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博斯直到午夜之後才回到傢。一整天都在犯罪現場工作,還得協調其他警探和巡警隊的工作,這讓他疲憊不堪。在局長去應付商業區裡聚集的攝像機和記者前,他還被叫去向瓦爾德斯局長匯報調查進展。最新情況說來十分簡單:沒有發現嫌疑人,沒有逮捕任何人。

提供給媒體的這番說辭句句屬實,但藥店謀殺案的調查人員並非沒有線索。謀殺和隨後對商店處方藥存貨的劫掠行為都被藥店內的三個攝像頭拍瞭下來,彩色的錄像畫面記錄下瞭罪犯的冷酷算計。兩名槍手都戴著黑色的滑雪面罩,手持左輪手槍。從他們幹掉老若澤·埃斯基韋爾和他兒子時的冷酷手段來看,這二人應該是早有預謀,並且制訂瞭周密的計劃。看到錄像後,博斯的第一反應是這兩名槍手是被雇來的職業殺手,盜竊藥片僅僅是為瞭掩蓋犯罪行為的真實動機。可惜的是,最初觀看錄像時並沒能在兩名槍手身上發現什麼可用的識別特征。其中一人抬起胳膊朝老若澤射擊時袖子向後甩,露出瞭白色的皮膚。但除此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發現。

把車停在車棚後,博斯沒有從側門回傢,而是走到前門去查看信箱。信箱釘在墻上,他看到箱子上面被一個厚厚的馬尼拉信封給撐開瞭。他把信封抽出來,拿到門廊燈下查看信是從哪兒來的。

信封上沒有回信地址,也沒有郵票,連他的地址也沒有。信封上隻寫著他的名字。博斯打開門,把信封帶進屋。他把信封和收到的其他信件一並放在廚房櫃臺上,然後打開冰箱拿瞭瓶啤酒。

拿起琥珀色的瓶子喝瞭一口之後,他把啤酒放在一邊,撕開信封。他從裡面抽出瞭一英寸厚的成捆文件。他馬上辨認出瞭這份絕密報告。這是一九八七年丹妮爾·斯凱勒謀殺案最初事件報告的復印件。博斯飛快地把文件翻瞭一遍,很快就確定這是當前調查卷宗的一份副本。

露西婭·索托來過。

博斯已經筋疲力盡,但他知道自己一時半會兒還不會睡覺。他把剩下的啤酒倒入下水道,然後用克裡格牌咖啡機煮瞭杯咖啡。這臺咖啡機是他女兒在聖誕節送給他的禮物。他抓起那沓文件就開始工作。

自打女兒去讀大學,傢庭聚餐便成瞭稀罕事,於是博斯就將這座小房子裡的餐廳當成瞭工作間。餐桌成瞭寬大的辦公桌,足以攤開調查報告——有他從聖費爾南多監獄牢房裡抽出來的案件報告,也有他私下裡調查的案件報告。他在凹室兩側的墻壁旁還裝瞭一組架子,上面擺放瞭更多的卷宗、關於法律程序的書、加州刑罰典、成捆的激光唱片和一臺博士播放器。當他收藏的黑膠唱片和留聲機裡沒有自己想聽的音樂時,他便會用那臺博士播放器。

博斯在博士播放器裡放入一張名為《化學反應》的唱片,將音量調到中等。這是一張雙重奏專輯,由使用次中音薩克斯的休斯敦·珀森與使用低音提琴的羅恩·卡特共同演繹。這是二人在音樂上的對話,是他們第五次,也是最近一次合作,博斯有所有他們之前合作錄音的黑膠唱片。這張唱片非常適合熬夜工作。他坐在桌邊自己常坐的位子上,背對著書架和播放器,開始翻閱文件裡的內容。

首先他把文件按照新舊分開。丹妮爾·斯凱勒謀殺案的原始調查報告,很多都是三十年前他自己寫的。他把這些報告放成一堆,把當前二次調查中準備的新報告放成另一堆。

他對原始調查仍記得很清楚,但他知道案件的很多小細節早已在自己的記憶中模糊瞭,為穩妥起見,他還是要從老的卷宗開始看,然後再看新的。他首先註意到的是案件的序時記錄表,這通常是案件回顧的起點。從本質上來說,這是份案件日志——描述瞭博斯和他的搭檔弗朗基·希恩開展的調查行動,簡要地標明瞭日期和時間條目。許多條目在總結報告裡都會被擴充開來,但記錄表是一步步概述調查情況的起點的。

一九八七年,整個劫案/命案組都沒有一臺電腦。報告要麼是手寫,要麼就是用IBM打字機打出來。大多數時候,案卷的記錄表都是手寫在條格信紙上,作為案卷的第一部分。每個辦案探員,無論是主辦探員還是那些臨時頂班或提供輔助支持的探員,都會把自己的工作記錄下來,並附上自己姓名的首字母——盡管多數情況下,單憑字體便足以分辨出某個條目是誰寫下的。

博斯正在看原始案件序時記錄表的影印件,他認出瞭自己和希恩的字跡。同時,他也認出瞭自己和希恩的不同文風。作為隊伍裡更富經驗的領導者,希恩用詞簡潔,常常寫半句話;相比之下,博斯的報告更為冗長。隨著時間的推移,博斯的文風發生瞭變化,這是因為博斯學到瞭一個希恩早已爛熟於心的道理:少即是多——一方面,案頭工作消耗的時間越少,就有越多的時間來追查案件線索;另一方面,白紙黑字的陳述越簡單,就越不容易被辯方律師在法庭上利用。

博斯於一九七七年拿到警探徽章,之後在多個偵查處和犯罪調查小組待瞭五年,升職為命案警探。他最初任職於好萊塢分局,後來調到瞭位於市中心帕克中心的精英單位——劫案/命案組。在劫案/命案組,他被安排與希恩搭檔,而斯凱勒案是他們牽頭調查的首批謀殺案之一。

丹妮爾·斯凱勒的故事在洛杉磯十分常見,而她的身世則賦予瞭這個故事更多的諷刺意味。丹妮爾·斯凱勒由單身母親撫養長大,她的母親在佛羅裡達州的好萊塢做一名汽車旅館服務員。在選美大賽和高中舞臺上的出色表現讓斯凱勒獲得瞭擺脫生活困境的機會。二十歲那年,她帶著美貌和脆弱的自信,跨越三千英裡,從佛州好萊塢來到瞭加州好萊塢。在這裡,她發現自己與別人一樣,隻不過是千千萬萬從全國各個小鎮聚集而來的普通女孩子中的一個。能夠獲得報酬的工作本來就很少,娛樂圈裡的吸血鬼又占盡她的便宜。盡管如此,她仍然堅持著。她在餐廳做服務員,進修表演課程,去一場又一場地試鏡,隻為爭取一些通常沒有幾句臺詞的無名角色。

在這個過程中,她建立起瞭自己的圈子——一個同為成功和出名而奮鬥的年輕人的圈子,其中很多人都是她在試鏡或者選角的過程中遇到的。他們彼此傳授在娛樂業和招待業(也就是餐飲業)工作的竅門。經過五年的奮鬥,她已經在多部電影和電視劇中出鏡,盡管都是些花瓶角色。此外,她時常在河谷地區的小劇院裡登臺演出,最終辭掉瞭餐廳的工作,成為一名兼職人員,為一位自由職業的選角代理做接待員。

在洛杉磯的這五年裡,她先後搬瞭好幾次傢,換過好幾位室友,交瞭好幾個男朋友。其中小的比她年輕五歲,大的比她年長二十歲。當她被人發現遭到強奸,並勒死在托盧卡湖公寓的次臥時,博斯和希恩光是調查她之前的人生經歷就花瞭好幾周的時間。

通讀案件序時記錄的過程讓博斯回憶起關於斯凱勒的若幹細節,以及他與希恩辦案過程中的點點滴滴。博斯感到,這個陳年舊案與早上的傢庭藥房殺人案一樣,仿佛就是剛剛發生的事情。他想起瞭事件記錄裡列出的那些走訪過的朋友和同事的面孔,也想起瞭他和搭檔認定普雷斯頓·博德斯就是殺人兇手時的篤定。

博德斯也是一名拼命想在好萊塢站穩腳跟的演員,但他並非走投無路。不同於丹妮爾·斯凱勒這樣每年如威尼斯海灘上的潮水一樣湧入洛杉磯的數萬逐夢青年,博德斯不需要做招待或電話銷售之類的工作來維持生活。博德斯的傢在波士頓郊區,他對演藝事業的追求獲得瞭父母的資助。他的房租和汽車都不用自己付錢,信用卡賬單也都直接寄到波士頓。這樣他白天可以隨時試鏡,晚上則無盡無休地泡在夜總會,流連於數名像斯凱勒這樣的女子之間,用自己闊綽的出手換取她們的莞爾一笑、鶯聲燕語,甚至是兩情相悅的一夜歡愛。

根據序時記錄表,博斯和希恩是在一九八七年十一月二日——也就是調查開始後的第九天——鎖定博德斯的。那天他們走訪瞭斯凱勒的一位熟人阿曼達·瑪戈。彼時,瑪戈也是一名涉世未深的年輕演員。站在三十年後的今天來看,瑪戈不可謂不幸運。她的影視事業獲得瞭成功,不僅在幾部電影中飾演小角色,還在一部大型連續劇中擔任主角,飾演一位手段狠辣的命案警探。博斯曾讀過她的采訪,她說劇中角色對被害人的同情源自現實生活中一位被害好友的經歷。

初次走訪瑪戈那天的情形對博斯來說恍如昨日。當時,這位年輕的女演員住在影視城的小公寓裡,裡面絲毫沒有成功所帶來的裝飾。博斯和希恩坐在從二手商店買來的破舊沙發上,瑪戈則是坐在她從廚房拖到客廳的一把椅子上。

兩名警探一天內已經走訪瞭被害人的四五位好友和同事,瑪戈在他們的名單中排得很靠前,但是她之前已經在底特律汽車展上找到瞭一份為期一周的車模工作,在謀殺發生後不久離開瞭洛杉磯。所以走訪時間就定在瞭她回來之後。

事實證明,瑪戈是斯凱勒相關信息的重要來源。雖然不曾住在一起,但兩人關系非常要好。謀殺發生時,斯凱勒的室友剛剛搬瞭出去,放棄瞭自己的明星夢,並回瞭得克薩斯老傢,所以斯凱勒正在尋找新室友。瑪戈的租約還剩下幾個月,計劃在新年後搬去和她同住。直到案件發生時,斯凱勒都是獨自一人居住。不過她的傢人曾對調查人員說她妹妹原本計劃趕來和她一起過感恩節,在姐妹兩人一起回佛羅裡達過聖誕假期前,她妹妹會住在那個空房間裡。當時她妹妹剛剛高中畢業,正在利用上大學前的一年空當到處旅行。

瑪戈和丹妮爾是三年前在一傢選角代理機構的等候室裡認識的,她們都在等著試演同一個角色。兩人非但沒有對對方產生敵意,反倒是非常合得來。兩人最終都沒有得到出演機會,卻在試鏡結束後一起喝瞭咖啡並成瞭朋友。她們的職業和社交圈都很相似。她們相互照顧,交流潛在的工作機會以及哪些選角導演或是表演指導愛占女演員的便宜。

那些年,她們甚至與相同的男人約會,而警探們關註的正是這一點。證據和驗屍結果顯示,丹妮爾·斯凱勒死前曾被人粗暴虐待長達一整晚。有人反復將生殖器強行插入她的陰道和肛門,並致使她多次窒息。她的脖子上有多處細細的勒痕,有些已經穿入皮膚。這說明兇手將她勒暈後又喚醒瞭她,重新施暴,這一過程至少有六次,而刑具有可能是被害人所戴的一條項鏈。

丹妮爾的屍體上還發現瞭刀傷,兇器則是廚房裡的一把刀。屍檢認定,這些刀傷為死後造成,可能是兇手為瞭掩蓋自己在被害人死前的所作所為而故意留下的。

此外,案發的公寓被偽裝成入室搶劫的樣子。二樓沒人居住的那個房間外面,陽臺的推拉門敞開著,但是沒有任何跡象顯示有人曾爬上過二樓陽臺、打開門並進入房間。陽臺的金屬欄桿上積瞭厚厚的一層煙塵,整個欄桿都沒有被動過的痕跡。這意味著闖入者必須翻過欄桿,且不碰到它,然後來到推拉門前。這種不可能的場景促使調查人員考慮另外一種完全相反的情形,也就是殺害斯凱勒的兇手是從前門進入的,而且沒有遇到反抗。這也意味著兇手和她在某種程度上是認識的,而他想要掩蓋這一點,不被調查人員發現。

在詢問中,阿曼達·瑪戈透露說,在斯凱勒死亡兩周前的一個晚上,兩名年輕的女子一起在瑪戈的公寓裡喝瞭些廉價紅酒,還點瞭外賣。後來另外一位名叫傑米·亨德森的女演員也來瞭,她跟她們也是在試鏡時認識的。當天晚上的某個時刻,她們開始討論起男人,發現曾約會過幾個相同的男人,而且都是通過表演學校、選角代理和才藝展示認識的。在酒精的作用下,這幾名女子開始列起瞭她們一致認為不應該再次約會的“一次就夠”的男子名單。

之所以名單上的這些人“一次就夠”,一個主要原因是他們都過於苛求,有幾個甚至存在“霸王硬上弓”的情況。瑪戈解釋說,一兩次約會後就急著上床是很多男人的通病,但隻有那些無法接受女方拒絕的男人才會被列進名單。

博斯和希恩從這個角度展開調查,終於得到瞭回報。盡管“一次就夠”名單不過是女生之間酒後夜聊的產物,但瑪戈還是保留瞭那張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並把它用帶磁石的開瓶器貼在瞭冰箱門上。她把那張紙提供給瞭警探,並指出名單上有四個名字是丹妮爾·斯凱勒提供的。這些名字並不是全名,有的甚至隻是綽號,比如“臭嘴鮑勃”。

斯凱勒最先給出的就是普雷斯頓這個名字。瑪戈並沒有記住這是名還是姓,但她的確還記得與這個名字相關的故事。丹妮爾說普雷斯頓是一名“獎學金”演員,也就是說,他有某種資金支持,並不需要另外打工。而且他認為,即便是男女初次約會,隻要自己花錢請女方吃瞭飯、喝瞭酒,女方跟他上床就是理所當然的。丹妮爾說,她在公寓門前下車後拒絕瞭他,結果他變得非常生氣,後來還回到門前敲門要求進屋。她拒絕開門,但普雷斯頓仍然堅持要求進屋,直到她威脅說要報警他才悻悻離開。

瑪戈說,丹妮爾拒絕普雷斯頓發生在三個女人聚會那晚的前兩周,也就是丹妮爾被殺前四周。當博斯二人要她提供更多關於普雷斯頓的細節以及他和丹妮爾可能在何處相識的信息時,瑪戈隻能說出二人應該是在某種工作場合結識,畢竟丹妮爾和普雷斯頓都是演員。

序時記錄表顯示,走訪瑪戈之後,找到普雷斯頓就成為調查的首要任務。博斯和希恩再次調查瞭已經被破壞的犯罪現場,回訪瞭那些此前已經走訪過的人,問他們是否知道名為普雷斯頓的男子,卻一直沒有突破。直到他們從斯凱勒做接待員的公司那裡要來瞭之前三個月挑選演員的試鏡記錄,二人才時來運轉。在女孩們夜聊前的幾周,公司正在為一部關於醫院急診室工作人員的電視劇挑選配角。

一九八七年九月十四日的試鏡簽到單上,出現瞭普雷斯頓·博德斯這個名字。這張名單就放在代理公司接待員丹妮爾·斯凱勒辦公桌的寫字板上。

博斯和希恩就這樣找到瞭那個讓人“一次就夠”的男人。

《兩種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