資課的半澤課長。”淺野介紹道。

“真是太不好意思瞭,還請您多多照顧我丈夫。”說著,她深深低下瞭頭。

“您到大阪來啦?”

這麼一說半澤想起來瞭,淺野發過來的郵件裡提起過,白天外出瞭。

“嗯。孩子們特別想念爸爸,非纏著我讓我帶他們來,我們周六過來的。孩子們昨天就回去瞭,我想難得來一趟,想到支行裡跟大傢打個招呼,所以才待到今天的。請問——你們最近工作都很忙吧,我丈夫也總是沒什麼精神,我很擔心。”

“好啦,你還不走嗎?”淺野催促道。

淺野的妻子促宇顰眉,看上去那麼楚楚可憐,又是那麼真誠。半澤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雖然他就是這麼個人,不過,還請您多多關照他,半澤先生。”

淺野妻子從容不迫地抓住半澤的手,緊緊地握住。從她的指尖傳來瞭意外強大的力量,讓半澤吃瞭一驚。她帶著非常認真的表情,用哀求的眼神望著半澤。

“請您,請您,照顧照顧他。”她求情般地說著,半天也沒有放開半澤的手。

這就是女性天生的敏銳直覺吧。很顯然,淺野的妻感覺到瞭什麼。雖然她不知道到底發生瞭什麼事,但是她感覺到瞭,空氣中彌漫著的不尋常氣氛告訴她,他們一定是在說著什麼逼迫自己丈夫的,特別的事。

面對沉默不語的半澤,淺野妻子仿佛就要哭出來瞭。

“喂,好啦。”淺野實在看不下去瞭。

聽到淺野的聲音,淺野的妻子後退瞭一步,再次深深地鞠瞭個躬,轉身離開瞭支行長室。她的背影看上去是那麼寂寞,半澤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半天都沒收回眼神來。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瞭。”把妻子送走後,淺野返回來道歉道,“希望你能原諒我。就是這樣,半澤。是你給我發的郵件嗎?”

半澤沒有回答。

現在說是誰發的郵件還有什麼意義呢?半澤用他慣有的方式,單刀直入地說道:“我打算向銀行告發你的所作所為。”

淺野的臉上浮現出絕望的恐懼。

“求你饒瞭我吧,求你瞭!”

他再一次把頭伏在瞭桌子上,“我還有傢人,我不想給傢人添麻煩。”

真是個任性的理由。

“你作為銀行職員的前途到此為止瞭!你會被刑事起訴,被徹底聲討!你做好心理準備吧。”

“拜,拜托瞭。千萬別這樣——你千萬別這樣。半澤,很抱歉到處說你的壞話,求你給我一個補償的機會。讓我當牛做馬也行,求你放過我吧。”

半澤的心理天平開始搖擺瞭。

一開始那個天平是朝“毀滅他”那一邊傾斜的。然而,淺野妻子出乎意料的出現,讓那個重心發生瞭微妙的變化,現在又朝著新的方向傾斜過去。

淺野還在哭著。這個四十二歲的男人,作為東京中央銀行的人事精英,一路春風得意地走到這個地位的男人,毫無顧忌地淚流滿面。

半澤坐在瞭椅子上,往椅背上一靠,整個人也癱軟下來。小花,為什麼腦海裡突然浮現出瞭妻子的面孔?

“你答應我的條件的話,我也可以考慮放過你。”

淺野挺直瞭身體,瞬間感覺一縷希望的光芒照在瞭他寫滿絕望的臉上。他停止瞭嗚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半澤。

“什麼條件?”

“讓我去我想去的部門,這就是我的條件。”

淺野目不轉睛地看著半澤,“哪個部門?”

“營業二部。”半澤說道,“哪個組都可以,但是職位必須是次長。”

“營業二部……”淺野小聲說道,驚愕地瞪大瞭眼睛。

營業本部是東京中央銀行中精英雲集的核心精銳部門。而其中的二部,則一手掌握瞭銀行裡所有同類資本大企業的交易,是被稱為東京銀行保守本流的核心中樞。

“這個……”

淺野咬著嘴唇。這事有多難辦不用說也知道。本來就已經是處境艱難瞭,更何況自己已經把半澤給貶得一文不值,名聲掃地,在這種時候就更是難上加難。半澤所期望的職位,有瞭淺野四處散播的那些評價,怎麼看都是不太可能的事。

“辦不到的話你也就沒有未來瞭。別說在銀行沒法混下去,就等著去監獄裡吃牢飯吧。人事部待會兒不是要打電話過來嗎,要是你真那麼重視傢人的話,那你就趕緊想辦法吧。另外還有一件事,讓融資課的所有人都去他們想去的部門。聽明白瞭嗎?這就是我的條件。”

說完半澤冷冷地瞥瞭一臉愕然的淺野,站起身走瞭出去。

* * *

支行長室裡就剩下淺野自己瞭,垂頭喪氣地呆坐在地毯上。

實在是一個太難辦的事情瞭。課員們的人事調動倒是相對容易多瞭。

讓半澤——去營業二部當次長?

那可是不折不扣的高升啊。

然而,為瞭讓這件事成為現實,就必須徹底顛覆迄今為止自己向總部散佈的那些對半澤不利的評價。這樣的話,也就相當於要推翻包括人事部次長小木曾、業務統括部的木村在內的,在此次事件中對半澤做出負面評價的所有人的話。

這時候桌上的電話又響瞭起來,淺野抬起頭來,晃悠悠地站起來。不出所料,是人事部的田所打來的電話。

“關於半澤融資課長的事,人事部已經決定把他調走瞭,差不多也定瞭調到什麼地方去。所以打電話過來通知您一下。”

“啊,這件事,能請你們緩一緩嗎?”淺野趕緊說道。

田所是以前淺野在人事部工作時的手下,兩人關系很親密。

“這裡面可能有一些誤會。”

“誤會?”電話的另一邊,田所被搞糊塗瞭,“這到底怎麼回事啊,淺野支行長?要把半澤課長調走,不也是您的意思嗎?”

“啊,本來是這個想法來著。不過,我好像對他的能力有誤解,我前面做得有點兒過於不講情面瞭,不好意思。調走這件事暫且不要提瞭。”

“您要是這麼說的話,那就這麼辦好瞭,不過——”

明顯能聽出對方不服氣的口氣。

“抱歉,關於他的事,能讓我親自過去解釋一下嗎?”

“業務統括部那邊也送來瞭報告,我覺得把他調走挺合適的啊。”

“不是,我不是說瞭嘛,其實事情並不是那樣的。”明知自己沒理,淺野還是毫不掩飾地焦躁起來,“總之,關於半澤課長的人事變動問題,我會重新提案的。”

“好吧。什麼時候啊?”

定好瞭具體的商談日期,淺野放下瞭電話聽筒。此刻,半澤的未來和淺野的未來密切地聯系在瞭一起。

5

半澤和竹下一起走在北新地。已經過瞭晚上九點瞭,也許是最近經濟好轉的緣故吧,商業街上行人絡繹不絕。二人來到瞭一座相當幹凈漂亮的小樓前。和上一次來時一樣,也是一個雨夜。因為剛剛被雨淋過,“Artemis”的招牌綻放出奪目的光芒。然而也許是心情的關系,在他們二人看來,這塊招牌今晚看起來有點兒臟。

站在電梯前面的時候,竹下突然長嘆瞭一口氣。電梯門打開瞭,和醉醺醺的男人一起走出來的,還有三位穿著華麗禮服的陪酒女。

二人乘上瞭電梯。

“能讓我們進去嗎?”

竹下爽快地對略帶擔心的半澤說:“不要緊的,之前的損害都已經賠償瞭,也好好道過歉瞭。”

“啊,是嗎?”

“我一直在想啊。”竹下說道,“到底該用什麼辦法教訓一下東田那個人渣呢?是堵在他們傢門口呢,還是把他叫到某個地方,說你小子完蛋瞭?不過從上次和東田交過手之後,我就想到瞭。就在這傢店裡。東田那小子不是最喜歡在女人面前耍帥裝酷逞英雄嘛,就在女人面前把他的假面具扯個精光,讓他徹底現原形。”

下定瞭決心的竹下,緊繃起瞭面孔。三樓到瞭,他們徑直走到走廊盡頭的那個門前。不知從何處傳來瞭巨大的卡拉OK聲。在這個充斥著女人們嬌滴滴的聲音和誇張放浪笑聲的夜晚的一隅,半澤和竹下二人,顯得那麼格格不入。

“歡迎光臨。”

傳來瞭接客的聲音,媽媽桑走瞭出來。但是,當看到來客是竹下和半澤二人時,她的表情瞬間晴轉陰。

* * *

竹下從媽媽桑那裡知道瞭未樹的上班規律,並查明瞭每天基本上東田都會來。東田通常在晚上十點左右過來,打烊後兩人再一起回到東田在神戶的公寓。

“啊,那個──”

扔下緊張得說不清話的媽媽桑,竹下冒冒失失地闖瞭進去,半澤緊隨其後。

東田由未樹和幾個女孩子陪著,正在喝酒,看上去興致相當高,不時發出豪爽的笑聲,周圍的女孩子們也笑個不停。

但是,在看到竹下的突然出現後,笑聲戛然而止。

看樣子東田已經喝瞭不少酒瞭,油膩的四方臉被酒精染得通紅。

“我當誰呢,原來是窮社長啊。”

從東田那張收斂瞭笑的嘴裡,噴出瞭先發制人的炮火,女人們齊刷刷地回頭看向竹下。竹下沒搭理他,而是默默地走到瞭對面的座位,坐在瞭沙發上。半澤也坐在瞭沙發上。這時候慌慌張張的媽媽桑趕緊一邊說著“歡迎光臨”,一邊開始調酒。

“哪來的白癡叫花子啊?”

二人舉起酒杯幹杯,竹子故意大聲說道:“破產公司的社長又在擺架子裝酷啊。”

東田冷笑瞭一聲。

“有句話說得好啊,笑到最後的人才是真正的贏傢。”

“你能說點兒有意思的話嗎?”

看著東田那副一無所知悠然自得的態度,半澤和竹下相視瞭一下,不由得笑瞭起來。

“喂,東田,你以為自己能笑到最後嗎?啊哈哈!半澤老弟,你聽見瞭嗎?真是個頭腦簡單的傢夥啊。”

東田臉上那嘲諷的笑容消失瞭,轉而怒火中燒地盯著二人。

半澤接著這句話說道:“喂,東田先生,你要是以為我們什麼都不知道那可就大錯特錯瞭。不要小看人。我們要把你打個落花流水!”

“你說什麼?!”東田咬牙切齒地說道。

“中國那邊的新公司還順利嗎,東田?”

半澤的這句話,一下子引起東田的戒備心。因為對於東田來說,中國公司的事應該是半澤絕對不可能知道的秘密。“給竹下社長和銀行惹瞭那麼多麻煩,騙取瞭十億日元,但是你也得有那個花錢的命啊。”

東田已經驚呆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對瞭,半澤先生。那個叫什麼來著,那個什麼證券?”

東田的眉毛動瞭動,神情頓時大變,用胳膊擋開瞭身邊的未樹遞過來的酒杯。店內瞬間鴉雀無聲。

“紐約港灣證券。這個笨蛋私藏財產的外資證券公司。不過,那筆錢今天已經被凍結瞭。”

“咣當”一聲,站起來的不是東田,而是坐在店角落裡的兩人中比較年輕的那名男子。他被另一個按住肩膀,勉強又坐下瞭。“被搶先瞭!”那張臉上的表情說明瞭一切。但是,半澤對著他們喊瞭一聲“國稅先生!”那個制止他的男人吃驚地回過頭來看瞭一下。

“有那閑工夫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子跑到銀行去耍威風的話,還不如去認真搜查一下呢。你這個笨蛋。趕緊回去向你們那個統括官報告,東田的隱瞞資產已經全部被我們凍結瞭。他要是能來低個頭,我也以考慮分一杯羹給他。知道瞭嗎!”

冷冷地目送二人急急忙忙地離席而去,半澤再次盯向東田。

“還想在中國開公司?你少做白日夢吧。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趕緊向我們下跪道歉,然後就等著下地獄吧。醒醒吧,你個白癡!”

“估計明天你就會接到法院的通知瞭。夏威夷的那所別墅雖然需要點兒時間,不過已經辦理瞭強制執行手續。你的人生,已經徹底完蛋瞭,東田!我懷疑你連這兒的酒錢也付不起啦。”

店內響起瞭竹下的大笑聲。本來圍在東田身邊的陪酒女們也都帶著疑惑的表情離開瞭。

因憤怒和羞恥,東田的嘴唇在顫抖。

東田站起來一把抓住竹下的衣襟。

竹下瘦弱的身體被他直接拎瞭起來,東田用盡全力把竹下朝旁邊的桌子扔瞭過去。桌子被砸翻瞭,竹下整個人一下子被摔到地板上,躺在飛濺瞭一地的酒和礦泉水瓶子上。

緊接著東田又朝半澤沖過去。不過,沒有喝醉的半澤明顯占瞭上風,他抓住東田那隻手一下子扭到瞭背後。然後就這麼把他推到瞭店外,扔到瞭公共走廊的地上。東田馬上又站起來撲瞭過來,半澤閃身躲開對手,伸腳絆瞭一下,東田又摔倒瞭。簡直就是一頭笨到傢的鬥牛。兩個人就這麼一來一回折騰瞭兩三個回合,東田終於像崩潰的青蛙一樣趴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瞭。

遠遠地圍著的女子們俯視著東田的慘狀。

不知哪傢店裡傳出瞭卡拉OK聲——跑瞭調的民歌,中間摻雜著匍匐在地上的東田那低低的抽泣聲。

圍觀的女子們一個一個地離開瞭,最後連未樹也轉身走進瞭店內。

半澤低頭看著東田,“東田,你還記得我上次說過的話嗎?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法律更重要的東西,你卻把它給忘記瞭。所以你才會變成這樣。要恨的話就好好痛恨一下自己吧。”

電梯送來一批又一批的客人。東田就那麼趴伏在地上,路過的人都會投過詫異的一瞥,隨後匆匆而過,走進某傢店鋪。半澤和竹下一起乘上電梯,離開瞭“Artemis”。

* * *

“太謝謝您瞭。”竹下說著,伸出瞭右手。

“我才要感謝您呢。”兩隻手緊緊地握在瞭一起。

“正義偶爾也是會勝利的嘛!”竹下笑著說道,也不管襯衫都被淋濕瞭,就在雨中走瞭起來。

“怎麼樣,換一傢繼續喝吧?我有傢很熟的店就在這兒附近。我請客。”

“好呀,不過,沒關系嗎?”半澤大概是在擔心竹下的錢包。

竹下不由得笑瞭起來,“當然沒關系啦。看不起我嘛,再怎麼說我也是個船場商人啊,請你喝酒的錢還是有的。”

竹下放聲大笑,臉上帶著晴朗的表情,走在前面。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