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 動魄驚心 第三章

離國。

都城裡同。

四周帷幕低垂的靜室,清淡若無的焚香,從青銅鶴狀香爐細密的排孔中逸出,點綴著眼前優雅安寧的一幕。

妙光跪坐著,凝視瞭面前擺滿七色棋子的棋盤片刻,秀眉思索般的微微蹙起。

終於,她把捏在指尖已有好一會的紫色棋子放回棋盒,嘆一口氣,“這一盤,我真不得不認輸瞭。恭喜,媚姬姐姐的七色棋,下得越來越好瞭。”抬起臉,露出一絲微笑,看向自己的對手。

七色棋是非常流行的一種鬥棋,顏色繽紛,玩法幽深別致,各國權貴大多樂於以此消遣時光。

妙光身為離國公主,又聰穎過人,對宮廷中人人都會上兩手的七色棋自然有所研究,而媚姬曾以天下第一美人的身份在繁佳與眾多權貴周旋,博得多才多藝的美名,當然也精通棋道。

自從若言暗示妙光應該逐漸和媚姬加強接觸,妙光每隔數日,就會過來和她鬥上幾盤。

但像今次這樣在棋盤上廝殺苦戰,從晚上鬥到天快亮的,仍屬首次。

聽見妙光開口認輸,媚姬輪廓優美的臉龐露出一絲溪水般清澈的笑意,也學著妙光的模樣,把手裡捏著一顆綠棋放回棋盒。

“媚姬姐姐,你到底什麼時候才會答應當我的王嫂呢?”妙光伸個懶腰,把在光滑地板上像花一樣撒開的裙擺撥到一邊,換成慵懶疏散的坐姿,微微上挑的靈眸斜看著隔幾跪坐,正以優美動作將棋盤上的七色棋子一顆顆放回棋盒的媚姬。

“離王給我的期限,已經到瞭嗎?”

“呵,姐姐別誤會,王兄並沒有對姐姐定下任何限期。真奇怪,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見到王兄對一個人如此有耐心。姐姐一向體貼人,難道察覺不到王兄對你的特別嗎?”

媚姬禁不住又微微一笑,“他確實對有的人很特別,不過並不是對我特別,而是對公主心裡的那個人特別。”

妙光心裡驀地輕震,面容卻一絲波瀾也沒有,用玩笑的口氣道,“我知道瞭,我問你的婚事,你一害羞,就說這些亂糟糟的話來蒙混我。我才不上你的當。媚姬姐姐,你再這麼糊弄我,我就什麼也不管瞭,以後不叫你姐姐,索性就叫你王嫂,叫到你答應我才行。”說完,走過來挨著媚姬坐下,挽著她的手臂,連叫瞭幾聲王嫂。

媚姬被她纏得無奈,隻好把收拾到一半的棋盤放到一邊,轉過身來對著妙光,“好瞭,好瞭,虧你還是公主殿下呢,在離王面前,你也這樣撒嬌嗎?”

妙光嘻地笑瞭一聲,“王兄也最怕我這一招。好王嫂,隻要你不敷衍我,我就不用這法子煩你。”

“誰敷衍你瞭?不過你既然這麼說,正好,趁著現在隻有你我二人,我們聊點知心話。”

“好啊。可聊什麼好呢?”

媚姬笑著說,“聊什麼都行,來,我問你,今天這盤棋,怎麼你就輸瞭?”

妙光想也不想地回答,“你下得比我好,我自然就輸瞭。”

媚姬素知離國公主聰敏厲害,但看著眼前的妙光嬌憨可愛,還是忍不住伸手在她臉上撫瞭一把,才低聲說,“你在撒謊。一整個晚上,該下黑棋的時候,你捏瞭紫棋,該下紫棋的時候,你又選瞭黑棋。剛才這一盤,隻要再細心看一看,就可以發現至少還有兩處可下棋子,你卻棄子認輸,完全不像平日的你。為什麼這樣心事重重?你賴在我這裡一個晚上,絕不會隻是為瞭替你王兄追問我的答復。”

妙光聽她說完這番話,眼瞼緩緩垂下,剛才的嬌態去瞭小半,顯得乖乖的,心不在焉地用指尖纏著玉佩上的穗子玩,隨後問,“人傢哪裡心事重重瞭?是你多心瞭。”

“鳴王出事瞭,對嗎?”

妙光雖然竭力掩飾,但臉頰一瞬間掠過的復雜表情,並沒有逃過她的眼睛。

媚姬沉默片刻,冷靜地問,“難道他已經落入離王手中?”

妙光猶豫片刻,眼中光芒驟閃驟斂,半日,緩緩吸瞭一口氣,不知是喜是憂地說,“暫時還沒有。但他已經中瞭劇毒,如果沒有安神石作解藥,他很快就會心力枯

竭而亡。現在王兄正急切地等待餘浪把安神石帶回來,這樣他就可以以此為要挾,逼容恬把他心愛的鳴王雙手奉上。”

媚姬秀麗的細眉忽然微皺,“離王真的這麼想?”

妙光心裡一顫,坐直身子,“媚姬姐姐有別的看法?”

“離王憑什麼斷定西雷王肯將鳴王送來呢?容恬很清楚,因為過去的遭遇,鳴王對離王懷有深深的恐懼,把鳴王讓給離王,不但是對他自己的折磨,更是對鳴王的折磨。公主殿下試想一下,以容恬的作風,會采取這樣兩相折磨的方法嗎?”

“會,因為容恬絕不可能眼睜睜看著鳴王死去。”妙光微嘆一口氣,“如果有別的選擇,容恬當然不會這樣做。但鳴王已經深中劇毒,容恬再無他路,為瞭鳴王可以生存下去,他再不甘心也必須接受事實。我們對此深具信心,畢竟這樣的事從前就發生過一次,那一次容恬也是出於無奈,對王兄提出必死的挑戰,但在他心裡,其實也明白鳴王很難逃出王兄的追捕,實際上他是默認瞭鳴王會被王兄擁有這種可能性。也就是那一次,媚姬姐姐你做瞭容恬的救命恩人,唉,直接導致的後果便是讓我離國損失慘重的阿曼江大戰。”

媚姬輕描淡寫地道,“當瞭人傢救命恩人的,又何止我一個呢?公主殿下在阿曼江,不也是當瞭某人的救命恩人嗎?他回到西雷後,對妙光公主的救命之恩一直都念念不忘呢。”

晶眸輕轉,意味深長地深深看瞭妙光一眼。

回憶起阿曼江邊那刀光劍影,火焰沖天的緊張一刻,妙光笑容變得有點苦澀,“這些往事,提它幹什麼?我是救瞭鳴王,但又能代表什麼呢?隻要他一天沒有歸順王兄,他隻能是離國的敵人,我們就必須不擇手段地對付他。就如媚姬姐姐這樣,救過容恬的命又如何,他還不是遲遲不肯回兵救援,任你落入王兄手中?”

室內驟然安靜得嚇人。

妙光這才發覺自己因為談及那個讓人又愛又恨又擔憂的鳴王,影響瞭原本平靜無波的情緒,有的話竟沒有經過思索就沖口而出,連忙伸出小手,輕輕搖著媚姬寬大華麗的衣袖,內疚地道,“媚姬姐姐,是我不好,你別生我的氣。”

媚姬沉默著。

好一會,才握著妙光的手,讓她和自己幾乎肩靠肩般的親密貼坐著,偏過頭用柔軟好聽的聲音耳語,“你不是一直很好奇我和容恬的過往嗎?其實有一件事,一直藏在我心裡,我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你想不想聽?”

妙光立即用力點瞭點頭。

媚姬幽幽嘆息一聲,帶著回憶的臉多瞭一種深遠朦朧的動人,在妙光期待的目光下,輕啟朱唇,“這件事發生在阿曼江的岸邊。那一天,離國大軍終於抵達阿曼江,離王帶著鳴王在船頭時,重傷痊愈的容恬領著埋伏多日的兵馬,也終於在對面岸上現身。兩軍隔江對峙的那一刻,我與容恬策馬並肩,所有人都在大呼王後,王後。”

那是夢一樣的時刻。

即使知道這是曇花一現的虛幻,卻依然動人。

當然,同樣也傷人。

“為瞭讓離王堅信容恬真的對鳴王負心,容恬不但在眾人面前表明和我相愛篤深,更故意下令向對面船頭放出亂箭,甚至將鳴王也列入攻擊范圍,以顯示鳴王在他心中已經無足輕重。”

妙光當日也是參與者之一,聞言輕搖著頭說,“事後想起來,我們都是一群大傻瓜,相信容恬會拋棄鳴王已經夠愚蠢,更愚蠢的是,又相信鳴王會因為容恬的負心而投向離國,從而采用瞭鳴王的連環船之計。其實隻要看看容恬為瞭鳴王不惜冒被王兄獵殺的危險,就應該知道,容恬絕對不是那種會放棄鳴王的人。”

媚姬臉上驀然掠過一絲神秘到極點的微笑,有趣地打量著妙光,“當初你們錯估瞭容恬,導致瞭阿曼江的慘重損失,那麼這一次呢?會不會又因為錯估瞭容恬,而導致另一次的慘重損失?”

妙光咦瞭一聲,“媚姬姐姐,你似乎一直都在暗示妙光,用安神石換鳴王的計策不可行哦。”

媚姬俏臉平靜地道,“是否可行,公主自己考慮吧。容恬絕對不是那種會放棄鳴王的人,這一句話,不正是公主自己得出的結論嗎?如果公主的結論沒有錯,那麼堅持這條計策唯一的後果,就是害死瞭鳴王。要鳴王的命,恐怕並不是離王和公主的初衷吧。”

妙光瞳孔驟然一縮。

轉瞬恢復過來,伸著懶腰笑著抗議,“姐姐剛才的故事才說到一半,怎麼就說到別處去瞭?那件一直藏在姐姐心裡的事到底是什麼?快點說來聽聽。”

媚姬點點頭,以優美的姿勢坐端正瞭,臉上再次出現沉浸在回憶中的靜謐悠遠,低聲道,“那一天,容恬按照原先定下的計策,假裝忘記鳴王,對船頭的鳴王放箭。把離國大船逼得暫時退回對岸後,我們一起回到瞭帥帳中。容恬一進帥帳,立即屏退所有人,接著,他忽然緊緊抱住瞭我。”

妙光註視著她似夢似幻般美麗的臉龐,柔聲說,“可見容恬並非無情之人,姐姐對他的一片心意,他還是知道的。”

“妹妹,你又猜錯瞭。”媚姬輕搖螓首,“他這樣緊緊的抱住我,隻是因為他太害怕。雖然他什麼也沒說,但是我可以感到他的肩膀和手在不斷顫抖。即使在他重傷即將斃命的那一刻,他也沒有這樣脆弱過。他就這樣抱著我,抱瞭很久,最後,終於問瞭我一句話。”

妙光忍不住道,“他問瞭你什麼?”

媚姬仿佛已全心神地重回瞭那一刻,眸中顫光連連,沉默片刻後,才用一種充滿淒美的低低聲調答道,“他問我——我傷到他瞭嗎?”

既是問他射出的箭,同時,也是問他在鳳鳴面前制造的假象,對鳳鳴心靈的傷害。

妙光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她生於宮廷,從小面對的大半是諂媚討好,阿諛奉承之輩,就算偶爾收羅到一些忠心耿耿的人,但亦隻供驅使,可用則用,有功則賞,不能用則棄。

唯一不同的是王兄,這是她嫡親哥哥,在妙光幼小的心靈中,王兄是天底下最能幹、最英明、最厲害的男人,妙光受他照顧,被他寵溺縱容,對他敬服崇拜。

但,即使是王兄,也從來沒有給予過她如此深沉而不可測度的感情。

也許這種感情存在,隻是從未表達。

像容恬那樣的王者,和鳴王那樣活潑好動的人,是怎樣到達這令人心馳神往的一步的?

明明是兩個人,卻可以心有靈犀,可以你為我死,我為你亡。

仿佛兩人一體,這一個快樂,那一個就快樂,而這一個人痛苦時,另一個也陷入深深的痛苦。

甚至讓他們的敵人也會感到,把他們活生生拆開,實在是天底下最殘忍的事。

妙光怔怔地思忖著,低聲問媚姬,“那姐姐你是怎麼回答容恬的呢?”

媚姬寵溺地笑道,“傻妹妹,你還沒明白嗎?這時候任何的話都是蒼白無力的。隻有當鳴王平平安安地重新回到他身邊的那一刻,容恬這個問題才能得到回答。在此之前,他隻能獨自吞咽現實的苦果,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沉默地站在那裡,陪著他。”

妙光沉默著,說,“他一定傷透瞭姐姐的心。”

媚姬的目光悄悄轉來,投在她身上。

妙光微詫地問,“難道我又猜錯瞭嗎?如果我看見心上人這樣迷戀另一個男人,我一定會傷心透頂,說不定還恨不得殺掉那個礙眼的傢夥。”

“你這樣說,隻是因為你還太小。”

“嗯?”

“人對人的感情,永遠奧妙難懂。你不身臨其境,不會明白那種永生難忘的感受。”媚姬烏黑的秀發隨意自然地垂下數縷,襯出臉頰肌膚賽雪,奪人心神,充滿感慨地低語,“當容恬抱著我顫抖的時候,我忽然間明白過來,這樣就已經很好,不該再強求什麼。你知道像容恬這樣的人,在別人面前表現出這種致命的脆弱,意味著什麼嗎?從抱住我的那一刻起,他選擇瞭我做他心目中一個具有特殊地位的女人,這種地位是獨一無二的。所以那一天起,我不再奢望任何名分,我隻是想幫他生一個孩子。但是,他既然連孩子都不想要,那麼我就離開。在西雷王宮,我不是恨著他而走的,我是愛著他而走的,隻要他需要我,我隨時會回到他身邊。”

妙光明白她說的是實話。

因為當媚姬說這番話的時候,她的雙頰微微現出一點紅暈,仿佛不勝酒力的模樣,使她更為嬌鮮欲滴,優雅動人。

心懷著深深怨恨的女人,不會擁有這樣的美麗。

“他讓我親眼見過他最脆弱的一面,我們兩人之間,已經有一種撕扯不斷的聯系,雖然這種聯系不是我一直期盼的愛情,但這並不影響它的美好和深邃。”媚姬唇邊逸出一絲淺笑,“你王兄確實是非常精明的王者,在挑選王後這一點上,他看似率性,其實考慮得比任何人都長遠。因為不管容恬有多愛鳴王,容恬永遠不會忘記我。把我變成離國的王後,就是對容恬無形中的制約,可能還附帶很多別的好處。”

可見媚姬這個美女不但外貌過關,而且也具有一定的政治眼光。

她很清楚,自己在若言手中,不但可以充當人質,還可以充當棋子,甚至是一條遇到危機時的自保後路。

簡單的說,萬一有一天離國和西雷分出勝負,王後的問題會完全影響勝方對戰敗方的處置。

如果離國贏瞭,毫無疑問的,若言會手起刀落幹掉所有西雷王族,尤其是和容恬有血緣關系的任何人,以免死灰復燃。

如果西雷獲勝,而媚姬是若言的王後,問題卻比較復雜瞭。首先,如何處理媚姬,將是容恬極為頭疼的事。更重要的是,媚姬要是曾為若言生下子嗣,那又該如何處置呢?

要是不殺媚姬而殺媚姬的孩子,不但媚姬會以死抗爭,甚至連鳳鳴也會出言反對。

僅此一條,在子嗣的安全性問題上,至少若言已經占瞭很大的便宜。

鳳鳴不是說過嗎?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任何有遠見的君王,都一定會考慮自己最失利的情況,並且留有後招。

妙光也不是笨蛋,當然多少明白王兄的算盤,當然不可能在媚姬面前把話題往自己王兄不利的方向引,嬌笑著說,“如果王兄知道我的未來王嫂誇他是精明的王者,他一定很高興。”伸個懶腰,站起來道,“下瞭一整個晚上的棋,我該走瞭。”

向媚姬告辭。

才出瞭房門,忽然又轉回來,對媚姬隨口道,“哎呀,有件事忘瞭說,王兄已經下令,從今日起,姐姐從密室移到精粹殿暫住,而且可以隨意走動。除瞭王兄處理國務的幾個宮殿外,其他地方都可以去逛逛。我這兩天叫思薔帶幾個侍從宮女來伺候姐姐搬地方吧。”

說完,這才真的走瞭。

妙光從密室裡出來,猛地滿眼燦紅。

遠處高高的宮墻上,旭日露出小小的半圓,輝映著朝霞,正光芒四射。

散發著新生氣味的橘色光明讓人心頭暢快,妙光不禁彎著嘴角輕輕一笑,下一刻忽然想起媚姬的話,心裡又猛地一沉。

餘浪設下的安神石之計,最終會要瞭鳴王的命嗎?

笑意從唇邊消去。

妙光不再有心思欣賞美麗的日出,從殿裡沿著臺階步下。

正在殿外等候多時的心腹蔡司在轉角處迎住她,小聲稟報,“公主,餘浪公子剛剛抵達都城。”

妙光神色一動,“他把安神石帶回來瞭嗎?”

蔡司說,“這個屬下不清楚。不過,抵達都城的消息一到,大王立即就起來瞭,並且傳令即刻召見,應該也是為瞭安神石一事。”

妙光默默思忖,片刻後,忽然掩著嘴打瞭個哈欠,“嗯,我知道瞭,既然有王兄過問,我正好樂得偷懶。讓我先回宮睡一覺再說吧。”

博間,身中劇毒的鳳鳴再一次從噩夢中醒來。

正從簾子後轉出來的一名侍女,差點撞到匆匆往內室裡走的容恬身上。

看清楚面前的容恬,侍女驚惶地輕呼一聲,“大王……”

垂下頭,連忙屈膝行禮。

容恬沒功夫理會她的顫栗,黑眸看向被簾子遮掩的深處,低聲問,“慌慌張張的幹什麼?鳴王醒瞭嗎?”

侍女不敢抬頭地小聲道,“鳴王剛剛才醒,鳴王說……他要沐浴,吩咐奴婢立即叫人準備熱水澡桶。奴婢因為趕著去,所以才一時不小心沒看見大王……”

“沐浴?”容恬皺眉,“這個時候?”

瞥一眼窗外。

離黎明應該還有大半個時辰,空氣濕濕冷冷。

天空宛如一塊毫無瑕疵的黑佈,把天下萬物籠罩得嚴嚴實實,連月亮星辰都失去瞭蹤影。

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憑空生出沐浴的念頭。

“忙你的去吧。”容恬揮退戰戰兢兢的侍女,自己撩起簾子往裡面走。

鋪設著華麗軟錦的大床出現在視野內,同時在沉著的眼眸中倒印出的,是鳳鳴從側邊看起來更顯瘦削的身影。

鳳鳴確實已經醒瞭,正坐在大床的一角,雙手抱著曲起的膝蓋,臉故意朝著往裡的方向。

這種姿態,與其說是坐,不如說是躲藏和防備。

容恬的心沉瞭一沉。

“大王回來瞭,”秋藍下半夜就過來和秋星一起侍奉鳳鳴瞭,她正坐在床邊稍傾著上身向鳳鳴低低說著什麼。看見容恬走進來,秋藍連忙站起來,臉上露出稍微松瞭一口氣的神情,“鳴王說什麼也要立即沐浴,奴婢怎麼勸都不聽。大王,這個時候,沐浴容易著涼呢。”

“知道瞭,讓本王和他說吧。”

秋藍站到一旁侍立。

容恬替代瞭她剛才的位置,在床邊坐下,溫柔低沉地喚瞭一聲,“鳳鳴。”

抱膝坐在床上的鳳鳴肩膀輕輕顫瞭一下,片刻,才慢慢把臉轉過來,視線落在容恬臉上。

容恬挪近瞭點,露出充滿力量的寵溺微笑,“秋藍說你想沐浴?”

“嗯。”

“現在是潮氣最重的時候,佳陽又靠近江海,沐浴很容易生病。天快亮瞭,等天亮再沐浴,好嗎?”

鳳鳴搖瞭搖頭。

容恬打量著他,“怎麼瞭?”

“我剛剛又做噩夢瞭,流瞭一身冷汗,很不舒服。”清秀俊美的臉頰,異常蒼白。鳳鳴咬著又細又白的貝齒,“我要沐浴。”

“再等一下,天亮瞭我就陪你……”

“難道我連沐浴的權力都沒有嗎?!”鳳鳴突如其來的反抗態度,帶著令人詫異的憤怒。

一旁的秋藍驚訝地睜圓瞭眼睛。

容恬愕然失笑,把手伸向柔軟的纖腰,打算把他抱到自己懷瑞安撫,“鳳鳴……”

“別碰我!”鳳鳴仿佛受到驚恐似的拼命躲到床的盡頭,把修長的身體盡量收起來,縮在角落。

容恬怔瞭一下,似乎醒悟到什麼。

眸光倏然犀利,臉上的線條卻更為柔軟,輕笑著問,“你到底怎麼瞭?”

“別過來!”

“好。”容恬張開雙臂,“想要我不過去也行,你自己到我這邊來。”

“我不。”

“為什麼?”

“都說瞭,我渾身都是汗,很臭。”看見容恬此刻看來比平日更為高大壯實的身體一點一點向自己靠近,鳳鳴驟然呼吸急促起來,嘶啞著嗓子叫,“走開!不要過來!”

回憶起噩夢中另一個人靠近時無法形容的心悸。

他明白。

現在不是在夢中。

面前的男人,不是若言,而是他最愛、最信任、願意為他付出性命的容恬。

這些他統統明白。

可是,噩夢還殘留在他身上,那種被強制、被壓迫、被撕裂的感覺,那種味道……

對!那種味道!

另一個擁有魔鬼般力量的可怕男人,覆在他身上,一遍又一遍地留下刺鼻的味道,淫靡的腥味沾滿瞭他全身。

他不要容恬聞到自己身上這股難聞的氣味。

“走開!我不要你抱!”

聽見鳳鳴變得竭斯底裡的叫聲,容恬驀然停下動作。

心愛的小東西從來沒有這樣慘烈的抗拒過他的接近,即使在他們第一次不愉快的相遇時也不曾如此。

鳳鳴絕望的眼神,顫抖的十指和一陣陣抽緊的喉結,清楚表明瞭他心中的恐懼激動。

唯一的解釋,就是鳳鳴夢見瞭他最害怕的人,而那個人在夢中對他……

不!

刺穿心臟的劇痛傳遍全身,一瞬間,容恬把這些全部掩飾在自己的溫柔之下。

知道此刻任何魯莽的舉動都會讓鳳鳴更受傷害,他必須狠狠控制住想把鳳鳴抱到懷裡的欲望。

快觸碰到鳳鳴白皙肌膚的大手,在半空中慢慢收回來。

“鳳鳴,你看,我走開瞭。”容恬謹慎地往後退,退到床邊,唇角保持著溫和的微笑,朝鳳鳴打開雙掌,“我不會傷害你,也不會逼你做任何事,知道嗎?”

當男人充滿壓迫性的體型離自己有一段距離後,鳳鳴的緊張立即得到瞭緩解。

鳳鳴激烈的起伏著胸膛。

好一會,呼吸才漸漸平復。

他抬起頭,看著仿佛化身做談判專傢,正努力緩慢的做著安撫性動作,讓自己冷靜下來的容恬。

剛才的自己,實在太失態瞭。

誰能想到一個噩夢的影響會如此巨大?

“我知道你不會傷害我。”

嗓子變得沙啞瞭,鳳鳴輕輕咳嗽瞭一聲,才能比較正常的說話。

“我隻是中瞭毒,又不是得瞭失憶癥,連你是誰都認不出來。”

“那就好。”容恬好脾氣的應瞭一句。

他的臉上帶著淺笑,眸子卻深深的藏著一絲令人害怕的精明。

鳳鳴和他眼神一觸,心裡頓時泛起會被他輕易揭穿的感覺,下意識地別過視線,“我剛才是……渾身臟臟的不舒服,等我沐浴之後,再讓你抱吧。”

他的掩飾,怎麼可能瞞得過容恬?

容恬的心像泡在沸水裡般縮成一團,最難受的是還要裝作毫不知情。

在鳳鳴如此脆弱的狀態下逼問噩夢中的事情,隻會讓鳳鳴百上加斤。

“秋藍。”容恬轉過頭。

秋藍連忙應道,“奴婢在。”

“你去催一下,要他們把沐浴的東西都準備好,多燒熱水,不要讓鳳鳴冷到瞭。”

“是。”

秋藍剛要出去,簾子忽然被撩起來,剛剛撞上容恬的那侍女小步快走著進來稟報,“大王,鳴王沐浴的器物已經準備好瞭。”

“很好。”鳳鳴立即從床上下來。

他還穿著睡覺時的白褻衣,隨手拿瞭一件外衫披在肩上就往外走。

容恬朝秋藍使個眼色,要她跟過去侍候。

秋藍不由驚訝,小聲問,“大王不一道去嗎?”

容恬搖頭,“他現在不想接近我,讓他冷靜一會。”接著沉聲道,“你們任何人都不許問他夢見瞭什麼。”

秋藍哪敢違逆他的王令,緊張地點點頭,匆匆行禮後追著已經掀簾子走到外面的鳳鳴去瞭。

《鳳於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