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俄明歷屆州長

韋德·沃爾斯

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急,淋濕瞭街道,團團雲朵間顯露出片片藍得發麻的天空。她們在卡車上伺機而動。蘿妮在丹佛巴士停靠站書報攤附近停車。天空下瞭最後幾滴雨珠,硬如骰子。五點三十五分,巴士靠站,發出臭氣,嘆息一聲。十一名乘客下車,韋德·沃爾斯是最後一位。他對卡車上的人瞥一眼,連頭也沒轉,這時蘿妮搖下車窗喊出他的姓名。她們看著他過街,走進護林巡邏酒吧。

“是他嗎?他往哪裡去?”倫蒂嚼著口香糖,嚼到口香糖爆出啪聲求饒。她是個嬌小邋遢的女人,身穿黑色緊身褲,腳下是建築工人穿的工地靴,手臂後面深染泥污,臉蛋俊美而不耐煩。她盯著正在過街的男子,看著他跳過成溪的雨水。

她已婚的姊姊蘿妮·漢普聳聳肩。她的頭發塗瞭玫瑰油而油亮,紮成一個髻。兩道幹凈的弧形將擋風玻璃分隔成一幅雙連畫,兩人臉孔透過玻璃閃耀。

“大概想喝杯啤酒。”倫蒂邊說邊按收音機按鈕。

“他又不喝酒。可能是想找人踹他屁股吧。”蘿妮轉動鑰匙,這時姊妹倆聽見當地電臺主持人的勉勵訓誡詞。這位主持人報上自己大名時,仿佛在自己鼻孔裡發現鉆石。

“我們是在這裡等,還是跟著他進去?”

“在卡車上等幾分鐘,又不會少一塊肉。”她從皮包裡取出一管軟膏,在掌心擠出一團,散出香味,顏色有如沾瞭鮮血的果凍,“黑帽,黑帽藍調……”

“他是想裝裝間諜之類的東西。”

姊妹觀察進出酒吧的人。酒吧門打開,動作慢下來,然後再開啟。“高歌老掉牙的黑帽藍調……”

“是啊,”蘿妮說,“不喝酒又不開車,卻很樂意為你炸掉水壩。他怎麼把夏伊牽扯進去的,我就是不懂。在我認識他之前。夏伊差不多隻是一個——”喀嚓一聲,車門應聲打開,韋德·沃爾斯滑上座位。“別放在床上……”

“拜托。你想害我心臟病發作啊?”蘿妮說,“鬼鬼祟祟的。”她關掉收音機。

“我走酒吧後門出來,繞過巷子。”他說。駕駛艙充滿玫瑰香精的氣味,是水果口味的口香糖。

“她是我妹妹倫蒂,”她說,“過來住兩三個禮拜。從塔奧斯來的。偷偷摸摸的,跟演電影一樣,你認為有必要嗎?你覺得他們還在跟蹤你嗎?”她開進車流,前面是一輛小卡車,拖著上層加長型的露營車。姊妹倆聽得見後座的韋德呼吸急促如狗。若是搬上大銀幕,他的招牌音樂肯定是高亢激昂的口琴獨奏。

“這一行我做瞭十七年,”他說,“跟我一起入行的有十幾人,現在隻剩我一個瞭。因為我很小心。”

“幹嗎進酒吧?”

“礦泉水。在飛機上喝瞭三小瓶,坐巴士時又喝瞭兩瓶。”

無從搭腔,所以三人沉默以對。

轉入郡道之前,韋德·沃爾斯似乎陷入昏迷狀態。

“好幹燥。”他說。他昏昏沉沉,拼命想維持清醒,卻陷入半夢半醒的夢魘中,景物為本地,仿佛仍在搭乘巴士前來的途中,越過州界,路過圍瞭一圈的廣告看板、寒酸的加油站、香煙店、煙火店,之後是幾個強風擦洗過的小鎮,散亂四處的農場宛若有人鏟瞭一堆砂石撒在崎嶇的地面上。

“歡迎光臨懷俄明,”蘿妮以她那枯燥無味的嗓音說,“歡迎光臨天堂。”

然而他對此地瞭若指掌,廣大的垃圾場燃燒著峽谷坑的火柱,煉油廠,慘遭蹂躪的土地,鈾礦坑,煤礦坑,天然堿坑,采油泵與鉆油機,空地,成群的油槽,受污染的河川,石油管線,甲醇加工廠,廢棄的水壩,阿莫科石油公司污染事件,鐵路,全部隱遁在看似空豁的景觀中。這不是他第一次來訪懷俄明。他很清楚讓懷俄明居民“躺平享清福”的聯邦礦物開采權,遣散費以及從價稅[從價稅指以貨物價格為標準的征稅法。],也知道鄉村音樂巨星、飾演過牛仔的各色億萬富翁紛紛買下的老農場,江郎才盡的專業人士與藝人滿街跑,普通人卻找不到工作,在房車裡過苦日子。這裡是供外來剝削者聊以充饑的早餐,面積達九萬七千平方英裡,也有共和黨的農場人與風景。農場人不知遊戲已結束。他們需要狠心教訓一頓,而這正是他來此地的目的。

“的確是幹燥。旱災鬧瞭好久。”蘿妮握緊方向盤,妹妹不發一語。

“旱災。”他仿佛在學習生字。蘿妮纖妙的秀發與乳白色的頸背就在眼前。

“巴士來之前,下瞭一點陣雨。這裡沒下,下在市區。這裡一滴也沒。”

農場位於斯洛坡以南二十二英裡,地處凹凸丘地形區,是老人所謂的餅幹地,低矮的圓丘在平原上隆起,是古代嚙齒類動物或霜凍的傑作,無人能確定。西方是似尖牙嚙咬過的地貌,宛如朝他們直撲而來。這年幹燥燠熱,青草提早轉為黃色加青銅色,蚱蜢嗦嗦飛翔,震動瞭覆蓋塵土的土地。蚱蜢的頭部與胸甲似青褐色的大理石。麥雀草排擠土生土長的叢生禾草,長出有毒雜草。轉彎之前,他知道蘿妮會走後門,而卡車果然駛過如音樂節拍的電線桿陰影,然後開上俗稱酒鬼路的沖積砂石路面。

朱尼珀·漢普於一八八二年在此地開采淡色砂巖,與六個兒子合力建造這棟正方形的兩層樓農莊,四角各有一支煙囪,睥睨那復折式屋頂、高高的窗戶以及加高型門廊。巖石砌成的谷倉與冷藏肉品屋,後門的方形中庭也鋪上石塊,小小的采石場因此耗竭,讓六兄弟松瞭一口氣——他們開玩笑說,如果石材夠用,恐怕還要搬來建造獸欄。蘿妮打掉瞭舊隔間的墻壁,換掉天花板,清掉廚房原有的裝潢。唯一維持原狀的是起居室,正面是玻璃的櫥櫃與綠絲絨娛樂室也保留下來。

倫蒂在廚房裡上下打量韋德·沃爾斯:他臉孔略顯肥厚,可能是肌肉結實,下唇如科魚向前突出。表達客氣的微笑露出大小一致的黃牙。從遠處看,手提非皮面公文包的他酷似負責辯護水權的律師。靠近一看,他似乎是怪人一個,雙腿如同隨時準備跳躍,別扭的西裝由粗佈裁成,因縫線處不整不齊而顯得歪扭。

他能感受到這房子的女性風格。“夏伊呢?”開口時,他僵硬的臉抽動,狀似受到鐵鉤與鐵絲的牽引。

“我知道就好瞭。禮拜二他一大早就走瞭。沒說要上哪裡。”

“什麼意思?”他們站在廚房裡,與卡通人物一樣,隻有嘴巴在移動。

“我猜他大概在蒙大拿州吧。他好像講過蒙大拿。他們正在殺野牛。”她的口氣仿佛蒙大拿人正在割草。

“那是兩年前的事瞭。沒被殺掉的野牛過得好好的。冬天就不一樣瞭。”

“這樣的話,我就不知道瞭。他有一千件事要做,老是在問有關土地交換和雪貂的事,我不知道他還可能去哪裡。除瞭那件鳥事之外,他還有自己的生意要做——我是指馬匹保險——我也有自己的事要辦。他說走就走,也不打聲招呼。有時候我一個禮拜隻看見他一次。”她這句話說得稍微走音。

“這下子可好玩瞭。”倫蒂說。她的頭發交叉錯綜。她想念塔奧斯燈火通明的夜晚,甚至也想念觀光客。觀光客漫無邊際地走動,盯瞭銀器珠寶太久而呈半盲狀態,多數是老年人,兩對夫婦同行,丈夫占據前座看盡風景,妻子像狗一樣坐在後面,欣賞公路護欄與路邊垃圾構成的單調側視圖。

她做過的工作包括公路工地舉牌警告員,蠟燭包裝機操作員,小型藝廊的銷售員,為彩色玻璃設計傢跑腿打雜,夏日劇場的舞臺幫手,最後在騾蹄鐵藝廊上班。她負責將厚紗佈黏在泛黃地圖的背後,為陳舊卷畫更新彈簧卷以及卷軸。有個清閑的下午,她與經理潘恩爬上地圖桌交媾。欲火足以持續燃燒下去,一個月後潘恩帶來兩瓶冰啤酒與一盤辣椒包奶酪當作禮物,想知道兩人是否論及感情;她不修邊幅,不具姿色,穿上紅色寬緣的瘦長洋裝時卻能引人註目。他們在往天使火方向二十英裡外找到一間單臥房的泥磚黏土住傢,北墻緊臨房車。潘恩將橙色大花盆拖上陽臺,倫蒂在裡面種植香料,收留一條流浪德國卷毛牧羊犬。牧羊犬個性溫馴聽話,是適合坐在後座的傢犬。沒有不對勁之處,然而過瞭一年,倫蒂打點一箱行李,告訴潘恩她幾星期後會回來。她想去懷俄明看看姊姊。隔天晚上她做瞭噩夢,夢見自己將一條奇瓦瓦小狗放進滾熱的湯鍋裡。她舀湯進自己碗裡時,全身燙傷的奇瓦瓦很卑微地說,今天下午若撥得出時間的話,可不可以帶我去看醫生。

最初幾天,姊妹倆相處愉快,血濃於水,熟悉的親情,之後該說的全說完瞭,來到回憶點分岔之處,兩人各分東西,最多隻能敘述搔不到癢處的事物,談不出共享過的溫煦甜蜜。倫蒂說她與潘恩的關系越來越沒趣。是她自己的不對,因為她鐵石心腸,到手的東西反而不想要。蘿妮說夏伊隻比白癡好一點,不過個性溫柔,雖說他在每一方面對她都礙手礙腳,離婚反而更痛苦,不值得一試,而失去他這麼美好的東西也太可惜。一星期過後,她們一如兒時開始吵架,吵的也是相同的問題:爸媽比較偏心誰;倫蒂為何如此無恥下流。

“你像隻沾瞭油、渾身臟兮兮的老烏鴉,”蘿妮說,“老是穿黑色。你會變得好看些,如果——”

“親愛的姊姊,休想重新裝潢我。”實際上,姊妹倆同樣懶散。蘿妮本人與她開的店並不邋遢,但打掃起傢裡並不起勁。隻不過丈夫夏伊·漢普如同很多在農場長大的男人一樣,愛幹凈到瞭斤斤計較的地步。洗手臺沾瞭油污,到處是灰塵!他等妻子離傢到店裡上班後,丟下馬匹保險的生意不做,開始對穢濁的傢居環境開戰。如今兩姊妹共處一室,刀子沾有柳橙果醬仿佛用來壓扁過某種巨型昆蟲,蒼蠅死在浴缸周圍,鳥糞在窗戶上拖出長條痕跡,似乎以污穢下流的方式具體呈現出他內心的渴望。

倫蒂一直期待韋德·沃爾斯到來,想象他手臂一定結實如木塊,目光炯炯逼人,可惜他肩膀無力地下垂,似乎來自無名小鎮,似乎是毫無歸屬的無名小卒。

“我不是來找樂子的。”他坐在椅子上,雙手交叉抱住腹部。廚房依照雜志介紹改裝,黃銅鍋從橫柱垂下,附庸風雅的醋罐與油瓶林列。

蘿妮自冰箱取出一瓶喝掉一半的夏敦埃酒,倒一點在兩個酒杯裡。

“他知道你來瞭。他今天會回來。不然就是今晚。不知道今天什麼時候。我不知道你來幹嗎,也不想知道。我隻是該死的司機。”她喝瞭一些白酒,朝韋德的方向扔下一句,“你還是睡以前睡過的那間牛仔房。”

他拎著公文包上樓。牛仔房裝飾瞭牛頭骨,臟污的套索,電腦復制的彩色石版畫,刻畫出偷牛賊被逮個正著的景象。多數傢具都以野生樹幹鋸成。有一隻莫爾斯沃思牌五鬥櫃,畫著長角牛大步橫越抽屜。有人想銼下其中一頭,留下一道細長疤痕。

倫蒂與蘿妮聽見馬桶沖水聲。

“小瓶礦泉水還在消化。”倫蒂說。

他走後樓梯下樓,清清喉嚨。“不好意思麻煩你們兩個女孩子,不知道這裡有沒有東西可以吃?”

“飛機上沒供應餐點嗎?”

“我不吃飛機上的餐點——”他笑一笑,希望隱藏心中的惱怒。姊妹倆坐在廚房喝酒,毫無準備晚餐的動作。

“番茄湯、雞蛋、葡萄柚汁、面包。”蘿妮靜候一兩秒,內心的搗蛋鬼蠢蠢欲動,“冰箱裡冰瞭幾塊牛排。”應該可以氣氣他。

“我不吃肉。你知道我不吃肉。你們正在對抗養牛戶,結果竟然吃牛肉來支持他們?”

“我又沒有在對抗養牛戶,”蘿妮說,“是你和夏伊在對抗。”

“放在冰箱裡,”倫蒂說,“如果沒人拿出來吃,冰箱會被燒壞。”韋德一說“你們女孩子”,她就開始討厭他。

“這樣它就不會燒壞瞭嗎?”

“告訴你好瞭,”蘿妮說,“不是牛肉,韋德,是野牛。這裡沒人吃牛肉。你跟夏伊在搞什麼,跟我們吃的東西又有什麼關系?”

“完全有關系。這些農場人接受補助,養瞭大肚子母牛來破壞公共牧場、河岸棲息地、吃光稀有植物、踐踏溪流沿岸,制造破壞臭氧層的甲烷,毀掉國傢森林。國傢森林屬於民眾,屬於我們所有人。養瞭那些母牛又臭又笨又產生污染又破壞這個世界,為的是什麼?為瞭這個州生產毛收入的可憐的百分之三,讓少數人可以過十九世紀的生活。”他感到絕望,因而停口。竟然需要在這裡解釋。他往下看。黑衣瘦皮猴穿的是皮靴。他這時才註意到她們散發出肉味,整棟房子都是。他大動作打開冰箱,展示裡面的物品,看見兩根發黑的胡蘿卜,轉黃的花椰菜,幾瓶補酒、葡萄酒、啤酒,一籃皺扁的辣椒,冷藏室有屠夫以紙包裝的肉品,紙上沾有醬紫色血跡。

“我今晚不煮東西,”蘿妮說,“各人煮各人的份。”

他一面加熱番茄湯,一面喝著水。

“我記得啊,”他以幾乎算溫柔的口吻對蘿妮說,“洋薑。去年吧?你烤瞭那種大大的加州洋薑。我不知道洋薑可以這樣烤。很好吃。我們全部都上陽臺去看月亮升起,記得吧?”

他早知道蘿妮喝醉瞭。大傢隻有在喝醉時才喜歡他。

“記得,”她以不感興趣的口氣說,“現在買不到那種洋薑瞭。也不曉得為什麼。”巨大的沉重感降臨在廚房裡。一年前的那晚,大傢吃著洋薑時,他告訴蘿妮,那件棕色西裝是他自己以新西蘭大麻纖維縫制的。百穿不破。當時她吞下太多葡萄酒,那件西裝竟顯得漂亮,韋德·沃爾斯也像是某種英雄。隔天早上頭痛萬分時,他隻是個身穿皺皺西裝外套的男人。

“這麼說來,”他非常輕聲地說,“夏伊又開始吃肉瞭。”夏伊·漢普小時候看管母牛,感到傷心又氣憤,韋德曾帶他走上正道。但那是好幾年前的往事瞭。

“他沒有所謂‘又開始吃肉’。他從來沒有停止吃肉,隻是不吃牛肉而已。而且他說野牛不一樣,吃野牛沒關系。”

“怎麼沒關系?”他並沒有盡量壓制口氣中的野蠻意味,“馴養傢畜是人類犯的錯當中最最嚴重的一個。害瞭所有生物。地球的未來沒指望瞭,肯定會變成暴冷暴熱,幹枯無水的沙漠,枯骨遍地,如果我們再不停止——”

“韋德,你的湯滾瞭。”蘿妮說。她緊閉雙唇,以不確定的姿態站立,斜眼看著韋德,隨後,仿佛面對瞭先決條件不斷變更的問題一樣,她作罷瞭,改為妹妹斟酒,也為自己倒。她端著酒杯走到陽臺上,坐在帆佈椅上抽煙。她懶洋洋坐在打開的門後,白煙從鼻子冒出,手裡端著紅酒。

“韋德,”倫蒂說,“你是不是在幫房地產開發公司工作?”

“才不是。你怎麼會這樣想?”

“你不是想趕走母牛嗎?我是說啊,講到頭來,不是母牛就是土地重劃嘛。我說啊,牲口全沒瞭,農場該怎麼辦呢?開發嘛,對不對?不然還能幹嗎?我的意思是,你在打什麼主意?”輕蔑之情有如水柱從消防水管激射而出。

“我想要回到從前。”他說。他的嗓音充滿瞭專業熱情,“我希望回歸到過去,所有的圍籬和母牛全消失。我希望原生青草能復原,野花也一樣。我向往幹枯的小溪能流著清澈的水,泉水也能再湧出水來,大河也能出現洶湧的水勢。我希望恢復地下水位。我希望羚羊和麋鹿和野牛和山羊和野狼能重新占領鄉間。我希望農場人、圍欄育肥地經營者、加工業者、肉品配銷商人直接下十八層地獄。西部要是歸我管,我一定大掃把一揮,把他們掃得清潔溜溜,讓清風和青草重回天神的手裡。讓這裡成為空曠的大地。”

“對。你幹嗎找農場人麻煩,而不幹脆拿炸彈去炸肉品包裝公司?幹嗎不去整垮佛羅裡達的農場人?我敢打賭,佛羅裡達生產的牛肉一定比我們西部多。”

她彎腰擺臀,無精打采地走出廚房,不等韋德回應。韋德想說的是,西部牛肉業是整個議題的關鍵點,戰場在於受破壞的土地,而這片土地屬於全民。

牛肉之罪

倫蒂與蘿妮的父母在圖森開設律師事務所斯林格與斯林格,姊妹從小過著優渥舒適的生活。倫蒂在加州一所學校主修藝術,而蘿妮在懷俄明大學主修商學,而她就是在大學認識夏伊·漢普。他是個異數:而蘿妮錯在一味相信夏伊的潛力。

她知道自己具備生意頭腦與高尚品位。

“這裡的人搞不懂狀況。”她對夏伊說。她去五金行買十字螺絲,老板笛隆·泰勒格叫她自己去後面架子上查看價格。她一聽丟下螺絲轉頭就走。

“那男的以為他的五金行是這裡唯一一傢,大傢非買不可。結果生意全跑到丹佛或比靈斯或鹽湖城瞭,他又哇哇叫。”

“算瞭吧,笛隆大腿受過傷。我打賭他一定認為你去查價格比他快。而且他肯定知道,你不會為瞭買四顆螺絲跑去丹佛。”

“他應該記住價錢,不然也輸入電腦嘛。現在他還是把所有東西寫在小小的記事本上。還用復寫紙。”

“別氣呼呼的嘛,蘿妮,放輕松一點。”

稍後她去購物中心一傢連鎖店,買到品質較差的螺絲,包裝在透明塑膠袋裡,貼有價格標簽。

做生意之道,她打算示范給大傢看。西部的商品有利潤在:鼠尾草香浴油、絲蘭香皂、芳香的野生耬鬥菜籽、幹燥女辮蘭、西洋杉香屑。這些商品的對象是看到藥用薰衣草與科爾多瓦皮色染發劑會竊笑的觀光客。她也會兼售馬尾鬃手環與鑰匙圈、幾張牛皮與郊狼毛皮。店裡將主打仿古西部服飾:斜紋毛織長裙、農場人背心,以及同一系列的定做牛仔襯衫。她會雇請兩三位女工來縫制。付最低工資。她也將準備一專櫃,陳列鬈毛牛仔牌的順鬃洗發精,幾包沙伊族人過去用來灑在愛馬身上的野薄荷香水,幾罐口嚼草藥,純屬玩票性質,因為這些怪東西並非必需品,不過觀光客會沖著怪裡怪氣而買下來,就如同她接受夏伊·漢普一樣。他一事無成,屬於個性溫馴的牛仔,沒有馬汗味,也沒有膽量。她愛上他那種溫柔的憨勁。

“顧客不愁不上門。”她告訴夏伊,口氣尖銳叛逆,“如果你準備搞農場,休想找我管賬或打電話叫飼料。我有我自己的生活。”後來她退縮,情緒低落,厭惡自己失去耐性,發那麼大的脾氣。“我也不知道哪兒不對勁,我快要瘋瞭,”她說,“我沒辦法——”

“沒關系。”他說。接著,仿佛兩人剛才一直談的不是這件事,“別擔心,我的乖乖小美女,我會平安沒事的。”說得活像他計劃航行至別林斯高晉海[別林斯高晉海(Bellingshausen Sea),位於南極洲,以俄國探險傢別林斯高晉之名命名。]。“過來吧,”他喃喃說,“乖乖神經小女孩。”然而他正悠遊老傢農場後面數英裡以外之處,騎著多年前一匹透明如魂的純種馬,無法自制。

夏伊·漢普原本不想經營農場,而想上大學——他弟弟丹尼斯身手矯健,適合當牛仔,而且意願很高。傢人不解。丹尼斯頭腦比較好。夏伊中小學成績都是勉強過關,結果最後竟然還想繼續念書。

“你亂來,”他父親說,“釘子怎麼能釘在泥巴上?去念你的商學學位。不過我敢說,你遲早會回農場幹活。”

他們不瞭解他,從來都不瞭解。打從童年一開始,他就認清自己與傢人之間的距離。他對土地與傢畜不感興趣,讓傢人覺得丟臉。

他對書本的理解力並不快,卻仍力爭上遊,從不輕言放棄。大學最後一年過瞭一半,他也與蘿妮·斯林格訂婚,然而大雪壓垮瞭一切,讓他措手不及,猛然將他擲回農場生活。

葬禮的第二天早晨,他在卡車後面抱起幹草捆往下丟。找不到其他人來做。他抬頭望著憤怒的天空,一排波浪狀雲朵形成螺旋尖峰,井然有序,而高速氣流附近出現剪切層,顯示高空紊流強大。農場位於山脈背風坡,勁風肆虐瞭一整天。如果上星期六天氣如此,傢人或許會繼續打牌玩克裡比奇牌戲,他們或許現在還活得好好的。落難總在日子過得甜蜜美好之時,由天窗照入的烈日能將人活活烤死。

在哀傷與工作之間的空隙茍延殘喘,過瞭數周的農場生活後,他回到大學要求退還學費,幹涸的心窩令他喘不過氣。一位兩眼間長肉瘤的女人告訴他,退費是不可能的事。

“他們死瞭,”他說,“我的傢人。我傢隻剩我一個,我完蛋瞭,也沒辦法繼續念書。”

“你會驚訝地發現,”她說,“有很多男生在農場工作,還能抽空修課,成績還不錯哩。你會驚訝,很多人還直升哈佛和耶魯呢。”仿佛她是吃酸腐的牛奶長大的,還對你量出每一勺。

“有那麼多人,我當然驚訝瞭。”他用力關上門。

回農場的車程漫長,他遲遲不肯上路,害怕面對自傢,既安靜又模糊,強風吹得幹雪在青草上奔走。他跟著人群走進演講會,主題訂得很能引起爭議:劣質牛肉。客座演講者是韋德·沃爾斯。聽眾不時打斷他的演說,對他又喝倒彩又開汽水。夏伊身邊的男子是肩膀寬厚的農場人,戴瞭一頂沾瞭穢物的帽子,嘴裡嚼著一團煙草。夏伊轉頭對他說:“講得是有點道理。”農場人一句話也沒說,起身立刻離去,仿佛叛變與小牛的黑腿病一樣具有傳染性。

演講會結束後,他是唯一一個上前至演講者專用的桌子,買瞭他簽名的大作,請他到套索酒吧喝一杯。

“我不喝酒,不過咖啡倒可以。”沃爾斯情緒激動。夏伊喝瞭兩杯啤酒,然後改喝威士忌。沃爾斯充滿主見的口吻,沃爾斯傾身註視他的表情,讓他道盡自己的辛酸。

“傢人出事害我好難過。二月三日。丹尼斯買瞭輛新車。天氣好棒。氣溫很低不過沒有風。一片雲也沒有。天氣不可能比那天更棒瞭。別人告訴我,距離埡口十四、十五英裡的地方,他們開過開放斜坡,引發雪板崩,把他們推進山下的山楊樹叢裡。積雪堆在上面,硬得跟水泥一樣。我傢人全走瞭,我的書也沒得念,我回老傢農場趕牛,錢又沒著落,母牛有一百五十頭準備生第一胎。我找不到幫手。我他媽的怎麼辦?怎麼辦啊?”

“放棄農場。為你的小孩著想,”沃爾斯說,“將來他們會認為父親是農場人,是破壞西部的人之一。他們會怪罪到你身上。”

“我還沒結婚。一個小孩也沒有。就我所知。”

韋德·沃爾斯對夏伊自我介紹,自稱是一個破壞性因素,鐵石心腸,在樹幹上釘大釘,他毫不遲疑。“阿比怎樣描述母牛,你知道嗎?‘臭氣沖天、滿身蒼蠅、牛糞塗身、散佈疾病的野獸。’不過,這樣還不打緊,糟糕的是它們對土地造成的傷害。它們破壞瞭西部,破壞瞭世界。看看阿根廷、印度。看看亞馬孫流域。”他提出對牛不利的看法,滔滔不絕。

“這樣好瞭。”他以他習慣的熱切而單調的語調說。咖啡濺到桌上。“好心沒好報,苦心相勸卻被當成耳邊風,就必須以火救火。唯有動用強迫的方式,才有辦法讓這些人瞭解,”他說,“我們用得上你。”“我們”一詞是個復雜的復數代名詞。事實上,沒有復數代名詞的存在;他是孤軍奮戰的復仇者,或許夏伊因此才受到吸引。

“算我一份,”夏伊說,“我要加入。我要消滅他媽的母牛。”他已有九分醉,隨時有倒地的危險。

生計

傢人橫遭意外後,同年夏天他與蘿妮·斯林格結婚。

兩人舉行西部風格的婚禮,在夏延的拴馬樁汽車旅館宴客,蘿妮身穿她親手縫制的絲質洋裝,捧著半凋萎的野玫瑰,窮相畢露的夏伊穿的是羊毛寬松罩衣外套,長及膝蓋。他的表哥休伊說:“你真像舍曼將軍[舍曼(Sherman),南北戰爭的北軍將領。]。是的,長官!”他們用的香檳酒杯,上面以繩子拼出“夏伊與蘿妮”。兩傢人分開坐不同桌,彼此不交談。休伊與赫爾斯·伯奇兩人猛灌酒,將汽車旅館的刀叉裝入垃圾袋,然後綁在新郎新娘用來逃離賓客的座車下。

小學低年級開始,赫爾斯·伯奇與夏伊就是好朋友。兩人騎馬到伯奇傢後面的針頭溪形成的池塘之處,暑假時露營三四天,靠烤得半熟的馬鈴薯與鱒魚填飽肚皮。十一歲那年,他們發現脆弱的小石灰巖丘上有三四個洞穴,其中一個藏瞭三套馬鞍與馬勒,積滿灰塵,牛皮蜷曲僵硬。

“火車強盜。”赫斯說。他夢想成為火車強盜,“這些馬鞍一定是他們藏的。他們偷瞭馬,上來這裡拿馬鞍,然後逃走。我敢打賭,他們本來想偷我們傢的馬,結果被我爸或爺爺開槍打得一文不值。”

隨後他們在洞穴裡尋找強盜可能藏匿鈔票與金條之處。赫斯的父親發現其中一具馬鞍是古老的夏延彌尼亞牌馬鞍,上面印著“懷俄明特別行政區”,並在擋泥板邊緣歪斜地刻上姓名縮寫B.W.,旁邊加上貓頭鷹。謝裡登的王者繩索公司出高價,但赫斯央求父親留下。之後他們除瞭尋找洞穴之外什麼也不想做,最後是夏伊厭倦瞭滿是蝙蝠屎的洞穴,兩人才停止。

在八十號州際公路上,塑膠垃圾袋破裂,發出的聲響令夏伊認定引擎掉瞭。他的髭須留得綿長,末端以蠟塗成針狀,蛋糕的糖霜也黏在上面。他站在公路邊,望著刀叉散落的彎曲軌跡,蘿妮指著他沾有糖霜的胡子笑到渾身是汗。

“好像鳥大便喲。”她上氣不接下氣。

婚禮後一星期,他剃掉胡子,大約在同時,他也停止喂牛,開始屠殺。

“至少可以養活我們。”他告訴蘿妮。賣牛的所得,部分用來完成商學學位,也分一些投資在蘿妮的禮品店。他畢業後前往科羅拉多州參加為期兩個月的課程,學習馬匹保險。他的名片如下:

夏伊·W.漢普

巨馬馬匹保險

專精農場與農莊

懷俄明州斯洛坡

他的電話答錄機留言以馬嘶聲開場,然後是他以緊繃的嗓音說:“巨馬盡全力保障您的愛馬,承保范圍包括死亡、生產意外、谷倉火警、地震、閃電。讓巨馬幫助您研擬一套馬匹的健保方案。”

“賣掉牛群可以,”他告訴蘿妮,“不過我死也不會賣掉農場。我們在這裡住瞭七十五年。就算不養牛,我們還是非住在這裡不可。我可以租給別人,養羊可以,就是不能養牛。養幾匹馬。農場上的東西,我唯一喜歡的就隻有馬。”然而他從小接受四健會的熏陶,誓言以頭、心、手、健康來貢獻。看來是破壞而非貢獻。每年韋德·沃爾斯前來一兩次,兩人聯手在沃爾斯認為最能獲得好處的地方進行破壞。

出租土地倒非難事。精明如黃鼠狼的老埃德蒙·尚克斯租瞭下來。他的哲學人盡皆知:租地比付土地稅劃算,何必買下。

馬匹保險的生意起步緩慢。蘿妮的禮品店收入足以貼補傢用。夏伊無法相信的是,怎麼會有那麼多女人急著花大錢買香水與小馬皮背心,怎麼會有那麼多牛仔非買三百元一件的襯衫不可。定做襯衫供不應求。有位知名的套牛人每個月訂購一件新襯衫。卻不肯付一毛錢為愛馬保險。

從一開始,夏伊就希望蘿妮的禮品店失敗——如此一來,她就能為巨馬管賬、接電話、處理文書。結果事與願違。購買新卡車,農莊翻修,皆由她掏腰包,而她還想蓋長方形大遊泳池。馬匹保險的生意並不興隆。他對顧客的說法信以為真,輕易聽信顧客對自己馬匹的健康狀況、血統、價值與能力的評估,因此持續失本。在充滿騙子與謊言的世界,他相信握手代表一切,隻不過他本人在隱藏掩飾方面也很高明,具有犯罪傾向。

他曾對蘿妮說:“我掌握不住。任何東西都一樣。”她不清楚丈夫指的是什麼,隻是以喉嚨發出安慰的聲音應付。

葡萄牙·飛利普斯

對有些人而言,習慣一旦養定,隻要一息尚存便無法破除。夏伊·漢普有一個習慣可溯及兒時與妮可·安傑米勒出遊的那天。當天開車的人是妮可的祖父。之後人生每跨出一步,搔得人發癢的天鵝絨座椅,向後奔逃的景觀,立刻歷歷浮現腦海。當時是一九七三年,他十二歲,妮可·安傑米勒十三歲,兩人就讀七年級,搭檔為歷史課做研究報告,探討一八六六年葡萄牙·飛利普斯屠殺有勇無謀的費特曼與八十名誤入歧途的勇士,然後自菲爾卡尼堡騎馬至拉勒米堡的經過。

“爺爺說那不可能——除非飛利普斯的屁股是鐵做的,騎的是神駒,不然怎麼可能兩天騎瞭兩百三十六英裡。還下著暴風雪哩。”她與祖父母同住市區。她父親是祖父母的獨生子,一九六三年死於越南金甌半島,母親住在得克薩斯奧斯汀,同居人是錫塔琴手,姓名她不會念。

“他的馬死瞭。被他騎到死為止。是純種馬。”他希望葡萄牙·飛利普斯的傳奇是真的,希望他果真創下壯舉,走完全程。

妮可·安傑米勒膚色較黑,呈橄欖棕色,臉頰與嘴唇血色豐腴,長相美麗,人緣卻不佳。班上那些小腿粗大、手臂如細棍、腳丫足以媲美大男人的女生討厭她,因為她長得好看,而手指長小肉瘤的男生則害怕她。她祖父羅伯特·安傑米勒是藥劑師,個性外向活潑,話多嗓門大。祖父母不管到哪裡總帶著她去,在科林斯堡與丹佛買衣服寵她。爺爺也親自為她理發。她全身上下給人一種簡潔嚴謹的感覺。祖父母允許她搽無色指甲油,因此她尖尖的指甲閃閃發光,仿佛錫制甲片。左手腕戴瞭三隻紅銅手環,確保身體健康。

妮可的祖父說:“小老弟,你長得好快,頭殼都要穿破頭發啦。你爸媽還好吧?”接著說,“我很驚訝,你怎麼不選其他題目,既然你傢有那麼多東西可以寫。”他嘴裡閃現金光。

“什麼東西?我傢有什麼?”

“懷俄明歷屆州長——相片,一個都沒漏掉,一直留到你爺爺過世。你知道吧,我跟你爺爺相處得不錯。你傢墻上掛的可是寶物啊。可惜你老爸沒眼光。”

“作業題目是老師指派的。跟懷俄明有關的隻有兩三個。其他同學分到好題目,例如斯科特死在南極,還有鯊魚咬人。我們分到葡萄牙·飛利普斯。”

他幾乎沒有註意過那些相片。祖父去世那年,他隻有八九歲大,那些相片一直掛在墻上,當作黑白壁紙,個個薄唇,眼皮半開。他祖父的牙齒仍放在木櫃抽屜,留有煙草味的夾克掛在門口。老祖父喜歡拉住他與丹尼斯,聽他講故事:農場上死的最後一匹狼:鄰居女人眼睛被凍瞎、後來被草原大火燒死;他在小溪撈到的野牛角火藥筒:傢中某親戚到巴西開農場,吃的是所謂吱吱嘎嘎響的食物。他們等不及想離開。

“就因為和懷俄明有關,你就不感興趣囉?”妮可的祖父從上衣內口袋取出酒瓶,扭開瓶蓋。

“對,大概吧。”同樣是草地上的陰影,同樣是長風,同樣是永垂不朽的圍籬。

“年輕人,我來告訴你好瞭,這地方發生的事情,有天大的重要性呢。”咕嚕咕嚕吞酒。

為瞭替學校報告劃下美好句點,妮可的祖父母利用周日帶他們探索此一歷史著名長征的起點與終點,一邊是拉勒米堡的純種馬紀念碑,另一邊是卡尼堡附近的葡萄牙·飛利普斯的牌匾,下面以碎石柱支撐。他以母親的照相機拍瞭幾張快照,卻沒有一張沖洗成功。

“為一匹馬立紀念碑,我覺得好智障喲。”妮可說。

“拜托,那時候的人,找到機會就立紀念碑,”爺爺說,“印第安長煙鬥、觀光農場、大巖石、煤礦場、日晷、死掉的農場人、民眾保安團吊死人、石匠工會山莊、印第安人、伐木場、消防隊員、公共澡堂,連小山雀都不放過。也有貝比,號稱大草原的小甜心,是全世界壽命最長的一匹馬。活到五十歲。當然瞭,還有幫那匹馬擦屁股的人,就是懷俄明第一個女州長。”

“羅伯特。”祖母說。祖父話中帶刺,沖著她而來。當地婦女組成團體紀念內莉·泰洛·羅斯,祖母偶爾參加盛會。內莉於一九二四年代曾任州長的亡夫出馬,光榮贏得選舉。祖母參加盛會時感到不甚自在,因為內莉隸屬民主黨。

參觀過飛利普斯紀念碑回傢途中,陽光射穿後車窗,為祖父母的後腦勺塗上如野生金絲雀胸部的黃色,轎車穿越成群的巖壁與無由來地起火的山艾樹叢。東邊是櫻桃紅的雲墻。太陽往下沉,液態暮色減弱瞭車子內部的光線。祖父不時舉起小酒瓶喝酒,吐出威士忌的氣味,伸手傳給妻子,妻子搖搖頭。夏伊倚靠在椅背上,整日奔波讓他昏昏欲睡。收音機播放的是《我射中瞭警長》,夜色籠罩四周。

他沒有睡著,也不算清醒,卻在妮可碰到他之前感受到手指的熱度。妮可將發燙的手靜靜放在他的襠部。這件事前所未有,是徹頭徹尾的驚人之舉。她仿佛為瞭回應突如其來的勃起,移動瞭手指,動作極其微小,卻足以觸發初次高潮。她仍未移開手,過瞭一會兒,同樣的現象重演。他並未主動觸摸妮可,甚至絲毫沒有移動位置,因為他相信妮可的手清白無知。短褲內黏糊一團,妮可手指的熱度穿透牛仔佈料,汽車引擎的運轉聲,祖父香煙的煙味,讓後座成瞭洞穴,既隱私又詭秘。對葡萄牙·飛利普斯與純種馬的強烈感受襲上心頭,讓他無法自已。抵達農場時,他踉蹌下車,一眼也不看妮可,走進前門廊的電燈光線圍裙中,雙手捶打如風暴般的粉翅蛾。粉翅蛾撞擊他時猶如柔軟的子彈。

事隔多年後,他忽然納悶,當時的妮可為何懂這麼多。雖然十二歲的他相信那是無意間的觸碰,如今三十七歲的他卻發覺清白無知的人是他自己。妮可將他一頭擲入腐敗的天地,但將妮可丟進墮落深淵的人又是誰?

小提琴與弓

日出時分,小提琴與弓農場的伯奇老媽媽坐在直背木椅上,兒子斯基珀自己的頭發也灰白蒼老,輕輕為母親梳理稀疏的白發,長度幾可觸及油地氈。他將梳子插在黑色廣口罐裡,梳柄向下,開始紮第一條辮子。

“赫斯今早跑哪兒去瞭?”她訂下規矩,全傢人必須共進早餐,所以先空著肚子。

“媽媽,他們很早就出門瞭。”

“拯救世界真辛苦嘛。”現在他們不得不等他。她看得見獸欄外有人來回走動,身型卻過為粗壯,不可能是赫斯。“伯奇傢族從來沒有這樣經營過農場。你父親要是看見圍墻做得歪七扭八,跟政府的人浪費時間,一定會感嘆羞愧。”

“成果慢慢會出現嘛。我們先前把幹草耙成小堆,蓋住伯奇傢族搬來後就一直是不毛之地的硬鹼地,現在土質變軟瞭變松瞭。開始長青草瞭。媽媽,如果你想看看以前人怎麼搞爛土地,怎麼亂搞水源,看看二十世紀初郡政府的農業報告就知道瞭。以前這裡長瞭各式各樣的青草,有各式各樣的水源。現在土地一踏就碎。幹硬易碎。泥土都僵硬成塊。我和赫斯是替未來著想,希望青草長得漂亮好喂牲口。”

“斯基珀,那些個好事,你盡管去做,不過我可要告訴你,農場人想做什麼,隨他們高興。他們是你鄰居。他們著想的不是未來。未來是奢侈品。他們沒那分閑工夫。”

“赫斯和我越來越相信,未來才是唯一重要的東西。時代會變。你應該比別人更瞭解,這一行有多辛苦,利潤卻少得可憐。牧草地再惡化下去,我們可沒辦法承擔。我們非想想辦法不可。他們正在刪減我們的配額,聯邦牧地改革方案也快實施瞭,我們又有灌溉問題。追根究底,就是銀子的問題。我很不想說爸的壞話,不過他以前跟他父親做的事,逼得我和赫斯不得不現在補救。”

“那邊那人是邦妮嗎?”

“對。”

第一條辮子綁得平順堅硬,末端以紅橡皮圈束緊。他動作加快,一面看見邦妮轉身朝屋子走來。“她來瞭。她準備吃早餐瞭。先去煮點新鮮咖啡再說。”

“我喝咖啡就行瞭。頂多再吃點黑面包。要是不必坐著等赫斯就好瞭。”

“我們先吃吧。他不會在意的。”

“他不在意,我在意。我們等他。這麼一點尊重,起碼也要給赫斯。”

然而他們並沒有等下去。六點三十分,斯基珀從平底鍋叉來一片火腿,加上未烤過的黑吐司以及炒蛋,以印有艾伯塔省的小湯匙舀一點綠辣沙司醬,坐在餐桌前,書本攤開,以慣用的輕柔嗓音讀著:

主啊,我溺水瞭。身旁的流水,果真為玫瑰水[這裡的玫瑰水指烈酒。],果真為船隻巡遊、滿溢而出的烈酒海?

斯基珀結過婚,幾年前曾當過爸爸,育有兩名幼子。那年秋天牛肉價格上揚,他付現金買一輛新轎車慰勞齊奧娜,不料父母將後車廂的雜貨搬進屋裡時,沒蓋好,兩個兒子爬進去後伸手合上。

“兒子呢?”她說。他們東奔西跑,大聲吶喊,開車到農場另一邊呼喚兩個兒子的名字,兒子卻窒息而死。那天是最熱的一天,事後他希望兩人迅速陷入不省人事的狀態,竟沒能聽見短短幾英尺外焦急痛心的呼聲。大草原遠處有東西——一隻小鳥遭襲擊,轉身閃躲,做出類似痙攣踢腿的動作,他因而停下車,打開後車廂。他們躺在空氣稀薄的烤箱裡,癱軟發青。別人所謂的哀慟其實說錯瞭。哀慟其實在內心如螺旋鉆子永遠轉個不停,甚至在整個人碎裂成細沙後,仍能鉆出新洞。齊奧娜現居聖迭戈,已改嫁,生瞭自己的小孩,而他卻仍在原地,日復一日看著兩人走過的路。他自小學畢業未曾讀詩,牧師卻送他這本看似送錯對象的書,是十七世紀居住在麻省郊野的玄學加爾文教派人士的冥想沉思。閱讀該書開場的問句時,正如他打開後車廂蓋時心中疑問的燈芯點燃。

在您的權杖下,上帝,您施與我懲罰之權杖,

橫奪我的雅各,我的報春花,為什麼?

作者三百年來的哀慟,以瘦骨嶙峋的膝蓋跪壓哀慟,在膝蓋下如同砂石般的哀慟,為斯基珀自懲的心帶來的,就算不是坦然釋懷,至少也是依傍,將他對上帝與大自然結合體的朦朧想法鞏固為信念。事發後數年間,他多次重讀,獲得紊亂宇宙中神聖秩序的感覺。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伯奇老太太喝著純咖啡,望向大門。

“回來瞭。赫斯回來瞭。邦妮,幫你丈夫倒一杯,他喜歡喝滾燙的咖啡。”

赫斯松垮如象皮的下巴刮得精光,摘瞭一把細香蔥給邦妮,說:“你們幹嗎不等我?”他戴回帽子,蓋住頭發剪得極短的圓頭。粗實的頸子以緩坡連接碩壯的臂膀,手臂的筋肉發達到無法自然直線下垂。他的五官似乎被厚厚的臉頰包夾,鼻子寬鈍,表情嚴肅,微笑時嘴形緊繃。死對頭認為他不知變通、嚴肅苛刻,是個可惡的臭小子。

兩名牛仔跟著他走進房子:裡克·菲斯勒與諾伊斯·海爾。前者是剛從盒子裡取出的零件,尚需組裝,後者右臉有多處傷疤,皺成一團。兩人在廚房洗手臺洗手。改變農場經營方式後,斯基珀雇用兩人來幫忙。新的經營方式是讓傢畜不斷移動,以免青草地不勝負荷,也不讓傢畜聚集在飲水點與涼蔭數周之久,因此必須分批分區放牧,而非整群趕進森林處分配地。他們需要牛仔來幫忙照料,卻發現牛仔已成稀有商品,大感驚訝。

“管他的,”斯基珀說,“找不到就自己訓練一個。”當地高中舉辦校園征才會時,他擺出一張牌桌,招牌寫著:

學習當牛仔

來小提琴與弓農場套繩、騎馬

真實體驗如假包換

可上下班也可寄住正統的牛仔宿舍

三個牛欄,馬兒一長串

鞍具自備

具農場背景者優先考慮。

結果成瞭眾人笑柄,隻引來裡克·菲斯勒這個體態衰弱的少年。他住在郊外礦坑附近的房車貧民窟。

“會騎嗎?”

“不會。本來是想試試看海軍的,可是我寧願當——做這個。”他指著招牌,“不生長在農場,就沒機會碰馬。”

斯基珀記下對方姓名,請他周六上午前來農場,心裡卻懷疑他不會來。菲斯勒騎著兒童單車出現,膝蓋外展猶如蚱蜢,把手還拖著顏色斑斕的彩帶。斯基珀請他進門吃早餐。

“可憐的裡克,肚子餓壞瞭。”晚餐後邦妮說。新來的裡克已回牛仔宿舍休息。“今早所有東西幾乎被他吃光。七八片吐司、三個雞蛋,還有臘肉和自制薯條。牛奶喝掉一整瓶。看看他今晚吃掉多少——六大盤馬鈴薯。”

“而且還摔馬摔瞭六次,”赫斯說,“要訓練他成幫手,看來得花不少時間。”

赫斯的狀況一如成千上萬西部人,挺直脊骨迎戰外力,不肯輕易被壓進屠宰場的窄道。他加快動作。他艱苦奮戰半枯的氣候、劇烈的天氣轉變、政府法規、死頭腦的銀行人、外來雜草、隨風飄搖的牛肉市價、水源問題、動輒發火的農場同行。他的彈性不多。如果這些雜事能自動消失,他的辦法就會成功。

“赫斯,今早有沒有看到什麼?”母親問,“有沒有爬上地垛看老鷹做巢瞭沒?”

“沒去看。我猜是沒有,因為綿羊爬到上面去瞭。俄勒岡森林大火,上面煙茫茫的。沒看到多少東西,因為我花太多時間聽肖特·馬茨克講話。他有個姊夫住在泰塞丁,剛把農場賣給大公司,賣到兩百五十萬。數目是很大沒錯,但是價值不隻這樣。那些該死的海盜在土地重劃,在‘公有土地’上養馴服的麋鹿。買農場的人多半靠電話電腦上班。這裡是他們的新西部。老天啊,他們甚至算不上是提手提箱的農場人。他們不需要趕牛,一屁股坐著享受,賺的錢多到我們一輩子算不完。一面看著麋鹿一面喝卡普契諾。肖特說他姊夫去年發生好幾次塑膠尿佈問題。丟進籬笆裡讓母牛吃,真可惡。死瞭十七頭。如果是大公司花錢找流氓幹的,希望逼他賣地,我也不會驚訝。哇,我真想再喝一杯咖啡。裡克、諾伊斯,你們還要咖啡嗎?”但諾伊斯想喝葡萄柚汁,裡克想喝可樂加冰塊。兩人同坐餐桌南端。

“肖特·馬茨克那傢夥,喜歡露出大門牙奸笑。你知道嗎,”伯奇老太太說,“我開始相信有人在搞陰謀。肯定有一群權力很大的國際人士想控制農場人和種田人——控制全世界的糧食供應量。誰生誰死,最終大權握在他們手上。”

邦妮遞過來一盤熱騰騰的軟圓餅,說:“別相信。”

“小孩還沒起床?”赫斯看著三碗粥。

“還在上面打鬧哩。”邦妮將一盤炒蛋推到他面前。

赫斯朝天花板吼叫:“抬起你們的狗腿給我下來。今天有得忙瞭。”

斯基珀將兩個軟圓餅撥進自己盤子。“天賜天使之面包、小麥……”他喃喃地說,“那頭可憐的老母鹿。應該一槍射死才對。耳朵挺不起來,一定得瞭螺旋蛆,在那棵山楊樹後面晃來晃去。”

“我知道,”諾伊斯說,“今早我看到瞭。隻是死得慢一點而已。”

“農場人要照顧的,不隻有母牛而已,還要照顧野生動物,”赫斯說,“經營農場最主要的是,”他繼續說,“盡可能永續經營,盡量在進棺材前看到自己的農場還是好好的。這是我個人看法。”隻不過他鮮少看過農場人老死原地;農場人總是賣地搬進市區,移植到海邊的聖莫尼卡或沙漠裡的圖森。最好是爬過圍籬時意外被獵槍射中。

“阿門。”伯奇老太太說。

樓梯頂傳來咯咯笑聲。

“有什麼好笑的?”邦妮說。

“是謝裡爾啦,看她穿的東西。”兩隻赤腳步下幾階。映入眼簾的是幺女,穿著白色內褲,胸前是邦妮晾在淋浴簾桿上的粉紅胸罩,掛在小女兒身上宛若天外飛來的馬具。裡克·菲斯勒的眼光朝邦妮投射過去,臉紅起來。

“想填滿那東西,你還早得很哪,”赫斯說,“快給我下來。”

“其實啊。”斯基珀說。他往赫斯的杯子裡又倒一些咖啡,也為自己倒,“我們這邊也不是沒發生過怪事。塑膠尿佈倒是沒有,不過有人會來開欄門。記得去年夏天吧,十幾個欄門半夜被打開來?才不是意外。而且在卡斯珀那邊,圍籬也被剪開。噢,這裡也發生過。”

“是啊。反正現在夜色很好,晚上帶棉被和步槍睡在外面看星星大概也不錯。輪班睡。少不瞭一塊肉。那些狗雜種冬天不會來。”他盯著咖啡杯升起的濕氣。

伯奇老太太離開餐桌,四處尋找她的《現代基督教農場女性》雜志。邦妮攪一攪兒女的粥,看著窗臺上脫水變皺的木瓜。當初為何要買?她又不喜歡子宮形狀的木瓜,肚子長滿種子。

懷俄明歷屆州長

韋德·沃爾斯坐在舊沙發上,手指敲著膝蓋,不時抬頭瞄著墻上已逝政治人物的臉孔。大群臉孔散播出沉重的氣氛。其中數幀以帶有感情的文筆寫著:“獻給老搭檔蒙蒂·漢普,唯有混賬能明瞭混賬之心。”客廳保留著鞣革與死灰的苦味。

蘿妮放下一碟餅幹與奶酪。倫蒂以餅幹沾自己杯裡的葡萄酒。

“這邊的食物淡得令人想吐。”

“去斯洛坡可以找到墨西哥菜,”蘿妮說,“你最懷念的口味。”

“那裡的菜是玻璃罐裡倒出來的東西。才不要。我想吃的是紅玉米湯和攙瞭新鮮仙人掌的沙拉。我想吃火雞腿配烤椒。饞死瞭。”

九點過瞭幾分鐘,夏伊走進門。

沃爾斯從未見過如此不堪入目的襯衫,以西部風格剪裁,刻意配上不協調的方格佈,繡有綠色與橙色的斜角條紋。

倫蒂再度被姊夫典型的西部男子的俊美外表震住。長腿,尖鼻,臉龐帥氣,一臉略呈紅色的短須。他幾乎一眼也不瞧倫蒂。他不喜歡倫蒂那一類型的女人。

“你去哪裡瞭,夏伊,”蘿妮說,“韋德下午就到瞭。我們進市區接他。”

“蘿妮,我就知道你會去接。我去瞭一趟北達科他州。抗議他們射殺土撥鼠。場面好激烈——三十個人開槍射土撥鼠,大約三十個彪形大漢的警察擋住我們。”他說謊。過去兩夜,他一直在風河區小屋與一非常年輕的女孩共處。她是來自保留區的肖肖尼族女孩。兩人在融冰的山腳穿越黃色高山百合才抵達小屋。如鏡的雪水流下樓梯狀的坡地,流過石頭之間,流過石頭之上,流過亮麗錦簇的叉葉畫筆花,如雲的蚊蚋群從被驚動的植物中扶搖直上。他全身是被蚊蟲叮咬的痕跡,小女孩不多話,拍著手臂與腿。他夾克裡帶瞭一管兒驅蟲劑,為蘿妮而隨身攜帶。他遞給女孩。女孩搖搖頭。再多驅蟲劑也無法趕走他接近女孩的欲望。現在不能再想瞭。一陣羞恥感沖上心頭,一種希望再做一次的意念。

“路上還好吧?”他對韋德·沃爾斯說。

“湍流。過山頭時,遇上非常嚴重的湍流。在丹佛機場上空一直繞瞭半個鐘頭。那才是最痛苦的部分。”陶土臉的肌膚固定不動,出口的字句猶如硬幣掉出公用電話。

“總比失事好。”他走進廚房,蘿妮在冰箱裡找出另一瓶葡萄酒。“有東西吃嗎?”他並未正眼看蘿妮。

“番茄湯。‘罐頭’番茄湯。還有,冷藏室有‘野牛’牛排。我們談論過野牛牛排。”

“什麼?跟韋德嗎?”

“還能有誰?”

“慘瞭。你怎麼說?”他從蘿妮手中拿過酒瓶,扭轉軟木塞開瓶器。合成軟木塞尖聲沖出。十六年來,他為妻子開過的酒瓶必定不下一千瓶。兩千瓶。

“說你認為野牛不一樣。跟牛肉不一樣。”她倚在操作臺上,雙手抱胸。這個姿勢強調出她寬臀的闊度。她學法國人將指甲剪平,塗上乳玫瑰色的亮光油。

“他怎麼說?”

“噢,他變得好嚴肅。他說,‘做過農場人,一輩子都愛吃肉。’之類的話。他好像老師,老是看著人挑錯。這是最後一次瞭,我以後再也不招待他瞭。你們再繼續做這種蠢事,下一次他去住汽車旅館算瞭。天啊,我好累喲。”

“以後再談吧。我猜他是有點不太好相處。我喝點番茄湯,吃兩三片吐司好瞭。有什麼就吃什麼。我們今晚要出去。你要不要喝酒?”威士忌也許能幫他渡過這些蕪雜細節。

“不要,我繼續喝葡萄酒就行瞭。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你自己去煮。我要去睡覺瞭。”她揚起雙手,從頭發糾結處取下發夾,搖搖烏黑的瀑佈秀發,散發突如其來的撲鼻玫瑰香,是他深惡痛絕的香味。她斟滿自己的酒杯。她怕黑,開燈睡覺。她說葡萄酒有助她成眠。

與小女孩共枕的夜晚,比較掃興的是深濃的夜色,助長瞭想象,壓抑瞭被人發現、接受懲罰的不祥預感。

大廳那端的大房間裡傳來微弱聲響,是倫蒂以針細的音量拿著無線分機講長途電話。她發出狗吠般的聲響,大聲笑著。

“他們以什麼罪名逮捕你?”韋德·沃爾斯在客廳說。他已經上樓換掉大麻纖維西裝,穿上黑色長褲與加帽的長袖運動衣。

“什麼?”他討厭用大杯喝湯。

“難道沒有人被逮捕嗎?你跟誰去的,土撥鼠捍衛聯盟嗎?”

“沒有。我其實去別的地方。跟他媽的土撥鼠沒關系。私人事情。我跟別人在一起。”

“你聽我說——”韋德·沃爾斯說。

“我不想談這件事。是私事。是個人的事情,陳年老案。”他重返十二歲,情緒興奮卻倦怠,放任事情發生。情況很復雜。他成瞭小孩,而小女孩成瞭大人。多半是嫌惡與興奮交互摩擦的感覺。與韋德·沃爾斯的交往,他從未深思或衡量輕重,隻相信是好事一樁,可在個人惡事記錄簿上規劃出一欄以平衡心態。他並未喪失經營農場的天分,因為他從未有過那樣的天分。顛覆的做法相當簡單——打開獸欄、讓傢畜漫步上公路、丟出糖蜜附著的塑膠佈。

韋德·沃爾斯從背包取出一疊黃色牌子與記號筆,坐在客廳小桌前開始以大寫印刷體寫下:“吸聯邦奶頭的農場人。”“終結農場人,收回公眾牧地。”“公地不準放牛。”“領福利金的牛仔,早死早超生。”他每寫完一張牌子就收進背包。

“那些相片,”他邊寫邊說,“每次來這裡我都想問你。我好像沒有看過這麼——那個是誰?”他指向漂遊在潦草簽名之上的一張目光茫然的臉。玻璃反射出他的手。

“州長。懷俄明歷屆州長。我們剛結婚時,蘿妮想全部拿下來,不過他們一直都掛在墻上。爺爺是州議員,去找他們簽名,能得到的他絕不放過,就像賣肉店裡瞎眼的狗。”

“可說是政治惡霸畫廊。”

“大概吧。這位是奧斯本大夫,是第一個民主黨的州長。一八七〇年代民眾起哄吊死大鼻子喬治·帕羅特,大夫弄到屍體,剝下皮來,鞣制成皮革,為自己做瞭一個診療皮包和一雙皮鞋。還穿那雙鞋參加就職大典。現在已經找不到這種民主黨人瞭。”

“我的老天,”韋德·沃爾斯說,“這個呢?”一張神經質的臉孔在橢圓框裡怒視,臉形因出現放射狀裂縫而歪斜。

“據說是為瞭水資源法案跟議員打架,好久好久以前的鳥事瞭。其中一個拿這張相片砸在對方頭上,說他才不願意跟這種笨蛋掛在同一面墻上。”

他指著滿面虯髯的男子,相片被子彈打穿瞭數個洞:“是格羅弗·克利夫蘭指派的堪薩斯州民主黨人。你可能會欣賞月光州長——他痛恨大農場,一八八六年冬天損失慘重,他可興高采烈瞭。他推動農場轉讓,小得像懷表的農場,在大河小溪的窪地上。那塊沒價值的一百六十英畝地,東部人老是喜歡拿來鉆牛角尖。”

“看看那個白癡。”沃爾斯對相片中的倒立人點頭。相片中有六十名男子頭戴牛仔帽,頭向後仰,嘴巴打開,雙手緊抓住一張大毛毯,高高將人拋起,看著他往上飛,深色西裝皺瞭,擦亮的皮鞋在日光裡閃亮。“毛毯飛人。”

“埃默森州長。”

“用意是什麼?搞那一套,裝裝傻瓜,就能跟懷俄明的好老鄉騙到選票啊?”

“我猜選票是那些人投的——用意我知道,不過我解釋不出來。”

“毫無意義可言。隻是笨蛋裝傻來取得政治上的好處。我覺得蘿妮說的有道理。應該全拿下來丟掉才對。”

“你知道嗎,他們不全是笨蛋。並不全是壞人。”

韋德·沃爾斯悶哼一聲。“好吧,”他說,“也許你最好跟我解釋一下,冰箱裡怎麼會有肉。”

“不用瞭,大概不必吧。我傢吃什麼,不幹你傢事,韋德。”好戲要上場瞭。

“我對你的嬌妻說過,這件事我非管不可。我們努力要讓養牛戶關門。你是活動的一分子。我們這群激進活動分子當中竟然有人吃肉,如果被他們發現公開出來,你知道會對我們造成什麼傷害?”

“噢,少來瞭。我們應該把腦筋放在應該做的事情上。”

沃爾斯攤開自制地圖,那上面一絲不茍地劃出圍籬線,以及轉讓私人地產的界線,土地管理局用地與州地也劃出輪廓。一分鐘後夏伊才看出眉目來。

“韋德,”他說,“那可是在我傢附近哪。”

“我知道。是測試你的原則。想拒絕的話請便。”

“我不幹。我才不去剪鄰居的圍籬,他們養狼種雜草我都不管。”一陣遲疑,朦朧的薄紗罩上內心記錄簿中的善事欄。

韋德·沃爾斯不發一語,往後靠在沙發上。

“再怎麼說,你剪的圍籬另一邊是公地,用意何在?該死的牲口會直接走上公地。或走開。要看你開始剪的時候它們在哪裡而定。”

“行動的邏輯不太重要,行動的動作才重要,懂瞭沒?”他的口氣充滿耐性。他總是非解釋不可。

“我猜我不夠聰明,搞不懂這種他媽的東西。”夏伊說,“我不喜歡剪圍籬這種事。”

“你夠聰明啊。”韋德·沃爾斯邊說邊將手臂插進黑夾克的袖子。

草長及腰

第一次見到女孩的哥哥時,他正蹣跚地走過草地。夏伊開車路過保留區,目的地杜佈瓦。這天風高沙揚,夏伊看見一個矮胖的身影穿過路邊高度及腰的羊茅草,是長發披肩的印第安人,歪歪斜斜的跛腳姿態令人於心不忍,盡量靠路邊行進。夏伊開快車經過,羊茅隨之搖擺,透過側照鏡看到男子奮力向前走。幾小時後,他辦完瞭正事,從西邊接近保留區。路過沃沙基堡十英裡左右,他見到同一名男子朝他的方向彎腰前進,暗暗稱奇。這時他距離路面較近,夏伊有機會看清這人寬大的臉,流汗,麻木。印第安人搖晃前行,左,右,左,右。夏伊再度駛過他身邊,卻受到某種東西感動。他做出一百八十度轉彎,減速接近男子身邊,而男子並未停下。他開得很慢,搖下車窗。

“嘿,老弟,要不要搭便車?”天空顯出一種擦洗過的赤裸感,滄桑,西南地平線上有來自猶他州煉油廠的污漬。

男子不吭一聲,以腳跟為圓心轉過來,打開車門上車。他嗅到青草與葉片壓碎的味道,以及衣物酸臭沒洗的氣味。

“你要走多遠?”

“哪裡也不去。散散步。我不知道。隨便什麼地方。你上哪裡?”

“這個嘛,我本來是要往斯洛坡去,想到掉個頭送你一程。早上我開往西邊時看見過你。”

“我也看見瞭。我沒有想上哪裡。”

車子逆向停下,引擎在路邊空轉。男子哪裡也不想去。情勢別扭。他願意坐著純聊天嗎?

“看來我最好再掉個頭回傢囉。如果你哪裡也不去的話。”

“對。”卻沒有下車的表示。

“看來就此各走各的囉。”

“別急。”男子直盯前方。他肌肉結實,骨架寬厚,體態卻不至於咄咄逼人,兩隻大手攤開輕放在膝蓋上,“你怎麼想停車?”

“拜托,我以為你需要搭便車。你走瞭好長的路。”

“你想要東西。想要什麼?你想從我這裡要到什麼?”

“去你的,我才不想要你什麼東西。我是準備載你一程而已。”卡車引擎空轉著。

男子的手移動快速,快到夏伊沒註意到,眨眼間將鑰匙拔出,以印第安人粗壯的手指緊緊扣住。“不對。你想要什麼東西。你從來沒有跟別人講過。不過你要得很急,急到開車過來這裡,還為我掉頭。因為你想問我。”

他隻得脫口而出。女孩子。十三歲。打炮用。他願意付錢。他願付錢給男子,願付錢給女孩。

天啊,他為何不閉嘴,為何不胎死腹中?

彈射

這晚天氣幹爽,綠月高掛,幾片雲朵有如傾倒中的棟梁。馬路漫長,顛簸如洗衣板,砂石從輪胎下激射而出,制造出片刻不停的震動,車廂裡塵土飛揚,兩人嘴巴盡是石頭的味道。轉進農場的路變小變窄,坡度增加,有山溝,松動的巖石遍佈,顆顆有如荷蘭燉鍋大小。車頭燈照射在巨石的裂縫上,卡車往前賣力前進;手電筒光柱在地圖上顫抖,韋德·沃爾斯說,到瞭,兩人下車,在柔和的夜色中開始剪圍籬。沃爾斯將抗議標語推進巖石底下,以扭曲的鐵絲團夾緊。剪完,兩人開車向下一個目標前進。

夜晚的寂靜反而吵得人心神不安,放大瞭韋德·沃爾斯的呼吸聲。他興致高昂,充滿瞭從事破壞行動的快感,隱藏不為人知的自我因此現形,韋德·沃勒西維茲,父親曾在屠宰廠擔任屠夫,兒子心懷復仇之意。父親負責頭部,將刀插進口部,從僵硬的舌頭挑出繩索般的血管與瘀傷,切開頭骨取出大腦與垂體,砍下牛角,四十二歲罹患某種惡性感染癥去世。

夏伊用力壓剪線鉗,感覺到阻力,隨後鐵絲讓步,松開,發出微弱叮聲。兩人已剪瞭數小時。他們在陡坡上一路往上剪去。圍起這道圍籬肯定是件苦差事。東邊天空泛白。

“再半小時。”沃爾斯喘著氣。連續剪個幾天幾星期,他都沒問題。

雖然黑松與倒塌的巖石呈黑色,光線足以分辨出地形。嗆寒的冷風證明瞭白天時數正在無情縮短中,冷氣潛行在午後的虛熱之下。

夏伊打直身體,一手叉腰,彎向酸痛點。地平線似乎溢滿明亮的水,水位在他視線中逐漸上升。有鳥類悶悶的啼聲,遠方有隱約可聞的郊狼嗥叫。他的感官在新鮮空氣的飄蕩中敏銳起來。北邊有峭壁仰頭探出黑暗。他看得出巖穴形成的黑洞。葉片的撞擊聲,僵硬的山艾樹叢摩擦著皮靴,令聆聽動靜的他更加不安。他似乎認為,自己或許很久以前曾騎馬經過此地。

子彈射過來時他聽見瞭,內心有一種滿足感,他剛才察覺到的動靜果然不假。子彈射中峭壁,彈跳而出。兩種聲響似乎同步產生,平穩的嗚聲以及他自己的尖嗓喘息聲,有如航行北極海域時落海的慘叫聲。他的臀腿部發出大盞白熱亮光,麻木的火焰。他坐在地上,安好無事的那隻腳踢著一根鐵樁,被剪斷的鐵絲末端在搖晃。

有人在陡坡之下呼喊:“狗娘養的,舉起雙手給我滾到馬路上來。快給我下來。把他媽的剪線鉗帶下來。我們已經註意你們一個鐘頭瞭。不趕快下來,我就要靠近瞭。”細微的嗓音帶有盛怒的歇斯底裡。

韋德·沃爾斯匍匐在他身邊,說:“你被射中瞭。你被射中瞭。”

那人又呼喊:“狗娘養的,等本大爺上去,你就準備拿鐵刺網打領帶走下來。”

另一人說,等一等。

夏伊感覺剪線鉗仍在手中。陡坡下有幾道手電筒光束上下擺動,光度因無情的晨曦而減弱。他的腿簡直跟厚紙板做的沒兩樣。他松手放開剪線鉗,摸摸臀腿,鮮血濃稠溫暖,有個尖銳粗糙的東西,深深嵌入臀腿關節中,一碰便引發重重險峻山嶺般的痛楚。往上來者循山溝前進,躲避視線。韋德·沃爾斯從他身邊移開。

太陽的橙光降臨,讓歇在他面前枝梗上的蛾搖身一變,成為晶瑩發亮的零件。

“韋德,”他說,“我覺得是一小片石頭。子彈沒射中我。”然而韋德正手忙腳亂,朝國傢森林的圍籬開口慌忙逃逸。他走瞭。

“韋德。”他說。

日光的水位漫溢成災,強光直射而來。他的眼睛刺出瞭淚水。他癱靠著一大團金花矮灌木,感覺好似坐在轎車後座上,光線由四面八方過來。他能看穿車頂,看見埃默森州長在半空中,抵達最高點後側身下墜,姿勢別扭。道理多清楚,他理解之後心情愉快:你被毛毯彈向天空,你往上升,停留在半空中,底下的人臉不是對你淺笑就是皺眉,然後你落下,掉在毛毯上,就這麼一回事。

他準備好微笑面對選民瞭。

《斷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