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澤直樹3:迷失一代的逆襲 第五章 騙局

“大傢還有其他意見嗎?”

被任命為會議主持人的營業部長花畑,神情嚴肅地環視瞭一下整個會議室。

這是經營會議的現場,能夠參加這個會議的都是公司部長級別以上人員。居中而坐的是社長岡,因為剛剛聽到今後業績目標會下降的預測而一臉悵然,抱著胳膊坐在那。離他不遠坐著的是專務神原,他也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整個會議室都籠罩在一片不和諧的氛圍當中。而神原原本就是個悲觀主義者,開會時從來都沒有笑過。

“我能說一句嗎?”

半澤剛舉起手,花畑立刻緊張起來,他晃瞭晃手中的圓珠筆說道:“請說。”

“營業企劃部剛剛接瞭一個新案子,正常來說應該先提交申請,通過會簽的方式進行,但由於時間實在緊張,我希望可以在本次會議上進行裁決。”

花畑瞥瞭一眼岡,默默地等待他的指示。

岡是個十分要強的人。自從在電腦雜技集團一事上出醜以來,他對半澤便一直持有批判的態度,此時此刻他向半澤投去瞭質疑的目光。

“之前電腦雜技集團那件事還沒完啊?”果然不出所料,岡用挖苦的口吻說道,“你要是不把那個坑給填上,我可是會很為難啊,半澤部長。”同樣的臺詞在最近的會議上總是被翻來覆去地提及。他又問道:“什麼案子?”

“身陷惡意收購旋渦的某公司,邀請我們做顧問,為其提供抵抗收購的防衛對策,因而特意在此向諸位報告,征求大傢的意見。”

“這次與之前不同,不是收購方,而是被收購方的委托,對吧?”花畑確認道。

“的確如此。”

半澤話音剛落,岡便粗魯地說道:“用不著每個案子都要走會簽程序吧,你直接去做不就好瞭嘛,我們公司本來就沒有什麼收益。這次是大型惡意收購案嗎?”

“這個案子目前備受矚目。要是我們作為顧問,制定的防衛對策能夠阻止有效敵對方的惡意收購,那麼在企業收購領域,我們公司的口碑必定也會大幅提升。”

“好事啊。”岡一邊諷刺地說著,一邊從椅子靠背上直起身來,“我們可不能總是被銀行搶生意啊,平時碰到這種案子,該接就得接。好好去做,一定要做成功,別讓銀行小瞧瞭!”

他的口頭禪出現瞭。這脫口而出的話恰好將岡的好強性格展露無遺。

“那麼,我就這麼回復對方瞭。”

“這樣的案子越大越好啊。要是能受到世人矚目,就更好瞭。”岡說著,突然間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問道,“哪傢公司的委托啊?”

“東京SPIRAL。”

半澤話音剛落的那一瞬間,岡驚愕萬分,下巴都快要掉下來。所有人的臉,都像是同時被人甩瞭一巴掌似的,齊刷刷地轉向半澤。

“什麼?”

岡如同哮喘發作一樣地大聲喘息起來,仰靠在椅背上呆呆地抬頭盯著天花板。會議室裡一片喧嘩之聲,“不會是真的吧”這樣的話不知從哪冒出來傳到瞭半澤耳邊。

“昨天晚上,我已經跟東京SPIRAL的瀨名社長洽談過此事。請務必允許我們接手這個案子。”

“請等一下,半澤。”總管營業事務的花畑,有些驚慌失措地說道,“你是打算跟銀行那邊作對嗎?”

“否則還能是什麼呢?”半澤爽快地說道。

聽到這話,花畑又問道:“你事先跟銀行那邊打過招呼瞭嗎?”

“銀行在成為電腦雜技集團顧問的時候,跟我們打過招呼嗎?”半澤反駁道,“這種事沒必要事先打招呼。從我們手裡奪走電腦雜技集團合同的可是銀行,沒必要跟他們講道理。”

“雖說的確如此,但這麼做還是有點兒不妥吧。”花畑非常為難地說道。

這個人以前在銀行工作的時候,曾經在證券部門伊佐山的手底下工作過。他非常適合做業務,但就是本性膽怯。

“哪兒不妥呢?”半澤問道。

“應該會激怒銀行吧。我們公司可是子公司啊,卻要跟母公司分別去做敵對雙方的顧問,這有可能會被人說成是違背利益的行為。”

“東京SPIRAL的瀨名社長都說瞭他並不在意這點。不用顧慮銀行方面,隻要能夠防衛銀行的惡意收購方案,便可以證明東京中央證券的實力。這不正是岡社長所說的,反擊銀行的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嗎?”

“但是啊,公開收購已經開始兩周瞭,股份收購應該已經有瞭很大進展吧。”花畑吐露出這樣的擔心也是理所當然,“我們要是接瞭這個案子,就等於是抽到瞭下下簽啊。”

“這個不必擔心。”半澤說道,“電腦雜技集團在股份公開收購中,將收購價格壓到瞭最低,因此股份收購並沒有按照預期計劃進行,我們還是有很大勝算的。還請大傢務必同意接這個案子。”

所有人員都將視線轉向瞭岡。

這可是一塊試金石。

正好可以趁此機會看看這個平時老是把“要給銀行點兒顏色瞧瞧”的岡,說這句話時到底帶瞭幾分真心。這個與銀行敵對的案子,可以說是擺在岡面前的一幅踏繪。

“有勝算嗎?”岡問道,此時此刻他的臉已經漲得通紅,“銀行通過這個案子已經跟證券營業部還有證券企劃部綁成一體,你現在要對抗的可是他們所有人,有獲勝的把握嗎?”

“肯定會勝利。”半澤回答得毫不猶豫,“我們肯定會幫助東京SPIRAL阻止電腦雜技集團的惡意收購。”

“喂喂,我說,你是認真的嗎?”花畑說道,“你的對手可是東京中央銀行的證券營業部,不管是實力還是經驗都不在話下,你有能力和他們對抗嗎?”

“請讓我接手這個案子。”

岡仍舊雙手交叉在胸前,轉而問坐在旁邊的專務神原:“你有什麼想法,專務?”

“剛才半澤說這事的時候,我幾乎是嚇得魂飛魄散,但是,細細想來,這是好事啊。我贊成。”

這是半澤第一次看到神原露出瞭微微的笑意。

神原的回答出乎意料,岡一臉緊張,隻能幹咳幾聲來掩飾。

“我知道瞭,就按照你想的去做吧。不過,”岡目光銳利地盯著半澤,“這一次絕對不允許失敗。必須要粉碎銀行的惡意收購陰謀。知道瞭吧。”

“那之後怎麼樣瞭,有沒有掌握到電腦雜技集團的情報?”

渡真利邀請半澤去喝一杯,在東京中央證券通過支援東京SPIRAL決議的當天晚上。

兩人約在瞭位於鐵麹町站附近的一傢內臟火鍋店。小小的爐灶上,放著盛滿瞭白色味噌湯的內臟小火鍋,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

“托你的福。”

渡真利正盯著放在漏勺裡煮著的食物,聽到這突然停下手中的動作,看向半澤。

“怎麼?從電腦雜技集團那邊打聽到什麼瞭?”

“不是,是從你們那兒欠我債的人那裡聽到的。”

“真是的,你這個傢夥!”渡真利故意做出目瞪口呆的誇張模樣,隨即又壓低聲音問道,“你聽說什麼瞭?”語氣中滿是抑制不住的好奇。

半澤的側臉浮現出笑容:“你去證券營業部問問不就知道瞭嘛。”

“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冷漠啊,半澤?”渡真利說道,“你覺得那幫傢夥會跟我說實話嗎?這次的案子,就像之前跟你說的那樣,證券營業部四周已經圍上瞭銅墻鐵壁,我這邊是一點信息都搞不到。”

一直以銀行內部萬事通自居的渡真利,碰到這種情況肯定也是十分惱火的。

“到底怎麼樣瞭?我可是站在貸款企劃部的立場上,想提前把握一下大規模資金流動的狀況。”

“別找這種無聊的理由啦。你隻不過想知道那些傢夥的秘密而已。”

半澤一邊舉起小杯喝著日本酒,一邊一針見血地戳穿瞭渡真利的真實意圖。

“啊,你說得對,就是那麼回事。”對此,渡真利也爽快地承認瞭。

“這本來也是銀行內部情報,跟你透露下也無所謂。”

於是,半澤便將從三木那裡聽到的證券企劃部制定的收購對策原原本本地給渡真利說瞭一遍。但是,對於東京中央證券決定作為東京SPIRAL顧問一事,卻絲毫沒有提及,因為目前還不到公開的時候。

渡真利時而沉吟,時而驚訝,完全聽入瞭迷。

“那幫傢夥竟然做到瞭這種地步。”突然,他像是有些佩服地說道,“真是一場無仁無義的戰爭啊。”

“銀行本來就不是講求仁義的地方。他們最擅長的就是過河拆橋。”

“好吧,也許你說得對。”渡真利無所謂地說著,“話雖如此,伊佐山那個老傢夥也是相當可惡啊。”

“他可是標準的銀行職員模范。”半澤諷刺道,“你也學習一下怎麼樣,渡真利?”

“我可是銀行職員裡的善人代表。”渡真利說道,隨即抬頭仰望著天花板,“如此一來,電腦雜技集團的收購大戰就要成功瞭嗎?”

“是嗎?要是真的那麼順利就好瞭。”

“你這是話裡有話啊。”

“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

半澤看著火鍋的火候,像是要轉移話題似的說道:“這個,應該差不多好瞭吧?”

但是,渡真利卻將身體傾斜成四十五度,滿臉認真地盯著半澤。

“你是有什麼事瞞著我吧,半澤?”

“到時候你就知道瞭。”

看著將鍋中的牛腸夾出來的半澤,渡真利繼續說道:“能聽我說一句嗎?我雖然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但是最好不要太過招惹銀行瞭。現在就連大領導裡邊,都有很多傢夥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你這邊要是做瞭什麼過分舉動的話,這次的外派搞不好就是一張單程車票啊。”

所謂的單程車票,就是指一直外派在證券子公司,永遠都不能再回銀行的意思。

“我無所謂啊。”半澤冷冰冰地說道,“我這個人向來是隨心所欲,這次的事也由著我來吧。”

“你小子就是這點壞習慣不好。”渡真利異乎尋常地嚴肅起來,“就是因為你總是隨心所欲,才給自己樹瞭那麼多敵人的,不是嗎?你好好想想之前你到底是因為什麼才被發配到證券子公司的,有時候徹底駁倒對手並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偶爾也需要老老實實地放任自流。你要把現在當成蟄伏期。”

“這就是你的意見啊?”半澤笑瞭,“我有我做事的風格。這種風格也是我在常年銀行生涯中小心翼翼一直守護的東西。如果因為人事原因而讓我改變這種風格,就相當於向組織屈服瞭。向組織屈服的那些人,是絕對不可能改變組織的。你說我說得對不對啊?”

渡真利啞口無言,默默地凝視著半澤,隨即視線便無力地垂下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嘆息。

“明白瞭,你都說到這個份兒上瞭,我也不再多說什麼瞭。吃吧。”

“這件事,要怎麼通知太洋證券和鄉田社長呢?”

在東京SPIRAL社長辦公室內,瀨名坐在扶手椅上詢問道。他面前桌子上放著剛剛簽訂好的,東京中央證券成為東京SPIRAL顧問的合同。

“沒必要通知他們。”半澤回答道。

此時,不光是瀨名,連森山也抬起頭看過來。半澤解釋道:“我們公司成為你們新顧問一事,還請不要對外泄露。沒必要向敵人暴露我們的意圖。”

“我們要采取什麼方案呢,有好的建議嗎?”瀨名問道。

“我今天來就是來跟您商量這個的。”半澤回答道,“應對惡意收購的防衛對策也有很多,我們想要從法律層面上研討之後,從中選擇出最適合的方案。”

“阿洋,在給出具體的應對方案之前,先讓我給你講講惡意收購防衛對策的一般理論吧。”

森山說著,便將準備好的摘要遞給瀨名。之後,他用瞭差不多一個小時,向瀨名簡略說明瞭國內外的各種防衛對策。“還有什麼疑問嗎?”森山問道。

“大體上都懂瞭。”一直專註傾聽的瀨名,此刻將正題拋瞭出來,“那麼,你們認為最適合我們公司的方案是哪一個呢?”

“經過一系列研討之後,我們給的提案是進行反向收購。”回答問題的是半澤。

瀨名一下子屏住瞭呼吸。

“這是要我們公司去收購電腦雜技集團嗎?”

“不,不是收購電腦雜技集團。”

對於半澤的回答,瀨名的臉上寫滿瞭問號。而坐在半澤旁邊的森山,認真傾聽著兩人的交談。

這個公司,真的是像外界傳言那樣已經窮途末路瞭嗎?

這句話是在幾天前的部門內部會議上森山說的,而在那次會議後森山已經對該公司進行瞭徹底的調查。

對此,半澤問過他到底是什麼意思。而森山指出來的則是連半澤都未曾看到的事實。

森山能註意到這個問題,可以說完全依賴於他的職業嗅覺。而這也為東京中央證券的收購防衛戰略敲開瞭一扇新的大門。

現在,面對瀨名的詢問,半澤便將他與森山仔細推敲過後的作戰策略和盤托出。

“不是電腦雜技集團,我們的目標是FOX。”

伊佐山罕見地邀請鄉田一起吃飯,約見的地點是位於新宿的一傢小店。這傢店是伊豆的一名漁民經營的,售賣近乎半透明的新鮮烏賊。他們的招牌是魚料理,超級新鮮美味,卻不太為人所知。

選擇這傢店的是號稱銀行內部美食達人的伊佐山,他感覺對於曾經登上過美食傢雜志的鄉田,肯定對高級餐廳的料理已經厭倦瞭,於是便別出心裁地選擇瞭一傢一心一意鉆研新鮮食材料理的平民小酒館。這一點或許可以算是伊佐山的自信。

“哎呀,這次的事情承蒙你多方關照。”伊佐山說著,端起生啤一飲而盡。

“哪裡哪裡,我才是承蒙你關照瞭呢。”鄉田雖說這樣回答著,臉上的表情並沒有表現出跟眼前的人有多麼熱絡。

“哎,上次的事情想必讓你很痛心,但是對於我們來說,在當時那個時機跟你達成合作,實在是難得的緣分。”

“那邊準備得怎麼樣瞭,有進展嗎?”伊佐山問道。

“據瀨名社長親口所說,董事會已經通過發行新股預約權的決議。”鄉田回答道,“他前幾天剛來我們公司打過招呼,我也告訴他我們的資金已經一切就緒,隨時都可以配合他們。”

“對此,瀨名社長有什麼反應嗎?”

伊佐山的語氣中莫名透露出些許急躁。大概是察覺到東京SPIRAL的反應比預想中的還要遲鈍,而他現在迫切地想知道其中的緣由。

“他好像有點兒吃驚。或許他一直以為收購股票這件事嘴上說說很簡單,但是資金籌措恐怕並不容易吧。當然,我沒有跟他透露是跟你們借的款。”

伊佐山跟鄰座的野崎相互交換瞭一下眼神。

“你能想到這一點,真是非常感謝。”伊佐山一邊笑著一邊低下頭,“無論如何,從我們公司借款這事絕對不能透露,一旦讓對方產生戒備可就麻煩瞭。”

“我明白瞭。”鄉田露出瞭幾分苦澀的笑容。

他的表情中摻雜著一絲無可奈何。

八個月前,鄉田從財務負責人那邊聽到一個匯報——因資本運作失敗可能會導致巨額損失。幾乎是突然之間,公司大量持有的基金不斷貶值,進而由於海外的財政危機而開始暴跌,對於這種情況,公司幾乎毫無應對之策。

等意識到問題嚴重性的時候,公司已經徹底喪失自主再建的能力,鄉田唯一能做的隻有尋找能夠助其一臂之力的夥伴,除此之外別無二法。

這個時候,把電腦雜技集團當作可以施以援手的合作夥伴引薦給他的,便是他前去尋求商談的東京中央銀行。

而這對於如何填補巨額虧空毫無頭緒、隨時面臨破產危機的鄉田來說,真可謂是求之不得的天賜良機啊。

“即便如此,這次的事情,還多虧瞭你英明地決定接受平山社長的資本援助,否則的話也不可能進展順利。請允許我再次向你致謝。”

伊佐山滿面笑容地低頭致意,仿佛他們的計劃已經大獲成功似的。

資本援助?鄉田在心中反復揣摩這個詞。雖然伊佐山說他是做出瞭英明決定,但他心裡明白,在伊佐山的眼裡,自己身上已經被打下瞭經營不善的失敗者烙印。

但是,他沒有任何反駁的餘地。

公司在本行業領域內經營不善、業績不佳,決定進行高風險資本投資以求多少挽回一點損失的,不是其他人,正是鄉田自己。在業界被稱為可以與電腦媲美的嚴謹的經營手腕在這一瞬間出現瞭故障。

“這個行業太難做瞭。”此刻,鄉田發自內心地說道,“在這一行業裡,一個企業以一種行業領頭羊的姿態生存十年,不,或許五年就已經非常困難瞭。接受這樣的收購,可能也算是業界法則吧。”

“大傢都是在這場戰爭中茍延殘喘呢。”伊佐山說這話的時候,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口吻,“鄉田先生,我總覺得你的那種果敢勁兒,反倒是造就瞭你的人性深度。”

少在這拍馬屁瞭!鄉田抑制住瞭想要脫口而出的沖動。他端起一杯啤酒,送往嘴邊。

“你用人性這個詞,是在諷刺我嗎,伊佐山先生?”

“聽起來像是諷刺嗎?”伊佐山故作誇張地驚訝道,“往往一個企業的經營者都有自己的自尊。而自尊有時候會成為阻礙,讓人做出嚴重的判斷失誤。在這次的案子裡,鄉田先生接受瞭平山的收購提議。但是,對於一個企業經營者來說,是很難做出是否應該接受被收購的決定。從這一點而言,你讓我看到瞭你作為企業傢的大傢風范,常人不能所及的度量。”

鄉田沒有回答,隻不過臉上浮現出諷刺的笑容。

那個時候,財務部長跑過來跟他說“我有個好的投資方案”,於是急於擺脫現狀的鄉田便迫不及待地撲瞭上去。對於IT企業掌權者,並且長期處於業界領導地位的鄉田來說,由於過度競爭而導致的業績下滑趨勢是長年累月懸而未決的問題。而這個投資方案恰好出現在他面前,當時鄉田正在想方設法沖破這種局面,四處物色能夠提高業績的方法。

而正是自尊心誘使他做出瞭這樣的選擇。

IT業界向來弱肉強食。是做一個食物鏈頂端的最強肉食動物,還是當一個成為別人盤中餐的草食動物,往往憑借經營者的一個決斷,結果便會截然不同。可以說鄉田正是在這種關鍵情況下,犯下瞭致命的判斷失誤。

被電腦雜技集團納入旗下並非最優選擇,這一點鄉田亦是心知肚明。但是,隨著公司的經營由進攻轉為防守,他實在是沒有時間去尋找其他解決方案。

與此同時,身為電腦雜技集團顧問的東京中央銀行提出進行“業務合作”,他甚至連拒絕的勇氣都沒有。於是,他便在這次的收購鬧劇中被分配瞭這樣的一個角色。

“既然是平山先生迫切希望的,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說實話,這種做法真是不地道。”

對於鄉田委婉的批判,那兩個銀行職員似乎並不介意。

“哎呀,可能事實正如你所說的那樣,我知道這個請求很讓你為難,真是非常抱歉。”伊佐山心口不一,嘴上說著抱歉的話,臉上卻浮現出笑意來,“但是,這個行業裡本身就沒有所謂的仁義可言。”

“的確,這個行業可能就是這樣。”鄉田說道,“但是,這種做法跟行業是否有仁義,並不是一回事。在社會道德所允許的范圍之內,即便做出稍微出格的舉動也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這次的事情,是不是有些過頭瞭?”

“在這個計劃上,我們會萬般小心,請放心吧。”野崎打著官腔說道,“無論是您還是平山先生,若是事後遭到非難的話,那麼這個案子便不能算是成功的。”

鄉田沉默不語,隻是喝瞭口啤酒。

“實際上平山先生也是非常關註現在的進展,說是希望能夠盡快得到結論。”野崎補充道。

“可是,說服瀨名可不是我的任務,應該是太洋證券的吧。他們可是顧問啊。”鄉田答道。

“太洋證券嗎?”野崎從鼻腔中哼出一聲,輕蔑地笑瞭,“那幫傢夥是指望不上的,或者說隻是起暫時性的作用,他們就是雜耍裡面的猴子,這種高級別的對話可是做不來。這件事,還務必請您多多費心跟進。”

“我試試看,但也不要抱太大期望。”

“那就拜托瞭。這件事要是沒有定論的話,你們公司的問題也無法解決。”

野崎話中有話,真是讓人討厭。鄉田對於此人,向來是沒有好感的,而此時此刻,他強迫自己拼命地將那種厭惡之情生生壓入心底,沒有流露出來。

“另外,貴公司現在所面臨的問題,也不可能長時間對外界隱瞞,這次的計劃對於你們公司的資金周轉來說,可是非常有利的。”

“我明白瞭,我明天試著跟瀨名聯系下吧。”

聽瞭鄉田的回答,野崎的臉上露出瞭陰沉的笑。

電腦雜技集團的玉置克夫邀請戶村逸樹一起吃飯,是在11月中旬的一個周五。

兩人去瞭一傢位於新宿車站附近大廈頂層的壽司店。

這傢壽司屋的總店是在築地,幾年前在這座大廈裡邊租瞭店鋪,現在生意很是火爆。營業部長戶村偶爾會選擇此店接待客人。

“我們兩個人好久沒有一起吃飯瞭啊。”

玉置說著,拿起一瓶啤酒,給戶村倒瞭一杯。

之前來的時候,戶村總是會坐在櫃臺那邊,但是想著玉置邀請他一起吃飯,可能會談及一些隱秘的事情,因而這次便選擇瞭店內角落的一張桌子,兩人相向而坐。這樣一來,也不用擔心被別人聽到他們的談話內容。

輕輕碰杯之後,玉置先是說瞭些無關緊要的話題。

而話題轉移到工作上,剛好是他們喝完啤酒,想要接著喝日本酒的時候。

“上次說的事情,你應該不會覺得真那樣就好瞭吧?”

在此之前一直保持沉默,隻是傾聽玉置說話的戶村開口問道。

“哎,是啊。”玉置靜靜地凝視著眼前裝滿日本酒的杯子。

“我從來沒覺得那樣的做法很好。如果想要制造公司的盈利支柱的話,應該采取其他的辦法。但是,社長的腦子裡就隻想著收購,完全沒有重新考慮的餘地。”

“這樣做真的好嗎?”戶村說道,“能夠跟社長提意見的,除瞭你,也就是我瞭。這次的事情,我認為我們必須事先阻止。社長在財務方面的知識比較匱乏,如果從財務方面找理由的話應該能說服他吧。”

此時,玉置的腦海中,慢慢地浮現出半個月前董事會上的一幕。

* * *

“作為營業負責人,老實說,我實在無法接受。”

戶村話音剛落,董事會的氣氛便凝固瞭。

所有人都抬起頭看向戶村,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視線轉向平山社長跟美幸副社長兩人。

電腦雜技集團是創立者平山和他的妻子美幸兩人攜手打造出的“帝國”,奉行“君主制”,可以說員工從來都不敢對公司經營方針提出異議。雖然戶村在會議上說出那樣大逆不道的話,他對此也是心知肚明,隻是表情僵硬地看著兩位掌權者。

“我又沒有問你的意見。”聽到戶村的發言,美幸立刻毫不留情地說道,“我是在命令你們這樣去做。”

戶村立刻成為所有人視線的聚焦點。

戶村負責的是電腦雜技集團的全部營業業務。雖說如此,但他並沒有獲得與職位相稱的實權,工作內容隻不過是將平山夫婦做出的決策付諸實踐,僅此而已。當然,這當中絕對不包含對決策內容正確與否的判斷。

在此之前,他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倒也沒有出現過什麼差錯。

電腦雜技集團是平山夫婦白手起傢歷盡千辛萬苦所創立的,對此,公司所有人,哦不,也包括公司之外人的人都知道。並且,公司成立以來,一直保持著高速發展勢頭,這也證實瞭平山的想法、方向性一直以來都是正確的,且是富有成效的。

“現在,我對於收購東京SPIRAL的必要性,或者說是依據,不敢茍同。”是說呢,還是不說呢?戶村經過激烈的思想鬥爭之後開口反駁道,“從我們現有的業務范圍來看,很難看到收購之後的協同效果。我認為沒有必要特地選擇這個時候進行收購。”

“協同效應不是天生就有的,而是創造出來的。”這一次,還沒有等妻子回答,平山本人便冷靜地說道。

IT企業大多還是崇尚自由風氣的,但是電腦雜技集團的董事會,卻像是資本雄厚的銀行董事會那樣,與會人員都穿著西裝,拘束地圍坐在圓桌旁。這是工薪族出身的平山特有的組織風格,在業界都很有名。

“該進攻時就進攻。銀行方面答應給我們貸款,這種時候將所有的事情一氣呵成,我認為不是個壞事。”

“社長。”戶村又舉手請求發言。

平山的表情沒有什麼變化,但是美幸卻毫不掩飾對營業部長悖於常理的反駁所引發的不愉快。她臉上浮現出的已經是怒氣多於認真,她的憤怒已經蓄勢待發。

美幸出生於大阪市內一個商業世傢,從小便是在用人的簇擁下長大的。她父親從學徒出身,後來發展到開始自己做生意,並最終取得成功,是個很體貼熱心的男人,但對於員工則是徹底秉著克己奉公的舊思想。美幸從小目睹瞭父親的做事方法,雖然腦子裡知道這是陳舊的思想,但她無法擺脫。“公司養人是用來幹活的”——這是美幸的心裡話,此刻她正俯視著戶村。

即使戶村知道不能反駁,但他仍要提出自己的意見,因為自己的危機意識告訴他,這件事風險太大瞭。

“我承認到目前為止,電腦雜技集團的經營戰略本身都是正確的,所以才會有今天的成就。但是,在這次東京SPIRAL收購案上,我們是否有些過於膽大自負瞭呢?要是我們有足夠的資金去收購該公司的話,那還不如用這筆錢去做其他更有效的投資。我們的開發費用從幾年前開始到現在一直都被限制著,從客戶滿意度調查結果來看,客戶服務方面也是不盡如人意。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的客戶已經開始流失,正面臨競爭對手的猛烈攻擊。現在,我們要是不去一心一意地挽救主要業務的話,幾年之後,甚至是從下期開始,我們的盈利目標便會下滑。”

“防止這種情況的出現,不應該是戶村你的職責嗎?”

美幸的遣詞用句還是保持著些許冷靜的,但是臉頰卻因憤怒而在一個勁兒地抖動著。

平時很善解人意的美幸,因過於拼命堅持自己的想法而失去冷靜,是傢常便飯。現在她便是如此。

“當然,我一直以來都是這樣做的。”戶村耐心地說道,“但是,由於同行公司的攻擊和過度競爭,本期我們網絡構築業務的收益已經縮水瞭將近百分之十。若是不從通信速度、安全強化,或者是新型硬件等方面來尋求提高附加價值的話,我們的收益隻會持續走低。難道不應該修改下目前的經營方針嗎?”

戶村年僅三十歲便成長為一傢大型電腦公司的營業部長,非常精明能幹。大約是在五年前,他被挖到瞭電腦雜技集團。他比誰都瞭解市場,而且擁有對行業情形客觀分析評價的能力,這一點上無人能出其右。

“我們本業尚有欠缺,這一點我知道。”平山的發言相對於美幸來說,始終都偏向冷靜,“但是,這一行已經進入過度競爭,就算是開發新的技術,也很難得到與投資相稱的收益。從這一點來看,也不能一概而論地說繼續投資本業才是正確的吧。”

“我明白目前形勢很嚴峻。”戶村很擅長這樣的辯論,“但是,我們公司在本行業領域內尚存在優勢,既有客戶群,又有領域內先行企業的知名度。技術方面,雖說被其他公司趕上來瞭,但是並沒有處於劣勢,包括售後服務,我們仍然有優勢。但是,如果我們不去做些什麼的話,那麼我們所掌握的優勢就會慢慢地褪色,在不久的將來更是會消失殆盡。過度競爭雖然很嚴峻,但是其他公司同樣置身其中,大傢面臨的壓力都是一樣的。我們在這個領域不斷奉獻,不斷成長起來,現在發展出現問題,卻連補救措施都不去考慮便逃跑,這樣做真的好嗎?目前還沒有到必須舍棄本行業,進行收購戰略的地步吧。”

“這是我們的經營判斷。”平山還沒來得及開口,美幸便直截瞭當地說道。她的語氣有些歇斯底裡,其中透露出的高壓態度也比以往任何時候更甚。但是,對於美幸的怒氣沖天,戶村臉上表現出的不是憤怒或者恐懼,而是迷惑不解。他無法理解美幸為什麼會如此生氣。

“這個我知道,”戶村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平靜地說道,“能否請你再重新考慮一下呢,這就是我的意見。”

“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已經決定瞭。”美幸說道,“其他人還有意見嗎?”她單方面終止瞭此次討論。

“這件事很嚴重,副社長。”戶村對著這樣的美幸,慌慌張張地說道,“這件事可能會左右電腦雜技集團未來的發展,雖說是已經決定瞭的事情,但是這麼重要的決定能否不僅僅是僅憑獨裁就下定論,而是放在董事會上進行討論呢?”

美幸的表情變得陰沉下來,憤怒的目光直視著戶村。

“你這是對我們的做事方法心存不滿?”美幸恨恨地問道。

“不是不滿,我隻是在說明程序的問題。”戶村是個很有理性的人,面對已經憤怒的美幸,他始終保持著冷靜的語氣,“電腦雜技集團現在已經到瞭危難時期,一邊倒的急速發展時代已經一去不返瞭,我們必須要一邊加強守護本行業,一邊戰勝過度競爭。即便如此,我們也應該沿襲公司規模尚小時的做事方法,凡是重大決定都要放在董事會上集體決定。現在,我們已經到瞭必須要摒棄獨裁經營的時期瞭。”

“獨裁?不是也開過董事會瞭嗎?”美幸反駁道,“董事會隻不過是個讓人陳述反對意見的場所。戶村,你在董事會上可是從來都沒有發表過反對意見。這種事如果發生過幾次那就姑且不論瞭,事到如今,你再來對做事程序說三道四,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那是因為就我個人而言,在董事會之前,也有過很多闡述參考意見的機會。但是,這次的事情完全是屬於事後報告,即使不是在董事會這樣的正式場合,我隻是說希望這樣的事情能夠提前拿出來和大傢集體商量一下。”

“這麼說你是反對嘍?”美幸問道。

“是的,我反對。”戶村的回答絲毫沒有半點遲疑,“我認為應該取消收購東京SPIRAL的計劃,回歸本行業才是正道。”

“是嗎?可這件事已經決定瞭。”美幸語氣強硬地說道。

平山社長用手示意她不要繼續往下說,同時他深深地吸瞭一口氣,非常嚴肅地盯著營業部長。

“這個收購案,無論如何都要進行下去。”他嚴肅地說著,同時掃視瞭一圈圍坐在圓桌旁部長級別以上的人,“其他人要是還有什麼反對意見的話,就在這兒給我說完。”

但是,再沒有人出聲反對。

“那麼,同意這個收購案的人員,請舉手示意。”

會議主持人的話音剛落,大傢都舉起瞭手,而戶村隻是抱著胳膊靜靜地註視著。美幸則狠狠地盯著沒有舉手的戶村。

“很遺憾,並沒有全員通過,但還是贊成的人占大多數,本案通過。要是沒有其他問題的話,會議就到此結束。”

就這樣,這個充滿形式主義的會議就這麼結束瞭。

* * *

“這個計劃背後有東京中央銀行頂著,根本輪不到我插嘴。”此時玉置說道,“等到我知道這事的時候,銀行已經通過貸款,跟我們公司緊緊捆綁在一起瞭。”

“錢的話,退給他們不就行瞭。”戶村懊惱地說道,“雖說已經支付瞭顧問定金,但是跟我們面臨的風險相比,這真是小巫見大巫。關於這點,你的想法跟我一樣吧。”

“我的想法根本沒有任何意義。”玉置罕見地提高瞭音量說道,“歸根結底,不管是社長還是副社長,他們自始至終就沒有想過要聽取我們的意見建議。我們的存在,充其量不過是拿著他們給的印章,為他們做出的決定蓋章同意,僅此而已。說實話,我真是已經厭煩這樣的狀態瞭。”

戶村忽然瞟瞭一眼玉置,因為他從玉置的語氣中似乎讀到瞭一些特別的含意。

“玉置,你沒事吧?”

戶村詢問道,而玉置則再一次放下手中的杯子,神色變得莊重起來。

“我已經想好要辭職瞭。”

聽到這個意想不到的回答,戶村倒吸瞭一口氣。

“辭職?我說玉置,你是認真的嗎?”

“對,我很認真。”玉置說道。

“有獵頭挖你瞭?”

“怎麼可能。”玉置否定瞭戶村的猜測,卻也沒有吐露更多。

“已經決定瞭嗎?”戶村目不轉睛地盯著玉置問道。

“是啊,決定瞭。”玉置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我打算本周之內就跟社長提出辭職。”

“為什麼啊?”戶村心中一下子湧現一個不太合情理的想法,於是便脫口而出,“現在這個時候,你要是走瞭的話,電腦雜技集團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玉置的視線越過戶村的肩膀,投向瞭遠處,“不管變成怎樣,都是平山夫婦自己造成的,難道不是嗎?”

“哎,玉置,你是打算對咱們公司見死不救嗎?”戶村說道。

玉置把酒杯輕輕靠著嘴唇,一動也不動,抬頭註視著天花板。

“或許吧。”說完,他便像是要把自己灌醉一樣,將杯中酒一股腦兒倒入口中,“不,我就是打算見死不救瞭。這個公司,已經徹底沒救瞭。”

“百忙之中,還讓你抽時間接待我們,真是非常抱歉。”

一邊打著招呼,一邊率先踏入東京SPIRAL會長辦公室的,正是FOX的鄉田社長。緊跟其後的是太洋證券營業部長廣重和二村。

“百忙之中,給您添麻煩瞭。上次說的那件事,不知道貴司內部協調結果如何?”廣重首先開口問道。

“尚在研討當中。”瀨名神情冷淡地回答道。

聽到這樣的答案,廣重的臉色瞬間陰沉下來。

“是針對哪一方面呢?”

“在進行法律層面的確認時,大傢產生瞭不同意見。”瀨名說道,“有人指出貴公司提出的方案可能會違反商法。”

廣重瞬間變得面無表情:“違反商法?”

“這是什麼意思,瀨名社長?”鄉田問道,他的語氣中隱隱透露出一絲震驚。

“商法規定,不允許以維持控股權為目的發行新股。從以往的案例來看,這次的新股預約權是否能被法律承認還是個疑問。”

“是嗎?”鄉田的疑問,是針對太洋證券的兩個人的。

但是兩個人都沒有立刻給出答復,因為這個問題直戳他們的痛處。太洋證券的這個方案,不,確切來說,應該是東京中央銀行的方案,確實存在這個漏洞。

瀨名繼續說道:“也就是說,要是繼續推行該方案的話,電腦雜技集團便很可能會根據商法規定,申請禁止我們發行新股預約權。那麼,我們的防衛對策便是不充分的。”

“那應該怎麼辦?”

對於鄉田的質問,廣重終於開口瞭。

“這種可能性不是沒有,但是對方到底會不會申請禁止我們發行新股預約權,不去試試的話,現在也說不準。”

“不去試試的話可說不準,你這麼說話,這不是在為難我們嗎?”瀨名冷冷地盯著廣重。

在場的這幫傢夥來這兒就是為瞭騙自己的,一想到這兒,瀨名便怒不可遏。

“商法規定也有例外。”此時,廣重反駁道,“比如,如果電腦雜技集團的收購目的在於對東京SPIRAL進行焦土化經營的話,那麼在這種情況下,以維持控股權為目的而發行新股也是法律所允許的。”

“焦土化經營?”鄉田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具體來說,電腦雜技集團的收購目的在於將東京SPIRAL經營所必需的經驗技術、知識財產、客戶等全部都轉移到電腦雜技集團,最終東京SPIRAL什麼都不剩,相當於變成一片廢墟,這就是焦土化經營。”

“這次電腦雜技集團是打算進行焦土化經營嗎?”瀨名問道。

“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極極高。”

這傢夥還真是巧舌如簧,信口開河啊。瀨名強壓自己的怒氣,盯著廣重。

“我不想和你爭論此事。萬一事情真的鬧到上法庭的地步,就沒那麼容易解決瞭。因此我希望避開法律程序,趁早解決此事。”瀨名冷冷地說道。

“這是不可能的,社長。”廣重斷定地說道,“既然已經這樣瞭,不管怎麼做,事情都不能簡單地得到解決。我覺得我們應該定下心來,堅定執行這一方案。”

“就沒有其他辦法瞭嗎?”瀨名問道,“比如說,我們可以對電腦雜技集團進行逆向收購,或者是把主要的經營資源轉移到其他公司,把東京SPIRAL做成空殼子,等等。我認為這些方案也都是值得商討的。你們研究過嗎?”

太洋證券的兩個人臉上頓時露出震驚的神色,他們不知道瀨名什麼時候竟然瞭解瞭這麼多收購防衛對策的知識。

“當然,我們也研討過,但是從研討結果來看,這幾種方案都存在很多問題。”廣重回答道,“首先進行逆向收購的話,需要巨額資金。而且我們也考慮到,瀨名社長您可能會覺得收購電腦雜技集團並沒有什麼好處,在這種事上砸上一大筆資金的話,簡直是愚不可及。另外,關於把東京SPIRAL做成空殼子一方案,那麼不僅會影響主要業務運營,同時還需要考慮其他公司資金來源的問題。我們也是反復斟酌過,最終還是認為鄉田社長所領導的FOX是最為值得信賴的,因此才向您推薦選FOX作為白色騎士來共同對抗電腦雜技集團的收購,這也是我們認為最有效的方案。”

“雖說你們也做瞭很多調研,不過老實說,”瀨名瞥瞭一眼坐在他面前的三人,有些隨意地說道,“我完全不是這樣想的。我認為即便是對於FOX來說,這個方案都稱不上是個好方案,隻會給FOX增加多餘的負擔而已。你認為我說得對嗎?鄉田社長。”

瀨名又向鄉田問道:“在幫助我們公司之前,我想鄉田先生還有別的要處理的事吧?”

瀨名本來就是直來直往的性格,而且在將東京SPIRAL一步步發展壯大的過程中,他也掌握瞭談判的技巧,在這個過程中培養出強大氣場,也讓他的直脾氣更盛瞭。

“你這是什麼意思啊,瀨名社長?”鄉田仍然比較紳士的、溫和地問道,“就是那句,您說我還有別的應該處理的事,指的是什麼呢?”

“你們的發展情況不是也不太好嗎?”

瀨名就這麼直截瞭當地說出別人難以企啟齒的事實,“你說白水銀行貸款給你們瞭,那麼當時他們是怎麼說的?”

“啊,那個嘛,”鄉田有些含糊其詞,“他們對這次的收購案表示認同。”

“是嗎?”瀨名提出瞭自己的疑問,“即使是認同這次的收購方案,但是也並不代表他們也瞭解瞭貴公司的經營現狀瞭吧?”

鄉田無言以對。

“瀨名社長您似乎很是擔心呢,但您的擔心是多餘的,FOX的業績沒有任何問題。”此時,廣重插口說道。

“是嗎?”瀨名接著說出自己的疑問,“來我們公司拜訪的各傢銀行,總是會對一些證券投資的話題喋喋不休,難道白水銀行不是這樣的嗎?”

“說這話也許很失禮,但是貴司跟FOX之間,還是存在發展歷史方面的差異。”廣重諂媚地笑著,“對於鄉田社長來說,其經營立場和經營者的姿態已經非常紮實穩固,而對於瀨名社長您來說,您還很年輕,可能有時候也不能很清楚地瞭解銀行的一些內部做法吧。相比此事,社長,”廣重突然從沙發中直起身來,“關於手續的問題,請務必信任作為顧問的我們。我們打算趁著電腦雜技集團公開收購還沒有任何進展的時候,盡快完成新股預約權的發行手續。”

“關於這一點,我們公司內部還在研討當中。”

見到瀨名並未點頭首肯,廣重有些焦急瞭:“是有什麼問題嗎?”

“問題就是我剛才說的那些。”

“所以說……”

“這一點才是關鍵所在,慎重一點兒有什麼問題嗎?”瀨名徹底厭倦瞭廣重那種不負責任的態度,打斷瞭他的話。

“社長,我們可是在跟時間賽跑啊。”二村也是糾纏不休。

“這一點我明白。”瀨名說道,“但是比起這個,不經過慎重考慮,便匆匆忙忙采用有漏洞的方案才更容易引發問題,對吧?要是你們一開始就把法律層面上的問題統統講清楚的話,現在就不會有這麼多問題瞭。”

“我們的職責隻是把必要的信息跟方案,嚴格篩選出來交給貴公司而已。”

“是不是必要的,該由我們來判斷。”廣重的這句話被瀨名輕松地擋瞭回去。“總而言之,我現在沒有辦法給出結論,要是你們今天就想得到答案的話,那就不要做這個顧問瞭。”

廣重的臉上充滿沮喪,而旁邊的鄉田,則是陷入沉思。

“那麼,您什麼時候能決定呢,社長?請至少跟我透露一下大致時間吧。”一陣壓抑的沉默過後,廣重問道。

“具體什麼時候我無法回答你。”隨即,瀨名便岔開瞭話題,“什麼時候有結論瞭,我會跟你們聯系的。到時候就拜托你瞭,鄉田先生。”

鄉田抬起頭,仍舊是一副沉浸於自己思緒無法自拔的表情。

“既然瀨名先生都這樣說瞭,那也沒辦法。我既然已經決定會盡最大能力助你一臂之力,隨時聽候您的吩咐。”

“謝謝您的寬容和理解。”一邊說著一邊低頭致歉的,並非瀨名,而是廣重。

之後,他又轉向瀨名,擺出一副教育不懂事的孩子的嘴臉,繼續說道,“這次的收購案,承蒙鄉田社長的仁厚,才願意成為貴公司的白色騎士。請您務必理解這一點,還請認真商討這一方案。”

“要說的就這些瞭嗎?”

看著瀨名有些失望的表情,廣重不再說話,隻是張著嘴巴,形成“啊”的造型。本次面談就此結束。

* * *

“真是胡鬧。”

瀨名讓秘書送他們離開,在電梯門關上的瞬間,二村率先開口吐槽道:“瀨名社長到底在想什麼?!”

“他不會是嗅到什麼瞭吧?”鄉田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嗅到什麼?”廣重問道。

“此人即使不知道我們的真實目的,但是他有發現我們話裡潛藏著謊言的靈敏嗅覺。”鄉田回答道,“我總感覺他有著普通人所沒有的一些東西。”

“他有那麼厲害嗎?”

廣重長嘆一口氣說道:“還有,他怎麼能跟鄉田社長那麼說話,您畢竟比他年長,也太無禮瞭。很抱歉讓你承受這些。”

廣重深深地低頭致歉,但表情則是若無其事,跟他話中的歉意截然相反。因為他知道,就鄉田目前的處境而言,他不得不選擇跟他們合作。

“不不,這次本來就是我請你們一起前來拜訪的。另外,他還年輕嘛。”鄉田大度地說道。

“這個人性格很強硬,接下來的事,我們就靜觀其變吧。”廣重滿含惡意地說道,“他早晚會哭著請我們趕快接受新股預約權的。結果還不是擺脫不瞭接受我們方案的命運?”

“真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啊。”旁邊一直聽著他們對話的二村,趕緊附和道,“到時候也請鄉田社長跟我們一起出席吧,也好給瀨名社長一個道歉的機會。”說完,他的臉上也露出幸災樂禍的笑意。

“我並不介意。”鄉田突然之間神情變得嚴肅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正前方,“不管怎麼說,卷入這個案子裡邊的又不止他一個,我也一樣。”

“這個方案可是堅不可摧啊,肯定沒有問題。”廣重從容不迫地判斷道,“走到這一步,可以說東京中央銀行功不可沒。銀行的證券部門也成長瞭很多啊。”

* * *

第二天下午兩點多,廣重接到二村打過來的緊急電話,他正在拜訪客戶。

“部長,真是抱歉,這邊出瞭點兒問題,你能盡快趕回來嗎?”

廣重從位於新橋的客戶辦公大樓走出來,“什麼問題?”他一邊走著一邊問道。

“FOX的財務情報被泄露出去瞭。”

“什麼?”正向車站趕去的廣重,聽到這不由得停下腳步,“怎麼回事?”

“之前的基金投資造成的巨額虧空,上瞭《東京經濟新聞》的獨傢報道。”

眼前那本來五彩斑斕的街景,瞬間被吹得煙消霧散。廣重的腦中像是在“咕嘟咕嘟”煮著開水,一片混亂。

“我現在就回去。”

廣重匆匆忙忙地趕回公司,此時一臉鐵青的二村正在等著他。

“到底怎麼回事?”一走進部長辦公室,廣重便問道。

二村急忙將網上的新聞速報指給他看。隻瞥瞭一眼,廣重便目瞪口呆,遲遲說不出話來。

因為那裡詳細地報道瞭FOX投資失敗,並隱瞞巨額損失的全部事實。

“是誰把信息捅出去瞭?跟鄉田社長聯系過瞭嗎?”

“我聯系過,但是幾乎沒有說上話。那邊好像也在忙著應對此事。”

“自主再建極為困難”,廣重看到速報上的這句話時,不由得嘆氣。

“FOX自己都還沒有公佈巨額損失的事情,卻被其他人爆出來瞭,這下可麻煩瞭。”二村的話像是慢慢擠出來似的。

“一定是有人泄露情報,我隻能想到這一點。”廣重咬瞭咬嘴唇,肯定地說道,“跟瀨名社長聯系過嗎?”

“還沒有。我想著等部長您回來之後再聯系。”

“幫我預約一下。”廣重命令道,“我親自去跟他解釋。”

急著想見瀨名的廣重,比預定時間提前十分鐘就到瞭。

“今天我來是想跟您說明一下這次的事件。首先我想申明一點,就算是發生這樣的問題,也不會對我們的方案產生任何阻礙,還請您務必放心。”

“啊,你不是在騙人吧?”對於他的話,瀨名有些吃驚地說道,“FOX目前的財務狀況都無法進行自主再建瞭,還有能力給我們公司投資一千億日元嗎?真的沒有問題嗎?你是不是沒有搞清現狀啊。”

“資金已經準備就緒,鄉田社長也表示,會按照原定計劃進行。”

廣重正說著的時候,秘書走進來,說是有客來訪。

“請他們進來吧。”

瀨名剛說完,半澤跟森山兩人便走進辦公室。

“這兩位是東京中央證券的半澤先生和森山先生。森山,是我的好朋友。”

瀨名介紹完,廣重的警惕之心就一下子擴散開來。事態尚不明朗之前,雙方交換瞭名片。然後,廣重皺著眉問道:“東京中央證券?這是怎麼回事?”

“我想聽聽第二方的意見。”

瀨名說完,廣重的表情轉眼之間便變得僵硬起來。

“我首先想確認一點,”半澤開口說道,“白水銀行會給FOX巨額貸款一事,是真的嗎?FOX的主要往來銀行是東京中央銀行吧。我並不認為作為第二往來銀行的白水銀行,會同意給FOX這麼一大筆貸款。”

“這種問題問我也沒用啊。”廣重不高興地皺起鼻子,“這可是鄉田社長本人說的,社長。”

廣重轉向瀨名說道:“您想要聽第二方意見,這是擺明瞭不信任我們的意思嗎?您擅自做出這樣的舉動,著實讓我們很為難啊。”

從廣重的話中,不難聽出他對此很是生氣。

“為難的是瀨名先生吧。”沒容瀨名開口,半澤替他說道,“FOX明明業績不振,你們還選擇它作為收購新股的白色騎士,這麼愚蠢的方案,虧你們能想得出來!”

“我又不是在問你。”廣重異常憤怒,咬牙切齒地說道,“我是在跟瀨名社長說話!”

“我同意半澤先生所說的。”瀨名緊跟著說道,隨即冷冷地看著廣重。

“白水銀行肯定不會同意這樣的貸款的。”半澤再次強調道,“你們太洋證券,要是再這樣胡說八道的話,可真讓瀨名社長為難瞭。”

“憑什麼這麼說,你有什麼證據?”

廣重氣勢洶洶地瞪著半澤。

半澤無動於衷,淡定地將廣重他們苦苦隱瞞的真相就這樣脫口而出。

“因為給FOX貸款的是東京中央銀行,而不是白水銀行。”

“社長,此人完全是在胡言亂語。東京中央證券是東京中央銀行旗下的證券公司吧,他們的目的肯定是要妨礙我們實施防衛對策。”廣重沒有試圖去反駁半澤,而是竭盡全力去說服瀨名,“社長,您不要被他蠱惑瞭,您要是聽信瞭他的話,這次的方案就真的要宣告破產瞭。即便如此,您也無所謂嗎?”

“你也真敢說啊。”半澤輕蔑地笑瞭,“你先說說,這種旁門左道的方案,是誰替你們想出來的?”

“當然是我們自己想出來的!”廣重極力反駁道,“你怎麼說話呢!什麼叫旁門左道?!”

“讓FOX這種朝不保夕的公司作為白色騎士,來阻止電腦雜技集團的惡意收購,這種漏洞百出的方案,你非要說是你們自己想出來的,我也無話可說。”

半澤向廣重投去瞭輕蔑的目光。

“你們到底想幹什麼?”廣重厲聲說道,“能不能不要再說些無憑無據的話來擾亂瀨名社長瞭?”

“你是認真的嗎?”發問的是之前一直保持沉默的森山,“你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吧。”

“你說什麼?”

廣重臉色變瞭又變,森山卻步步緊逼。

“無論是白水銀行給FOX貸款這件事,還是方案是你們自己想出來的這件事,身為顧問,卻謊話連篇,你不覺得可恥嗎?”

“你給我適可而止!”廣重憤然說道,繼而轉向瀨名,“瀨名社長,我們公司正為瞭幫助貴司抵抗電腦雜技集團的惡意收購而殫精竭慮,卻被別有用心的人當成瞭騙子。這兩人的目的顯而易見嘛,他們就是想通過這種方式,阻止貴司采取我們的方案,然後把我們從顧問的位子上拽下來,好方便他們爬上去,他們肯定就是這個目的。”

“你敢為你說的話埋單嗎?”半澤言語之間突然帶上瞭怒色,“你敢在這證明你沒有說謊嗎?”

“那是當然!”

話音剛落,半澤便從西裝內側口袋中掏出瞭一個什麼東西放到瞭桌子上。原來是個小型錄音機。

“之前的談話內容,我都已經錄下來瞭。”半澤說道,“那麼,我再問一遍,廣重先生,你敢保證你或者是太洋證券對瀨名社長所說的一切句句屬實,對吧。”

“不要老是讓我重復說過的話!”

與話中的凌然氣勢截然相反,廣重的嘴唇在微微顫抖。目光在錄音機跟半澤之間不斷徘徊。

“你這麼做,到底打算幹什麼?”

“讓FOX做白色騎士,最後會導致東京SPIRAL蒙受損失,你明知如此,卻仍然不知悔改,堅持推進你的方案,那麼你就是在犯罪。因為這是利用顧問地位實施詐騙的行為。我說,這裡邊是不是有什麼內幕啊?”

“當然沒有!”廣重語氣堅定地否認道。

“你確定是吧。”半澤確認道,“這種行為,在某些情況下是可以被起訴的。這點你瞭解吧。難道你是在瞭解這些的基礎上在這侃侃而談嗎?”

“起、起訴?你到底在說什麼!”廣重明顯有些動搖瞭。那種惴惴不安的神色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啊,那算瞭吧。”

半澤一邊說著,一邊將一份文件遞給廣重。

廣重一看到那份文件,神情立刻繃不住瞭,就像被破壞的拼圖一樣,“嘩啦啦”地一片片掉落下來,變得七零八落。

“這是東京中央銀行的一份文件,我們通過某種途徑搞到的。”半澤說道,“文件的標題就是東京SPIRAL收購計劃,裡邊涉及電腦雜技集團、銀行,以及作為被收購對象的東京SPIRAL。當然不僅僅如此。FOX跟太洋證券也出現瞭。所有的資金調動以及你們每個人在這起收購案中擔任什麼角色,都一一記錄在內。你說過你所說的句句屬實,那麼,能跟我們好好解釋下這份文件是怎麼一回事嗎?現在,我可以立刻打電話給警察報案哦。”

廣重張瞭張嘴,看上去像是在喃喃自語,但始終沒有說出口。

一直虛張聲勢的廣重,此刻的表情動搖起來,伴隨著幾不可聞的呼吸聲,他頹然地低下頭,視線凝聚在腳下,一動也不動。東京SPIRAL會長辦公室,此時陷入持久的靜默之中。

“你難道不想說點什麼嗎?”

“你們怎麼會有這種資料?”廣重驚慌失措地問道。

“銀行內部有人向我們公司告發瞭。”對於半澤的回答,廣重越發驚愕。

此刻的廣重,已然被逼得走投無路,他的目光失去平靜,左右飄忽不定,似乎是在挖空心思,拼死搜羅著用來反駁的話語。終於,他意識到自己已經無路可逃,於是,臉色變得蒼白起來,眼神中也透露出深深的絕望。

“真是非常抱歉。”思慮良久,廣重無可奈何地道歉道,毋庸置疑這也是他們方案破產的宣言。

瀨名慢慢地掏出香煙點上,森山則凝視著廣重的側臉,像是要在他的臉上盯出個洞來似的。

“我們想聽的不是道歉,而是解釋。”半澤冷靜地說道。

此刻的廣重,臉上除瞭膽怯,再無其他的表情。

“所有的一切都是東京中央銀行謀劃的,我隻不過是按照他們的指示,向您說明方案內容而已。”

“你們公司也參與謀劃瞭吧,可不要把一切都怪罪到其他公司身上。”半澤批評道。

“不,不是的。”廣重極力否定,“跟我沒關系,這都是公司高層決定的事情。”

“你們所做的這些,明顯都是犯罪。”半澤打斷廣重的話,說道,“我們會跟律師商量一下,進行受害申報,以瀆職或者是詐騙罪起訴你們。”

“請等一下。”此時,廣重已經徹底拋棄自尊,言語之間都已經染上哭腔,“這種事,我原本也不想做的,真的,請你相信我。”

面對著如此懇求的廣重,半澤說道:“那麼,你就把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有什麼樣的內幕,毫無保留地全都交代一下吧。時間、地點,以及誰說過什麼樣的話,統統都說一遍。”

已經萬念俱灰的廣重,無力地垂下瞭肩膀。

不知沉默瞭多久,他開始一點點地道出事情原委。

也就在這一刻,東京中央銀行的計劃徹底崩盤。

“東京中央證券?不會吧。”

聽完憔悴不堪的廣重的匯報之後,野崎震驚不已,仰著臉一動也不動。臉上先是露出明顯的驚愕,隨即便被疑問所取代,繼而演變成憤怒。

“這是到底是怎麼回事!”粗聲厲喝的不是野崎,而是伊佐山,“為什麼中央證券會跟SPIRAL扯上關系?為什麼我們的計劃會被對方知道?本應對外保密的資料就這樣流出去瞭?為什麼?”

“說是內部告發。”

聽到廣重的回答之後,伊佐山立刻閉口不語。野崎則帶著一副戒備的神情盯著廣重。

“這是不可能的。”野崎說道,他那充滿審視的銳利目光,穿過銀框眼鏡,凝聚在廣重身上,“我行的情報管理絕對無懈可擊。而且,我也非常瞭解我們的組員,他們當中絕對不會有人告發。你不會是被設瞭圈套吧?”

“但是,他們的確非常瞭解我們的計劃。”

“這是不可能的。”野崎立刻斬釘截鐵地說道,繼而又指責廣重,“當時為什麼沒有問他們的情報從何而來?”

“請不要推脫責任。”

此時此刻,廣重像是突然想起自己的自尊心一樣,語氣中也滲出些許憤怒。但是,這到底是在生誰的氣,估計就連廣重本人也說不清楚。是對輕視自己的野崎,還是對自己呢?抑或是對目前突如其來的狀況呢?

“另外,對方說會考慮進行訴訟。都這個時候瞭,我哪兒還有工夫去管人傢從何處得到的情報嗎?”

“起訴?”伊佐山投來隱晦的目光,“說這話的是東京中央證券的人吧?”

“的確如此。說是會以詐騙罪或者瀆職罪對我們提起訴訟。這樣一來,不光是我們公司,你們也逃不掉。你打算怎麼辦?”廣重喊道,“你們也得負責啊!”

“東京中央證券那邊,誰是負責人?”

此時,伊佐山問道:“你問對方的名字嗎?”

廣重從西裝內側口袋中掏出名片,放在桌子上。一看到名片,伊佐山一邊咂舌一邊仰起頭,同時變瞭臉色。

“半澤?”

野崎則是一副極度厭惡的表情,死死盯著桌上的某處。

“你知道這個人?”

“是從我們銀行外派到證券公司的。”

“你們銀行?”廣重吃驚地瞪大眼睛,“這麼說,也是銀行職員瞭?既然都是銀行的人,他怎麼會去對方那邊當顧問呢?”

“他那種人向來不按常理出牌。”伊佐山恨恨地說道。

“這個半澤,到底是何方神聖?”

銀行的兩個人面面相覷,沒有回答,一時間大傢都沉默瞭。

“是個最可惡的對手。”伊佐山回答道,“此人可是個是麻煩精啊,要不怎麼會被外派到證券公司呢。這傢夥在我們這兒可謂聲名狼藉啊。”

“的確是個難纏的傢夥。”廣重一邊回想著跟半澤過招的場面,一邊回答道,“原來是個問題銀行職員啊。不管怎樣,隻要銀行出面強制要求的話,至少不會走上打官司這條路吧。”

“就算你不說,我們也打算這麼去做。”

伊佐山因過於氣憤而喪失理智,這樣的話脫口而出之後,下意識地回頭看向野崎:“隻是,這樣一來,我們的計劃便不可能繼續進行瞭。”

向來好強的野崎,此刻目光晦暗不明,帶著些許懊惱,靜靜地凝視著正前方。嚴肅的側臉似乎是在告訴大傢目前事態確實非常棘手。

終於,他長嘆瞭一聲。

“看來這個計劃隻能終止瞭。”

“那麼,我們該怎麼辦?”伊佐山尖銳地咂著嘴問道。

“隻能進行公開收購瞭。隻不過,現在我們的計劃已經露出破綻,東京SPIRAL必定需要重新修正他們的防衛對策。”

“這麼說,他們的防衛對策尚未成形,這對於已經完成資金調配的我們來說倒是十分有利。”伊佐山立即斷定道。

“東京SPIRAL接下來會出什麼牌,有沒有防衛對策相關的情報?”野崎問道。

“非常遺憾,沒有任何消息。”廣重有些尷尬地回答道。

野崎擺出一副“你真沒用”的嫌棄表情,沒有再說什麼。他知道當務之急是如何跟電腦雜技集團交代。

“部長,這件事還是需要跟平山社長說明一下。”

伊佐山皺起眉頭。平山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打發得瞭的人。

“平山社長那邊,就讓諸田去解釋吧。問題是……”

伊佐山開口說瞭一半,便沒有繼續說下去。他是想說當時評估這個計劃的三笠副行長,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也是個問題,但是,廣重還在呢,這種話絕對不能當著外人的面說出來。於是,突然轉換話題,用比較官方的口吻對廣重說道:“總之,這個計劃就到此為止吧。”

“實在是沒有辦法瞭。”廣重也是滿含苦澀地說道,然而隨即而來的話,則無不顯示出他作為商人重利的一面,“但是,計劃的失敗可不是我們公司造成的,貴司還是應該支付我們一部分手續費。”

“你開什麼玩笑?”伊佐山嚴厲地拒絕道,“那可是成功報酬啊。你們不是已經拿到東京SPIRAL的顧問定金瞭嗎,難道還不夠嗎?”

“這可跟之前約定的不一樣。”廣重不肯罷休,“我們會被說成瀆職、詐騙,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你們的計劃本身存在問題。現在利用完我們公司瞭,就開始裝聾作啞瞭,你覺得能行得通嗎?”

“不要再說這些瞭!”伊佐山從容不迫地站起來,一邊說道,“我們也不想被告上法庭。不要忘瞭是你們沒有跟東京SPIRAL建立好信賴關系,進而才讓半澤鉆瞭空子。你們公司要是好好操作的話,還會發生這種事嗎?”

就在廣重想要反駁的時候,伊佐山又繼續說道:“無論如何,我們銀行會試著給中央證券那邊施加壓力,這樣可以吧?”

“那就拜托瞭。”廣重剛回答完,伊佐山便拍瞭拍手示意結束本話題,“那麼,貴司協助本計劃的手續費,就跟擺平這件事的手續費兩兩相抵瞭吧。”

不愧是以手段強硬而著稱的東京中央銀行證券營業部部長,他說完,連對手的反應都不去看,便大步流星地走出瞭辦公室。

“真是大快人心啊!但是我們真要告他們嗎?”

那天晚上,半澤又跟營業企劃部的幾個年輕人一起去小酒館吃飯,其間,森山笑著對半澤說道。

“不告。”半澤好像是想起瞭當時的場面,一時忍俊不禁,說道,“為瞭泄憤而上法庭,隻會讓事情變得更麻煩。這一點想必瀨名先生也是知道的。我不過是在威脅他,估計這會兒,銀行那幫傢夥應該被氣得臉色發青瞭吧。”

“那個廣重慌慌張張的樣子真是好笑。”森山嘴角露出滿意的微笑,“當時謊言被拆穿的時候,你沒看到那傢夥的表情,就算現在回想起來,我都忍不住激動。”

“那傢夥不過是個小人物,上不瞭臺面。”半澤一臉嚴肅地說道。

“你的意思是他的背後還有大人物?”森山單手端著生啤杯,思考片刻之後,說道,“你指的是銀行的證券營業部嗎?”

“算是吧。”半澤點點頭。

“我有一點不太明白,”森山將喝瞭一半的酒杯放到桌子上,“這個計劃,是東京中央銀行正式批準的嗎?”

“當然是。”半澤回答道,“隻不過,這應該不是中野渡行長的手筆,關於這個計劃,最終應該是委托給三笠副行長或者證券營業部全權負責瞭。三笠副行長出身於證券部門,而且還是舊T的頭頭兒。如果是戰略傢中野渡行長的話,他即便對這個計劃存在疑問,也會考慮到行內勢力的平衡,而放任他們去做,他則靜觀其變。中野渡行長就是這麼個清濁混同、雅俗共賞的類型。”

半澤抱著手臂,凝視著小酒館的墻壁:“這個時候,那幫傢夥應該正在冥思苦想如何處理眼前的問題吧。這樣無聲無息地忍氣吞聲可不是他們的風格,他們肯定在暗中密謀著什麼。”

“比如說呢?”

“最容易想到的,就是銀行方面會對我們公司的高層施加壓力瞭。”

“真是卑鄙。”森山咬著牙說道,“從我們這邊搶走生意的明明是他們。”

“他們又不是通情達理的主兒。讓自己的行為正當化,可是銀行員的特有伎倆。”

“這又是組織邏輯嗎?”森山皺瞭皺鼻子。

“你很討厭這種理論嗎?”

面對著半澤的詢問,“很討厭。”森山毫不掩飾地說道。

“因為我們這一代老是受這些事情擺佈。”

“嗯,可能是吧。總是會受制於組織,或者是這個社會。”

半澤回答道:“但是啊,我們有時候必須要跟他們抗爭,總是被它們纏住手腳、任憑擺佈的話,肯定會很無聊吧。組織邏輯,也沒有什麼大不瞭的。世上沒有不存在壓力的工作,不光是工作,世上之事皆如此。既有狂風暴雨也有風和日麗。隻有掌握克服困難的能力,才能做好工作。森山,你要學會跟世上的矛盾還有不合道理的事情戰鬥。我也是一路戰鬥過來的。”

森山握著喝瞭一半的酒杯,呆呆地盯著半澤,久久沒有說話。

過瞭許久,他說道:“我明白瞭。”

說完,他便將握著的酒杯“啪”的一聲放在瞭桌子上:“部長都這麼說瞭,那麼我也要去戰鬥。”

“那就從明天開始吧。”半澤說道。

此時,一直默默地聽著兩人對話的尾西問道:“明天是有什麼事情發生嗎?”

“明天我們要去一決勝負。”森山回答道。

“勝負?”

對著十分驚訝的尾西,森山說道:“到瞭明天你就知道瞭。”說完,露出毅然決然的表情,仰起頭凝視著前方。

10

“計劃無法進行下去瞭?這是怎麼回事?”

三笠洋一郎副行長,言辭仍舊不溫不火,但盯著伊佐山的眼神則銳利無比。

一大早伊佐山便給三笠提交瞭備忘錄,報告瞭此事。伊佐山本來以為三笠每天事務繁忙,應該到晚上才能得到回復。但是,沒有料到,中午剛過,他便接到三笠的電話,看樣子他是臨時改變瞭行程安排,特地抽出時間來見他。從這一點也可以看出三笠非常關心這件事。

“真是非常抱歉。東京SPIRAL好像已經覺察到瞭我們的收購計劃。當初制訂的以FOX作為白色騎士的方案已經無法進行下去瞭。”

三笠催促伊佐山繼續往下說,他沒有發表任何評論。三笠性格沉穩,但絕不溫和,長久以來作為他下屬的伊佐山對此瞭解得非常透徹。

“察覺到我們的收購計劃?怎麼察覺的?”不出所料,三笠直接問道。

“東京SPIRAL重新選瞭一個顧問,就是那個顧問看穿的。即便我們也覺得就像是個晴天霹靂。”

“那個顧問是哪傢公司的?”

面對三笠的詢問,伊佐山含糊其詞。——“這種事還是當面說的話比較好吧”——伊佐山當時抱著這樣的想法,便沒有寫在備忘錄上。雖然早就預料到三笠會問這個問題,但一看到他蘊含怒氣的表情,伊佐山便有些難以啟齒瞭。

“是東京中央證券。”

聽到回答,三笠許久沒有說話,他像一個人體模型似的站著,將目光投在站在桌前一動不動的伊佐山身上。這種眼神十分恐怖,讓伊佐山不禁感到後背冷颼颼的。

“看來東京中央證券一直在偷偷摸摸地做著顧問的工作。”

“什麼時候開始的?”三笠終於開口問道。

“不知道,昨天,太洋證券負責人去東京SPIRAL跟瀨名社長面談時,也是第一次知道這事。據他說,之前瀨名社長從來都沒有透露過要簽下新顧問。”

“這種事情肯定不是突然冒出來的。”

三笠指出問題,一向都是很準確的。並且,一般來說,不會給其他人留下反駁的餘地。伊佐山默默地用手指擦瞭下滲出冷汗的額頭。

“我們之前跟太洋證券說過,務必要盯緊瀨名社長,但是負責人還是太掉以輕心瞭。”

雖然伊佐山已經做出瞭暗示,要將此次計劃的失敗歸咎於太洋證券,但是對於完美主義者的三笠來說,他的怒氣絕不會就此平息。

為瞭促成這個收購案,一遍遍地在董事會上進行遊說的,不是其他人,正是三笠。而且當時為瞭說服猶豫不決的中野渡,作為副行長的他自作主張地表明,這個案子將會給東京中央銀行的證券業務帶來巨大貢獻,這也一定程度上成為大幅推進對電腦雜技集團巨額投資決議的原動力。

假如電腦雜技集團對東京SPIRAL收購失敗的話,不但之前的巨額投資會化為泡影,而且還會給三笠的臉上抹黑,進而影響到東京中央銀行的面子。

“東京中央證券是怎麼看穿我們的計劃的?”

伊佐山表情有些扭曲,滿是苦澀。

“據太洋證券的人說,是內部告發。”

“內部告發?”三笠問道,目光中滿含訝異,“真是笨蛋,向東京中央證券告發幹什麼?誰告發的?”

“顧問團隊的成員我都瞭解,他們是不可能做出這種事的。”

“那就是有人把計劃透露給團隊之外的人瞭?”

對於三笠的問題,伊佐山臉上浮現出苦澀的表情。

“有這個可能。但是,我們的情報管理做得很嚴密,不應該會泄露給顧問團隊之外的人啊。關於這件事,我會親自去調查。”

“真是太不像話瞭。”三笠冷冷地說道。

“不過,據太洋證券的人說,對方態度強硬,甚至不惜跟我們打官司。”

預料到之後會發生的事情,伊佐山禁不住擦瞭擦額頭上的冷汗。

“我不會給他們這個機會的。”三笠立刻給出瞭伊佐山所期待的答案,“我會提前跟岡社長打個招呼的。說出這話的人,你知道是誰嗎?”

“是我們這邊外派出去的。”伊佐山有些難以啟齒。

“外派的?”三笠盯著伊佐山問道,“是誰?”

“半澤。以前是營業二部的次長。”

聽到這裡,三笠的眉頭緊緊地皺瞭起來,同時厭惡感油然而生。

“這下子問題可大瞭。”三笠很罕見地流露出異樣的情緒,“一個子公司,不但妨礙身為母公司東京中央銀行的案子,甚至還想提出訴訟,真是荒謬至極。”

“的確如您所說。隻不過,我們必須得慎重對待這件事,要是傳到行長那邊可就糟瞭。”

“我知道。”三笠板著臉說道。

“還請您采取明智的措施,來處理此事。”

伊佐山深深地低頭致意。就在這時,響起一陣“咚咚”的敲門聲。

探進頭來的是諸田。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表情顯得很是僵硬。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談話瞭。”

諸田一邊道歉,一邊慌慌張張地走進來:“我收到消息,東京SPIRAL已經決定收購FOX,好像要進行公開收購。”

“什麼?”伊佐山不由得發出一陣怪異的尖叫。

“真是看不透他們的招數,他們到底是怎麼想的?”諸田歪著頭,臉上是一副迷惑不解的表情。

“你跟FOX的鄉田社長聯系過嗎?”三笠冷靜地問道。

“我嘗試著聯系過,但是至今沒有聯系上。”諸田困惑地說道。

雖然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但是,伊佐山總感覺似乎有種看不清道不明的神秘而恐怖的東西正在慢慢地向自己逼近著。

“接下來你要去跟平山社長面談吧,到時我也一起去。”

伊佐山因極度憤怒而眼球充血,看向部下的目光滿是焦慮。

“我知道瞭。”

諸田跟伊佐山一起離開瞭三笠辦公室,剛關上門,伊佐山便破口大罵:“半澤那個渾蛋傢夥,到底在打什麼算盤?!”

《半澤直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