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伍 曾根田傢的老太太,再次預言

病房的床鋪空空蕩蕩。

多田在去掉瞭床單敞露著的床墊上坐下,把帶來的紙袋折起來放在膝上。

四人病房裡安靜得很。其中一人吊著骨折的腿在看漫畫雜志,一個大約在午睡,拉著簾子,還有一個似乎去談話室看電視什麼的瞭。

那麼,三天前還在這裡臥床不起的男人究竟上哪兒去瞭?多田思索著。或者是情況突然惡化,被送到太平間去瞭?

相熟的護士經過走廊,和他打招呼:“哎,多田先生。你找行天先生麼,他在走廊盡頭的六人間。”

“那邊是重傷患者的房間嗎?那人是不是肚子上的傷口裂開把米飯給漏出來瞭?”

“說什麼哪,您這是?”

“我試圖描述含有期待的預測。”

“因為下午頭一個動手術的患者要挪到這兒來,所以讓他換瞭床。行天先生按預定明天出院。恭喜。”

何喜之有。多田這樣想著對護士客氣道:“承蒙關照。”他隨即離開病房去到走廊深處。

六人病房裡也不見行天。多田看過門口掛著的姓名牌,靠近看樣子是行天的新病床的那一張。白色的床單上散落著點心屑,床頭的小鋼架頂上擱著咬過的蘋果。是露露和海茜送來的慰問品吧。

他從架子上取出行天的一些用品,隨手收進袋子。然後沒收瞭從枕頭下面發現的威士忌小瓶,把點心的空包裝扔進垃圾桶。整理完後行天仍然沒有回來,所以多田決定去找他。

行天住院已經一個半月瞭。被擔架車從手術室裡送出來的行天,面孔蒼白浮腫,眼睛緊緊地閉著。多田也不安起來,“這樣子不會不行瞭吧?”然而,從麻醉中醒來的行天說的第一句話是:“啊——好想抽煙。”

明明大量失血,加之利刃在內臟和腹膜上開瞭洞,可隻要一個不註意,行天就爬起來試圖去醫院對面的超市。主治醫生最終也無可奈何地訝異道:“行天先生的痛覺比較遲鈍啊。”

最初多田每天都來,到現在也依舊幾天一次來真幌市民醫院探望行天。醫院的哪兒有些什麼,他大致都已掌握。

從走廊便可望見的院中的長椅。擺著電視機的談話室。曾根田傢的老太太住院的房間。若在這些地方都不見蹤影,行天可能待的地方就隻剩下一處。

多田沿著住院部微暗的樓梯往上走,打開通往屋頂的門。秋日午後的澄澈陽光灑滿瞭這個空中的廣場。在電視劇裡常見到醫院頂樓晾曬著床單及繃帶,但真幌市民醫院的樓頂上沒有這些。護理用品的洗滌外包給瞭專業人員,所以頂樓的視野不錯。

正如多田所料,行天幾乎是貼在屋頂的鐵絲網上抽著煙。

他似乎正透過高高地圍瞭一圈的鐵絲網眺望著,從屋頂上可以望盡整個真幌市。

在平原地帶的站前的樓群,以及圍繞樓群的住宅用地。流淌的河流和道路。散落的小區。郊外平緩的丘陵地帶則延伸著田野和森林的綠意。

“行天。”

多田喚瞭他一聲,走近鐵絲網。不知名的小草從幾乎無人涉足的水泥縫隙裡探出頭來。

行天回頭看瞭一眼,朝多田轉過身,背抵在鐵絲網上。他叼著的煙散出的煙霧被涼爽的風一吹,繚繞直上藍天。

“會有工傷補貼嗎?”行天開口說。在陽光底下看過去,行天的臉色的確比住院之前要好。全靠三餐加午睡的生活所賜。

“不可能給吧。”

多田站在行天身旁,也抽上一支。“喂,傷口也在冒煙呢。”

行天低頭註視自己被綠色病服覆蓋的小腹,查看一番之後說瞭句“沒可能”。

“明天就出院瞭,今天總可以抽煙瞭吧。”

你明明在住院期間一直躲起來抽煙。多田這樣想,但眼下指責也毫無意義,他便直入話題。

“我明天沒法來。今天先把大部分行李拿回去。”

他示意瞭下紙袋,行天點點頭。

“錢怎麼辦呢?”

“隻能我先代付瞭不是?”

多田從兜裡拿出信封,遞給行天。“這些應該足夠瞭。”

“欠你的錢又增加瞭呀。”

拿著信封的行天把彈落在腳邊的煙頭踩滅。他的跑鞋上還殘留著變成瞭茶色的血跡。

“你這傢夥,最後還是沒給三峰小姐打電話啊。”

多田撿起行天的煙頭放進便攜式煙灰缸。“既然都受瞭傷,聯系一下也沒什麼。又不是相互討厭的關系,不是嗎?”

“正因為不是喜歡或討厭之類的關系,我不再見凪子比較好。”

“春很可愛呢。”

“還用說。我可是竭盡瞭想象力手淫來著。”

多田“噗”地把煙噴瞭出來。

“別再說這麼厚顏無恥的話瞭。”

行天狀似訝異地說瞭句“為什麼?”突然又回到一本正經的神情,問:“說起來,那個警察那邊怎麼樣瞭?”

“啊,早坂先生呀。”

看到行天腹部的傷,判斷為傷人事件的醫生當然報瞭警。多田對真幌警察署派來的兩名刑警裝傻:“我趕到的時候他已經被捅瞭,所以不知道是誰幹瞭什麼。”

刑警們也盤問瞭在病床上醒來的行天。不知是不是留意到多田竭力使出的眼色,行天回答說:“我拿著刀摔瞭一跤,就刺到肚子瞭。”絕無可能。這是所能想到的最糟糕的借口瞭。刑警們苦笑一番,當時倒是回去瞭,唯有一位叫作早坂的刑警不時來多田的事務所轉悠。

多田最初以為對方懷疑捅瞭行天的是自己,但並非如此。名叫早坂的中年刑警對多田周圍的人都懷有興趣。

“多田先生的周圍,可是聚集瞭不少帶火藥味兒的人哪。”在事務所的沙發坐下,早坂說。“你認識森岡慎吧。”

“咦,誰啊那是?”

反問的同時,多田忽然想到,難不成是信仔?他面不改色地啜瞭口速溶咖啡混過去。

“和森岡有過交往的車站背後的女的,好像也和你關系不錯。還有,是叫行天吧?有鄰居的目擊消息說,他被人捅瞭的那天,有幾個可疑的年輕人來過這間事務所。”

哪個鄰居啊。通風報信。我讓你吃不瞭兜著走。如此想著,多田含糊地一笑。

“真幌的治安正往惡化的道上走。為瞭構建美好城市,今後也請作為五好市民協助我們。好嗎,多田先生?”

多田說“那是自然”,目送早坂走出事務所。

“這陣子沒來呢。真幌警察眼下也顧不上這個吧。”

多田熄掉煙,把便攜式煙灰缸塞進兜裡。隔著鐵絲網望見的真幌街區,似乎籠罩在比平日更加躁動的氛圍裡。

“就連現場追蹤報道節目都在每天播放真幌的某處呢。”

行天也重新把臉抵在鐵絲網上。

平時不被註目的真幌市突如其來地沐浴在聚光燈下。大約一周前,本市發生瞭一起殺人命案。在林田町的公寓樓公園新城那兒,發現瞭一對夫妻被人用刀砍死的屍體。犯人還未抓獲。此外,死者念高中的女兒下落不明。

警察認定女兒一定知道什麼,竭盡全力搜尋其下落。因她尚未成年,所以處理慎重,媒體也把女兒看作實質上的犯人,試著采訪大樓居民和學校的朋友。在真幌站、公園新城,以及女兒念書的真幌高中門口,記者或主持人聚成一堆向相關人員發問的影像,連日來通過電視畫面播往全國。

真幌高中是以真幌市第一的升學率為榮的公立學校。該校擁有傳統而自由的校風,迄今為止沒發生過什麼問題。一所聚集瞭穩重的優等高中生的學校,這就是真幌市民對於這所高中的共同認識。因此人們也更為震驚。不光是在真幌市出瞭殺人命案,而且還可能和真幌高中的女生有關。

多田從過去就不相信真幌高中的“優等生傳說”。畢竟,因為行天以前也讀這所學校。行天似乎早就忘瞭自己是從真幌高中畢業的,倒對其他部分表示出興趣。

“說起公園新城,不是那個狗狗動畫片的小鬼住的地方嗎?”

“由良閣下是吧。他昨天往辦公室打來過電話,好像在生氣呢。他說每天早上公寓的出入口都擠滿瞭相機,去學校也成瞭件苦差。”

“哦。”

多田不由自主地盯著行天取出第二支煙的手。帶有舊傷的右手小拇指動作仍舊有些滯澀。

“——呀?”

行天說瞭些什麼。在發呆的多田沒能把那聲音當作話語給聽進去。

“你說什麼?”

“明天有什麼案子呀?”

“清掃。”

“哦。在哪兒?”

“小山內町。你不用來。你要是閑得慌,不妨擦一下事務所的玻璃窗。”

“我可以回事務所嗎?”行天問。

多田的視線從行天的手指移到他的臉上。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孔,像是某些東西隨著流掉的血進一步被削掉瞭似的。

“你還有其他地方去?”多田反問道。“那麼明天見。”

多田把行天留在屋頂上,自己走下臺階,他打算在離開醫院之前先繞到曾根田傢老太太的病房一趟。老太太端坐在床上聽著收音機,從耳機裡漏出巨大的聲響。她縮著背,依舊是宛如大福餅的架勢。

“曾根田奶奶,你好。我是便利屋的多田。”

多田輕輕碰瞭碰老太太的肩,她抬起頭,關掉收音機。

“初次見面。”

老太太禮貌地低下頭。因為並非接到委托,所以也不好裝作是她兒子。多田已經聽老太太說過好多次“初次見面”瞭。

“是這樣,從明天開始,我不能常來這兒瞭。”

為瞭讓老太太聽到,多田大聲地慢慢說道:“……我朋友啊,要出院瞭。”

他為該怎麼稱呼行天而短暫困惑瞭一下,隨即簡單地以“朋友”作結。“就是常出現在這間病房裡蹭老奶奶當零食的長崎蛋糕吃,吃完就溜的那個,他叫行天,是我的高中同學,是個在我那裡蹭吃蹭喝的瘟神。”就算如此解說,老太太也不能理解。

“那很好啊。”老太太說。

“要有機會,我會再來。”

多田彎下腰,對著坐在床上的老太太耳邊說:“您保重。”

“好的,謝謝。”

多田剛要走出病房,老太太喊住他:“你等等。”似乎是回頭時發現自己面前已經空無一人,老太太朝著門口的方向慢吞吞地轉過身子。多田站定瞭,等著大福餅轉完一百八十度。

“看樣子能回傢嗎?”老太太問。老太太說出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是常有的事,所以多田不以為然地回答:“是啊,現在回去。”

“那就好。”老太太嚅動著滿是皺紋的嘴角。“因為要是老做長長的旅行,會認不出回去的地方呢。”

這麼說,年底見面的時候也說瞭旅行這個那個的,多田回憶起來。

“旅行什麼的已經好幾年沒去過瞭。我一直在真幌。”

“是嗎?我怎麼覺得你的聲音像是從好遠的地方傳來的。”

那是因為老太太的耳朵不好使。多田略微笑瞭笑。老太太沒註意到多田笑瞭,眨動沉重的眼皮說道:“在適當的時候回來為好。”

“要是不回來,會怎樣呢?”

“會迷路。”

原來如此。“我知道瞭。”多田說著,鞠瞭個躬離開病房。

他駕著小皮卡回到辦公室,著手準備第二天的工作。長筒靴和長柄刷。還需要鬃刷和水桶吧。多田把想到的東西逐個兒從事務所的這裡那裡拿出來,運到小皮卡的貨鬥裡。

流到市裡的龜尾川的源頭在小山內町那兒。小山內町位於真幌市的最深處,和八王子市毗鄰,是被有點高度的丘陵環繞的田園地帶。形成山谷的濕地從古時候起就被作為田野開墾,有幾傢農戶至今仍在種植稻米和蔬菜。在其一角湧現的小小泉水,便是橫穿真幌市抵達橫濱市、最後流人大海的一級河流龜尾川在誕生瞬間的形態。

泉水的周圍被整修為“源泉公園”,那是一小塊幹凈的地方,隻圍瞭圈散步路,似乎是由住在附近的農戶們出於好心而定期打掃的。

多田從其中一傢農戶那兒接到委托。近鄰聚在一起掃除那天,這傢人正好要去遠處參加葬禮,所以隻好提出讓多田代為打掃。大約是平日裡就人手不足的地方,所以不好缺席吧。

真幌市民幾乎都不知道公園的存在。多田在接到委托之前,也連龜尾川的源頭在本市都不知道。和委托人碰面時順便去瞧瞭瞧,結果泉水和預想的不是一碼事,水質可說不上清澈。其間水藻繁殖,水量也岌岌可危。即便如此,也有鴨子在秋雨中的泉水裡洗澡。

“打撈這個水藻可是相當辛苦的喲。”委托多田的中年女子說。“從前是嘟嚕嚕湧出來的,可現在這裡的山都被炸瞭建道路和住宅用地什麼的。水量好像因此而減小瞭,變成瞭這個樣子。”

當然不能用洗滌劑,所以看情形隻能把泉水裡的石頭一個個撿出來,再用鬃刷紮紮實實地把水藻刮掉。

“要一整天彎著腰作業,所以很傷腰呢!”委托人笑道。

其實多田心裡在說饒瞭我吧,可因為珍惜泉水的居民們的幹勁充分傳遞瞭過來,他沒法拒絕。

做完準備工作後,多田無事可做瞭。

因為想好好吃點米飯,他走上傍晚時分的主街,進到一傢居酒屋連鎖店。日落提早瞭許多,街燈和朝著街道的窗戶都已燈火通明。

他點瞭辣白菜炒飯和炸雞。飯菜味道很重,用大啤酒杯喝瞭啤酒卻還是口渴。他正想再叫一杯,想到沒什麼錢瞭,就隻能走人。

明天如果天氣不好可就麻煩瞭,多田這樣想著,在真幌站前晃悠瞭三十分鐘左右。他既無意去瞄一眼即將關門的百貨商店,又充耳不聞攬客的吆喝聲,僅僅眼盯著地面行走。

想一個人呆著。因為如果和人在一起便會寂寞。多田這樣想著,卻又意識到,在產生這種想法的同時,或許我已經相當寂寞瞭吧。

結束漫無目的的散步回到自傢巢穴的多田把一直擱在待客沙發上的行天的毛巾被換成瞭毯子。他拉攏隔斷的簾子,設好鬧鐘然後上床。

憑車聲數著經過外面的車輛,數到第124輛時,多田忽然害怕起來。我這是在幹什麼啊。那之後,他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努力入睡。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