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町火箭4:八咫鴉 第三章 宣戰各自的戰鬥

1

“明天我要上東京去出席新聞發佈會。”

六月下旬,野木給佃打來一通電話。

“終於要正式發佈瞭嗎,恭喜啊。”

佃俯視著梅雨天空下的上池臺住宅區,難掩聲音裡的興奮。

明天下午四點,會在大手町的帝國重工總部召開新聞發佈會,在幾十傢媒體前正式發佈務農機器人投入研發的消息。

總負責人的場及相關部門負責人員都將出席,而擁有自動巡航控制技術的野木無疑是發佈會的亮點。

長年進行的無人駕駛技術研究終於以農業機器人的形式踏出瞭實用化的第一步,可謂可喜可賀的開始。

“我也想去看看,可惜是無關人員啊。要不我們晚上一起吃個飯?反正我也沒事。”

“好啊,太好瞭。”

野木的聲音裡也透出興奮。他住在東京站酒店,兩人約定下午六點半在帝國重工總部門前碰頭。

掛掉電話,在旁邊聽到這通對話的山崎面帶不甘心的表情,說道:“總算到這一天瞭,其實社長也該在發佈會現場受到萬眾矚目的啊。”

“唉,說什麼呢。”佃從窗邊回到扶手椅旁,電話打來時佃這邊正在開會,“我們隻要埋頭幹好我們的事情就好,我們的目標跟帝國重工的這個項目一樣,我們正在研發的變速器也總有一天會發光的。”

佃制作所內部的變速器研發已經進入最終階段,目前正在進行樣品測試。現在至少在樣品性能上,他們的變速器已經跟競爭廠商不相上下瞭。雖說如此——

“正式做成產品上市,恐怕還要一年啊。”經過一番討論後,佃做出瞭判斷,“耐久測試需要時間,實地測試我也想好好搞。”

“現在說這個雖然還早,不過有必要盡快找一塊能讓我們自由使用的農田吧?”

目前他們借用北海道農業大學的試驗田進行測試,但有一定限制。而且從東京到北海道,每次花費的時間和金錢都太多瞭。

“要是我們能參與帝國重工的務農機器人項目,說不定那邊能有所融通。”

山崎長嘆一聲。

“阿山,你別這麼說瞭,現在說這話還有什麼用呢。”

佃嘴上雖然這樣講,心裡卻有同樣的想法。

老實說,想到明天的新聞發佈會,在替野木高興的同時他也很不甘心。

“隻能把這當成‘龜兔賽跑’的故事,努力加油幹啦。”山崎嘆息道。

“我們是哪邊,兔子嗎?”佃調侃瞭一句。

“當然是烏龜啊,而且還是烏龜中的小磨蹭。”

山崎氣哼哼地回瞭一句,把佃給逗笑瞭。

第二天,佃按約定時間來到帝國重工總部門口,發現野木已經在那裡等他瞭。

“發佈會怎麼樣?”

兩人剛坐上出租車,佃就迫不及待地問。

“怎麼說呢……”野木歪著頭支吾瞭一聲,說道,“會上基本都在介紹‘阿爾法一號’,我的技術隻在最開始時提瞭一下。”

“阿爾法一號”是帝國重工給這款務農機器人取的代號。

“然後就全在說帝國重工的新定位,要以此為契機,深入農業產業內部什麼的。基本就是企業宣傳那套話,我隻是個擺設罷瞭。”

兩人乘車來到神保町的一傢壽司店,佃光顧這裡多年瞭。這傢小店叫“嘉戶堪”,是一對夫妻在經營。

生啤端上來後,佃舉杯說道:“雖說有遺憾,但還是辛苦瞭。”

二人碰杯。

佃又問道:“那你跟帝國重工的團隊合作得怎麼樣?”

“你問到點子上瞭。”

野木一臉苦澀,頓瞭頓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說辭。

“老實說,我覺得問題很多。”

“比如呢?”

“他們要我公開自動巡航控制系統的研發信息。”

研發信息,也就是自動巡航控制程序,這可以說是野木長年積攢下來的研究成果,是機密中的機密。

“怎麼會這樣……”佃很吃驚。

“他們說沒有這東西,無法研發新機器。我回瞭一句‘不可能’。”

“是財前先生跟你說的嗎?”

“不,是負責發動機和變速器的一位部長,叫奧澤。”

“奧澤……”

佃好像聽過這個名字。沒過一會兒他就想起來瞭,島津說起過這個人,當時他還是制造部副部長。此人曾全面否定島津賭上技術員聲譽提出的新型變速器企劃,還把她從制造研發一線放逐出去瞭。

“然後呢?”

佃有點在意這個人。

“之後他們老實瞭一段時間,然後又提出能不能把專利轉移到新公司,一起研發。他們說可以負擔全部研發費用,但是新公司要由帝國重工百分之百出資。”

“怎麼這樣!”佃氣不打一處來,“這不就等於把專利技術白送給帝國重工嗎?你拒絕瞭吧?”

“拒絕瞭。那位奧澤部長專門跑到我的研究室,提出瞭這個方案,被我拒絕之後白眼翻得可起勁瞭。他可能沒想到我會拒絕。”

“那幫人就不把你放在眼裡啊。”佃忍不住咕噥道,“有財前先生跟著,竟然還會變成這樣。”

“我看他好像被困住瞭啊。”

這話讓佃十分意外。

“發動機和變速器這些驅動系統是跟我的自動巡航控制系統直接相連的核心部分,財前先生好像被警告過,不能插手這部分。此前他負責的時候我們還合作得比較愉快,那時我甚至想過要不幹脆公開研發信息算瞭。”

“別這樣啊,野木。”

佃慌忙阻止,卻看見野木露出壞笑,這才意識到他在開玩笑,總算松瞭口氣。一旦公開程序,那些擁有大量資金、又對技術眼紅不已的勢力就會馬上研發出相似的系統,市場轉眼就亂瞭,會演變為無秩序的過度競爭。到那時,日本會完全喪失在自動巡航控制系統方面的優越性。

“這還是第一個問題。”

“還有嗎?”

佃吃瞭一驚。

“另一個問題其實更嚴重。”野木一臉凝重地繼續道,“坦白說,雖然現在還在試錯階段,但我覺得帝國重工的發動機和變速器不太合適。”

“什麼意思?”

“我的專業是自動巡航控制系統,但廣義來說也算農業機械研究者,有能力對發動機和變速器的性能進行評估,得出的結論也具有一定價值吧。這麼跟你說吧,我認為帝國重工擁有的技術不適合應用在農業上。”

“你有何依據?”佃問。

“他們此前做過大型推土機、坦克和船舶的發動機,在世界領域享有盛譽。對此我沒有任何疑問,坦率地認同他們的成就。可是說到小型發動機和變速器,那就另當別論瞭。他們可能覺得隻需要把原有發動機的體量做小就好,但實際上,小型發動機在精細程度上要求更高。翻土、細耕、插秧、收割,完成這些作業需要怎樣的發動機和怎樣的變速器?他們並沒有理解這個基本的部分。換言之,他們對農業一無所知。而與此同時,他們對自己的技術深信不疑,這樣肯定無法成長。”

野木對農機的要求很高,他那親切熱情的表情背後隱藏著決不妥協的態度。這是研究者的內斂。

“這種事情確實不能在新聞發佈會上說啊。帝國重工的研發態度確實有問題。”

佃想起前不久開管理層會議時大傢說過的話:帝國重工應該沒有研發制造小型發動機和農機變速器的經驗。可即便如此,佃也做不瞭什麼,隻能在一旁咬牙切齒。野木倒是很豁達。

“就算你不說,我也知道整天窩在研究室裡救不瞭日本農業。我就把眼下的困難當成必須經歷的考驗,再跟他們幹一段時間看看吧。”

離開壽司店,他們又在附近找瞭一傢酒吧續攤。

兩人開始回憶學生時代,又站在各自的立場上針對農機相關的種種問題抒發意見,熱情討論瞭一番。佃感覺像一下子回到瞭三十年前,這一晚可謂一段格外快樂又意義非凡的時光。

在回程的出租車上兩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聊,野木到車站酒店下車時,時間早過瞭午夜十二點。

“那我就期待明天的報紙瞭,搞不好會占工業欄整個頭版呢。”

“哈哈哈,電視臺也來瞭,你說不定還能在早間新聞上看到我。”

早上七點多,佃艱難地爬起來,努力克服殘留在體內的酒精作祟,來到客廳,翻開瞭當天的報紙。

他先看瞭頭版,並沒有關於帝國重工新項目務農機器人的報道。

佃略感失望,翻瞭好一會兒,才在中間的工業欄一角找到瞭。

怎麼就這麼點兒啊。這是佃的第一印象。

報上沒有他滿心期待的發佈會現場照片,隻有明信片大小的一小塊文章,標題是幹巴巴的《帝國重工進入務農機器人領域》。

文章中提到瞭野木,但沒提及日本農業的現狀,隻是平淡地陳述帝國重工將開啟一項新事業。

“專門跑去參加新聞發佈會,結果竟是這樣。野木也太可憐瞭。”

“最近農業很不得瞭啊。”母親的聲音從廚房傳瞭過來,佃突然抬起頭。

“據說現在的拖拉機都能自己耕田瞭。”

母親正在看廚房的電視,佃慌忙過去,目不轉睛地盯著畫面。

“這是哪個臺播的?”

“大日電視臺。你怎麼瞭?”

屏幕上並不是新聞發佈會的場景,而是一塊旱地,一輛無人駕駛的拖拉機正在上面行駛。

這是什麼地方的農田?

“真的跑起來瞭!”一名女記者說著進入鏡頭,看來這是實況轉播。

“好厲害啊,沒人在駕駛,拖拉機就能自動出門作業。之後能自己回車庫嗎?”女記者問道。

她在問誰?野木?不,不可能是野木。要是有實況轉播,他昨天應該會提起。

鏡頭切換到一位身穿作業服、戴著頭盔的男性。

是個佃不認識的人。當然不是野木,也不是野木研究室裡的學生。這人個子很高,四十多歲,看起來很有教養,不過目光異常銳利。

“隻需要在電腦上設定好,不僅是白天,夜間也能自動從車庫出發,完成耕種任務後返回。”

佃感覺像在做一場噩夢。

此人的介紹跟野木研究的無人駕駛車輛概念完全一致。電視屏幕上,無人駕駛拖拉機在田地上行駛的光景也讓他想起野木的試驗田。

“這到底是誰啊……”佃不自覺地咕噥道。

“據說這輛無人駕駛拖拉機,是重田先生率領京浜地區的城鎮中小企業共同制造出來的。”

記者介紹道,那人笑著點點頭。

“沒錯。我希望通過這輛拖拉機,向日本,不,向世界展示我們城鎮中小企業的技術實力和觀點。”

“真的非常棒。對瞭,請問這輛拖拉機叫什麼名字呢?”

鏡頭拉到那個人的特寫,他說道:“我希望今後日本的農業能煥然一新,所以把這款產品命名為‘達爾文’。我們會繼續為‘達爾文項目’全力努力。”

這個名字取自提出“進化論”的查爾斯·羅伯特·達爾文。

“重田先生,我這裡有份今天的報紙,您看瞭這篇報道嗎?”

女記者所說的正是那篇報道帝國重工要研發務農機器人的文章。

“帝國重工這傢大企業也要參與到農機領域,這應該算是實力強勁的對手吧?”

這句話帶有一點煽動的感覺。

“我們不會輸的。”特寫鏡頭裡的男人瞇起瞭眼睛,“為瞭讓日本更有活力,我們這些在城鎮默默努力的中小企業不能輸。我們的力量雖然薄弱,但會齊心協力,同舟共濟,用心做出不輸大企業的拖拉機。請各位多多支持!”

這什麼意思啊?

佃忍不住嘆息。

他這番話肯定能打動觀眾,因為他巧妙利用瞭日本人盲目同情弱者的心理。

“怎麼回事?”

佃聞聲回過頭去,發現利菜不知何時站在他身後。

“還能是怎麼回事。”

電視上播的節目換瞭,佃把目光移開,說道:“看來帝國重工遇到瞭強有力的對手。你趕緊去公司吧,肯定炸鍋瞭。”

2

臨近傍晚,營業部各位員工用他們從各傢合作夥伴那兒收集來的情報,大概拼湊出瞭“達爾文項目”的樣貌。

“聽說領頭的是代達羅斯。”

最先帶來這個信息的是營業部的江原。

佃坐鎮會議室,聽江原說大田區的一個合作商告訴他,“達爾文項目”來找過他們,項目的發起人是代達羅斯的社長重田登志行。

“就是今天早上電視裡的那個人吧。”江原說道。

“那人就是重田嗎……”

佃回想起那個目光銳利的男人臉上的表情。

接著,村木昭夫又從參加瞭這個項目的公司那兒打聽到瞭其他合作企業。村木是營業部裡的年輕一輩,平時很老實,工作腳踏實地,深得合作方信賴。

“聽說項目是今年三月啟動的,核心管理層包括代達羅斯的重田社長、幽靈傳動的伊丹社長,還有一個叫紀新的公司……”

“紀新?那不是大森的公司嗎?”

佃感到驚訝,村木也很吃驚。

“您知道這傢公司?我查瞭一下,確實在大森的一座IT大廈裡。”

沒錯瞭,就是去找野木搞共同研究,然後跟他打官司的創業公司。

一聽到務農機器人項目,佃首先就想到對方是如何解決自動巡航控制技術這一障礙的。可既然有疑似盜走瞭野木研究成果的紀新參與其中,這個謎團就解開瞭。

與此同時這也暗示“達爾文”可能具備跟帝國重工同等級別的技術含量。

“可能要亂套瞭啊。”佃抱著胳膊感嘆。

村木又繼續道:“聽說另外還有一傢叫北堀企劃的公司,不過沒有出現在發起人名單中。好像在所有參加者一起開的企劃會上,說那傢的社長是宣傳負責人。”

“宣傳負責人?北堀企劃是傢什麼公司,搞設計的嗎?”

發動機、變速器,還有自動巡航控制系統,簡而言之,發起人都是核心系統的研發者。

“不,我聽說那是一傢電視節目制作公司。”

“電視節目?”山崎在佃旁邊發出瞭刺耳的疑問,“怎麼還有這種公司加入啊?”

“這您問我……”村木很為難。

“不,等等。”佃抬起頭說,“莫非這個北堀企劃搞的是新聞和資訊類節目?”

村木當場拿出手機檢索,馬上查到瞭這傢公司。

“啊,真的是,公司概要上寫著制作民營臺播出的資訊類節目。”

“他們有個節目名字叫‘ASADAS’,對不對?”

那就是佃今天早上看的節目。村木應道:“是的,找到瞭。”

“就是這麼回事,阿山。”

山崎愣住瞭,佃又繼續道:“北堀企劃負責‘達爾文’的宣傳,所以他們才沒出現在發起人名單裡。”

“原來如此,為瞭避免被人說‘自賣自誇’嗎?”

不諳世事的山崎此時也終於反應過來瞭。

“沒錯。他們不出現在臺前,一直在幕後通過新聞和資訊類節目發佈‘達爾文’的消息。”

“還把帝國重工包裝成競爭對手。”江原啞然,“作為一傢城鎮企業,這也未免太大膽瞭吧。”

“我覺得這個項目不隻是召集有志之士研發拖拉機這麼簡單。”

村木說完,提到瞭荻山仁史這個名字,他是地方選舉的眾議院議員。

“據說在荻山議員的推動下,這個項目目前是代表京浜地區的重點項目,整個地區會全面支持。而且,幕後似乎還包含浜畑首相的ICT戰略構想。”

所謂ICT,就是信息通信技術(Information and Communication Technology)的縮寫。

去年進入二期競選的浜畑鐵之介內閣,為實現總選舉大勝,陸續打出許多政府主導的戰略。

“聽說在他的ICT戰略構想中,農業被定為中心。我認為荻山議員可能希望憑借‘達爾文’來提高自己的聲譽。而且地方區政府的產業振興課也答應予以協助。”

“就是一幫各有所圖的人,在‘達爾文’這個項目上面找到瞭一致的利益點唄。”

佃點點頭評論道,沒想到還有其他的新消息。

去山谷的浜松工廠出差的津野打來電話,說道:“我剛跟木戶先生碰瞭面,聽說瞭一件跟‘達爾文’有關的事。據說‘達爾文’的設計和組裝都交給山谷瞭。”

佃感覺像被人從後面敲瞭一悶棍。

他想到不久前去浜松工廠拜訪廠長入間時對方的反應。

當時入間是這樣說的——懷有這種想法的不隻帝國重工一傢。其他廠商,當然也包括我們,可能也在策劃這類項目。

事實上不是“可能有”,而是“已經有瞭”。

而佃對此一無所知。

“原來是‘達爾文’啊……”

現在他已經完全沒有瞭隔岸觀火的心情,不僅如此,還有種被排擠在外的疏離感。

該采取什麼行動呢?佃思考著。

可是沒有得到答案。

要是這種時候殿村在就好瞭。

雖然說這種話為時已晚,可他還是按捺不住這種心情。佃就是忍不住這樣想。

3

“達爾文項目”的核心四人組晚上在自由之丘站附近一傢小有名氣的和食店裡聚餐。代達羅斯的重田是這裡的常客,老板特地給他們安排瞭二樓安靜的貴賓包間。

另外三個人是幽靈傳動的伊丹、紀新的戶川讓,還有電視制作公司北堀企劃的北堀哲哉。

“太成功瞭。節目播出之後,接到瞭大量咨詢電話,來自哪兒的都有。你們可要加油啊,早點給出下一個捷報哦。”

北堀留著一頭銀色的長發,臉被煙酒熏得略黑,笑容像硬擠出來的似的。光看外貌他可一點兒都不像電視節目制作公司的社長,更像個職業不明的糟老頭子。

“這個頭兒開得很不錯,接下來要趁勢加把勁。”

重田的語氣很平和,註視著虛空中一點的眼中卻翻騰著激昂的鬥志。

“真是的,你們這兩個老同學太讓人頭疼瞭。”戶川嘲諷瞭一句。

此人個子矮小,沒考上大學,在IT公司當瞭一陣子臨時工後成立瞭一傢公司叫紀新。他好像一直無法釋懷一些事,時刻對社會感到憤怒,因此言行中常常帶刺,看人的視線裡總是透著輕蔑感。

正如戶川所說,北堀和重田曾就讀同一所知名公立大學。但與坐擁傢業的重田不同,北堀傢是母子倆相依為命,日子過得很艱辛,是歷盡艱難才上瞭大學的。可能正因如此,北堀思想偏左,總喜歡與強大的社會權力對著幹。

在北堀心中,大企業便是惡,政府執政黨是必須強烈批判的對象;相反弱者則是永遠正確的,是需要救濟的對象。這樣的思維方式倒是與帝國重工對待城鎮中小企業的態度不謀而合。

“不過我萬萬沒想到,竟能形成如此鮮明的對比。我悄悄問過以前的同事,聽說帝國重工內部已經亂成一鍋粥瞭。”

說話人是幽靈傳動的社長伊丹大。他以前是帝國重工的員工,隸屬被譽為“名門”的機械事業部,後來因為批判企業體制的“刺頭行為”被調到瞭總務部,並在那裡遇到同樣遭到排擠的島津裕,與她一起成立瞭幽靈傳動。後來二人在與代達羅斯進行資本合作的問題上意見出現分歧,進而決裂。現在幽靈傳動的技術部負責人換成瞭冰室彰彥,冰室出身大廠東光公司,是伊丹在跟島津決裂之前就看上瞭的優秀工程師。

“真是太痛快瞭。”

重田舉起酒杯,伊丹也跟著舉瞭起來。

啤酒真好喝。

活該——這兩個字雖沒有說出口,卻化成伊丹滿面的笑意。

這應該就是勝利的餘韻吧,他感到十分滿足和快活。

“你們可別以為帝國重工那幫人就這麼完瞭。”重田低聲道。

伊丹隔著酒杯,註視著他臉上的可怕表情,那是由怨恨、怒火和癲狂混合而成的神情。重田的情緒非常亢奮,伊丹的心情也隨之高昂。

他心中也燃燒著對帝國重工的憎恨,還有對的場俊一的怒火。

這時北堀說道:“另外,上次那篇文章會照預定節奏,這周刊登。”

重田聽罷,又換上欣喜的表情。

“上次那篇文章是什麼?”戶川不嘲諷別人的時候語氣就會很直接。

“《波爾多周刊》會刊登一篇很有意思的文章。”北堀說道。

戶川露出驚訝的表情,重田被逗得大笑,伊丹不自覺地也跟著笑瞭起來。

其實他也不知道到底有什麼好笑的,隻覺得心裡有說不出的愉悅。

我喝醉瞭嗎?不,伊丹想,應該是受氛圍的影響。這四個人在一起,形成瞭一種特殊的氛圍,如同能麻醉精神的毒品,或許類似集體臆想癥。

而這種氛圍很快就會吞噬帝國重工,把的場俊一逼上絕路。在不遠的將來,一定——

走著瞧吧,伊丹在心中默念,這話語宛如北堀吐出的煙霧一般緩緩上升,縈繞在空中,遲遲沒有消失。

4

“這是你的失誤。”這句話的場說瞭三次瞭。

帝國重工要開始研發務農機器人的消息登上瞭經濟新聞,到這一步還算不錯。隻是早間的一檔人氣資訊類節目上大肆報道瞭“達爾文項目”,造成瞭遠遠超過他們的沖擊。

本以為是獨占市場,卻突然出現瞭勁敵。

“你怎麼事先不知道這事,問問外包商不是一下子就能打聽到嗎?”

“非常抱歉。”

這也是財前第三次道歉瞭。然而的場並不領情,依舊怒火中燒。

事實上,“達爾文項目”也讓財前吃瞭一驚。

事情當然不像的場所說,跟外包商打聽打聽就能得知,實際操作起來是很困難的。這類項目在公開前肯定是嚴格控制消息外泄的。

財前知道,的場會如此生氣,原因在別處。

他們花瞭一整天時間,想辦法從京浜地區的眾多外包商那邊打探出,“達爾文項目”的核心成員都是些令人意外的熟面孔。在的場看來,那些人肯定是來者不善。

向財前提供進一步信息的,是現任機械事業部副部長的西野。他與財前同期入職,看來也對“達爾文項目”展開瞭調查。傍晚時分,西野打來內線電話,語氣顯得有些慌亂。

“財前,糟糕瞭,那個重田跟我們有點淵源,伊丹就更別說瞭,他以前在我們部門待過,是個格外精明、有頭腦的人。”

西野稍微提瞭一下重田工業破產的事,這件事當時在公司裡引發瞭一段時間的議論,財前一聽就想起來瞭。

重田工業一直對帝國重工的削減成本要求置之不理,當時負責與其對接的就是伊丹大。由於屢次交涉都沒有進展,伊丹便寫瞭一份意見書,建議對該公司進行“遴選”——即終止合作。內部激烈討論後,的場批準瞭那份意見書,重田工業走投無路,帶著數千名員工消失在瞭商業浪潮中——

“曾經將重田工業逼上絕路的伊丹和重田本人聯手瞭?為什麼?”財前問。

“我也想知道啊。”

沒人知道他們在這時發起挑釁到底是不是偶然。

“重田應該還有合作會的人脈吧?”

“不知道。不過他去世的父親是合作會的重要人物,很可能一直保持著聯系。”

另外,伊丹在帝國重工內部有不少舊相識,這邊的情報可能已被盡數泄露給瞭“達爾文項目”,反過來,對方的研發情報卻仿佛圍著銅墻鐵壁。

還有一個值得擔心的地方財前沒對西野說。

那就是紀新的戶川。

北海道農業大學的野木曾懷疑紀新公司竊取瞭他的研發信息,若他們運用這些信息搞自動巡航控制系統,那麼帝國重工是否還擁有優越性,就要打個問號瞭。

而且,單看第一波宣傳,目前外界顯然更加看好“達爾文”那邊。

有人敲門,秘書探頭進來說:“多野宣傳部部長來瞭。”

“請他進來吧。”的場頭也不抬地說。身材臃腫的多野氣喘籲籲地走瞭進來。

“明天發售的《波爾多周刊》上有這麼一篇文章。”

他把一份打開來的樣刊放在會客茶幾上,然後掏出手帕擦瞭擦禿頭上的油汗。

在財前所站的位置也能看到文章的大標題——《城鎮拖拉機“達爾文”的真相 被帝國重工踐踏的男人們的挑戰》,副標題是“候選社長的精英下屬親自下場 數千名員工流落街頭”。

“這是什麼?!”的場發出慍怒的質問。他氣得臉頰發顫,紅著眼看向多野。

“撤掉!”他突然怒吼一聲,多野頓時一哆嗦。

“撤、撤不掉……”這句話他倒是說得很清楚,“前幾天這傢雜志的編輯部發來采訪申請,我回答說當年的合作項目是機密,不能公開,但保證我司的一切操作合理合規,不曾引發任何問題……”

這到底是……財前心裡納悶,同時也因這越發劍拔弩張的氣氛產生瞭危機感。

“這下子有點出乎意料瞭。”

夜裡佃打電話給野木,拿著手機低下頭道歉:“真對不起。”

電話另一頭傳來瞭一聲惆悵的嘆息。

“也沒辦法,這不是你的錯,我也不打算責怪財前先生。隻不過實在無法原諒紀新的戶川社長啊。”

佃很明白野木的心情,同時也理解他不想把事情鬧上法庭。

“我問個問題,紀新手上的技術,跟你持有的技術,水平一樣嗎?”

無人駕駛技術的研發信息被盜大約是在五年前,在那之後,野木應該一直在完善和提高該技術。如此一來,二者之間應該會出現仿如正品和假貨般的差距。

“以現在的水平為標準的話,當時隻算完成瞭七成吧。但也要看他們自己進行瞭什麼改良。”

“你是想說搞不好他們的水平更高?”

“這種可能性並非沒有。”野木說,“對瞭,剛才財前先生打電話給我,說《波爾多周刊》要刊登一篇文章,他沒說具體內容,但好像不是什麼好事。他囑咐我別太介意。”

“爆料嗎?”

佃覺得肯定又是“達爾文”搞的鬼,會是他多慮瞭嗎……

“技術姑且不說,在市場營銷方面,‘達爾文’比我們有優勢多瞭。”

野木毫不保留地說出瞭感想。

“你說的沒錯。”

其實帝國重工有時會被如其名字般厚重的結構拖累,從而不擅長營銷策略。

“如果隻是營銷策略不如人傢,倒是還有挽救的餘地。”

野木留下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結束瞭通話。

第二天早晨八點剛過,佃就走出傢門,到便利店買瞭一本《波爾多周刊》。

他很快就找到瞭那篇文章。先在便利店門口瀏覽瞭一遍,來到公司後又細讀瞭一遍。

近十年前……

帝國重工單方面終止瞭與擁有數千名員工的重田工業的合作,重田工業宣告倒閉,社長重田登志行與員工們一道流落街頭。當時發出最後通牒的人,便是現在帝國重工務農機器人項目的總負責人,的場俊一董事。其後重田從底層重新振作,收購瞭當時業績低迷的代達羅斯並出任社長,通過嚴格的成本管理和專註低價發動機領域策略,實現瞭業績的飛躍。

如今,幾傢城鎮企業聯合起來創立瞭“達爾文項目”,向宿敵帝國重工下瞭挑戰書……

文章用熱情的筆觸描寫瞭重田的悲慘遭遇和之後復興的過程,同時將帝國重工塑造成無比冷酷的邪惡帝國。不僅刊登瞭的場俊一的真名,還附上照片,指責他是讓幾千名無辜員工遭遇不幸的大惡人。

山崎看完報道馬上跑來社長室,說道:“這個重田登志行的遭遇的確挺悲慘的,不過把帝國重工寫成這樣也有點太過分瞭吧。網上也討論得很火熱呢,就像‘好人’達爾文向‘壞人’帝國重工發起挑戰啊。”

“阿山,這可不是挑戰這麼簡單的事情。”佃斷言道,“這是向帝國重工宣戰。”

5

“的場君,你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啊。”

突然被這麼一說,的場看著對方僵住瞭。

若是夜晚,透過帝國重工會長室的窗戶能看到大手町美麗的夜景。此時是太陽下山前,滿眼濃鬱的金黃色,美得讓人恨不得把這景色裝進畫框裡。

會長沖田勇背對著夕陽,與的場面對面。

百葉窗全開著,坐著的沖田完全處於逆光之中,的場看不清他的表情。

但他可以想象。在挖苦的話語和暴躁的語氣背後,沖田始終表情淡然、優雅。

“你就不該插手那種新項目,還是太急功近利瞭啊。”

“不,事情不是那樣的。”

可以否定,但不能給自己找借口,因為沖田不吃那一套。

“人生充滿無法避免的風浪,要能攻會守,就跟踢足球一樣。”

就讀東大時沖田曾擔任足球部主將,他時常將人生比喻為足球比賽。

“最關鍵的在於不要逆風而行。該攻的時候攻,該守的時候守,如此反復的過程中,就能找到決勝之機——藤間說還要再幹一期。”

最後那句話讓的場大受打擊,但他很小心地不讓心情體現在表情上。

上層人事變化迂回曲折,暗流湧動,公司內部政治局勢堪比伏魔殿,不是的場一個人能抵抗的。既然藤間說“要繼續幹”,並且獲得瞭批準,那就代表包含沖田在內所有高層的意願。

“眼下是困局,你要是實在想幹就幹吧,不過我想你也不會故意去做火中取栗的事情。”

無須費心思考這話是什麼意思,很明顯,就是就任社長一事要延期瞭。

“現在是雌伏之時。”

沖田說完便安靜下來,仿佛連他這個人都消失瞭。

這表示談話結束瞭。的場渾渾噩噩地站起身,行瞭一禮,然後走向從美麗畫卷通往現實世界的大門。

6

早上的活兒幹完瞭,殿村回到傢中時是十一點半。

他把拖拉機開進倉庫,停在陰涼處。發動機關閉後周圍頓時恢復瞭鄉間特有的寧靜。

殿村摘掉草帽,用脖子上的毛巾擦瞭擦汗,走到院子裡打開水龍頭洗手,這時突然聽見背後傳來踩踏碎砂的腳步聲。

他回過頭去,隻見一個身穿長褲和襯衫的陌生人站在那裡。

來人脖子上掛著ID卡,腋下夾著黑色文件袋,看起來三十出頭,又瘦又高。

“您好。”聲音略顯輕浮。

“哦,您好。”

殿村應瞭一聲,用毛巾擦擦手,用眼神催促對方說明來意。

“此前稻本先生他們邀請您加入農業法人瞭吧?”

看來他就是吉井浩,那個曾跟父親交惡的農林協職員。

吉井的父親是隔壁區的大地主,在當地很有影響力,有傳言說是他把畢業後恰逢就職低潮、找不到工作的三兒子介紹進瞭農林協。

結果就成瞭這麼個高高在上的少爺職員。

殿村是認可農林協的存在意義的,隻是這種人很難對付。簡而言之,其實是吉井這個人有問題。

“對,邀請我瞭。”

“殿村先生您是打算加入的,對吧?”

他的語氣中不含一絲疑慮,甚至有點威壓的意思。

“我不想加入。”

殿村的回答引得吉井的眼中閃過新的神情。

“為什麼?”

吉井自然地找瞭個木箱坐下,等待殿村回答。

“因為我覺得沒意義。”

“有意義。”吉井看瞭一眼拖拉機,“如果將這個地區的農戶集中起來,搞一個大規模的農業法人,就很瞭不起瞭呀。拖拉機還能換新哦。”

看來吉井是聽瞭稻本的講述,來探殿村口風的。

“我不需要換新的,這個足夠瞭。”殿村轉身回到倉庫,卸下拖拉機後方的爬犁,又說道,“你們的想法我聽稻本說瞭,不過我覺得那樣跟一個人做沒什麼區別。而且,我不想讓我們傢的米跟他們的米混在一起賣。”

“‘殿村傢的米’嗎?”吉井嘿嘿一笑,“你這樣我很為難啊。這麼任性地做決定,你覺得真的好嗎?”

“我們看重的不一樣,種出來的米味道和品質肯定也不一樣。被強行混在一起,我也很為難啊。”

“你這樣的人,會給大傢添麻煩的。”

吉井的話突然變得粗魯。

“你是個外行,還不懂如何種米吧?一個既沒經驗,也沒相關知識的人,沒瞭我們能做得下去嗎?”

殿村天生性子軟,又不善言辭,對方氣勢一上來,他就隻能滴溜溜轉著大眼睛,卻說不出話。

“總、總而言之,我不加入那個農業法人。”

吉井緩緩站瞭起來,目光犀利地看著殿村。

“我勸你最好別這麼狂,殿村先生。”

扔下這句話後,他就離開瞭。

《下町火箭(全4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