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海岸

你是否目睹過蠻荒偏僻的平原上房屋夜半起火?四面一片漆黑,車頭燈隻切割出一小片楔形光亮,目力所及之處酷似汪洋大海。在浩瀚的漆黑之中,拇指甲大小的皇冠狀火焰顫抖著。行駛瞭一小時,看著房屋燃燒殆盡或是看得筋疲力盡,隻得停靠路邊,閉上雙眼或仰望彈孔累累的夜空。你或許會想到房屋失火時裡面的人,看見他們試著闖樓梯,但你多半是一點也不關心。他們距離太遠,與所有事物一樣。

我住在瘋女溪流域、以作廢的房車為傢的那年,認為約沙娜·斯基爾斯正像夜半失火的住傢,大傢隻能袖手旁觀。個中原因似乎不外乎這片鄉野已耗盡心力,茫然無知。原因亦包括心田草地上延燒的小火。這種小火通常會慢慢自動熄滅,但在部分人心中卻能飆燒為失控的大火災。

當時我有我自己的麻煩,與我那口子賴利不合,修也修不好。感覺如同熱浪和龍卷風迎面襲來。可讓我抓緊保身的東西不多。

我承租的房車很陳舊,比較像以汽車拖著旅行的露營車,小到臭罵傢貓時必定罵到一嘴毛。強風吹襲時,我會聽見零件松脫,撞擊地面。屋主是奧卡爾·羅伊。他說一九五〇年代他曾風光一時,在好萊塢表演高難度動作。他喝酒喝得意志消沉。附近有條骨瘦如柴的狗徘徊不去——我猜是他的。有天晚上我半夜開車回傢,看見它臥在地上啃食一根又長又血淋淋的牛骨。他應該槍斃那條狗才對。

我有一張專科文憑,主修手工藝商品化——絲花、流蘇花邊、出土珠寶、串珠、鵝毛筆、紡織塗料之類的東西。我和喜鵲一樣,會受到亮晶晶的小東西吸引。可惜畢業典禮隔天我嫁給賴利,從未有機會以珠子和扣子表現身手。以後也不會有機會,因為此處方圓三百英裡沒有任何手工藝品店,而我也不準備離開懷俄明州。除非迫不得已,否則不離開,大傢都一樣。因此我在旗語山莊當服務生,每周兩夜,周末則在金扣環當酒保,其餘夜晚我坐在房車裡玩猜字方格,盡量哄自己入睡。農場的鬧鐘總在每天同一時間吵醒我,而賴利也會翻身下床,伸手找襯衫,窗外淒涼的金星升起,隻有一小丁點,下方是微薄的清晨。

約沙娜·斯基爾斯在旗語山莊掌廚。她已經做瞭七八個月。多數人隻做幾星期就辭職求去。在旗語必須學做壽司,學煮某種白米。老板是吉米·島藏。五十年前二次大戰期間,他年紀還小,在哈特山戰俘營待過,他說後來全傢搬回有車有錢有亮麗海岸線的加州,他卻懷念起懷俄明,當地的滄桑感深深刻印在他腦海裡。幾年後他重回舊地,帶瞭足夠的盤纏買下旗語,也許是心理變態,渴望找到敵意,而經營旗語讓他得以順遂心意。其他人一去不回頭,誰怪罪得瞭他們呢?客人清一色是日本觀光客,在山莊裡閑逛,參觀舊涼鞋和牛頭骨,在禮品店為兒女選購六響小手槍與塑膠牛仔套褲,以及州立監獄生產的馬鬃毛鑰匙圈。老板吉米很難相處,脾氣暴躁,罵人時卻專挑女人罵,因為他與維修工人曾有一段過節。維修工人曾在斑點駿馬農場當過幫手,拿瞭一根圍籬樁打得吉米屁滾尿流,然後把半死不活的他棄置垃圾桶旁。至今為止,約沙娜從未被吉米罵過。她的日本料理做得上手,而且這裡所有人都知道別去招惹廚師。

她有兩位女性友人,帕爾瑪·格拉特與魯思·沃爾夫,兩人的燃毀速度低於約沙娜,卻也依她們自己走投無路的方式分解為一堆堆死灰。每周五晚,是她們所謂的女生出遊夜,在金扣環喝瑪格麗塔雞尾酒,啃著辣雞翅,一面翻閱報紙上的征友啟事。然後前往斯塔曼餐廳吃肋排。帕爾瑪偶爾會帶女兒同行。女兒會坐在角落撕著紙餐巾。享用完堅果仁蛋糕與咖啡後,她們上銀翼戲院看電影,之後決定是否回金扣環。然而星期六晚上才是她們的重頭戲。她們穿上緊身牛仔褲以及約沙娜所謂的死黑鬼襯衫,在生皮毛或老友或雙杯或金扣環碰面狂歡。

她們當時認為那樣才叫做生活,喝酒、抽煙、對朋友吶喊,所謂跳舞,隻不過是跨坐在男人大腿上或是上身貼過去。帕爾瑪有一次脫掉上衣露出乳房,約沙娜曾對說錯話的酒醉牛仔揮拳,結果也被回敬一拳,然後張著被打裂的嘴唇大罵臟話。對方被他的五六個興高采烈的朋友緊緊抓住,慫恿她踹個夠。沒做過太大膽的事,沒做過冒險的事,隻在酒吧裡過濾所有男客,以最靈巧的功夫吹三支簫,弄得到什麼毒品,就在停車場嗑藥,有時會爬上坐在卡車上的某男子的大腿。如果凌晨兩點約沙娜仍待在酒吧,她的外表與年齡一致,是即將邁入中年的女子,口紅脫落,臉蛋平凡,肌膚逐日增厚,哈欠連連,告別後獨自步入清新的夜色,心裡感到難過。認識艾爾克[艾爾克(Elk),意為麋鹿。]後,終於有人陪她回傢。我還以為泡吧的道理就是找個伴回傢,不再鬼混。

她會北上至斯基爾斯農場,大約每月一次,位於日舞南邊,遠方可見烏垛。她兒子住在農場裡,十六七歲大,感化院進進出出。她傢人歷經風雨飄搖的時段。她告訴我,她傢的牛群自一九四〇年代起,從祖父那一代便帶有矮化癥的基因,過去兩代極力想逐步剔除壞種。當初應該全賣到屠宰場,從零養起,卻舍不得這樣做。祖母接手農場時,矮化癥基因開始出現,當時祖父隨保德河騎兵隊參加二次大戰,隸屬著名的一一五軍團。政府不讓他們騎馬,改讓他們開軍卡,讓優秀的養馬人坐辦公桌或維修軍車。戰後返鄉,面對的是四腿粗短的小牛,他盡力而為。一九六〇年,他在美岔河溺斃。在這條河溺水並不容易,但約沙娜說,她傢人總是走上多砂的路。

她送我一罐自傢蜜蜂采的蜜。每個農場都養蜂。我與賴利曾養過二十箱蜜蜂。我有一次告訴她,我很想念蜂蜜的滋味。

“給你,”她說,“不多,意思意思而已。我去瞭那邊,”她說,“日子過得好慘。克雷頓想離傢——他說他想去得克薩斯,不過我不太確定。他們需要他。要是他走瞭,我猜他們會誤解,會怪罪到我頭上。拜托,他也差不多成年瞭,想做什麼隨他去嘛。反正他怎麼走也會惹上麻煩。這孩子真讓人傷腦筋。”

賴利和我一直沒生小孩,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兩人都不想找醫生檢查。也不談這件事。我認識他之前墮過胎,我認為大概脫不瞭關系。聽人傢說,墮胎會傷身。他不知道我墮過胎,我猜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賴利從不認為自己做的事有何差錯。他說:“我一看到機會就抓住。”轉為老傢甜水鎮的口音。這是他針對這個話題說過的最後一句話。

他身上有個性感帶,有誰比我更清楚?她或許摸過那地方。如果她摸到,賴利就會忍不住。賴利身材皮包骨,臉肉單薄兇惡,嘴形薄如紙張的割痕,話不多。然而如果你摸到他的性感帶,撩起他的性欲,跟他躺下來,他的嘴巴會大大腫起來,而我會被他又重又濕的吻以及變大的身軀攻擊得裂成兩半。他脫下衣服後,是馬是狗是油是泥,脫下衣服後他真正的氣味幹黏在肌膚上,如三角葉楊的樹枝,從關節處折下,露出中間沙色的星形心髓。總而言之,每個人都有不對勁的地方,能不能接受要看你自己。

結婚九年,我們隻度過一次假,到俄勒岡他哥哥住的地方。我們走到一個巖角,看著大浪卷進來。當時霧濃天冷,隻有我們兩人欣賞著浪花。那時太陽剛下山,蜷曲的海流保留住光線,仿佛是從海水裡散發出來。寂寞的海岸線上有盞口吃似的閃光,警告船隻別靠近。我對賴利說,懷俄明就需要那東西——燈塔。他說才不是,我們真正需要的,是蓋長城圍起全州,在角樓架設機關槍。

約沙娜曾開哥哥的卡車載我——他南下幾天載運抽水機零件以及水管——那卡車是真正的鄉下卡車:椅背掛著牛仔皮套褲、地上擺著鏈條和破爛帽子、一件卡哈特牌夾克、七八隻割破的手套、狗毛、塵土、空啤酒罐、後車窗架上有.30-.06槍、駕駛和乘客座之間的座位擺瞭大團鐵絲、繩索、沒拆開的舊信件、露出護套半截的.44魯格黑鷹手槍。跟你說,那輛卡車讓我想傢。我對她說,她哥哥的火力滿充足的嘛,她笑著說那支黑鷹是她的,原本放在自己卡車的置物箱裡,因為壓縮比老是出問題而送進修車廠,似乎怎麼也修不好:放在中間座位上,是因為她怕還車給哥哥時忘記帶走。

燙焦下垂的長發正流行,在蜷曲漸層下垂的發型中,女人的臉孔顯得窄小而脆弱。帕爾瑪的頭發是霓虹橙色,眉毛拔成弓形,眼線向左右延展,其下的皮膚顯得暗沉、備受傷害。她的女兒與她同住,十歲或十一歲,個性悲觀,臉形愁苦,棕發直梳,如果帕爾瑪不燙頭發,發型會與女兒雷同。女兒老是不停撕東西。

另一位是魯思,上唇長出須狀小細毛,夏天腋下露出粗濃的短毛。她每月兩次花四十五元,請人為她塗蠟拔除腿毛。她笑聲豪邁如男人。

約沙娜與多數鄉下婦女一樣肌肉結實,盡量穿著鎖孔狀領口的毛皺褶邊衣服遮掩。她的頭發呈草莓沙色,粗糙濃密,充滿電力。她稍有體臭,是傢族遺傳,因為哥哥也有,是麝香加上些許酸味,而他的卡車裡也有相同的體臭。約沙娜的體臭微弱,聞到的人可能會誤以為是奇怪的日本香料,但她哥哥身上冒出的異香強烈到足以熏昏一匹馬。他是個王老五,綽號是伍迪[伍迪(Woody),是“勃起”一詞的俗稱。],因為約沙娜說,他四五歲大時,全身光溜溜大搖大擺走進廚房,顯出幼兒勃起的現象,老爸笑得差點窒息,叫他伍迪,從此這個綽號就跟著他,讓他在當地小有名氣。一聽見綽號的由來,大傢會忍不住往下看,他也會微微一笑。

這三名婦女都結過婚,婚姻生活動蕩不安,吵架聲與哭泣詛咒聲頻傳,黑眼圈也很常見,而三人全知道酒醉男人與一觸即發的脾氣會帶來什麼麻煩。懷俄明人生性敏感易怒,脾氣來得快去得也急,渴望肢體觸碰。或許是因為長時間與牲畜為伍吧,但這裡的人總喜歡握手、拍肩、撫背、觸摸、張臂擁抱。此種天性也適用在怒火上,快如閃電的拳背招,讓人失去重心的臀踢招,手肘凸撞與扳鉗招,鐵砂掌,也有志在奪命的認真招式,偶爾有人因此命喪黃泉。外傳約沙娜與前夫分手時對他開槍,子彈擦肩而過,接著前夫猛撲向她,將槍奪走。她不是好惹的。有些男人因此覺得她別具危險魅力,最近的一個是艾爾克·內爾森。她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征友啟事。兩人準備同居前,艾爾克收拾起全屋上下的彈匣,藏在母親位於懷厄德克的傢中。約沙娜又不是買不到。然而艾爾克出現後,從前膽大敢為的約沙娜不知被埋葬在何處瞭。

“跟你們講,不管什麼東西,隻要有四個輪子或是一根老二,保證帶來麻煩。”帕爾瑪說。時間是周五晚,她們一起出來玩。她們把報紙上的寂寞芳心廣告念出來。不住在這裡的人,無法體會這種寂寞的感覺。我們需要這些征友啟事。但並不代表我們不能嘲笑這些廣告。

“聽聽這個:‘六英尺三,兩百磅,三十七歲,藍眼,會打鼓,喜愛基督教音樂。’太絕瞭,聽過有人打著手鼓唱《古舊十字架》嗎?”

“這個更絕:‘抱起來很舒服的牛仔,六英尺四,一百八十磅,不抽煙,不具女人所謂的天賦,喜歡牽手,救火,練習吹大號。’我猜這表示他是個愛制造噪音的瘦皮猴,醜八怪,喜歡玩火柴。抱起來一定跟一堆木棍一樣。”

“‘不具女人所謂的天賦’是什麼意思啊?”

“小雞雞跟花生一樣大。”

約沙娜已經拿筆在一個啟事上畫圈:“英俊,運動員體格的泰迪熊,棕眼,黑色小胡子,喜歡跳舞、玩樂、戶外活動、星空下散步。盡情享受人生。”這人就是艾爾克·內爾森,隻差一點就可算是定不下心的浪人,做過的工作包括鉆油、建築、采煤、駕駛貨運卡車。他相貌英挺,愛說大話,動輒亮出短暫微笑。從他磨破的靴子到油滋滋的馬尾來看,我判斷他是壞男人。他第一件事是把自己的.30-.30槍擺到約沙娜的卡車置物架上,而約沙娜一聲也不吭。他的眼珠呈全麥餅幹的淡棕色,唇上的胡子留得很長,如同黑鳥的翅膀。他的年齡很難判斷:比約沙娜大,四十五歲,或許是四十六吧。手臂長滿瞭野生動物,全是蜘蛛、齜牙咧嘴的野狼、蠍子、響尾蛇等模糊的刺青。在我看來,似乎所有臟事他都試做過三次。打從第一次見面,約沙娜就無可救藥地愛上他,而且醋勁大得失常。他何嘗不喜歡這樣?他似乎以此測量約沙娜喜歡他的程度,借此試煉兩人真情。一個人如果對獨身厭之入骨,隻願有人能擁你入懷,對你說沒事瞭,一切都沒事瞭,這時如果碰上艾爾克·內爾森這樣的人,就應自知餐飧已舔盤底瞭。

周末我在金扣環當酒保,旁觀欲火包圍她的過程。艾爾克說的話,她微笑以對,仔細聆聽,上身往前靠,為他點該死的香煙,幫他檢查手上有無割傷——他在五條杠農場築瞭兩三星期的圍籬。她會摸摸艾爾克的臉,幫他撫平襯衫上的皺褶,他會說,再亂摸試試看。他們在金扣環一坐數小時,為瞭他是否應該對某個女人示好而搖擺不定,直到最後他盡興瞭才離開。他似乎是在哄約沙娜,看看自己能在她撞墻前誤導到何種程度。我懷疑約沙娜是否看得出來,艾爾克其實認為她一文不值。

八月炎熱幹旱,全地獄的蚱蜢傾巢而出,溪澗也幹涸見底。據說懷俄明州這一帶屬於災區。蚱蜢飛來之前我也聽過這種說法。周六夜晚天氣悶熱,空氣濃密得如同掛滿冬衣的衣櫃。這晚是牛仔之夜,人潮紛至沓來。酒吧早早客滿,下午三點農場工就上門,仍穿著汗臭襯衫,紅著臉,因烈日與泥土而斑點處處。農場工一來,多數一早就開始喝酒的皺紋客很識相地離開。五點過沒幾分,帕爾瑪進門,單獨一人,神采奕奕,色彩鮮艷,身穿肉桂紅綢緞上衣,一舉一動無不發出輝煌閃光。她的手臂戴滿銀色手環,金屬環彼此鏗鏘作響,互相推擠。不到五點半,酒吧已經發燒爆滿,身體相觸,幾個傻瓜還想跳舞——村姑打出手上唯一的牌,與男孩子磨蹭——四人座的隔間擠進八人,吧臺周邊圍瞭六圈,男人帽帽相連。酒保三人,吉克斯、賈斯丁和我,忙得不可開交仍無法應付。客人仰頭灌酒。人人扯開喉嚨大喊。外面的天空是綠黑色,街上的卡車開起頭燈,在持續不斷的閃電中相形失色。電力中斷瞭大約十五秒,酒吧裡有如洞穴一般漆黑,點唱機發出呼呼聲,音樂逐漸停止,酒客中傳出巨大的悶哼聲,洋溢著風騷、醉暈、歡樂,當電燈閃動幾下重又亮起時,剛才的聲響轉為咒罵。

艾爾克·內爾森走進來,黑襯衫,銀色牛仔帽。他靠在吧臺上,以手指鉤住我牛仔褲的腰帶,用力拉我過去。

“約沙娜來瞭沒?”

我往後退,搖搖頭。

“那就好。我們到角落去磨一磨。”

我幫他倒啤酒。

阿什·威特站在艾爾克身旁。威特是本地農場人,不準妻子踏進酒吧一步,原因不明。有人開玩笑說,他大概擔心在撞球室打架時妻子會被打死。他說到瑟莫波利斯即將舉行的馬匹買賣會。他並沒有自己的農場,是幫住在賓夕法尼亞州的富豪管理農場。我聽說草地上有一半的母牛是他自己的。老板不知道就沒關系。

“再喝一杯,阿什。”艾爾克以好友的口氣說。

“不行,該回傢瞭,解個大便,上床睡覺去。”閃亮的大臉毫無表情。他不喜歡艾爾克。

人聲稍止時,帕爾瑪的聲音射過來,艾爾克抬頭看見她在吧臺另一端點著頭。

“再會。”阿什·威特這句話並無特定目標,拉下帽緣彎腰離去。

艾爾克鉆過人群時,手上的香煙舉過自己的頭。我又開瞭一瓶庫爾斯,走過去遞給他,聽見他說著與卡斯珀有關的事。

正是如此,他們先來金扣環,然後開車至卡斯珀,一行五六人,開瞭一百三十英裡,坐在一個大概與金扣環沒什麼兩樣的酒吧裡,一直喝到爛醉如泥,然後住進汽車旅館。艾爾克當著約沙娜的面告訴大傢,有一次她在汽車旅館醉到尿床,隻好拖她進浴室,扭開冷水,然後將床單扔在她身上。盡情享受人生。艾爾克講這段往事時,講得好像是全世界最精彩的故事似的,每次都讓約沙娜抬不起頭來,面帶不自然的淺笑等他講完。我回想到與賴利在農場的最後一夜,寂靜得壓迫感沉重,令人呼吸困難,時鐘滴答宛如斧頭凌空砍下的聲音,水龍頭漏水,滴進銹污的浴缸,聲音令人發狂。他不肯修,硬是不肯。他也不修另一件東西,也不朝那個方向努力。我猜他認為我隻會繼續喋喋不休。

帕爾瑪靠在艾爾克身上,緩緩前後滑動,仿佛以艾爾克上衣紐扣來搔自己的背。“不知道。等約沙娜來看她想做什麼吧。”

“約沙娜會想去卡斯珀。一定是,我去的話,她也會去。”他另外說的話我沒聽見。

帕爾瑪聳聳肩,跟著他加入跳舞的酒客。艾爾克比她足足高出一英尺,拉她靠近時,香煙燙到她頭發發出劈啪聲。她將頭發往後甩,以骨盆撞擊艾爾克,害他差點吞下煙屁股。

外面傳來駭人的閃電與雷聲,電燈再度熄滅,空氣裡盡是令人頭暈的臭氧味。一陣大雨落在街上,隨之而下的是冰雹,轟隆之聲震耳欲聾。電燈唰然亮起,亮度卻微弱昏黃。乒乓直落的冰雹聲,蓋過瞭其他聲音。

酒吧裡興起一陣歡樂的歇斯底裡氣息,強風將所有東西吹得直飛,外面的車輛被重擊得不忍卒睹,酒客汗水淋漓,刮胡水、糞肥、曬衣繩上的衣物、一分錢一分貨的香水味、煙味、酒味,彌漫在空氣中。音樂聲被冰雹聲壓過,歌聲含糊不明,腳底能感受到低音重節拍,由雙腿往上直沖至人體分岔處,沖至萬物的核心。像這樣的周六晚,似火把般燃燒生命幾小時,讓人生顯得不是那麼索然無味。

有時候,我認為金扣環是全世界最棒的地方,但是想法一變,整個爛酒吧似乎聚集瞭一堆臉孔扭曲的窩囊廢,女人的眉毛畫得活像撬杠,男人全身長滿直豎的紅毛,指關節大如新生馬鈴薯,顯示基因庫規模甚小,一度能註入新血的小河流也已幹竭。我認為約沙娜有時也乍然冒出同樣的想法,因為有一晚她靜靜地坐在吧臺邊,雙肩下垂,盯著酒吧門檻,鵠候艾爾克出現,而艾爾克卻沒來。其實他已經來過,釣上穿白短褲的觀光客小姐,絕對不超過二十歲。讓她知道,沒什麼好處。

“這地方好悲哀,”她說,“我的天啊,真的好悲哀。”

酒吧門打開,走進四五個牛仔競技人,唇上的胡子留得很長,披著油佈雨衣,雨水從帽子上直直落下,泥濘滿靴,他們擠過舞客,在競技開始前速幹幾杯。空氣既濕又熱。大傢都做過一番打扮。我看見艾爾克·內爾森在吧臺另一端,身體挨著帕爾瑪,一手搭在她披著綢緞的肩膀上,大手指輕拂她右乳,以指甲搔刮堅挺的乳頭。

門再度被人倏然推開時,他們仍在玩雙人遊戲,風勢吹得門撞擊墻壁,約沙娜走進門來,搖著頭,全身濕淋淋,美美的發型平貼頭皮。她的桃紅襯衫緊黏身體,部分地區透明可見,衣服凸起的部分如燙傷的皮膚,顏色也因佈料重疊而加重。她紅著一雙眼,嘴唇緊閉,冷冷地竊笑。

“給我一杯威士忌,慶祝真他媽的爛透瞭的一天。”

賈斯丁將酒斟滿,小心將酒杯滑送到她面前。

“淋到一點小雨囉。”他說。

“你看看。”她伸出左手,拉起濕答答的袖子。她的手臂與手處處有紅色的淤血。“厲害吧。”她說,“在卡皮餐廳前面打滑,擦撞到停車計時表,撞壞瞭引擎蓋碰鎖。跑瞭兩條街才來到這裡。那還不算什麼問題。我被開除瞭,被吉米·島藏開除。沒頭沒腦的。今晚大傢少惹我。”

“沒問題。”賈斯丁說著以大腿頂我。看來他是想討點甜頭,不過他可要失望瞭。我也不知道,也許我是想報復吧。可惜報復過後我仍心有未甘。

“所以我要喝一杯,等雨一停,我要走得遠遠的,看卡斯珀是不是比較好。幹他們所有人,叫他們都來親我紅紅的小可愛。”她將威士忌一飲而盡,酒杯用力撞擊吧臺,力量大到足以破杯。

“看到沒?”她說,“什麼東西被我一碰,非破不可。”艾爾克·內爾森來到她身後,紅潤的大手從她雙臂下穿過,握住雙峰捏緊。我懷疑她是否看見艾爾克對帕爾瑪上下其手。我認為她的確看到瞭。我認為艾爾克希望她看見好友自願讓他亂摸。

“好啊,”他說,“你想幹嗎?去卡斯珀?好啊。一起去找東西吃吧。我餓得可以吃掉農場工沒擦幹凈的屁股。”

“要吃點水牛前腿嗎?”我說,“味道差不多喲。”我們打電話到對面的牛仔泰迪訂,一個小時內送來。送來時多半是半生不熟。艾爾克搖搖頭。他一手撫弄著約沙娜,一手伸進她濕透的襯衫,眼睛卻看著吧臺鏡子,反射出他背後的人群。帕爾瑪仍坐在吧臺另一端看著他。魯思走過來,在約沙娜屁股上拍一下,表示她得知島藏做的事,那個臭小子。約沙娜一手摟住魯思的腰。艾爾克縮回,看著鏡子裡的帕爾瑪,露出黃牙咧嘴微笑。這地方熱鬧得很。

“魯思妹妹,我厭倦瞭這個爛地方。要不要去卡斯珀閑晃一下。我隻想說操他的,操他的吉米·島藏。我跟他說,嘿,理由是什麼,至少讓我知道嘛。該死的魚丸上面加太多芥末瞭嗎?可惡。他剛開除瞭我,而我連原因都不知道。”

艾爾克提供個人寶貴意見:“算瞭嘛,反正是個爛工作。再找一個不就得瞭。”說得好像工作很好找似的。這裡根本沒工作。

“我卡車引擎蓋的碰鎖壞瞭。怎麼關都關不上。要是想開去卡斯珀,得先修好才能去。”約沙娜的卡車有四人座駕駛艙,足夠容納他們一夥人。他們總是開她的卡車去,油錢也是她自掏腰包。

“用捆幹草繩綁攏就行瞭。”

賈斯丁在收銀機旁悄悄對我說,他在後面隔間聽到消息,吉米·島藏之所以開除約沙娜,是因為抓到她在肉品冷藏庫裡嗑藥。他是誓死反毒的人。現在他暫時下海主廚。他說他想從加州請來真正的日本料理廚師。

“我們這一帶就缺這種人才。”賈斯丁說。他們說,現在懷俄明西南部全被日本鬼子占領,到處是煉油廠、大煙囪。

這時發生瞭事情,嘈雜聲中我沒有註意到他們離開:約沙娜、艾爾克、帕爾瑪、魯思以及她剛釣上的巴裡,雙手支撐倒立喝威士忌。也許他們在火球出現之前離開的。金扣環有一扇平板大玻璃窗,朝街頭探出,外面有個木壁架寬到足以擺啤酒瓶。酒吧老板湯普森先生用來展示他收集的馬刺、繩索圈、破損的靴子、兩套馬鞍,也有幾條舊的羊毛皮套褲長滿蛀蟲,活像春天暴風雪由下往上飛。其他垃圾擺在窗戶內部。這扇窗戶有如舞臺。現在壁架上來瞭一團劈啪作響的火球,模樣嚇人,朝著塵封的牛仔用具噴火。雨仍在下。火球的怒吼聲,大傢都聽得到,玻璃上逐漸形成一層圓筒狀的煤灰,被雨滴打得如鳥啄痕跡。賈斯丁與十幾名酒客到外面看個究竟。他想將火球趕下壁架,但火球自顧自地燃燒。他跑回酒吧。

“水壺給我。”

前面的酒客全部大笑起來,有人大喊,賈斯丁,用小便去澆啊。他在火球上澆瞭三壺水,總算熄滅,成瞭一團焦黑的不明物體,是不明人士擺在上面點火燃燒。這時傳來類似槍響的聲音,玻璃應聲從上而下裂開。賈斯丁後來說是槍擊,不是熱脹冷縮。是熱脹冷縮。是槍聲的話,我一聽便知。

開夜車南下卡斯珀時有種感覺,不隻是開往卡斯珀才有,其實摸黑行駛數小時到任何地方難免會有同感,唯一的光線是遠方某處農場卡車車燈,蜿蜒閃爍,稍稍讓人松一口氣。下坡時,底下倏然出現明晃的市鎮,一如所有西部市鎮一樣向外延伸,背後是彎曲的高山。越往東方燈火越細,最後聚成粗短的一叢黃光,頑強地抗拒著黑暗。如果你到過寂寞海岸線,你就會看過岸邊巖石如何落入黑水中,知道尖端上的燈火是最後一盞。更遠處,是千百萬年席卷不止的浪濤。此處的黑夜亦然,隻不過將浪濤改成晚風而已。但這裡也曾汪洋一片。想想看數億年前覆蓋此地的海洋,緩緩蒸散,泥土硬化為巖石。這些念頭讓人心頭翻攪。這段演化過程尚未結束,仍有可能分崩散裂。萬物永無休止。你掌握自己的機會。

也許他們向下駛向燈火時,也有相同的想法。大夥喝著啤酒,輪流抽大麻,負責開車的艾爾克嗑安非他命嗑得精神恍惚,沒人多說什麼,隻是一起上卡斯珀去。這是帕爾瑪的說法。魯思有另一套說法。魯思說約沙娜與艾爾克一路上吵架吵翻天,帕爾瑪是主因。巴裡說他們全都腦筋失靈,而他自己隻是喝醉而已。

生小牛時,我們忙壞瞭,賴利與我,那年春天。鄰近農場的塞勒大公牛溜進我們的牧草地,在我們的母牛身上播種。我們一直到母牛開始懷孕才知道,隻不過賴利說瞭一兩次,有些母牛的肚皮脹得好大,我們認為是雙胞胎。第一胎生下後我們才發現。母牛的血統也不錯,身型修長多肉,肌肉發達卻非肉上有肉,具有流線型,女人味重,是我們理想的母牛,生產時卻被我倆所見過的最大的幼牛幾乎撕裂成兩半。小牛巨大如怪獸,足足有母牛三分之一大。

“科爾德佩珀那個狗雜種。你看看那頭小牛。一定是他傢那堆他媽的大牛幹的,跟坦克一樣大。一定是去年四月跑進來,他肯定知道,卻一句話也沒說。究竟有幾頭,大概隻好等著瞧瞭。”

天氣也很悲慘,春天的風雨雪雹,各種降水輪番來。頭十天我們又濕又冷睡不著,特別是為我們工作瞭九年的珀泰·費呂裡,冒著冰雨騎馬將母牛趕進小牛谷倉。結果不出所料,在我們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感染肺炎,被推進醫院。他妻子派十五歲的女兒過來幫忙。她是相當不錯的幫手,從小生長在農場上,一輩子與動物為伍,小手有力卻窄得足以伸進掙紮中的母牛體內,抓住小牛的蹄。我們全都累壞瞭。

大約下午過半,我留他們在小牛谷倉照顧生病的母牛,自己進房補眠一小時,無奈實在太累,累到睡不著,情緒太興奮,隻躺十分鐘就起身,為咖啡壺插電,從冷藏室取出一些速烤餅幹,轉眼就有熱騰騰的咖啡和熱乎乎的杏仁酥餅。我在厚紙盒裡放三個杯子,以保溫袋裝松餅,回到小牛谷倉。

我捧著裝瞭咖啡與松餅的盒子,輕輕推開谷倉門。他正好完事,剛從她體內撤退站起來。她仍躺在一捆幹草上,瘦弱的小女孩雙腿仍向外彎曲張開。我看著他,女孩坐起身子。谷倉內采光不良,他急著想穿上長褲,但我還是看見他身上的血跡。咖啡的熱度穿透厚紙盒,我隻好放在放置牛具的舊櫃子上。櫃子裡裝的是生產用的小牛拉引器、繩索、油膏,以及縫線。我站在那裡等他們拉整衣物。女孩抽噎著。沒錯,她準備蛻變為下流的小賤女,不過她隻有十五歲,而且是第一次,而且對她下手的是她爸的老板。

他對女孩說:“走吧,我帶你回傢。”她說:“不要。”兩人走到谷倉外。對我一個字也沒說。翌日下午前,他一直不見人影,然後回來說瞭簡短的幾句話,我也簡短說瞭幾句話,隔天我就離開。可惡的母牛死瞭,死胎仍在肚子裡。

多數事情,你從不知道怎麼發生,或從不知道發生的原因。甚至連在場的帕爾瑪和魯思和巴裡都說不清楚,到底情況如何急轉直下。從他們記憶所及與報紙的報導來判斷,他們來到小汽車與卡車滿街跑的路上,艾爾克想超過前一輛滿載小牛的拖車。行駛在公路上時,一輛車也沒有,直到下交流道轉進白楊街後才見車流。隨後出口交流道以東的交通信號燈攔下大批車輛,四周都是車,帶來一整個世界的問題。艾爾克想超前一輛運貨拖車時,有輛藍色小卡車先超過他,蛇行進入來向車道,來向車輛紛紛駛離路面。藍色小卡車乍然切進小牛貨運拖車前方。拖車司機見狀踩剎車,艾爾克因此狠狠撞上運牛拖車,據帕爾瑪說,力道之強,撞得她鼻血直流。約沙娜高聲嚷嚷她的卡車被撞壞,權充引擎蓋碰鎖的捆幹草鐵絲松脫,引擎蓋起起落落,幅度隻有幾英尺,活像意猶未盡的鱷魚嘴巴。然而這時艾爾克脾氣來瞭,並沒有停車,而是繞過運牛拖車,朝藍色小卡車追去。小卡車轉進20—60公路,向西方飛馳而去。約沙娜對艾爾克大罵,而根據魯思的描述,艾爾克氣得眼睛幾乎噴血。運牛拖車緊跟在艾爾克之後,不停閃著車燈,用盡上半身力量猛按喇叭。

追逐大約八英裡後,艾爾克追上藍色小卡車,將對方逼進水溝,然後開到前面擋住去路。後方遠處亮著運牛拖車的車燈,朝他們開來,快速而穩定。艾爾克跳下車,向藍色小卡車大步走去。駕駛員吸瞭麻醉品又抽煙,乘客是身穿淡色洋裝的瘦小女孩,他們下車對約沙娜的卡車扔石頭。艾爾克與駕駛員打起架來,打到公路上,氣喘籲籲,巴裡和魯思和帕爾瑪腳步蹣跚地圍著兩人,盡可能勸架。這時運牛拖車駕駛奧尼拉斯似從火星上駕著戰車尖嘯而來。

奧尼拉斯周一至周五在納特羅納電力公司上班,晚上兼差修理馬鞍,周末則盡量抽空管理母親傳下的小農場。艾爾克超車時,他已經兩晚沒睡,剛喝完第八罐啤酒,正要打開第九罐。在懷俄明州,開車時喝酒是合法的。駕駛人應自備判斷能力。

警察說,肇事主因是奧尼拉斯,因為他下車時步槍瞄向艾爾克與小卡車司機的方向。小卡車司機姓名是方特·斯靈克。第一槍射入斯靈克的後車窗。斯靈克尖著嗓門叫乘客拿來架子上的.22,可惜她臥在前輪邊,雙手抱頭。巴裡大喊,別亂射啊,牛仔,然後沖過公路。公路上沒有車輛。斯靈克或斯靈克的乘客拿瞭.22槍卻掉在地上。奧尼拉斯再度開槍,在現場的巨響與驚恐之情中,沒有人理解因果何在。有人拾起斯靈克的槍。巴裡醉倒在公路另一邊的水溝裡,什麼也沒看見,卻說他數到至少七次槍響。女人中有一個在尖叫。有人用力捶喇叭。小牛擠到拖車邊緣,哞哞叫個不停,其中一頭中槍,裡面有血味。

警察趕到時,奧尼拉斯的喉嚨被子彈貫穿,盡管命大沒死,以後唱起瑞士民謠恐怕不太行。艾爾克已死。約沙娜也身亡,黑鷹槍放在身旁的地上。

我作何感想,你知道嗎?正如賴利可能會說的一樣,我認為約沙娜看見自己的機會來瞭,伸手掌握住。朋友,屈從於兇險的沖動,其實比你想象的更為容易。

《斷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