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事實,就一個

行天下瞭公交車沿著田間道路走來,路上所有人都朝他看去。

行天身著藏青底色上印有鮮紅牡丹花紋樣的夏威夷衫,外加帶有龍形刺繡的緞子外套。無論怎麼打量都隻能看作是“隻有追溯到遠古時期才能看見的典型的小混混”。

這種外套,這年頭哪兒還有賣啊。就在多田蹲著發呆的工夫,站在泉水旁的行天問:“你在幹嗎呢?”

“沒看見嗎?清掃。”

多田伸手探進泉水,一邊拾起剛從手中掉落的石頭,一邊答道。

“哦。我本來還想幫你采巖石海苔來著。”

行天打量著桶裡堆積的水藻,點上一支煙。在一旁忙著清掃泉水的居民像是有些害怕,戳瞭下多田的側腹。多田無奈,隻得簡潔地解釋說:“這是我的雇員。”

“但卻沒有工傷補貼。”行天說。

多田對居民們說瞭句“我走開下”,起身把行天帶到公園一角。

“你為什麼來這兒?”

“我想幫忙。”

“連蹲都沒法蹲,怎麼幫?不用瞭,你回去擦窗戶吧。”

沒有比吭哧吭哧擦石頭這種工作更不適合行天的個性的瞭。擦窗戶的話,工作面積大,也不用彎著背。可對於多田作為老板這番因材施教的苦心,行天簡直全然不加考慮。

“那就讓我在水裡做個前空翻把水藻沖掉給你看如何?”

說著,行天撓著肚子就回身往泉水邊走。

“等一下等一下。那衣服是怎麼回事?雖然我覺得就算不問也猜得到。”

“哥倫比亞人送的。她說‘給你添麻煩瞭不好意思哦,這是出院禮物’。”

果然。多田用沒拿鬃刷的另一隻手揉瞭揉眉心。手心裡沾瞭腥臭的水的味兒。

“便利屋可是信用第一。這打扮糟透瞭。”

“為什麼?這不臟呀。”

行天用腳巧妙地挑起躺在地上的長柄刷,開始擦拭木頭做的遊玩小徑。他脊背僵直,視線也不與地面接觸,這番姿態宛如沒上足油的舊型機器人一般。圍繞泉水的眾人不時瞄一眼舉止明顯不自然的行天。

多田回到磨石頭的人圈裡,故意發出一聲嘆息。

“他肚子動瞭手術,今天剛出院。工作這麼熱心,讓人沒法子啊。”

“啊呀,是生病瞭嗎?不要緊吧?”一位看起來很善良的老婦人擔心地問。

多田沒法告訴她,其實是為瞭件傻事,讓嗑瞭藥的男人捅瞭一刀。多田保持著沉重的表情,意義含混地說瞭句“總算命是留瞭下來……”他沒說謊。

居民中湧起充滿好感的氣氛。剛從重病中生還就馬上開始工作,雖然服裝品位怪異,卻是個不錯的男人,對行天的評價就這樣開始穩固起來。

就在多田為瞭下一次委托而進行的印象策略眼看就要成功的當口,一輛白色面包車疾駛而來。在安靜的田間,車裡飄出的音樂的重低音迸落四周。

那輛車在公園的停車場停瞭下來,沙礫四下飛濺。車窗上貼著遮光膜,讓人沒法窺視內部,後座的門猛地開瞭。下車站定的,是兩耳滿滿當當綴著耳環的星。

“便利屋,你來一下。”

“我在工作。”

多田又從泉水中撿起一顆石頭。居民們停下手裡的活兒,來回地瞄著多田和星。

“首先,你究竟怎麼知道這地方的?”

“去瞭你的事務所,掛歷上寫著‘小山內町·源泉公園’。”

“門沒鎖?”

“門開著呢。”

“行天!”多田叫道。行天拖著長柄刷走瞭過來。“你為什麼不關門?”

盡管知道門鎖瞭還是沒鎖對星來說是一碼事,可多田沒法不這樣質問。行天當然沒有在聽多田的問話。

“這小子是誰啊?”

行天饒有興致地註視著星的耳朵。多田怒喝瞭聲“喂”,但他的吼聲也隻是徒勞的噪音。行天似乎正通過目測計算著耳環的數量。

星無視這番舉動,當行天等人不存在似的說:

“我希望委托你當一陣子保鏢。”

“你的?”多田驚訝地問。

“高中女生的。高興吧,便利屋?”星用不帶起伏的聲音回答。

“一共十七個。”行天滿意地自言自語。

多田還沒答應,星就迅速回到瞭車裡。接著從面包車上下來的是個背著運動背包身著校服的美少女。

“我是新村清海。真幌高中二年級。請關照。”

清海把手中一疊紙幣塞給多田。“這個是阿星給的。他還說,‘要是敢碰清海,就讓你變成龜尾川的水藻。’”

完瞭,多田想。居民們彎腰埋頭用鬃刷擦著石頭。在這地區拓展新客戶已沒有可能。

“真幌高中是不穿校服的吧?為什麼你穿著校服?”行天無憂無慮地問道。

“因為我是高中女生嘛,大叔。”清海回答。

傍晚時分,多田總算在讓人不適的氣氛中做完瞭泉水的清掃。

清海坐在支起遮雨棚的小皮卡的貨鬥裡回到多田的事務所。讓行天開車太危險,可若讓行天坐在貨鬥,說不定會震到肚子上的傷口,所以別無選擇。

清海快活地嚷著“啊,屁股坐疼瞭”,走上事務所的樓梯。她的短裙下擺極短,多田於是存心不看走在前面的清海,自入住以來頭一回數著臺階上樓。不吉利的是,臺階一共十三級。

“那麼,為什麼需要我們當你的保鏢呢?”多田向坐在對面沙發上的清海問道。

“叫我清海。”

“清海小姐,”多田重新說道,“我是便利屋,對腕力可沒有自信。說讓我當保鏢,這讓人很困擾。”

“阿星說,便利屋是幫助有困難的人的。”清海好奇地環視著事務所,說:“如果便利屋也說困擾,那可就麻煩瞭。”

隻弄瞭自己那份飲料的行天從廚房端來瞭咖啡杯。他直著上半身不動,像仆人一樣跪下來,把杯子擱在矮幾上。

“這人的動作有點怪吧?”清海說。

“他怪的不隻是動作,你不用管他。”多田說。行天就那樣跪著膝前行瞭幾步,用背抵著沙發往上蹭,在多田身旁坐下。

“果然,肚子還差把勁呢。感覺像是一用力就會跑出來。”

行天本來是指“內臟”,但清海好像理解成瞭別的意思,皺起眉說:“哎呀,差勁。”

“不過,我倒是對腕力有自信呢。”

行天四仰八叉地坐著說道,指瞭指杯子。多田遞過杯子讓行天端著。杯子裡似乎是不折不扣的威士忌。

“還有,多田困擾的時候,由我來跟進。因為我們是共同經營者。”

被他給占瞭先。要這樣的話,行天會把這個事務所給占領瞭。多田感覺到危機,小聲問道:“什麼時候變成這樣瞭?”

“一一說明的話太麻煩瞭吧。信用第一嘛。”

行天若無其事地啜瞭口威士忌。

“是嗎?不過呢,我想應該不需要腕力。”清海說。“我隻想暫時躲在你們這兒。因為媒體煩人得很。”

“啊——我見過你,在電視上。”行天脫口而出。

“是什麼偶像嗎?”多田驚問道。

因為清海漂亮極瞭,就算是偶像也沒什麼可奇怪。閃亮的黑色長發,白皙光滑透明得能看見血管的肌膚。小小的面孔上不成比例的大眼睛。

可清海笑趴下瞭。“好極瞭!什麼偶像,難不成你打算幫我去說個人情?”行天則以輸給多田的表情說:“你啊,這種時候總該看看現場追蹤報道。”

你自己倒是因為住院閑得很才看瞭電視。多田一邊這樣想著,一邊問道:“怎麼回事?”

行天得意地解釋起來。

“這個人上瞭好多次電視呢,雖然隻是背影。和公園新城的命案有牽扯。”

警察在尋找其下落的女孩的名字雖未公佈,但據說叫作蘆原園子,是公園新城被殺的夫婦的獨生女。作為園子好友的清海在真幌高中前被記者們圍住,以顫抖的聲音做瞭訪談。

“我很擔心她。希望能快點找到她。覺得很孤單。園子,你在看嗎?我們是好朋友。一生一世。”

喚出“園子”的部分被做瞭音效處理,這個圖像在電視上一遍遍播放。大概節目的制作方判斷出,清海含著眼淚的聲音和窈窕的背影能吸引觀眾的註意吧。

“這一來,就有人說我‘想出風頭,是用同班同學炒作吧’,在學校成瞭眾矢之的。媒體在那之後也每天來我傢,問我‘能不能再給我們講講園子是個怎樣的孩子’。父母氣得不行,教室也沒地兒可待,慘透瞭。”

“所以,在事情的餘熱消退之前讓我待這兒。”清海以滿不在乎的口吻說道。

“情況我瞭解瞭,可我不明白為什麼要把我扯進來。”多田嘆息道。“你是星的熟人對吧?你待在那傢夥的地方不就行瞭。”

“阿星說:‘我不是正道,所以會給清海你添麻煩的。’”

“不是正道的傢夥和高中女生為什麼會是熟人呢?”

“阿星是高二的學長。他是籃球部的隊長,超——酷的!”

如此說來,星還未成年。但卻在真幌有這等勢力。大概他是靠在讀高中這一點,巧妙地分別使用表面和私下的兩套面孔吧。多田又嘆息一聲。不能和她攪在一起。超——不能攪在一起。

交流的基準模糊不清,因此清海似乎是把多田的嘆息當作同意的標志瞭。她從校服衣兜裡掏出貼著許多亮晶晶貼紙的手機,開始匯報起來。

“喂,阿星?便利屋呀,說願意接下來。嗯,嗯,沒關系的。因為他說沒什麼腕力。另一個人現在好像拉肚子呢。誰要是敢動我,把他扔飛出去再逃掉都綽綽有餘。哈哈。嗯,拜。”

多田木然盯著清海手機上搖曳的護身符。行天把喝空瞭的咖啡杯捧在手心裡摩挲著,和平時一樣笑嘻嘻的。

“我說,清海。”

是天地異變的前兆嗎?行天竟然主動向掛掉電話的清海搭話。“犯人果然還是園子嗎?”

“幹嗎問我這個。我怎麼會知道。”

“我對殺害父母的人感興趣。”

行天和清海互相瞪視瞭一會兒。

“是啊,”清海的臉頰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是園子殺的。”

“你憑什麼斷言?”多田在一旁插嘴道。“你剛說瞭你怎麼會知道,不是嗎?”

“什麼嘛,便利屋,你以前是刑警?”

“不。我是汽車銷售。”

“真是的!”

行天從沙發上站起來,但似乎震到瞭肚子。他像個壞掉的自動門似的,靠著沙發異常緩慢地滑瞭回去。一邊往回滑,一邊說:“這樣的話,你該找以前的熟人,便宜點買輛更像樣的車才是。”

我對眼下的小皮卡很滿意。多管閑事。多田這樣想著,視線卻不離開清海。

“我之前是不想對剛見面的人刷刷地說真話。”清海抗拒地坦白道。

“你不是和既沒見過也不認識的主持人說瞭話嗎?”行天撓著肚子搗亂道。

“不是既沒見過也不認識的。是在電視上見過和認識的人。”

多田試圖修正談話的軌道。

“明白瞭。那我們也不是電視主持人,你為什麼突然有心情對剛見面的我們說‘真話’呢?”

“是不是因為大叔你的眼神是認真的,而且可怕?”清海以分辨不出有幾分真心的態度說道。“其實呢,園子殺瞭父母之後,洗瞭澡換瞭衣服來到我傢裡。我當然不知道發生瞭什麼,問她:‘怎麼瞭?這個點過來。’‘嗯,我想和清海聊聊。’園子說。我盡量不吵醒父母,到廚房去拿喝的東西。等我回到房間時,園子已經不在瞭。我的錢包也順帶不見瞭。”

“那麼,園子是靠你的錢包作為資金逃走的。”

“我想是的。雖然裡面應該沒多少錢。”

“這事和警察說瞭?”

“……說瞭。”

多田和行天短暫地交換瞭一個眼色。清海玩著發梢。

“哎,這裡有浴缸不?”

“你怎麼想?”

多田一邊在“松之澡堂”洗著身體,一邊問行天。

“什麼怎麼想?”

行天叉腿挺胸雙手叉腰,站在和多田隔一個位置的水龍頭下洗頭發。松之澡堂一如既往空空蕩蕩,浴池裡隻有幾名老人,但多田仍壓低嗓門:

“清海真是園子的朋友嗎?園子拿走清海的錢包是不是真的?清海為什麼要把這事告訴警察?她對電視主持人說的話是出於被偷的怨氣嗎?她對我們講這些的用意是什麼?”

行天說瞭句“把水打開”,多田於是探手過去幫他擰開水龍頭。

“這個嘛。”

洗發水被沖幹凈後,行天站在那兒開始對付身上。毛巾夠不到腳,他便用自己的腳底交替地從腿往下擦。多田籠罩在行天濺起的泡沫和水滴中,皺起眉喊瞭聲“喂喂”。

“你這傢夥,真的醫好瞭嗎?是不是因為在醫院抽煙喝酒所以被早早趕出來瞭啊?”

“疼倒是不疼瞭。”行天用手指碰一下肚子上凸起的紅色傷痕。“隻是有種抽筋的感覺,所以盡量不想彎腰。”

行天開著淋浴花灑不管,立即走向浴池。多田關上兩人的龍頭,也泡進熱水裡。

“如果清海說的話是真的,”多田的肩部以下沉到反射著燈光微微晃動的熱水裡,“園子為什麼要殺人呢?”

“這個嘛。”

多田感覺到在浴池裡依舊站著的行天在身後聳瞭聳肩。“理由什麼的,誰都無從知曉吧。有可能連本人都不知道。因為那是到瞭後來才會看清的東西。”

從女浴室那邊傳來清海的聲音。

“便利屋,大叔,出來!”

“做都做瞭,理由什麼的有沒有都一個樣。”

行天說著,結束瞭實際上是泡腳的入浴,走出浴池。“隻有殺人這一事實留存瞭下來。”

的確。多田想。

多田在鞋櫃邊哼著《神田川》,等瞭一會兒之後,腦袋上裹著毛巾的清海走瞭出來,說瞭句“什麼啊這歌,一股窮人味兒”。行天“嘎嘎嘎”地笑瞭幾聲,抽著煙邁開步子。

“真的呢。那個人,連笑聲都很怪——”清海嘆道。

結果清海睡床,多田和行天各自在待客沙發入睡。多田因為連翻身都不能的逼仄而有些氣短,但行天似乎忘瞭自己曾在病床上攤開來睡過,毫無牢騷地迅速化為石頭地藏。

隔斷的簾子那頭傳來清海熟睡的呼吸聲。

“行天,你醒著嗎?”多田低聲說。

“嗯。”

“從澡堂回來的路上,被盯梢瞭呢。”

“嗯,是警察。”

“是早坂嗎……”

若不是媒體,倒也還好。多田想。作為“非五好市民”被早坂進一步虎視眈眈固然讓人氣憤,但眼下重要的是完成藏匿清海這件委托。

不論男女老少,都盡可能接受對方的委托。而既然接受瞭案子,無論多麼瑣碎費事,都要妥善完成。這是多田作為依附於地區開展工作的便利屋的理念。

“怎麼辦?和賣砂糖的說一聲,讓他把煩人的警察變成龜尾川的水藻?”行天說。

多田在腦海中加上一條理念,“不過,要在法律的范圍之內。”

“不管他。我們又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關於你剛才那串洶湧澎湃的問題,”行天一邊小心地伸懶腰一邊說,“至少,清海肯定什麼都沒告訴警察。”

“你為什麼這樣認為?”

“因為如果講瞭,警察肯定早就把握瞭園子的去向。”

“是嗎?”

“嗯。反正,這隻是我的直覺。”

行天就此陷入瞭沉默。為什麼蘆原園子要拿走清海沒放多少錢的錢包呢?想著這個問題,多田也不知何時睡著瞭。

清海三天三夜沒有回自己的傢。學校也沒去。公園新城的殺人命案在仍未找到蘆原園子的情況下已過瞭十天,陷入膠著狀態。

清海的父母似乎毫不關心女兒的動向。清海每天打一次電話說“我在同學傢”,好像就沒事瞭。對多田來說簡直難以置信。

行天比平日更不堪用,所以多田讓清海幫忙處理工作。每天都有瑣碎的案子,洗車啦代買東西啦,從亂翻天的屋子裡幫忙搜尋保險證明啦,掃除啦帶狗散步啦。

相應地,多田吩咐行天做早餐。因為他認為,像清海這般年紀的孩子該毫不馬虎地吃早飯才好。

賴在多田這兒但從未做過飯的行天,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乖乖地為清海揮起瞭平底鍋。那是按照就算失手也不打緊的菜譜弄出來的,往一個盤子裡盛上三隻漏出黃色蛋液的荷包蛋,然後用各自的吐司當盤子把雞蛋擱上去,就隻是這樣而已,清海卻喜滋滋的。“起床就有早飯,打幼兒園起還是頭一次呢。”她說。

吃罷行天做的早餐,多田和清海便從事務所出發。

清海工作起來要比行天用心得多,但也評論說“真是個謎啊,這工作”。那是在替出門旅行的主人往屋簷下的貓食盆裡放幹貓糧的時候。

“委托的都是些完全可以自己幹的事。就說這貓糧,旅行時拜托鄰居不就好瞭。為什麼還有人特地為此付錢呢?”

“多虧這個,我才有飯吃。”

多田在深口碗裡倒入幹凈的水,放在貓糧的旁邊。“有時候人們想從雜事裡解放出來,就算要付錢。”

對於既不曾被生活所迫也不曾為瞭生活去賺錢的少女而言,仿佛是在聽虛空國度裡的人們的故事。“這樣啊?”她歪著腦袋,表情像在追問童話故事的後續。

多田催清海坐回到小皮卡裡。

“便利屋,你為什麼要辭掉汽車銷售來幹便利屋?”

“你問為什麼……理由嘛,有好些個。”

“理由當中,最可以說‘就這個’的是?”

“因為我有過希望有誰幫我一把的時候。我覺得,不是親近的人,而是能隨意交談和提出委托的不相幹的人,也許能幫上忙。”

“是嗎。所以你和那個大叔一起開業瞭。”

這一點與事實不符,但眼下再來說明也挺麻煩,所以多田沒說話。

“便利屋大叔都沒有傢人麼?”

“沒有。都離過一次。”

“可憐的光棍。”清海笑道。“不過挺好呢。和朋友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什麼的。”

一點也不好。而且行天也不是什麼朋友。在心裡反駁的多田意識到,“是嗎,對這孩子來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還隻是語言規定的這些。”等長大成人之後,既非朋友也非熟人的微妙的交往就會增加。若在尋常情況下,也許行天該被歸類為“工作夥伴”,但行天並非尋常人,這說法也還是不對頭。

“不去學校好嗎?見不到朋友吧。”多田邊開車邊問。

“挺好。”在手機上寫短信的清海噘起嘴來。“要說我的朋友,也就隻有園子。”

“那麼,你現在和誰發短信?園子嗎?”

“不——和阿星呢。我猜園子沒帶手機。她聰明著呢。”

手機上拴著的真幌天神護身符從清海手中閃現,隨著皮卡的震動而一顫一顫。護身符上寫著“喜結良緣”。

“喂,便利屋,”清海說,“你有沒有特別重地傷害過誰?”

“這個嘛,有好些個。”

“凈是好些個。例如?”

多田掃一眼坐在副駕駛座上的清海。清海盯視車前窗的眼神激烈又安靜,像是被什麼驅使,又像是在追尋什麼。

“例如,你有沒有註意到行天小拇指上的傷疤?”

“嗯。我當時想,原先傷得好重吧。”

“傷得很重。手指砰地飛掉瞭。”

“騙人,真的?”

“是高中時候的事。受傷的原因在我。”

“……怎麼回事?”

“做手工的時候,有幾個人追著玩,撞到瞭正在擺弄切割機的行天。那幾個人是因為絆到我沒收好的椅子才失去平衡的。”

“可是,那就是誰也沒有惡意,是事故,對吧?”

“不對。我討厭行天。我認為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是個怪異的傢夥。他肯定錯覺自己是個特別的人吧。什麼玩意兒。我當時這樣憤憤不平來著。”

無論過瞭多長的時間,談論事實仍舊苦澀難當。“瞧見追鬧的傢夥們,我想著危險啊。想到這個,我站起身去拿工具時,故意沒把椅子收好。從這個位置,萬一哪個傢夥在椅子上絆一跤,說不定會撞到行天。要是這樣的話,就連行天也多少會有所反應吧。”

隻能說是鬼使神差。沒想到真會絆在椅子上。完全沒想過會造成那樣的重傷。本來隻想稍微嚇他一下,笑他活該。

無論說什麼,如今早就覆水難收。無論什麼借口都不行。

行天的手指被切掉瞭。

隻有是自己幹的這一點,一直都作為事實苦澀地保留下去。

“追鬧的那幾人哭著向行天道瞭歉。我沒法道歉。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所為,心想隻要不吭聲就不會敗露。可行天大概覺察到瞭。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指時,他瞧瞭眼倒下的椅子。光憑這個,我想他就能明白是誰坐過的椅子,發生瞭什麼,還有為什麼。我討厭他這一點,他可是一清二楚。”

而多田比誰都更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的惡意。

清海沉默地聽著多田的話。多田說完後,她也什麼都沒說。

小皮卡停在事務所前,多田讓清海先下車。多田從停車場回來時,行天和清海正在事務所裡就晚飯是炒蕎麥面還是烏冬湯面而爭執不休。

“炒烏冬吧。”多田說。

行天也好清海也好都以不情願的表情吃著炒烏冬。剛吃完,清海的手機接到星的電話。她匆匆出瞭事務所。多田和行天從窗戶俯視街道,隻見星正好從大樓前停著的面包車裡下來。

清海把自己的胳膊彎入星的臂彎,快活地說著什麼。星笑瞭。星正要隨著清海進面包車裡,多田從窗戶探出身子沖他的背影喊:

“星哥,你手機上拴著的護身符,是‘喜結良緣’對吧?”

抬頭仰視事務所窗口的星微紅著臉說瞭聲“不行嗎”。

“可不像個大人啊,你。”

多田心滿意足,被行天嘲笑也置若罔聞。

離開窗口後,把盤子收拾到水池的行天突然提議:

“好,趁清海不在,去看錄像帶吧。”

說著,行天取下掛在墻上的外套。打算核計一下開支而在搜尋計算器的多田回頭看一眼站在門口的行天。

“什麼錄像帶?去哪兒?我可不去。”

“那可是很不錯的錄像帶,可惜啊。那我一個人去。車借我。”

不知行天是在什麼時候順的手,本該放在多田牛仔褲口袋裡的車鑰匙正掛在他的指尖。

在天平上掂量一番愛車嚴重損傷的可能性與作為愛好的開支計算後,多田選擇瞭遵從行天的吩咐去開車。行天前往的是位於公園新城的由良的傢。

“我在傍晚的時候給他打過電話。”

行天剛按下門鈴,玄關的門就立即開瞭。

“你眼下在看什麼動畫片?”行天一看見由良的臉就問道。

“什麼也沒看。最近忙著學習呢。進來。”

三個月不見的由良稍微有點大人樣瞭。

“看來精神不錯啊,由良閣下。”

多田這麼一說,由良似乎有點害羞,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不知是不是剛從補習班回來,客廳裡擱著眼熟的書包。一如往常,他父母看來會晚回傢。

“給我們看看之前拜托你的錄影帶。”

由良把一盒錄影帶遞給發話的行天。多田代行天在碟機前蹲下身,放好錄影帶。

“什麼錄影帶?不會是什麼奇怪的東西吧?”

“是現場追蹤報道啦。”由良在廚房答道。“是我媽媽錄的。我猜住在這兒的人現在凈討論殺人案的事。”

桌上擺著三個杯子,裡面倒好瞭可樂。多田和由良坐在沙發上,一旁站著的行天用遙控器把電視上播放的影像快進過去。

“為什麼不坐呢?”由良驚訝地仰頭註視行天。

“不用管他。”多田說。

“是這裡!”

行天喊瞭一聲,停止瞭快進。畫面上呈現的是對著麥克風的主持人的面孔,以及清海的背影。

“怎麼樣?”把畫面暫時定格後,行天問。

無從知曉他指的是什麼“怎麼樣”,於是多田發表感想說:

“比我原以為的要真情洋溢呢。”

“看這種東西做什麼用?”由良百無聊賴地喝著可樂。

“你們,不是有冷感癥吧?”

行天不服氣地一揚眉,多田提醒他:“在小學生面前別用這種詞。”

“再來一次,仔細體會下。”

行天把錄影帶退回去少許,重放瞭同一個場景。

我很擔心她。希望能快點找到她。覺得很孤單。園子,你在看嗎?我們是好朋友。一生一世。

“到底什麼啊,行天?說清楚。”

“你還不明白啊。這段錄像播出瞭很多真相。”行天嘆息道。

“例如?”

由良似乎被引發瞭興趣,把杯子放回桌上重新坐好。

“清海她是真的在擔心失蹤的朋友。她試圖向失蹤的朋友傳達某件事。”行天說。

“某件事指?”

行天俯視發問的多田,憐憫般地笑瞭起來。

“多田啊,你是那種會噴鼻血把受害人留下的死亡密碼給抹掉的人呢。”

多田和行天從由良傢的公寓樓出來,向停車場走去。突然有人向他們搭話。

“多田先生,真是偶遇啊。在這裡做什麼呢?”

在路燈光所及的邊緣站著的是真幌警署的早坂。早坂對身旁同伴模樣的男子說瞭句什麼,獨自朝多田這邊走來。

“工作。”多田答道。

他叼上一支煙,伸手遞出煙盒,早坂毫無顧慮之色地取瞭一支。

“那位是從總警察廳來的,是個恨煙派呢。”

早坂稍微動瞭下腦袋,示意站在路燈那頭等著的男子。“老沒得抽,受不瞭啦。”

“那,我們先走一步。”

早坂沖著立即打算邁步的多田喊瞭句:“哎等一下,多田先生。”

“清海小姐好像在多田先生那兒,有什麼緣故?”

“工作。”多田再次答道。

“什麼樣的?”

“好像因為接受瞭一次采訪,媒體就緊盯著不放。事態沒降溫之前,學校和傢裡都呆不下去,所以希望在我這兒打工。要是這案子不早點解決掉,她的出勤日可就不夠瞭。”

“她怎麼到瞭你這兒,有什麼門道嗎?”

“應該是看到我們派發的宣傳單吧。”

早坂從肺裡吐出煙,期間他一直盯著多田看。多田往丹田運瞭口氣,毫不退縮地抵擋住早坂的視線。

“要解決案子,得找到蘆原園子。”早坂說。“你沒聽說什麼嗎,多田先生?”

“要是聽說的話,早就告訴早坂先生你瞭。我可是五好市民。”

“行天先生。”早坂突然喚瞭聲在一旁作事不關己狀徑自吞雲吐霧的行天。“你出院瞭啊,祝賀你。已經沒什麼不便瞭嗎?”

“對轉腰有點缺乏自信呢。”

行天答著,沉腰當軸,呼呼地揮出幾拳給人看。“你打算做我的復健陪練嗎?”

“……要是你想通瞭,請聯系我。警署那邊或者手機都行。”

早坂把名片塞到多田手中,和不吸煙的同伴在黑暗中離開。

“好瞭,得趕緊回去。”多田催促道。

“痛啊痛啊。”行天按著腰尾隨其後。

“誰讓你逞強。要真的崩開來我可不管。”

多田把早坂的名片揉成一團,扔進停車場的垃圾桶。

多田和行天剛回到事務所,清海也從和星的約會回來瞭。她感覺到坐在沙發上的多田和正往座位蹭的行天密集視線的火力,佇立在門口說瞭句“什麼嘛”。

“有話和你說。”

多田招手示意,清海便乖乖走進事務所,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你之前說,把知道的告訴瞭警察,這是說謊吧。”

怎麼又喊起“你”來,清海不滿地嘟囔瞭句。多田不理會,等著她的回答。終於,清海嘶啞著嗓子問瞭句:

“為什麼這樣想?”

“剛才我見過真幌警署的刑警。他好像什麼都不知道。”

“不過呢,清海也沒有凈對我們撒謊。”

終於把身體安置在沙發座位上的行天仰面朝天,以仰望天花板的尊容補充說:“我們來揭開秘密比較好,還是你自己說?”

“我不想說。”

“那,我們就擅自進行瞭哦。多田,該你瞭。”

“為什麼是我?”

“我想盡量不使用腹肌。以醫療過失起訴市民醫院怎麼樣?”

“百分之百會以自作自受的名目敗訴。”

被分到難對付的角色,多田思考瞭一會兒講述的順序。清海用手指捋著發梢等著多田開口。

“清海小姐,你協助瞭蘆原園子小姐的逃亡是吧?”

“有夠扯的。要是幫殺瞭人的人逃走,我不也要被逮捕瞭?我可沒做那種事。”

“不對。你通過電視向園子小姐送出瞭訊息。你說瞭‘一生一世’。這是你的銀行卡密碼。”

這是行天在由良房間裡重放錄影帶時解說的內容。清海的手從發梢移開,靜靜地落在瞭膝上。

“你覺得,一三一四等於‘一生一世’,這個密碼如何?”

行天維持著在沙發上仰面朝天的姿勢笑瞭起來。

“是絕對忘不掉的話吧?”

清海像是認輸瞭,直視著多田。“沒錯。我通過電視把卡的密碼告訴瞭園子。因為我不希望她被抓住。”

“她殺瞭父母吧?你不想勸她自首嗎?”

清海露出淺淺的笑意。

“這個嘛,便利屋,在案件發生的傍晚,園子在學校告訴過我呢。‘差不多今晚,我可能會殺掉父母。’她說。我沒信。‘你可別啊。’我幾乎是開玩笑地說。因為沒想到園子她是認真的。我當時覺得如果自己當瞭真,似乎園子就也會當真,那太可怕瞭。我和便利屋你一個樣呢,缺乏勇氣,而且滑頭。我明明感覺到,園子一直被她爸爸虐待,而她媽媽還裝作不知道。”

“是挨打嗎?”

“也不光是拳打腳踢。”

多田註意到清海所暗示的含義,便不再進一步發問。行天仰望著天花板開始抽煙。

“園子又給瞭我一次機會呢。給這個在緊要關頭沒幫她、傷害瞭她的我。那天夜裡,園子來到我傢,她什麼也沒說,悄悄地拿走瞭我的錢包。除瞭銀行卡,那錢包裡幾乎沒什麼可以幫她的東西。”

對蘆原園子來說,那是一場賭註吧。在猜到她拿走錢包的意圖後,新村清海究竟會不會幫她呢?如果用瞭自己殺害的父母或她本人的銀行卡,所在地立即就會被發現。蘆原園子走的是讓朋友離卷入犯罪隻差分毫的鋼絲,她同時也是在檢驗自己的友情。

“你不想告訴警察是吧?”多田再次確認道。

“不想。要不要自首,讓園子自己決定為好。我隻有這次沒做錯。對眼下獨自一人往什麼地方逃的園子,我會堅持告訴她,我是她的夥伴。”

“你覺得園子為什麼要把整個錢包拿走?”

行天像慢吞吞的烏龜般花瞭不少時間挪起上身,在煙灰缸裡擰滅煙。

“是不是她認為如果光抽掉卡,我可能會發現得晚?”

“你真是缺乏夢想啊。”行天的嘴角浮現出穩穩的笑意。“因為是你的錢包呀。因為把你看作寶貴的朋友,所以園子拿走整個錢包作為護身符。”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呢?”清海的面頰上流下一道眼淚。“為什麼我在變成這種狀況之前一直裝作沒註意到呢?”

多田凝視瞭一會兒低頭顫抖著的清海。

“該怎麼辦?”多田小聲問行天。

“要是碰她,會被賣砂糖的變成水藻呢。別吭聲,讓她哭吧。”行天耳語道。

“我聽得到哦,大叔們。”清海說著,吸瞭吸鼻子抬起臉來。她看上去秀美肅然。

蘆原園子聯絡清海的電話,是在第二天一大早來的。穿過尚無人跡的南口轉盤,蘆原園子出現在多田等人的面前。

仿佛動物聞到夥伴的氣味似的,清海和蘆原園子剛面對面站定就立即緊緊擁抱在瞭一起。或許自己是第一次見到這般既無欲望也無算計的擁抱,多田想。

“是警察嗎?”和清海分開的園子問道。雖然看起來相當疲倦,但她仍是個樣子清秀聰明的女孩。

“不是,我是便利屋。”多田回答。

他和行天一道走開,等少女們的談話結束。兩人以嚴肅的神情說著什麼,終於——

“便利屋,”清海喊道,“園子她不聽我的,說什麼要告訴警察她用的是傢裡放著的現金。我可不願這樣。你們來勸勸她。”

他們回到兩個女孩面前,清海帶著懇切的眼神,園子則有著下定決心的雙眸,兩人都抬頭看向多田和行天。

“這不好嗎?園子既然說瞭想這樣,那就這樣吧。”比多田要先一步下結論,行天幹脆地決斷道。

園子對清海一笑,仿佛在說“你看”。

“作為這麼做的交換,你和我一塊兒到真幌警署門口,清海。別讓我在半途逃走,嗯?”

清海沉默良久,終於點瞭點頭。

“我送你們。”多田自告奮勇道。

無從知曉的是,在多田徐徐駕駛的小皮卡的貨鬥裡,少女們究竟做瞭怎樣的談話。從貨鬥下來的園子對清海說:

“要還能再見就好瞭。”

“會再見的。因為我會一直在真幌。”清海毫不猶豫地答道。

園子以開朗的神情朝多田和行天點點頭,向清海微微揮手後,她消失在真幌警察署的正門。佇立當場的三個人周圍,有幾個從警署奔出來的記者模樣的人開始打電話。

“好瞭,回去吧。”多田說。

清海正要坐上小皮卡的貨鬥,又停瞭下來。

“喂,便利屋,我直接去學校。送我到真幌高中。”

“那沒問題,不過行李怎麼辦?”

“先放你那兒。我有空的時候過去。也可以讓阿星幫我拿。”

“那可不好。他來總沒好事。”多田發牢騷道。

現在的真幌高中與多田和行天讀書的時代並無二致,依舊矗立在那兒等待學生們來上課。花壇一旁有油漆剝落的圖騰柱,隨處斑駁掉落的外墻上用馬賽克鑲嵌成巨大的彩虹。

手工教室在哪兒呢?多田舉目四望,然而隻看到一整排玻璃窗反射出燦爛的朝陽,無法回憶起準確的位置。

清海對多田和行天說瞭聲“多謝”。

“剛見面那晚,你們問我為什麼想說真話。大概因為便利屋你們是認真的,認真地想聽我說。”

沒穿校服身著便服的清海,手上沒有任何武器,也沒披任何盔甲,以毅然的腳步走進瞭校門。從很久以前,畢業典禮那天起,多田便一步也不再踏入的界限,清海如今輕快地來往其間。

“大叔,快把痢疾治好哦。未免拖太久瞭吧。”

說瞭聲拜拜後,清海頭也不回地走進電梯入口。

“都說瞭不是痢疾。”行天小心地爬上副駕駛座。

往車站開的車變多瞭。在寒冷潮濕的早晨的空氣裡,人們上路,為瞭開始新的一天。

“你啊,聽說你還在意那事呢。”

行天點上煙,放好打火機後輕輕擺瞭擺右手示意。是清海說的嗎,多田心裡窩火,答瞭句“沒有”。

“你傻呀。”行天笑起來,把車窗開瞭條縫。

“被你咬過的小拇指,至今疼痛……”

行天跑調的歌聲在淺藍色的天空搖曳而上。

“我沒咬!”

多田嚴正地抗議,繞過塞車的站前馬路回到事務所。在天空極高的地方,有黑色鳥兒的身影在盤旋。

細小的泉水演變成河流,在某一天匯入瞭清澈的大海。鳥兒在無論怎樣強勁的風裡都振翅高飛,在某一天抵達和夥伴約定的傢園。

要真這樣就好瞭。想要相信至少會這樣。多田想著,為瞭消除行天的歌聲而打開收音機。

七點的新聞正要開始。

《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