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古柳趙傢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唱蔡中郎。”
如此用唐教坊的二十八調遺音中的十八調,唱瞭一段,由未泥色主張,引戲色分付,副凈色發喬,副未色打渾,添一人作裝孤,演起“黃梁夢”來。
這渾名“鼓子詞”的雜劇,扛堂扛堂地在臺上演,戲臺稍嫌簡陋,顯得搭建匆匆,但戲服華貴,而且一排排、一列列,坐得滿滿,有老的、有少的、有男的、有女的,聚神看戲,閑嗑瓜子。或交頭接耳,時哄然叫好。有的孩童,在戲臺旁嬉戲踢毽子,婦女桅子膏味道好一陣沖鼻。在戲臺前排,人群中望去,第一眼必被他神容吸引住的那人,正皺瞭皺眉,搐瞭搐鼻,仰天打瞭一個噴嚏。
這教千人萬人中首先望得著的人,便是“君臨天下”李沉舟。
李沉舟也並非專註在唱詞上,他略帶倦意的眼神遊目四顧,時有父老婦孺來問好道平安,他也連忙起身,臉帶微笑的招呼:“元大媽還有做餌塊麼,真是好手藝,吃過便難忘……
庚四爺的風濕痛好瞭些麼,回頭叫秀山給四老爺上藥去……戴細官怎麼瞭,上次給唬著的事,究竟壓驚瞭沒有?……”如此一一相詢,如煦煦暖暖傢人語,誰也難以想象,在峨帽金頂以一人而對千百名武林一等高手的虎視眈眈下,談笑自若、技壓群雄的“權力幫”幫主李沉舟,在這裡一樣親切如傢長、篤誠如君子,溫文識禮的慊慊淳儒。
李沉舟便是常常湊辦些節目,諸如梨園、彈詞、大鼓、參軍戲等,給幫中傢人娛賞。李沉舟也偶出現其間,跟大傢殷勤問候。他對屬下極嚴,對屬下傢人則視若至親,放眼幫中上下,無不對之願效死相報。
這時臺上的戲開得正鬧,一名白胡子白發白眉的老爺子持拐杖巍巍顫顫走來,一個滿臉皺紋的老頭子連忙攙扶,李沉舟也扶另一邊,笑道:“湯公公越來越健朗瞭,再過幾年,連我也自嘆弗如。”
那老公公想說話,張開手,嘴也呀呼呀呼的,一時說不出話來,白胡都蓋住瞭嘴巴,李沉舟笑著替他酪濕瞭胡梢,梳理瞭紋路,旁邊的老頭子笑道:
“幫主,您提攜我幾個兒子,又遷升我幾個孫子,連同那幾個小反鬥,也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您待我們湯傢五代,真是恩同再造,粉身難報啊……”
李沉舟微笑道:“這是哪裡話,湯傢五代同堂,都為‘權力幫’立過大功,是幫裡欠湯傢的恩典哩。是瞭,您老今年三月才做過九十大壽,令尊大概也年齡過百瞭吧……”那老頭兒笑得眼皮都睜不開瞭,說:“幫主您好記性,我爹他三十九歲生下瞭我……”
李沉舟咋舌道:“老爺子福壽並昌,真瞭不起。”那湯老爺子似老得連手都不靈便瞭,撓著頭講不出一句話,隻能點頭致意,李沉舟微笑表示瞭解,這時又來瞭帳房吉先生。這老先生已喝得醉態闌珊,委頓不堪,手中猶執著秤錘,一搖一擺地打著酒呃,李沉舟笑道:
“怎麼,吉先生打起‘醉拳’來喲?”
吉先生醉斜著眼,笑道:“‘醉八仙’?我隻會打‘醉螃蟹’。”吉先生不諳武功,幫中上上下下都知道,“醉八仙”是普通的武藝,吉先生在幫裡住久瞭,多少也知道一些。吉先生如此說,模樣又怪形怪狀,眾下都笑瞭,李沉舟拍拍他的肩道:
“吉先生,坐下來聽戲吧,是蘭陵王的破陣子呢。”吉先生當下頷首,李沉舟拉瞭張紫檀木凳子叫他坐下瞭,又去攙扶湯老太爺和湯老頭父子落坐。
這時戲正演到瞭“大面”。“大面”又叫做“代面”,演的是北齊蘭陵王,文才武略,驍勇善戰,但容貌秀美若女子,因恐不足以威敵,乃刻木作假面,常著之以臨陣。曾破周師於金清城下,勇冠三軍,齊人壯之而作此舞,以模擬其指麾擊刺之狀,世稱“蘭陵王入陣曲”,在唐時已盛行。戲者戴著可怕的大面具,身著紫衣,揮金妝刀,執鞭而舞。
這時臺上的人,舞得正是激烈,隨著交集的樂音,而且上盤旋著振翅欲翔一般的龍蛇,劇烈地旋轉著。李沉舟微笑地看著。這時“蘭陵王”忽地一個縱身,半空翻七個筋鬥,人人一齊喝得一聲彩。
這時鞠秀山匆匆走瞭過來。鞠秀山是“權力幫”中“八大天王”中的“水王”。“八大天王”中,“鬼王”陰公死於浣花溪中,“蛇王”老少死於伏虎寺中,“劍王”屈寒山歿於騎鶴鉆天坡上,“火王”祖金殿逝於峨眉山下,“人王”鄧玉平被殺於鴻門,“藥王”莫非冤浣花蕭傢喪命,“權力幫”中現隻剩下瞭“水王”與“刀王”。
鞠秀山在權力幫是個儒生。權力幫雖是武林幫派,但也亟需文藻之士、才識博洽的人來應付些事理。幫裡交給鞠秀山的差事,無不一一辦理得妥妥貼貼。日久之後,立瞭無數小功,又不以自居。李沉舟知道瞭,便派他一些大差事,凡事交在鞠秀山手上,無不治理得一清二楚,又快又妥。但此人行蹤神秘,常無故不在,啟人疑竇。李沉舟便派給他極棘手的事,來考驗他,鞠秀山雖遇兇險,但依然處理得穩穩當當。李沉舟萬般考較他後,試出此人任勞任怨,克勤克儉,而且諄諄諫言,耿耿忠心,便提升他為“八大天王”中的“水王”。
李沉舟知這鞠秀山向來穩重淡泊,遇事精明強幹,而今見他手持一物,腳步稍有些倉急,知發生瞭事兒,當下問:“什麼事?”鞠秀山道:“人頭。”李沉舟一皺眉,遂又展開,問:“什麼人頭?”
鞠秀山用身背擋住瞭其他人的視線,打開那佈包的結,張開來湊近李沉舟,李沉舟一看,又一蹙眉道:“‘虎婆’?”鞠秀山道:“是”
“獅公虎婆”與“長天五劍”,俱是“權力幫”的要將,當日“五龍亭”、“古嚴關”、“海山門”之役,這七人均有參加,而且舉足輕重。而今“獅公虎婆”中,“虎婆”
首級在此,李沉舟也不禁要鎖緊雙眉。換作往昔權力幫自是賠得起,但這些年來,權力幫損兵折將無算,連對朱大天王的攻勢,都得改為自保,易反攻為守,步步為營,對蕭秋水那一夥人也以連橫而非對立,權力幫處境之窘迫,可想而知。
李沉舟當下問道:“她怎麼死的?”鞠秀山道:“今日是‘獅公虎婆’輪值,她的屍首是被送來的。”李沉舟問:“送來的人呢?”鞠秀山道:“死瞭。”李沉舟問:“怎會死瞭?”
鞠秀山道:“送這顆頭顱來的人,早已被逼服毒,人頭一送到我手裡,立即就死瞭。”
李沉舟道:“那對方斷無可能為瞭送這顆死人的頭,而費如此周章。”
鞠秀山道:“是。”
李沉舟目光閃動,道:“那麼這顆人頭定必有問題瞭。”
鞠秀山道:“是有問題。”
李沉舟問:“什麼問題?”
鞠秀山用五隻手指,輕罩住那“虎婆”的頭蓋骨,道:“這頭殼曾給人用刀整個小心地剜去,然後掏出裡面的東西,而塞入炸藥,接縫得極其巧妙,若不留心,很難發覺得到。”
李沉舟沉吟道:“這炸藥能不能自燃?”
鞠秀山立刻搖首:“不能。”
李沉舟道:“那麼敵人之所以殺“虎婆’,是為瞭將她的頭內安置炸藥,這塞滿炸藥的人頭,當然是為瞭炸死我……”目光射向鞠秀山。
鞠秀山垂首道:“是。”
李沉舟笑瞭一笑,道:“你以為那安排這道毒計的人,會在什麼時候下手?”
鞠秀山道:“現在。”
就在這時,那戲臺上飄飛倏忽的“蘭陵王”,呼地鬥然翻出,縱刀斜削,金刀耀日,一剎那間,下瞭七記殺手。
同時間,左邊的吉先生,秤錘忽然點打而出,疾戮李沉舟後心七大要穴!
同一瞬間,右邊的湯老太爺,白花花的胡子變作鞭子,“督”地迎頭鞭下,左手“大韋陀手”,右手“小金剛拳”,雙鋒貫耳,連環打出!
這剎那,直如電光石火,李沉舟驀地不見瞭。
他已閃到瞭臺上,那手握赤金鞭,執持紫金刀的“蘭陵王”,與他正鬥在一起,隻見人影倏忽,如兩隻大鳥般此起彼落,看戲的人,無不因變起非常,愕然立起。
他們站起來的時候,湯老太爺已倒瞭下來。湯老太爺的招數,突然打空的時候,便等於全打向吉先生。吉先生居然以秤錘一一化解,但就在此時,他已發覺自己背後已多瞭一人。
湯老太爺狂嚎回身,尚未出手,那人已一刀刺中瞭他的心窩。正中心房,那人飄然身退,湯老太爺倒瞭,喘息,神情又回到那病骨支離、老邁不堪,湯老頭兒這時俯伏過去,哭道:
“爹,你……”泣不成聲。那青衣羅帽的青年雙手放入袖內,也不為已甚。
吉先生的武功比湯老太爺要好。他化解瞭湯老太爺的一輪急攻後,再要覓路而逃,已來不及,這時他可一點醉態也沒有瞭,在鞠秀山的一雙如水長袖下,失盡瞭先手,錘秤也丟飛瞭。
鞠秀山的武功,一如“道德經”中的“兵強則滅,木強則折。堅強委下,柔弱處上。”
吉先生左沖右突,仍然沖不出鞠秀山掌影籠罩之下,忽地“水王”將袖一卷,聲勢轉弱為強,如一張大鐵帚般迎面掃瞭過去。
吉先生見來勢如此盛強,忙拍出雙掌,想借勢後縱,並乘機逃遁,忽覺來勢陡緩,又化強為弱,水袖舒展,竟在他手中塞瞭一物。
這時吉先生的雙掌,正全力一擊,手中忽多瞭件東西,吉先生情急間翻腕亮爪,自然送出內勁,“波”地一聲,那事物被他捏穿,“轟”地一聲,火石硝煙,吉先生慘嘶而倒。
他抓的正是“虎婆”的人頭。
“蘭陵王”的刀光,耀眼生花,顏色奪目的戲服燦燦閃亮,三人之中,他的武功比吉先生還強十倍。他初隻求打中頭顱,引起爆炸,與李沉舟同歸於盡,但李沉舟一上來就把他迫回臺上,使他遠離瞭炸藥。他隻好再求其次,想要傷敵,一上來就變瞭七八種武功,卻連李沉舟的衣袂都沒法沾到。最後隻求得脫,但李沉舟身形東倏西忽,“蘭陵王”金刀霍霍,闖瞭十次,被化解瞭十次。
“蘭陵王”長嘆一聲,回刀自刎,李沉舟輕哼一聲,身影一閃,一出指,“嗤”地破空射出,擊中他腕後三寸處的“會宗穴”,“蘭陵王”金刀嗆然落地。
“蘭陵王”大喝一聲,舞服上的金飾一齊急響,他人如大鳥般躍起,平飛掠出,掠到瞭一柱擎天的旗桿上,輕輕一點,宛似飛燕在天空一折,又掠瞭出去。
這輕功簡直令人瞠目:但他掠出去的身子,卻幾乎撞到李沉舟!
天空那麼闊,他竟撞上李沉舟。
“蘭陵王”一咬牙,身未回,身形卻“味”地倒飛而出,宛若流星,斜掛縱落,在雞蛋花樹丫上一點,又疾地沖天而起,這次去勢,比剛才更道勁急,他的舞服在驕陽下映耀,猶如孔雀開屏,破空而去。
可是天空那麼大,李沉舟仍是在前面的路上等著他。
就在這時,“蘭陵王”的身子遽然急旋起來,這急旋之際,他繭綢長袍,竟然冒出一般白茫茫的濃煙來。
所有的人都怕那煙有毒,捂住瞭鼻子,“蘭陵王”越旋越急,白煙也愈來愈濃,並發出啪啪火花,在濃煙之中,一倏淡淡的人影破空斜裡射出。
他那令人神馳目眩的衣服,已置於地上,他的人著瞭一套窄身短打,急掠而出——就像壁虎逃避敵人留下瞭斷尾,來吸引住敵人的註意——他的身法快如鬼魅。
李沉舟躍開,靜靜地說:“慕容若容,敗瞭便敗瞭,你不該逃走的。”
這時“蘭陵王”的身子已躍上瞭圍墻,陡地一頓,在輕輕柳梢彎稍稍遲疑一下終於躍落,李沉舟輕輕嘆瞭一口氣。
忽地一人自圍墻外升起,倒落回墻瓦上,怔在當堂,背向眾人,隻聽圍墻上有人說:
“是的,你不該逃走。”
那去而復返的是“蘭陵王”,他仰天倒下,跌落到墻內來,咽喉如噴泉一般湧冒著鮮血,喉嚨格格有聲,在臉具後睜大瞭眼睛,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他一落下,恰好來瞭一陣風,那柳絲在圍墻外點頭也似的,這時圍墻上便飄來瞭一個人,身著青衫文士中,正在用一條潔白的手帕,抹揩自己的手,臉上帶瞭個淡淡的微笑,是柳隨風。
李沉舟沒有再說什麼,他蹲下來,俯視湯老太爺的傷勢。湯老太爺的傷當然是沒救瞭。
他一面咳,一面咯血,一面掙紮起來,來握李沉舟的手。李沉舟伸手讓他握住瞭,湯老太爺展開瞭一個安慰的微笑,李沉舟用另一隻手掌拍拍他的手背,露出理解的眼光。
湯老太爺大口大口地喘息一會,道:“…好……幫主您座下‘刀……王……’……他的刀法又進步瞭。”
殺他的人便是“刀王”。“刀王”兆秋息靜靜地在一旁看著,沒有作響。湯老太爺嘴角不斷溢出血來,已神衰力竭,支撐不住,猶自問道:“你……殺我的是……什麼刀?”
兆秋息殺人,每殺一人,即換一刀,天下聞名,隻聽他道:“是清臣守節刀。”湯老太爺聽得一震,緊闔雙目,竟淌下兩行清淚來。
原來唐開元天寶年間,安祿山反於范陽,擇兵南下,西進潼關,顏皋卿與弟真卿兩兄弟起兵勤王,舉事響應,以號召勤王有功,加禦史大夫:未幾河推凡十六郡,重歸唐室。後常山城破被俘,安祿山擒之,因曾對他禮遇有加,痛斥之:“何負汝而反耶?”皋卿正氣凜然的罵道:“我為國討賊,恨不能斬汝!”安祿山怒極,便將顏皋卿和幼子顏誕、侄子顏詡,一同肢解處死。
顏真卿便是皋卿之弟,寫得一手好字,又是一門忠烈,官拜太子太師。玄宗曾嘆其二十四郡縣無一忠臣,得真卿奏章,大喜曰:“朕不識真卿作何狀,乃能如是!”李希烈兵變,宰相盧相因畏憚真卿剛正清廉,欲借刀除之,乃建議真卿去汝州安撫,李希烈掘坑於廷,脅以為相。真卿叱之日:“汝知有罵安祿山而死者顏皋卿乎?乃吾兄也。吾年近八十,位至太師,知守節而死,豈受誘脅?”卒被害,顏真卿字清臣,這“清臣守節刀”是德宗追念他的忠節而鑄的。
湯老太爺知自己乃喪生在這柄刀下,潛然淚下,湯老頭子悲聲泣道:“爹爹,幫主待我們闔傢恩厚,你又何苦如此做…”
湯老太爺勉力嗡動嘴唇,苦笑道:“孩兒,我這般做,確是喪盡天良,全無心肝……但慕容傢……慕容世傢對我們先人,有過活命之德,再造之恩……有恩,豈能不報……”湯老頭哭道:“可是幫主對我們傢也有恩呀……”湯老太爺溘然道:“那是後……後來的事……”說到這裡,目光渙散,已眼見不活瞭。
李沉舟接去他的手,一字一句地道:“你放心去吧。今日的事,不會向你後人追究。”
湯老太爺聽瞭這一句話後,才算放瞭心,便咽瞭氣。湯老頭搶天呼地,嚎啕大哭,李沉舟拍瞭拍他肩膀,站瞭起來,這時煙霧已散盡,幫中的人,早已在這頃刻間不慌不亂地離開瞭場地。戲臺上隻剩下瞭幾個人:李沉舟、兆秋息、柳隨風、鞠秀山和痛哭中的湯老頭,以及湯老太爺、吉先生、“蘭陵王”的屍體。戲臺上空蕩蕩。
李沉舟問:“他真的是慕容若容?”
青衫人點點頭,走過去,把“蘭陵王”的面具解下,現出一張極端清秀的臉孔。
李沉舟端詳瞭一陣,道:“相貌是跟傳說相像,但像,並非就確實是他。”說罷看著青衫人,似要等他回答。
“是他。”青衫人道:“慕容世傢有三絕,‘銀針金縷拂穴手,其人其道還其身’。”
他說著慢慢張開手掌,食、中、無名尾指,夾住一枚五寸一分見長的細針,在陽光映照下亮晃晃是一陣光芒,李沉舟點點頭道:“是‘慕容銀針’。”青衫人淡淡一笑道:“我差點也接不瞭。”李沉舟一笑道:“連江南柳五也差些兒沒接住的,當然就是‘慕容神針’瞭。”青衫人道:
“既是‘慕容神針,那這人若不是慕容世情,就是慕容若容或慕容小意瞭。”青衫人柳五笑瞭一笑,又道:“慕容小意是女的,慕容世情……他若來瞭,死的恐怕是我。”
李沉舟頷首道:“那他確是慕容若容瞭。”微唱一下又道:“可惜。慕容若容驚才羨艷,威震天南,今番卻喪命於此。”李沉舟看著地上的屍首,又說瞭一句:
“可惜。”
鞠秀山忽道:“幫主,他們在幫中隱伏瞭那麼多年,為的就是這麼一擊?”
李沉舟道:“昔懷一飯之恩,不惜吞炭紋身,毀容燔發,隻待一擊,要成大事,犧牲是免不瞭的。隻借他們這志在必得的二擊,委實討不瞭好,全軍盡沒,亦未免太令人惋瞭。”
柳五柳隨風忽問道:“老大是怎樣看出他們要出手的?”李沉舟一哂道:“其實也沒什麼、慕容若容演的‘蘭陵王’,技藝很高,而且一身武功,無論怎樣假裝,都是假裝不來的,秀山這時拿那裝炸藥的人頭給我,我問起知道這炸藥須力擊才致爆炸,那這些伏兵顯然都是為瞭殺我……”
李沉舟笑瞭一笑,又道:“他們不該找輕身功夫那麼好的人來飾演動作如許頻繁的角色……隻不知道,安排演戲的人,向來細心、今日竟教人混瞭進來也不知!”
原來“權力幫”中,每一組人事都分得極其周密,接待有接待的,稽查有稽查的,甚至跟蹤有跟蹤的,殺人有殺人的。諸如廚子,不但手藝高明,而且善於分辨毒藥,所以若有人在萊中下毒,根本就不容易;至於今日居然教人冒充瞭“蘭陵王”的戲子上來,確是不可能的事。
這時一人奔瞭過來,雙手向李沉舟遞上一面密封,李沉舟隨手拆開,道:“原先的‘蘭陵王’角阿忽雷,三天前遭人勒斃……這下可好,沒得查瞭。”原來“蘭陵王”一發動,局面一受制,幫裡即有人緊急勘查“蘭陵王”的底細,卻發現原先演“蘭陵王”的阿忽雷,早已被殺多日。
柳隨風悠然道:“上個月前老大要‘屠龍屠虎’打聽的事,不知消息如何?”李沉舟道:“‘屠龍屠虎’,已經死瞭。”
柳隨風訝然道:“已經死瞭?”“屠龍屠虎”為當日“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千手人魔”屠滾之子,兩人武功兇狠霸道,猶在其父之上,而今竟都死瞭,連柳隨風都微微有些震訝。
李沉舟道:“不但他倆死瞭,連我們派去川中唐門臥底的‘不回刀’杜林,在慕容傢做奸細的‘鐵腳老李’,都先後遭瞭殃。柳隨風聽著聽著,詫異之色卻是愈濃。
原來這些日子以來,“權力幫”給蕭秋水等一般抗力,摧毀過半,剩下的又與“朱大天王”抗衡,聲勢大減,實力漸弱,江湖上道消魔長,此消彼長,總是輪個沒完。“權力幫”
日下仍是“天下第一大幫”,除“朱大天王”勢力及“神州結義”外,確也無其他勢力可與之相頡頏的。
“蜀中唐門”隱伏於川中;近數十年來,隻要弟子出來行走江湖,必人才超卓,幹出一番轟動的大事來,“即墨”墨傢,自成組織,紀律甚嚴,我行我素,頗有野心。“神州結義”一脈,原予“權力幫”最巨打擊,但蕭秋水與李沉舟在峨眉金頂一見如故,並且砥志抗金,所以反而抵消瞭彼此的戰禍。
蕭秋水跟他的弟兄正矢志杭金,轉戰於疆場之上,李沉舟亦派人參戰,也從此得調養之機。“朱大天王”一股怎能容讓“權力幫”恢復,所以攻勢更是頻急。
這年間,“朱大天王”的“七大長老”和“權力幫”的“四大護法”,全皆在燕狂徒或峨眉山之役中戰死,朱大天王的“三英四棍·五劍六掌·雙神君”,也隻剩下瞭斷門、閃電、騰雷三劍叟以及雍希羽之“柔水神君”,至於“權力幫”,傷亡更重,八大天王”中,僅剩下瞭“水王”和“刀王”,“十九人魔”中,隻剩下瞭“無名神魔”、“神拳天魔”、“一洞神魔”、“血影魔僧”、“快刀天魔”五人,“雙翅·一殺·三鳳凰”中,隻有“藍鳳凰”高似蘭與“紅鳳凰”宋明珠還活著。
饒是如此,“權力幫”還有李沉舟、趙師容和柳隨風三大巨頭、雖是幫威衰靡,版圖日蹩,但聲勢武功,非但別幫他派無可強項,就連“朱大天王”,相映下也黯然失色。
而“不回刀”杜林是“快刀天魔”杜絕的兒子,刀法端的非同小可,早在唐門臥底,卻無緣無故叫人識穿瞭,殺瞭尚不知曉。“鐵腳老李”系已故的“飛腿天魔”顧環青的師弟,武功直追顧環青,卻也叫人看穿瞭,死於慕容世傢之中,柳隨風微顯憂色,又問:
“盛文隆呢?”
盛文隆外號“拳打腳踢”,是老拳師“神拳天魔”盛江北的嫡親兒子,在朱大天王麾下化名“宗以權”,潛伏已久,近日一直未有消息。李沉舟搖搖頭,道:“還是沒有訊息。”
柳隨風不禁問:“老大,您看,要不要將師容姊召回?”
李沉舟道:“師容隨蕭秋水抗金,這裡縱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分瞭她的心。”
柳隨風垂首道:“是。”
李沉舟道:“你心中想到瞭什麼事,無妨直言。”
柳隨風稍稍沉吟一下,即道:“以近日情勢而言,朱大天王、慕容世傢都有野心,唐、墨二傢,也有異動,恐怕日內就要出事,此刻幫中人少,再分出去抗敵,恐為不智……”
李沉舟考慮瞭一下,忽然豁然一笑道:“老五,咱們昔日也曾隻有七個人……後來更隻剩下瞭兩個人,也沒怕過,今日怎麼啦?”
柳隨風也隨著微笑,但仍微有怔忡之色。李沉舟看在眼裡,道:“你莫要過分操心。朱大天王從前扳不倒我,現在也扳我不倒。唐門實力隱伏,倒是危險。墨傢子弟,綽厲取死,但有唐門牽制,諒無大礙。”
柳隨風道:“但蕭秋水一股,殺我幫中人實眾,若不趁此滅之,任由其坐大,恐有將來之患。”
李沉舟沉思瞭一下,說:“蕭秋水赤手空拳,全仗信義二字打天下,他的際遇是好,但我不能殺他。他確確實實在抗金,國難當前,一切私怨都應當放下,我們不但不應在此際分他的心,更該助他一臂之力才是。何況蕭秋水真個是全力以赴,復國殺賊,並非乘機擴張實力,我們在此時夾擊他,必貽笑天下,萬萬不可。”李沉舟笑瞭一笑,眼神裡又有一層似有似無的倦色:
“如果是我看走瞭眼,就算他日蕭秋水更恁威風,我也認瞭。”
柳隨風蹙眉不語。李沉舟善於鑒貌察色,當即道:“怎麼,你還有話說麼?”
柳隨風答:“是。”
李沉舟道:“無妨直言。”
柳隨風遲疑瞭一下,李沉舟知其必有極難啟口之事,叫道:“老五。”
柳隨風微微一顫,應道:“在。”李沉舟更看出他是滿懷心事,於是道:“老五,你跟我闖蕩江湖數十年,連師容未來前你就到瞭,有什麼話兒不可說的,除非你不把我當哥哥瞭。”
柳隨風懾懦道:“老大如此說,折煞小弟,隻是……隻是這事……這事跟師容姊有關……”
李沉舟臉色一沉道:“是她的也可以直說!別婆婆媽媽的,羅嗦什麼!”
柳隨風一顫,終於道:“…我聽外人傳聞,……師容姊近年來跟蕭少將軍東征西伐……
宛若情侶……隻怕他們……他們已……”
這幾句話下來,連兆秋息和鞠秀山都變瞭臉色。隻見李沉舟默不著聲瞭好一會兒,臉色愈來愈沉,忽“哈哈”一聲,大笑起來。
笑瞭一陣,見柳隨風臉色有些惴惴,便收瞭聲,說:“老五,江湖上的人長瞭嘴巴,有什麼不可說的?你也是大風大浪過來的人,怎麼連這點都勘不破?”
柳隨風忍瞭忍,還是禁不住要說:“可是這回事盛傳得很厲寄,恐怕不是空穴來風……”他說著,知道李沉舟不會相信,不禁有些激動,一條青筋,橫在他額空上問瞭問:
“老大,還是查查的好,免得受瞭欺還不知道。”
李沉舟忽然一閃身,到瞭柳隨風身前,一揚手,眾人都吃瞭一驚,李沉舟的出手何等之快,手已搭到瞭柳隨風的肩膊,柳隨風卻連眼睛都未多霎一下,李沉舟用手拍瞭拍他的肩膀,兆秋息和鞠秀山這才算松瞭一口氣,李沉舟道:
“你提醒得好。不過第一,蕭秋水不是這樣的人;第二,師容我信得過;第三……就算他們在出生入死的征戰中作出茍且的事,也是相濡以沐,隻要心沒有變,作出這些事,我不介意。”然後他以手按著柳隨風的肩膊,一雙眼睛如一柄錘煉淬厲的劍,看著他,慎察地問:“你懂瞭沒?”
柳隨風以上齒咬咬下唇,隔瞭半晌,道:“懂。”李沉舟放下瞭手,舒瞭一口氣,道:
“你們都出去吧。”兆秋息、鞠秀山、柳隨風以及湯老頭子,霎時間清理瞭地上的屍首,退瞭出去。
李幫主說“都出去”時,便沒有人能留在他身邊,任誰都不能夠。
李沉舟待他們都離瞭之後,仍站在原來的地方。這地方原是他閃身過來去拍柳隨風肩膀的所在。現在柳隨風已不在,適才在他身形一晃之際,柳隨風如果閃躲,他說不定會真的出瞭手。可是柳隨風卻連眼睛都沒有多眨一下。
所以他也沒有出手。
從來沒有人能在他面前講趙師容的壞話,從來沒有。他與趙師容自相識起迄今;武林中無不目為“隻羨鴛鴦不羨仙”趙師容不但武功、智謀、組織、辦事都有過人之能,而且從來知道自己的份位,不以自己才藝有所逾越,隻一心造成李沉舟的霸業;跟趙師容在一起,決不會跟弟兄疏遠,或耽迷於美色,或消磨瞭壯志。趙師容,不但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的妹子,更是他的好助手。
趙師容從未出過錯,所以沒有人能說她的壞話。
李沉舟隔瞭良久,緩步踱瞭起來。當他離開他原先站立的地方時,青石板上,兩道深深的履印,嵌瞭進去。
剛才的話,已激起他心中萬丈波濤,但他不動聲色,硬生生壓瞭下去,那真氣到瞭腳下,竟將石板踩得深陷進去。
——師容,究竟是不是?
他腦海裡浮現瞭蕭秋水劍氣縱橫,有王者風貌的樣子…又想起瞭那巧笑倩兮的趙師容他竭力甩瞭甩頭,心裡一個聲音在喊著:不會的,不會的…
——要真的是,師容,你無需瞞我。
這院子深遠,李沉舟踱過那戲臺側畔,回首望去,隻見一列列、一排排的座椅空空,人都去瞭,隻留下一地紙屑、瓜子殼等物。他看瞭心裡愴然若失,繼續往院子裡走過去。
他愈走進去、花樹花葉愈蔭濃。他一路上蕭索地走。走到一叢叢一簇簇的黃花爬滿瞭的地方,稍稍停下來,想到往日趙師容曾在這裡,與他相嬉。這地方沒他允許,誰也不能進來,也誰都進不來。他就跟她鬧著,在樹濃蔭處,兩情纏綣。後來趙師容翻過身來,以手支額,發上都是草葉,癡然出神。
那時暮陽金澄亮的一顆,墜懸在海空那邊,照得她側臉金紅瞭輪廓,李沉舟看得心裡喜歡,忍不住說:“你好美。”趙師容隻是癡癡地凝視那遠處,李沉舟也隨而註目過去,趙師容在晚霞裡伸出瞭手,說:“你看,花好漂亮。”
李沉舟隻見那牽牛花的色澤在夕陽裡滲進殷紅一抹,卻見趙師容側臉挽高舍的臉蛋兒,竟比花還柔勻,心中憐惜無限,便親瞭一親。趙師容淡淡一笑,兩人就要相昵,忽見花架上有一雙黃雀,你躍過來,我躍過去,振翅比翼翔瞭回去,又追逐回來,落在花間上,吱吱卿卿,煞是親蜜的樣子。
趙師容嫵媚一笑道:“你是它,我是它,它們是我們兩個。”李沉舟笑道:“我們兩個臟鬼……”說著又胳肢她,摟著她在草地上打滾。
這時忽飛來瞭一隻長紅色長嘴藍頂的美麗小鳥,那母的小黃雀,就飛開瞭,跟那紅嘴鳥在一起,開始上下飛翔,吱啾莫已,到瞭後來,甚是親蜜,那雄的黃雀立在一旁,甚是沮喪的樣子。趙師容見瞭,撇著嘴道:“我才不是它哩。”
說時那雄黃雀忽然掠起,直往地上重重一摔,撞在石上,迸出瞭腦漿,竟自死瞭。李沉舟、趙師容都吃瞭一驚,未料到那雄雀竟如此烈性,都來不及阻止。那雌雀竟自與紅嘴鳥飛瞭。
李沉舟心中恙然大怒,心忖:這小鳥兒天性如此薄情,不如殺瞭!當下拾瞭一粒石子,道:“待我將它殺瞭。”趙師容側首問他:“殺瞭誰?母雀還是紅嘴鳥?”李沉舟見趙師容在夕陽中臉紅得像秋天最美麗的顏色,又柔和無比,竟自癡瞭,怔瞭一下,才道:“兩隻都殺。”可是說著話時,兩隻鳥兒都飛走瞭,隻剩下黃色雄雀的屍體。
李沉舟這時想起來,心中一陣惆然。
這時他已走到林子裡一棵紫檀樹下,重重地踏瞭三腳,隻有軋軋之聲,不遠處一棵極大的銀葉板根,其根部緩慢裂瞭一個大洞,裡面有一個身段窈窕的紅衫人,一聳肩就躍瞭上來。
這人艷若桃李,杏腮含春,正是“紅衣”宋明珠。宋明珠自從在丹霞山一役,巧戰“別人流淚他傷心”邵流淚,重創瞭他後,自己也被打下深崖,與蕭秋水有過一段夙緣。
她依然是紅衣勁裝,黑腰帶黑靴鞋,眼睛像明珠一般的亮。
宋明珠躍上來,道:“宋明珠拜見幫主……”
李沉舟第一句就問:“小藍回來瞭沒有?”
宋明珠一愣,即道:“沒有。”忽又想起道:“但據‘長天五劍’自瞿塘捎來的訊息,高姊姊隻怕眼下就到。”
李沉舟嗯瞭一聲,又問:“你識得蕭秋水,他為人怎樣?”
宋明珠又是一呆,沒料到李沉舟會這樣問。李沉舟見她有些狐疑,即道:“你曾被朱大天王的長老邵流淚擊落山崖,被逼服‘陰極先丹’,蕭秋水也被迫食‘陽極先丹’,但你兩人都守禮始終,我都知道瞭。我問的是,蕭秋水的人,節制力、克抑之能如何?”
宋明珠一陣詫異,這事隻是她和蕭秋水的事,李沉舟如何得悉?她當下不敢再猶疑,說:“丹霞山之事,到最後仍不致壞瞭名節,當然是事有湊巧,掉落在‘草蟲’上,但由始至終,把持得住的,不是我,而是他。”宋明珠明艷如火,說到此處,在李沉舟澄澈的目光下,仍不免有些赧然。
李沉舟道:“那你心裡恨不恨蕭秋水?”
宋明珠用上齒咬瞭咬下唇,道:“恨。”遂而又搖瞭搖頭,道:“不恨。”
李沉舟問:“為什麼恨?為什麼不恨?”“三鳳凰”原是歸總管柳隨風所隸屬,李沉舟很少對她們溫言談笑,柳五則不然,柳五一生不對女子疾言厲色,如果他不喜歡那女子,他寧可殺瞭她,也不斥罵她。
宋明珠抬瞭抬眸,長睫毛顫瞭顫。她不明白今日李幫主怎麼會忽然問起她這些事情來,但是覺得眼前的人,如傢長一般親切,使她禁不住將一切都傾吐。
“我也不知道。隻覺得他在那時,不該太拘泥古板,心裡又很感謝他的拘禮。”宋明珠坦然說,“我自小闖蕩江湖,也經歷過些辛酸,武林人不是對我畏之如蛇蠍,便是圖非分之念……像蕭秋水這樣的人,確實很少,他……好像不是人。”
李沉舟揚眉微笑道:“哦?”
宋明珠忙道:“好像不似一個真的人,我總是以為活生生的人是有七情六欲的。”
李沉舟道:“也許他是因為唐方……”
宋明珠咬咬唇又說:“要是為瞭唐方,那更不應如此。在那種時候,又有什麼好怪罪的?蕭秋水和唐方是名滿江湖的愛侶,但咫尺天涯,始終未能在一起,這我也知道……唐方姑娘我沒見過,江湖俠侶,心胸絕不致如此狹窄,而我自己也不會自作多情到以為能取而代之……隻不過,唉,蕭秋水真不是人!”
李沉舟笑道:“或者是怕你不願意?”宋明珠抬頭看向李沉舟,掛瞭一個甜甜的笑意:
“我會不願意嗎?”
李沉舟避開瞭她的目光,道:“抑或是怕柳五知道?”
宋明珠笑得咭咭連聲,花枝亂顫,道:“幫主,他連您的虎威都敢攫,還畏懼什麼來著?”
李沉舟點瞭點頭,問道:“那你呢?你怕不怕?”
宋明珠一愕,問:“怕什麼?”
李沉舟道:“怕柳五知道。”
宋明珠低頭,低聲道:“他不知道的。”
李沉舟大笑道:“你以為他會不知道?”宋明珠錯愕抬頭,隻見李沉舟笑道:
“連我都知道的事,他很少有不知道的。”
宋明珠倏地變瞭臉色,李沉舟緊接著一句:“柳五的為人,你是知道的瞭。”
宋明珠緊抿著唇,點瞭點頭,好久以前,還有兩隻“鳳凰”。“金鳳凰”冷笑卿便因不聽他的話,忽給柳五下令抓起來剝光瞭衣服,當眾批判後活活淹死。“火鳳凰”水柔心因戀上武當派卓非凡,兩人打得火熱,不聽柳五勸告,柳隨風使一把火,燒毀瞭水柔心的容顏,水柔心憤而自殺。
宋明珠每當想起這些事兒,冷笑卿被淹死時的一頭濕發,慘白的雙頰……水柔心被燒的的臉疤,瘋狂的笑聲…便暗自惶栗。
李沉舟微笑再加瞭一句:“柳五不殺你,便很可能因為丹霞山那兒,你並沒有做出什麼對不起他的事兒。宋明珠聽得不住頷首,李沉舟又道:
“可是柳五的脾氣,你是知道的,他隨時改換一切態度……今天他不生氣的事,明兒他再想想,或許就會拂然大怒瞭。”
宋明珠又惴惴不安起來,李沉舟又說:“可是如果我去說情,或許他會礙在我面上,不會怎樣……”說到這裡,便止住不說瞭。
宋明珠顫聲問:“您……您要我怎樣?”
李沉舟正色道:“我不要你怎樣。首先,你是柳五的人,我問的話,你都可以不必答。
但是你現在有求於我,我可以向柳五說,不過,你先要回答我一個問題、做一件事。”
宋明珠考慮瞭一陣子,毅然道:“幫主,本來您有事相問,我勿無不言。”
李沉舟笑瞭一笑道:“可惜我問的就是柳五的事。假使…”李沉舟頓瞭一頓,一字一句地道:
“假使柳五要你殺瞭我,你殺不殺?”
宋明珠的臉色一時回不過來。這問題包含瞭三項:第一,柳隨風有沒有叫宋明珠殺他?
第二,柳五有沒有生過殺李沉舟之念?第三,要是有,宋明珠殺不殺?
宋明珠神色變幻瞭一會兒,李沉舟一直在看著她,在仔細看著她。宋明珠吸瞭一口氣,道:“五總管曾提起過。”
李沉舟一展眉,道:“提起過殺我的事?”
宋明珠默默點瞭點頭,臉色也恢復瞭紅潤,道:“是。五總管說,如果有一天,他要我殺你,從那時起,我便可以殺他瞭。”
李沉舟皺眉道:“為什麼?”
宋明珠盈盈望著他道:“他說,因為他那時候已不是人。”
李沉舟沉默半晌。輕輕嘆瞭口氣,他的嘆息如落葉一樣飄忽。“你有沒有聽過‘老伯’的故事?”
宋明珠搖搖頭,李沉舟道:“那是一個才子寫的故事。‘老伯’是幫會領袖,他跟:萬鵬幫’爭霸,起先占瞭上風,後來兒子、得力助手,都死於狙殺,他假裝被打得無法還手鬥其實暗中培養最後全力一擊:要攻陷‘萬鵬堡’。幫中可信賴的人,隻死剩律香川一人。他就在沒有出擊前將幫中一切交給他,卻不料交給瞭他之後,立即就遭到瞭律香川的暗算。原來最可怕的敵人不是對手,而是朋友。”李沉舟說到這裡,雙眼又有一種空漠的神情,平視宋明珠道:
“我今也可算也接近這種田地!所以我不能再疏忽,縱是最好的朋友,也要留意一些。”
宋明珠睫毛顫動,忽然問瞭一句:“幫主覺得五總管有嫌疑?”
李沉舟不答反問:“柳五知不知道我常找你們來聊天兒的事?”
宋明珠垂首道:“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李沉舟笑瞭,悠然望天:“他該知道的。”
宋明珠想瞭一會兒,問:“那您……您要我做的是什麼事?”
李沉舟輕聲道:“殺瞭我。”
宋明珠一驚,驚然道:“什麼?”
李沉舟淡淡笑道:“對。就是殺瞭我。”
宋明珠退瞭兩步,仍不敢相信李沉舟說的是真話:“您要我殺你……”
李沉舟微笑,陡掣出一柄金光熠熠的短刀,道:“對,你快殺瞭我。”
宋明珠訝駭莫已,囁嚅問:“為……為什麼……”
李沉舟道:“因為用這柄刀殺我,殺不死我;若真的有人用刀殺我,我就死瞭。”李沉舟見宋明珠疑竇叢生的樣子,知道她尚未明白,便笑道:
“我叫兩個人來,你便明白瞭。”
說著拍瞭兩下手掌。兩聲掌聲一過,一株高大的桐木後,閃出兩個人來。一人全身藍衣勁裝,身材高挑頎昂,如鐵騎風雲的大將軍,卻是清谷秀雅的女子。
宋明珠詫喚:“高妹姊!”
這女子便是“藍鳳凰”高似蘭,她身邊的人,黑佈蒙臉,身形看來甚是熟悉。
“宋明珠不禁問道:“你……你已回來瞭?”
高似蘭點點頭,李沉舟道:“她早已在三天前回來瞭,”轉身向高似蘭說:
“你告訴她盛文隆所探得的虛實吧。”
“是。”高似蘭應,即向宋明珠道:“盛文隆潛伏在朱大天王麾下已三年有餘,卻忽被瞧出身份,他逃瞭出來,而杜林和老李都死瞭。他逃出來時隻剩下一口氣,我去接應他時,遲去一步,他便給人幹掉瞭。他隻來得及告訴我幾句話……”
宋明珠睜大著眼睛聽下去,她知道這“幾句話”必有很大的幹系。用生命換來的話語,通常都是極珍貴的。果然高似蘭道:“盛文隆說:朱大天王、慕容世傢、唐門三方面都派出瞭殺手,要在幫中裡應外合,殺瞭……幫主。這“幫主”兩個字,原本就是“李沉舟”的名字,高似蘭當著李沉舟的臉,就算是轉敘,也有諱避。李沉舟接道:
“今日看戲的時候,已來瞭一批殺手。”
高似蘭似不知曉,哦瞭一聲。李沉舟道:“來的是慕容世傢的人,而且都是一流好手。”
高似蘭問:“是慕容小意?”李沉舟搖首道:“不是,是慕容若容。”高似蘭劍眉一揚,又問:“讓他逃瞭?”
李沉舟搖首,笑道:“一個也沒逃得瞭。”高似蘭柳眉一豎:慕容若容?”李沉舟道:
“也死瞭。柳五親手殺的。”
宋明珠杏目圓瞪,問:“所以您懷疑柳五殺人滅口?”李沉舟搖首道:“柳五手下,向難有活口,這不能疑他,但是還有唐門以及朱大天王的殺手要來……與其讓他們先動手,不如我先死瞭好些。”
宋明珠依然不解。李沉舟道:“我死後,權力幫的大權落在什麼人手上?”
床明珠不假思索便道:“師容姊。”
李沉舟道:“可是如果師容在河北一帶艱苦作戰呢?”
宋明珠想瞭想,道:“那就理應由五公子當傢。”
李沉舟道:“我死瞭以後,幫主就是他,朱大天王和唐門的人,以及那不為人知的內奸,如果要滅權力幫,就得先殺柳五,宋明珠雙目一陣亮:“我明白瞭,若無人殺五公子,五公子就是那內奸。”柳隨風在當年創幫七雄中排行第五,年輕瀟灑,位居總管,所以被稱為“五公子”或“柳總管”。
李沉舟笑瞭笑,沒有直接作答,宋明珠禁不住要問。“如果內奸不是柳五公子呢?”
高似蘭微笑道:“那五公子的處境就很危險瞭。”
宋明珠急切地道:是呀。”
李沉舟問:“柳五的處境為何會危險?”
宋明珠一愣,即答:“因為有人要殺他呀!”
李沉舟道:“所以隻要保護著他,或者說,監視著他,不管如何,那暗殺者,遲早都會出現。”
宋明珠恍然,道:“我明白瞭,我明白瞭……”忽又清然道:
“可是……可是您……您又怎能死去呢?”
李沉舟道:“所以便要你殺瞭我。”
宋明珠又茫然瞭起來。李沉舟道:“我殺瞭我。”他指住那蒙面人,然後又指住自己,一字一句道:
“我的英魂才能回來保護或者監視柳五”
高似蘭把那人的面巾扯下。那人的樣子,竟和李沉舟長得一模一樣,不過目光癡呆,掛瞭一個笑嘻嘻的神情,宋明珠竟未見過世界上有如此相似的兩人,但精神氣質竟又如天淵之別!
李沉舟緩緩道:“他不似的地方,如果死瞭,就誰都看不出來瞭。”
死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木然的。或者說沒有表情。總之一個人死瞭,便失去瞭知覺、能力、武功、智力與感受,以及一切。
但真正有武功、才能、判斷、敏感、智慧的人,仍潛伏在幫中,在暗裡監視著一切。
宋明珠這才瞭解瞭李沉舟的用意。
隻聽李沉舟道:“這人天生癡呆,容貌和我相似,一當幫主的時候,就開始養他,將他養瞭好久,藏瞭起來,他要什麼便給他什麼,一生不愁吃、不愁住、不愁花用,他容貌有不妥的,便給他易整,到瞭今天,他長得和我幾乎一模一樣,他生存的享受,都有過瞭,但生命的意義,便是為我死,而我因他死而繼續活下去。”李沉舟頓瞭頓,繼續道:
“所以要你一劍,將我殺瞭。”
宋明珠瞠目道:“我為什麼要殺幫主?”卻見那酷似李沉舟的人:不知死之將至,依然嘻嘻傻笑,呆呆不已,心中不禁一陣發寒。她一生任性行事,視人命如草芥,所以才在丹霞山上,一上來就重傷瞭吳財,殺瞭勞九,而今見到這好似沒有腦袋過瞭半生的人,也不知怎地,竟有些悚然。
李沉舟道:“你殺瞭‘我’的理由是:蕭秋水和你在丹霞山的事;你將那顆‘陰極先丹’扣瞭起來。”
宋明珠退瞭一步,嘎聲道:“…您……您怎麼都知道?”
李沉舟平靜地笑道:“我怎會不知道?我知道你並非獨吞,而是給瞭柳五,柳五告訴你,這事不可張揚,是也不是?”
宋明珠低下瞭頭,花容慘淡。
李沉舟道:“柳五一向風流倜儻,他有多久沒理你們瞭?”
宋明珠知道在這幫主面前,是什麼都瞞不住的,當下用力咬下唇,道:“已經一年多瞭。”
李沉舟點頭哺哺道:“這可能便是那‘陰極先丹’之故。柳五雖功力深厚,天生穎悟,但‘陰極先丹’的威力,確要瞭他不少代價。”
宋明珠聽瞭,頭垂得更低。李沉舟補充道:“你便為瞭這個,畏罪拒抗,連同左常生,將我殺瞭……當然,以我功力,你們很難輕易殺得瞭我……”
高似蘭接道:“李幫主平日喜歡在這林中踱步,每次他都喜歡在這裡靜思默想幫裡的應對之策,你和我便匿伏在前葵樹下的機關裡,而左常生假裝拿飛鴿傳書稟報,三人一齊動手,殺瞭‘幫主’,由於幫主武功高強,所以左常生也死瞭…”
宋明珠問:“那……那高四姊又為何要弒幫主?”高似蘭是原存“五鳳凰”的老四,“血鳳凰”莫艷霞是大姊,“金鳳凰”冷笑卿是老二,“火鳳凰”水柔心是排行第三,“藍鳳凰”高似蘭居第四,“紅鳳凰”宋明珠則是老麼。
高似蘭淡淡地道:“因為我將梁鬥等人被擒之處告訴瞭蕭秋水,才致蕭秋水得上華山,使得上官、費二族互拼殆亡,蕭秋水的勢力因而坐大:我因怕幫主見罪,所以橫加殺手。”
宋明珠倒抽瞭一口涼氣,道:“那…左人魔又為何殺“幫主’?
高似蘭淡然道:“他真的是想殺幫主,所以他隻好死瞭。”
宋明珠睜大瞭圓眼,訝然道:“他……
高似蘭道:“他是朱大天王派來臥底的人,也臥瞭這許多年瞭。”
李沉舟道:“所以他殺瞭‘我’之後,隻好死。
宋明珠終於瞭解瞭這件事。但她還是有一事要問:“我們殺瞭‘幫主’,天下之大,哪還有路可走?”
李沉舟笑道:“你們跟著我,天下又怎會有絕路可走?”
宋明珠喜上眉梢,芳心喜悅地道:“我們……我們可以跟著幫主。“李沉舟道:“嗯。一起做一些替‘權力幫’剔濁揚清的事。”
高似蘭忽道:“隻不過這樣之後,幫主您就不得露面瞭。”
李沉舟道:“我當然不露面。我自小心裡就想,死瞭之後再復活,一切都是不是一樣?我在江湖上,做下瞭那麼多的事,有善的,有惡的,有人當我是恩公,有人叫我為奸賊,總之,就真是罪魁禍首,但也舉足輕重……我一直有個異想,想知道我死後,武林中對我是怎樣的評價?我死後,江湖會不會在風波詭譎中將我迅速忘懷,過瞭不久之後,便連新的一代也不知道我李沉舟來瞭?隻有我死,才能看出真心,訪得實在。今日你倆要來替我瞭這心願,隻要能順利找出元兇,日後定然有賞。
高似蘭和宋明珠拜道:“能為幫主效命,殊幸欣悅,怎能接受獎賞……,表面這樣說著,李沉舟心裡卻在悠然想到另一件事:師容,他心裡狂喊,也唯有這樣,才能試出你的真心瞭……要是你負瞭心,我就算抓拿到暗殺者,逮住瞭元兇,也難再世為人,而要永淪為鬼瞭……
他這般想著時,一人正從林外小心翼翼走瞭進來。這人長袍闊袖,但在他身上穿來,一點都沒有從容的樣子。高似蘭輕聲嘆道:
“左一洞在武林中出名的奸似鬼,今日卻要平白做瞭冤鬼。”
左常生一見李沉舟,慌忙作揖,李沉舟劈頭第一句就問他:
“朱大天王好。”
左常生臉色,登時大變。他還未來得及回話,李沉舟自懷中掏出一隻信鴿,遞瞭過去,左常生錯愕下雙手接過,然後宋明珠和高似蘭就同時出瞭手。
“一洞神魔”的肚子本是空的,有個大窟窿,但這下他連胸臆上也多瞭個窟洞。
“紅鳳凰”的臉姣心狠,“藍鳳凰”的冷艷無情,左常生這次就算有九條命,也逃不過這一擊;就算逃得過,又有什麼用呢?有李沉舟在。
李沉舟不在瞭。李沉舟的死訊傳出去的時候,全幫都震住瞭,有人以為是末日瞭,有人悲號當堂,茶飯不思,有人披白巾、戴麻孝、有淚痛哭、無淚泣血,有人兀自不肯相信。
柳五不是其中任一類。
他沒有哭,隻靜守李沉舟屍身旁,足足三天,三天後,有人見到他叩瞭九個頭,站起來時,額上冒血。然後他向旁邊的人下達瞭一道命令:
“向朱大天王投降。”
在四川、湖北兩省間,長江上遊之“三峽”,長七百裡,為行舟險地。
三峽之首——瞿塘峽上——有一艘吃飽瞭風的帆船,順流而下,航過時,忽然打起瞭一面熾紅的血旗,然後又升起瞭一面小小的白旗。
在旭陽照射下全色的江水晃漾,一座山頭上,有一人舉一黑色繡金龍的旗幟,招風晃瞭一晃,這道旗號立即一山飄過一山,一丘傳過一丘,一直傳到瞿塘峽上。
瞿塘峽有翻山越嶺,連綿十餘裡的山寨,一匹快馬,馬上的人,俯身幾乎貼在馬背上,幾乎同一條直線一般,舉著一面黑色繡金龍的大旗,沖入山寨中,馬蹄激起黃沙漫漫。
黃沙未落,那人已勒馬躍下平地,兩名大漢箭矢一般迎瞭上去、跟那大漢交頭接耳幾句,那兩人臉上都露喜色,返身往寨內奔去。那持旗幟的大漢這才有隙裕在那大木桶中打一大盆水,潑灑向臉上去,來減低他身上狂奔過後的燠熱。
那兩名大漢急奔,奔過瞭幾個哨崗,到瞭一個用黑色木條建築如鐵一般威風的寨前,便停下瞭,一個高瘦赤精大漢走出來,那兩名大漢俯耳過去,說瞭幾個字、這燒窯的赤膊漢臉上立時出現欣喜之色,雙目嘉許地看著兩人,用力在他們肩膀上一拍,返身就掠瞭進去。
他不知經過瞭多少道閘門,多少弄堂多少巷弄,忽在一處黑色窄門前止步,小心翼翼、恭恭謹謹地行近去,一個身著白衣、輕搖捂扇的文士,神色冷然的行瞭出來。
那燒窯工人模樣的人也湊過去,說瞭幾句話,那文士臉上,立時露出不敢置信的神色,那輕松平淡的容態,立即不見瞭,又追問瞭幾句,沉思瞭一下,揮手叫那漢子去,但臉上已掩抑不住狂喜之色。
他又沉吟瞭一陣,急將捂扇一合,快步踱入窄門。窄門一過,原來是一寬敞至極,簡直如平原一般的大殿,大殿上什麼置設都沒有,遠處有一張三十餘丈長的大理石桌子。桌子頂端,隻有一張椅子。椅子後面,有一道屏風。
屏風上繪有一隻欲飛九天、翼翔爪張的金龍。
那大廳十分寬敞,沒有門也沒戶,更沒有屋頂,陽光就直接自天空灑瞭進來,沒有任何東西能在這房子上面,除瞭日、月、星星、雲朵,偶爾的雨水和鳥。
那文士走進來時,腳步已禁不住為那喜悅而輕快起來。由於大廳太過闊大,以致那張奇長的桌子,不會讓入覺得過長。
那文士卻知道天下英豪到此地來聚議時,都得站著,隻有桌子那端的唯一一人,才有資格坐這唯一一張椅子,而且是坐著聽那些站著的人報告,這對於那些誠切稟報的人來說,已經是一件令他們夢寐以求的殊榮瞭。
可是那文士實在無法抑遏心裡的興奮,他每走近一步,臉上的狂喜之色就增多瞭一分。
他急急走去,忽聽一個聲音,來自他的頭頂。這聲音,他知道,是屏風後的人說的。
“什麼事?”
那文士聽得心頭一栗,忙道:“稟告天王,有喜事相報。”
這文士正是“柔水神君”雍希羽,他是“朱大天王”手下兩員大將之一。那聲音卻冷冷地道:“你為瞭一個息訊,在行走時大意到不得瞭,從你走過來的五十二步中,至少有四十七次可以供人一擊得手,可謂大意至極!”
雍希羽一聽,不由自己的淌出瞭冷汗,惶懼不已。那聲音才問:
“是什麼事?行近相告。”
這時屏風後走出一個矍鑠老叟,身著鐵色長袍,背負雙手,走瞭出來,正是朱順水。雍希羽慌忙走前一步,稽首下拜。
“叩見天王。”
朱順水一揮手道:“你說。”
雍希羽即道:“李沉舟死瞭。”
朱順水將頭一揚,目如厲電,瞧得雍希羽猛地一震,朱順水雙目如電碩一般掠過後,半晌,才一字一句問道:“消息確實?”
雍希羽拜伏道:“翔實。”
朱順水的神色不變,但眼神裡終於出現瞭一絲狂喜之色。他緩緩地站立起來,雖身材不甚高大,但精悍無比。他一站起來,雍希羽即垂手退過一旁去。
朱順水站瞭起來,嘴裡念念有詞,來回踱步,雍希羽知道朱大天王遇事喜歡來回踱步沉思,更不敢驚擾。朱順水踱瞭一會兒,便走入瞭屏風之裡。
待他再從屏風另一邊出來時,他已有瞭決定。他簡短地下令:
“柳五必然來降。但其實是假降。此令三十六分舵,七十二水道,假意受降,全面備戰。”
消息傳到墨傢子弟那裡時,墨傢子弟正隨大將劉鑄與會兵在順昌決戰。處處都有墨傢的子弟在磨劍撫刀,刀光映得墨傢人的臉上油然寒光。
墨夜雨聽完瞭消息,隻說瞭一句話:
“派十個精銳的去吊唁,若沒死,在靈樞上補一刀;如果死瞭,殺光他棺材旁邊的人。”
墨傢大弟子墨最沒有發問。但墨夜雨仿佛已瞧出他心裡所問。
“李沉舟若未死,則是等咱們去,咱們不能不去;李沉舟若死瞭,他的手下定沉不住氣,進攻咱們,咱們也非去不可。
墨夜雨說罷,走到中天皓月下,仰頭閉目沉思。他長長的影子映在地上,銀緞的披風如一隻大白蛾,披在他身上,從背後看去,他的雙眉竟長及須邊,額頂泛映著月色煞白。
墨最靜靜退瞭出去,沒有再說一句話。
他知道墨夜雨在臨大事時,喜獨自在天穹下佇立沉思,不容人相擾。
唐門唐君秋系蜀中唐門與俗世紅塵的總聯絡人。所有的唐門弟子,要出去闖蕩江湖之前,都得讓他審定過,或要通過他的考驗。
他在唐門二代子弟中排行老二,坐鎮中州,他離得雖遠,但一直是唐門的“咽喉”,要入唐門的人,不管是武林中人,不管是官宦、貨商,都得通過他的勢力。他在唐門,可算是主理外務的首席人物,跟主理內務的老大唐堯舜,俱是手執大權的人物。比起專門訓練高手與殺手的老三唐燈枝、老五唐君傷,可說是銖兩相較,各有千秋。
可是這次從唐門內堡派來的好手,一批又一批,如唐大、唐朋、唐柔、唐猛……都是有去無回——甚至連“唐門三少”的唐肥,也鎩羽而歸;而這次派出來的人,更是老五唐君傷的手上第一號人物——
唐宋。
唐宋來到瞭他的地盤,這事連唐君秋都不敢怠慢。唐門高手,一旦執起法來,是六親不認,甚至可以大義滅親。
唐君秋知道外面出瞭事。幾十年來暗中訓練的唐傢堡好手,已逐個遣出,有重要任務完成。他的兩個重要手下:唐本本和唐土土,也垂手待命。
他把這個近年來所聽得最轟動,但也最對唐傢堡有利的消息向他對面的白衣少年說瞭。
那少年卻不動容。
少年沉吟瞭半晌,輕輕呷瞭口茶,時已秋未,天氣微寒,他卻輕輕搖瞭搖折扇,然後又哼瞭個小調,唐君秋一直在等,等到瞭後來,這少年人居然似已睡去,手裡還有一下,沒一下的輕撥著扇子。
唐君秋感受到那微麼的一點點涼風——系從那扇子吹過少年的發襟再傳來的——唐君秋感到一陣陣莫名的憤怒。
若不是,若不是他知道這人就是唐宋——唐傢內堡的人搗什麼鬼,一個比一個更驕傲瞭?上次從這兒出來瞭一個唐朋,又傲又慢,出去還不是叫“權力幫”給殺瞭!
——難道這些人真當自己老瞭?
可是自己為唐門奮鬥掙紮幾十年,什麼陣仗沒見過?運籌帷幄,沖鋒陷陣,他哪樣未立過汗馬大功?居然叫這些‘內堂’訓練出來的小毛頭兒小覷瞭!
——可是怒歸怒,脾氣是發作不得的。
——自己這幾年來好女色,唐老太太已深深不喜,唐宋是唐老太太手邊紅人,更是得罪不得。
想起唐老太太,他就不禁機伶伶的打瞭一個寒噤。
庸宋這時忽然問:“你冷麼?”
唐君秋笑道:“大白天的,不冷。”
唐宋的眼,睜開瞭一絲窄縫,再問:不冷你為何打冷顫?”
唐君秋登時火起,但覺唐宋那睜開的一隙縫的眼內,卻如冷電一般地盯住他。唐君秋居然能按捺得下來,心想我畢竟是他伯父啊,闖蕩江湖也比他多,他敢怎麼樣?當下笑道:
“我發個抖兒,十六少也要查根究問麼?”
唐宋懶洋洋地道:“二伯父打顫,我不想問,不過二怕父要是因為念起老太太就起抖兒,恐怕老太大會不喜歡……”唐宋懶懶地笑瞭一笑又道:
“堡裡的唐朱,就是在做夢時憤然喚‘老太太’,就被唐老鴨處死瞭,這事你可知道?”
唐君秋臉色變瞭。唐老太太就是唐門當今最有權力的人,也是當今武林中最有權力的女人,唐老鴨就是她近身婢仆。唐君秋臉色變得快,復原得也快,他居然阿諛地笑道:
“是,是,十六少提點得是,我老不中用瞭,該多多學習……隻不知……”他說到這裡,故意不說下去,待唐宋追問。
誰料這十來二十幾的小夥子,居然一點都不急,一句都不問,起來輕輕呷口茶,又躺挨下去,打起盹來,唐君秋暗罵瞭一句:見鬼瞭!隻好徑自說下去:
“對於李沉舟的死,不知十六少有什麼打算?”
唐宋的眼球略為轉瞭一轉,有氣無力的問:“你呢?你有什麼看法?”
看法?這小子自己沒主見,要探聽我的底!好,看我的!“李沉舟死,柳隨風不能服眾,武功又不如人,正是一舉摧之的好時候。”
唐宋這時緩緩地,但完全地把眼睛睜開,他凝重地用手,將杯子端到唇邊,吸瞭一口,茶含在嘴裡,似在細細品茶,好一會才吞下,道:
“這消息不似權力幫的真正訊息。上次我叫你殺的權力幫臥底‘不回刀’,殺瞭沒有?
在旁的唐本本立即答:“殺瞭。”他說的時候垂在兩旁的兩隻手爪子緊瞭緊,他練瞭三十年的“鷹爪功”,隨時可以飛身掐死敵人,比暗器還有效,杜林就是死在他的一雙“鷹爪手”下。他向來都覺得自滿。
唐宋低叱瞭一句:“我沒問你!”
庸本本低頭道:“是。”
唐君秋忙道:“是唐本本將他殺瞭。”
唐宋道:“你可知道他殺得奇差無比麼?要不是他躍出窗口時著瞭我一記,他右腿內側中瞭我一枚木棉針,恐怕早讓他逃瞭。”
庸本本聽得全身抖瞭起來,原來他殺杜林的時候,已細察過周遭沒有人,卻讓“不回刀”杜林警覺,躍出潛逃,卻在窗口稍稍一頓,是以自己一擊得手。事後才發現,杜林的“氣海穴”有一枚繃針,卻不知是誰神出鬼沒般下手一原來竟是十六少!
唐土土見自己的拜把弟兄臉如死灰,身子發顫,不明所以,也不安起來;唐君秋帶這兩人已久,一見此情形,心裡已瞭然瞭八九分,當下調解道:
“阿本在唐傢堡,曾打下龍蟠虎踞的‘石頭城’,早歲曾在清涼山掃葉樓救過十六少的尊翁……燕子磯一帶的基業,都可以說是他打下的……”唐君秋說那麼多話,是為瞭借這些功績來保住唐本本的位置。庸本本在他手下,善解人意,近年來的美女,多半是由他跟貪官污吏勾結,才絡繹不斷的供應上來,另一個唐土土,可蠢笨得多瞭,連一句奉承的話兒也不會說。唐宋聽瞭,哦瞭一聲,向唐本本微笑道:“這些年來,辛苦你瞭。你在唐門‘外圍’,當什麼職位?”唐宋如此柔聲問。
唐本本受寵若驚,答道:“是二大爺的左刺史巡使……”。
唐宋笑道:“很好,現封你為正司馬……”唐本本大喜不過,正待致謝,唐宋又道:
“敕封謚號‘本贊公’。”
他說完這句話,唐君秋的臉色就變瞭。唐本本臉色卻沒變。他已死瞭。他的屍首正緩緩的倒下去。在他一旁的唐土土,整個人都愣住瞭,臉色如土。
唐宋卻笑道:“你很好,既不貪花,也不好色,更不阿諛奉承,老太太很瞧得起你……
他的位置,由你一並代瞭。”
唐君秋額角隱然冒汗。唐宋又呷瞭一口茶,在飲茶的時候,眼睛瞇得細細的,不知是觀察人,還是在品賞茶的滋味。
唐宋卻笑道:“權力幫那樁子事,絕不如此簡單,他既要我們知道李沉舟死瞭,咱們來個相應不理,以不變應萬變……何況,”他笑瞭笑,悠哉遊哉地道:“據說‘權力幫’中已有瞭我們唐傢最厲害的人,主掌瞭一切……”
唐君秋忙應:“是。”微抬眼望去,隻見唐宋又在輕搖折扇品茶,唐君秋驀然發覺,這少年人在飲茶、搖扇時,眼睛瞇成一條線,顯然都在想事情,也不知怎地,一股寒意,自腳跟底直冒上瞭心頭。
唐傢百數十年前也有一個陰毒、年輕而厲害的人物,叫做唐玉。他的故事已有武俠前輩精彩記傳,令人讀後猶有餘悸。昔年“唐傢堡”與“火鳳堂”一戰,死瞭不少人,但唐傢堡的實力依然屹立不動。
這百幾十年後,唐門三大年輕高手,除瞭唐肥重傷,不知去向外,唐宋和唐絕,都是令人聞名色變的人。唐宋冷毒,而且六親不認;外貌卻溫文儒雅。唐絕最絕,絕得連“唐門”也沒幾個知道他怎麼絕法。
慕容世情到瞭晚年,中年喪妻之後,最疼惜的是他的一對子女;他的兒子慕容若容,風流俊雅,才藻澎湧,悟性奇高,而且對彈詞說書唱戲,俱有心得,他天生頎俊,而且嗓子又好,不但隱然有其父之風,在劇藝舞技上,也有小成。
如果一定要找弱點,慕容若容隻有一個弱點:
“心高氣傲!”
“暗殺李沉舟”,這個意念,乃出自慕容若容本人,慕容世情並不知道。如果慕容世情知道瞭,定不會讓他去;他既愛惜這個聰明伶俐的兒子,更不想將潛伏在“權力幫”數十載的“伏兵”犧牲掉。
——李沉舟豈是如此輕易暗算得瞭的:
可是慕容若容去暗算他,慕容世傢與權力幫之結仇,來自慕容英之被殺。而慕容英之所以被殺,乃起自於權力幫與蕭秋水在烏江之役後、誤會有慕容世傢的人與役,一大世傢與一大門派,本已形成對立日顯,何況還有這等肇禍惡因!這導致瞭後來的慕容英雄為南宮世傢的“鴻門陣”所殺,而南宮世傢正是權力幫所指使的。,慕容若容年少氣盛,想闖出一番事業,於是隻身赴權力幫,狙殺李沉舟,突圍不成,反被柳隨風所殺。慕容若容再也沒有回到姑蘇去。
慕容世情是先聽悉兒子被殺的消息,過後三日,才傳來李沉舟死亡的訊息。
慕容世情當時在酒宴上聽得獨子喪命的消息。他的兩粒眼淚,滴在玻璃色酒杯裡,瞬即歡酒喧鬧如故,十分暢愉,一點也沒有哀傷之情。次日他到寒山寺去拜會一位老僧聽禪,聯袂到虎丘靈巖寺,邀遊瞭一日,到瞭第三日,偕一群碩學名儒,武林泰鬥,大宴於蘇州滄浪亭旁,宴至半筵,悉聞李沉舟斃命的消息。
慕容世情拍案大哭三聲,悲聲吭歌日:“昭昭素明月,輝光燭我床。憂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長!微風吹閨闊,羅帷白弧揚。攬衣曳長帶,展履下高堂,東西安所之?徘徊以訪惶。
春鳥向南飛,翩翩獨翱翔,悲聲命儔匹,哀鳴傷我腸,感物懷所思,沾涕忽霜裳。佇立吐高吟,舒憤訴穹蒼。”他一面吟哦悲唱,走到中庭,拭淚道:
“嗚呼!沉舟既死,世情何復生?逝我李沉舟,天下難尋敵手!你們明天就隨我去金陵拜祭他。”從此日起,便不酒不宴。全身縞素,絕少言笑。
慕容小意是慕容世情唯一的愛女。她早已收拾好行囊,指派瞭人選,隻待她父親的一聲令下,即可出發。她年初及笈,嬌癡無邪,清美絕倫,琴棋詩書畫,無一不精,她更精於的是,觀察辨識她父親的一喜一怒,所思所念,所以她知道她父親“赴金陵”的決定,早在三天前遊園、設宴、作樂、行酒的大熱鬧中,已籌劃好瞭的。
“赴金陵”不僅是一次吊喪,而是一次“行動”——慕容世傢對“權力幫”的一次總行動。
隨著劉鑄的節節勝利,嶽飛也大敗兀術於郾城,而且進兵迫到沛京四十五裡的朱仙鎮。
嶽飛在此戰以麻札長刀大破金兀術“拐子馬”,使南侵以來,所向皆克的“鐵浮圖”,被殺得屍橫遍野,片甲不留。
嶽飛在此役中威震華夷,其不許敗、隻許勝之兵,從他對於嶽雲的話“此戰必勝而復返否則先斬汝頭”可見一斑。他的軍隊部下王綱,以五十騎兵出陣嘗敵,王綱奮身先人,斬金將李朵悸童而返。金兵曾以潮水般的大陣,黃塵蔽天地湧殺而至,嶽飛身先士卒,躍馬出陣,開弓就射,連殺數將,嶽軍士氣倍增,無不以一當百,戰無不克。
嶽傢軍的驍將楊再興,以單槍匹馬沖入金軍,遍尋兀術不獲,槍挑數百人而返。又引兵數十人,在臨穎小商河遇金人伏兵,楊再興陷入敵陣,時蕭秋水一股民兵與武林義軍三百人來救,無奈金兵數百倍之多,而楊再興深陷敵陣,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殺得金兵人仰馬翻,當者披靡,但金兵人馬迭增,包圍重重,楊再興單槍匹馬,殺金兵二千餘人,斬萬戶、千戶、百戶長以上百餘人,英勇戰死。蕭秋水等也奮勇作戰,但營救無從,反被包圍,一幹轉戰經年、傷痕累累、飽歷風霜、忠肝義膽的武林豪傑,戰死的戰死,逃亡的逃亡,有受傷撤退的人,但無受傷生擒或投降的人。
蕭秋水負傷逃亡到莫愁湖時,曾捂著受傷的前胸,說過一句話:“我們的人,隻有生或死,沒有偷生或怕死。”說完這句話,鮮血已自他指縫溢出,他也“咕咯”一聲,翻落下馬來。
蕭秋水在莫愁湖倒下來的時候,嶽飛也一日內奉到十二道金牌,召令班師,這時韓世忠、張俊二路大軍,皆被撤回。嶽飛本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沿道皆有英雄高俠之士相勸諭,人民聞訊,更大失所望,扶老攜幼,滿山遍野地跟隨大軍起行,有的無告苦民竟攔住嶽飛馬頭,慟哭泣說:“我等頂香戴盆,運糧以迎王師,金人皆知。今日相公一去,我等無遺類矣。”
嶽飛仰天長嘆之餘,隻有嗟惋泣下,向東拜曰:“臣十年之功,廢於一旦,非臣不稱職,權臣秦檜實誤陛下也!”嶽飛終於紹興十年七月班師,金兀術一月後毀約南侵。嶽飛明知受秦檜所忌,用兵動眾,恢復疆宇,今日得之,明日失之,養寇殘民,無補國事,於是力請兵權,但其時金人分二路入侵,川陜淮西均告急,嶽飛一日奉十幾次詔命,援東救西,疲於奔命,不料這些禦札,一一都成為日後秦檜居臣誣告嶽飛撤兵謀叛的借口。時已十月,臨安府處處浮華,夜夜笙歌,稱臣納幣,求歡於敵,隻有乞和之心,焉有恢復之志?莫愁湖前,愁更愁。一個葛衣人癡坐在莫愁湖畔,夕陽晚霞,湖水清澈幽潔,湖面碧波蕩漾,湖上遠處,隱隱傳來采菱女子的悠悠歌聲。有關‘莫愁’的傳說,有好幾種,其中據唐書樂志雲:“莫愁樂者,出於石城樂。石城有女子名莫愁,善歌謠石城樂,和中後有忘愁聲,園有此歌。”古今樂錄也說:“莫愁樂亦名蠻樂,舊舞十六人、樂八人。”這是說,莫愁是位石城善歌謠的女子。
另一種傳說,是“莫愁郢州石城人”,即樂府清商西曲莫愁樂雲:“莫愁在何處?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兩漿,借送莫愁來。”
“聞歡下揚州,相送楚山頭,持手抱腰看,江水斷不流。”這裡的莫愁,是楚國的石城女子莫愁。
還有一種傳說,是據梁蕭衍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東流,洛陽女兒名莫愁”。這裡的莫愁,是位洛陽女子。
究竟莫愁是誰,誰是莫愁?已無人探究,這裡碧水接天,柳曳生姿的婆娑世界,便是莫愁湖。
這時夕照殘霞,涼風徐來,映照得碧波金嫩千點。遠處隨風傳來歌聲:“莫愁在何處?
莫愁在漢唐;漢唐不可挽,莫愁莫不愁。”
歌聲細微但細碎可人,如越嶺嘶秋之後,又帶著些微的優愁,蕩回人間來,那葛衣人抬眼望過去,隻見數艘小舟,翩翩來去,舟上水袖羅裙,輕聲曼妙。
這時有官模樣兒的幾個人,喝得七八分醉,邊唱邊肆聲談笑,順著莫愁湖的湖畔小亭石徑,大搖大擺的走來,一人“喀吐”一聲,一口沫痰,吐到湖裡去。
隻聽一人狎笑道:“那幾個小娘兒們不知在唱什麼情歌,咱們去找幾個來樂樂。”走在中央的官員笑得十分淫邪:“這比起宮中金粉。滋味兒可大大不同吧……”兩人相視怪笑起來,旁邊跟的侍衛和阿諛奉承之輩,也忙不迭賠出爆笑來。
那大官兒鷹鼻鷲目,高出人一個頭,但眉目間十分淫邪,旁的人全是宋官,敢情是前方寸步必爭,萬裡朱殷,生靈荼毒,民不聊生,後方卻主議和,對這些全國來的官兒,曲意奉迎,不惜將宋國民女,供其享樂,這跟戰火燎原中的殺擄奸淫,卻又是另一般哀涼。
一個侍衛見那金人對那些采菱女子動瞭心,忙招手大呼道:“喂,喂,過來,過來……
”那些女子聽不見,獨自唱和著,那金人打瞭一個酒呃,半蹲下身,當湖便溺起來,一面淫笑道:“你們聽,聽……”這些湖中女子的歌聲,悠揚動聽,原來是由一名女子唱,其他女子翩翩相和,舟影輕約的錯落在波心間,衣裙慷動,歌聲裊繞,可渭清幽已極。
那金人卻在此時,“嘩啦”一聲,吐瞭一地。那宋官來相扶,結果被吐得一身污穢,宋官皺瞭皺眉,卻不敢回避。這時那歌聲正唱到:“……有所思,乃在莫愁湖。何用問遺君,雙珠玳謂簪,用玉紹綜之。聞君有他心,拉雜摧燒之!當風揚其灰。從今以往,勿復相思!
相思與君絕。有所思!”那金人宋人繼續在調笑嘔吐,忽聽一人喝道:“別吵!”眾人一呆,連嘔吐也止住瞭,實想不出臨安府中有誰忒也膽大,竟敢喝止金朝樞密使以及“子皇帝”的高官大員的行樂?眾人望去,隻見一葛衣人,畔柳蹙眉而坐。一個侍衛操刀罵道:“你是哪座山頭上的蔥,敢在這兒大呼小叫,沒長眼睛瞧瞧,你傢的……”話未說完,啪地一響,已被打落湖去,落至一半,忽給那人一手抄住,隻聽那人喃喃道:“不可污瞭湖水。”又閃身將這侍衛捉瞭上來,用力扔去,呼地一聲,不知飛瞭幾丈遠,噗通一聲,也不知掉落到哪裡。
其他幾名侍衛、官員,紛紛高呼大喝,拔刀來砍,那人一手一個,瞬息間九個侍衛,全拋到不知哪裡去,落地之聲過後,便聲息全無,隻剩下那金朝使者和宋朝官兒,那宋朝官員嚇得魂不附體,屎滾尿流!
葛衣人一下摜一個,俟到他們兩人時,忽道:“殺你們污瞭我的手。”那金朝使者叱瞭一聲,踏前一步,一手扣擊下來,竟是“大力鷹爪手”!
那葛衣人伸手一刁,已化解來勢,那金人知生死關頭,爛打狂殺,拼死相搏,宋朝官員卻跪地求饒不已,但無論那金人如何截擊,葛衣人隻要提抬手足,即將之化解,而側耳傾聆那清甜的歌聲。
這時忽飛來一條水色長絮,“縛”地韁在金人脖子上,金人雙手欲扯,但飛絮一緊,那金人眼珠子凸瞪,舌頭暴伸,立時窒息斃命。
那絮緞又是一卷,縛在宋官的頸子上,那宋官大叫:“救命……”叫得一半,已自沒瞭聲息,隻聽一個清脆優雅的聲音笑道:“你既怕殺他們污瞭雙手,我便替你殺瞭,如何?”
語音未止,柳樹下多瞭一個宮裝的女子,嗖地一聲,長緞如貍貓一般收回到瞭她的袖子裡去。
葛衣人些微有些倦意地笑笑,依然傾神聆聽。那宮裝雍雅女子問:“蕭兄弟,你在聽什麼?”
葛衣人恍惚地道:“你聽,你聽,這像不像是唐方的歌聲……”那女子迷惑瞭一下,眼睛一亮,眼神裡有些微優傷之意,又有些瞭然之色,更有些憐憫惋借之態,婉然笑道:“我怎麼知道,我又沒耳福聽過唐姑娘的歌聲……”說著竟有些微辛酸。
這葛衣人正是蕭秋水。而飛絮殺敵的正是趙師容。他們兩人與“兩廣十虎”中的李黑、胡福、施月、洪華、吳財,以及陳見鬼、大肚和尚、鐵星月、邱南顧、林公子、梁鬥、孔別離、孟相逢等轉戰各地,歷劫遍辛,其中吳財不惜己身,投入金方陣營作臥底,不幸為林公子所誤解,追殺五百裡,終在敵方大本營汴京誤殺吳財,而林公子也從此聲消跡匿。
大俠梁鬥偕“恨不相逢,別離良劍”、“天涯分手,相見寶刀”孟相逢、孔別離二人,分別納入張憲、王貴二部。張憲、王貴被秦檜以謀叛罪名所捕,炮受酷刑,張憲至死不屈,王貴則被迫偽證,此後則不聞孟相逢、孔別離二人之音訊。至於梁鬥,有人傳他原本是世胄公卿,但因抗金而被解除兵權,跟隨因力保嶽飛而被奸相視為眼中釘、肉中刺的韓世忠,杜門謝客,絕口不談兵事;兩人常常騎驢攜酒,遊西湖以遣永日。
這時慕容恭已戰死。鐵釘“李黑”、金刀“胡福”、雜鶴“施月”、鐵頭“洪華”、閻王伸手“陳見鬼”、大肚和尚、屁王“鐵星月”、鐵嘴“邱南顧”等,依然跟隨蕭秋水,並因蕭秋水授於“少林”、“武當”、“權力幫”、“朱大天王”各種武功,而武功邁進數倍。此際蕭秋水的武功,非昔可比,當陽擂臺之役中,他得三顆“無極先舟”之助,以及“八大高手”悉盡相授,武功已隱然可穩勝柳隨風手下之“雙翅、一殺、三鳳凰”,而今加上“少武真經”及“三才劍客”點撥指導的“忘情天書”,武功還在少林天正、武當太禪等人之上。這時莫愁湖畔的趙師容,跟隨蕭秋水征戰多年。她一生中,也不知歷過多少陣仗,經過多少事理,世間男子,也交往過不可勝數。但她跟蕭秋水東征西伐,初是奉李沉舟之命,一方面是對義軍的同情,但一路打下去,竟不能自拔,並深深地陷瞭進去……昔年她跟李沉舟在一起時,也是如此。她本來聰明、伶俐、雍容、貌美不可方物,而且對音樂、舞蹈,都極有天分,出身在王侯世傢,可謂無憂無慮。隻是她在那年夏天,忽生異想。覺得在傢裡做針線,等待宰相獨子的那頭婚事的喜日近……是一件無聊的事,於是她決定出來江湖上跑跑。
——卻沒料到遇到瞭李沉舟。她遇上李沉舟,也是千人萬人中,隻要一見過,便永生不忘記。她舍棄瞭傢庭的榮華富貴,和那未婚夫婿的癡心等待,跟李沉舟一齊闖蕩江湖起來。她適應得很快,而且記性好、悟性高,李沉舟的兄弟們既敬她、又愛她;既怕她,又聽她話。李沉舟的事業更是一帆風順。但其中也有無盡的江湖譎詭風波,因因果果,惡毒暗算,陰險顛覆,也有壯志難伸,仿惶無計的時候,但居然一一輕易渡過。待“權力幫”基業穩固時,歲月磋砣,她和李沉舟,已不是年輕的愛侶瞭,雖是武林中所傳的一對“神仙般的情侶”,但是她知道,她的音樂,她的舞蹈,她自己的事業在歲月之流裡,一一消逝瞭。可是她這樣跟李沉舟在一起,卻又覺得很滿足。除瞭柳五柳隨風,陶二、恭三、麥四、錢六、商七…、這些人,一個一個地,不是背叛,就是戰死,先後離開瞭他,也遠離瞭人世,而李沉舟的部下,不管是“雙翅,一殺、三鳳凰”,還是“九天十地,十九人魔”,抑或是“十九神魔”的分舵弟子,都一一逝去…隻有她還在,她在他身邊,她一直都在他身邊,未曾背棄過他,總得讓李沉舟有一日,會因為她或許的不在,感到震訝,感到不可能,感到無法忍受這打擊…
…她當然不會這麼做。可是她會這麼想。這麼想會使她覺得自己在李沉舟身邊感覺到重要,這重要比她在權力幫的地位還重要麼。所以她在權力幫裡,過問瞭很多事……幫裡的賞罰是不是嚴如斧鉞?幫裡會不會因日益壯大,而兵驕將傲?幫中子弟作風,會不會因文恬武嬉,而被武林中人視為仇矢?這在在都是趙師容逐而漸之關心起來的。於是武林中的人都知道,李沉舟身邊有兩個瞭不起,惹不得的人物……便是趙師容和柳隨風。而她自己的歲月,也過去瞭,而她自己要完成的喜歡事兒,也過去瞭……直至她遇到瞭蕭秋水。蕭秋水隻是一個在莫愁湖畔養傷而懷念唐方的人。可是她跟他殺金兵,為瞭不讓金兵火燒一座村莊,自己一幹人,戰得遍身浴血。李沉舟一生殺人,身上從不沾血。李沉舟沉著從容,無悲喜,然而蕭秋水時大悲時大喜。可是她總覺得,自己和李沉舟,是天上那一群道骨仙風但耐不住要下凡來見這麼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這些年來跟兄弟披甲執戰,又與這一幹人生瞭深深的感情。連她自己也感覺到詫異,怎麼如此快就適應,如此就忘記……她甚至恨自己這樣。蕭秋水懷念唐方,就是念茲在茲,無日或忘。而自己和李沉舟,仿佛高情忘情,卻不知是不是其實無情。
跟隨蕭秋水一起作戰,那是宏勛偉烈,是活著,流著血,大聲說話,手舞足蹈著的感覺。趙師容曾想:唐方見到蕭秋水跟大傢在一起,東征西伐,不知會不會感覺到生氣?如果有,唐方太不瞭解蕭秋水瞭。誰都知道,隻有唐方,才能令蕭秋水真正快樂起來。而她自己呢?難道隻是協助瞭一個男人基業鞏固瞭之後,又去協助另一個男孩子茁壯起來的女子而已?——
她自己對李沉舟,會不會也是這樣?——然而為什麼要想起這些,想起自己,李沉舟、蕭秋水、唐方,卻是作什麼?這時歌聲依舊悠悠傳來,蕭秋水因全心全意在想念中,也沒註意到趙師容情感上的變化。他這時心裡翻翻滾滾盡是一句話:——我要到蜀中去,我要到蜀中唐門去找唐方。蕭秋水也許因為風起,也許因為拂柳,也許因為那熟捻的歌聲…於是生起瞭要找唐方之念,他站起來,踱來,又踱去,趙師容知道他在想事情。趙師容一雙黑漆如點的眼珠,隨蕭秋水來回走動,隻見他一時喜上眉梢,一時愁掩眉宇,趙師容輕輕問瞭一句:“你要到蜀中去?”
蕭秋水陡地站住,搔搔腦袋,侃笑道:“你怎麼知道?”
趙師容以手支臨於樹旁,道:“你一忽兒喜,一忽兒愁,如是想傢國大事,則無可喜,如念個人前程,你向不憂……不是想唐姑娘,還有想誰!”蕭秋水蕪爾道:“是。我想到川中去。”趙師容等著他說下去,蕭秋水果然期期艾艾地接下去:“可是不知道……她肯不肯見我……唐門的規矩又那麼嚴兒。”臉上更現堅毅之色,忽又問道:“你呢?趙姊妹,要不要回去一趟見李幫主?”
趙師容心頭一酸,心忖:他自己呢?他自己也不來見我!卻笑道:“他事情忙。我們倆各自為政,互不絆系,倒也慣瞭。”
蕭秋水拍拍褲上所沾的塵泥,道:“我這就去瞭。”趙師容心頭一震,道:“你這就去瞭?”
蕭秋水眼睛發著亮光,道:“好姊姊,謝謝你告訴我這些。我這就立刻出發!”趙師容雙眼垂凝著地面,道:“你聽瞭就去瞭?”
蕭秋水堅毅地道:“是。”趙師容道:“一刻也不延遲?”蕭秋水詫異問:“為什麼要延遲?”趙師容微遲疑瞭一下,忽然抬起頭來,長吸一口氣,妙目流波,笑晏晏地道:“至少要待到今晚,我來設一壺酒,你和鐵星月、大肚等兄弟,也正好敘別敘別。”
蕭秋水微一尋思,即出現那一股出生入死的兄弟容態,心裡也舍不得,道:“這樣也好,隻是偏勞姊姊瞭……”“偏勞,謝謝……”趙師容淡淡一笑,此刻她所想的是三年前,長坂坡擂臺下之役,朱順水要殺蕭秋水,自己以殺氣凌及朱順水背後,使朱順水不敢出手,蕭秋水事後也是一聲謝謝……三年來的征戰,難道盡是這些客氣話麼?
蕭秋水似猶未覺。那柔和輕曼的歌聲,如湖水盈勝波光,愈散愈遠去。
無星有月。
楊柳岸。
請柬
人:屁王、鐵口、鐵頭、鐵釘、雜鶴、好人、大肚、見鬼。
時:今晚。
地:湖畔。
做什麼:送蕭大哥。
金陵趙師容敬邀
(不來的是烏龜王八蛋)
其實就算趙師容不加上最後那一句,有菜吃、有酒飲、有蕭秋水的地方,這幹人也準到,何況又加瞭後來那一句!
有的菜,還未上來,在桌子邊的人,早已不知吞瞭幾口唾液。
“三絲”的三種肉香,撲鼻攻來,加上香螺、羊舌的鮮味珍昧,更令人垂涎三尺,對於“廣東三虎”而言,最為引他們的還是那盅“蛇羹”卻仍是隻有幹瞪眼,流饞涎的份兒,因為“鐵釘”李黑和陳見鬼二人,始終未見出現,眾人實在餓得緊,月明風清,湖水泱泱,也無心觀賞,鐵星月“咕嚕”一聲,又吞瞭口水,心裡嘀咕道:“你奶奶的,死黑佬和陳見鬼,難道私奔去瞭不成?”
邱南顧更餓得端的是非同小可,眼見已待瞭大半時辰,菜都冷瞭,然而李黑和陳見鬼仍是不來,當下用鼻子長長吸一口氣,誰知道趙師容煮出來的菜肴是吸氣不得的,這用力一吸,更加餓瞭,“吧嗒”一聲,口水淌到瞭桌上,施月皺瞭皺眉,啐道:“你真該圍個肚兜再來!”邱南顧實在餓到不得瞭,崩地一拍桌子,叱道:“明明肚餓,還裝個飽麼樣,我幹不來!不管瞭,吃瞭再說。”
眾人都抓起筷子,正要動筷,望向蕭秋水,蕭秋水微笑搖瞭搖頭:望向西斜的月兔,臉有憂色,眾人都素來遵從這大哥一舉一動,隻好怏怏放下瞭筷子。蕭秋水低聲蹩眉道:“奇哉怪也。李黑和陳見鬼怎還不來?陳見鬼有熱鬧可趁,焉有不來之理?李黑向來言而有信,好玩喜鬧,更少不瞭他…”談到這裡,又重復瞭一句:“他們斷不可能不來的。”
這時趙師容端菜出來,熱騰騰的菜香,逗得大傢饞涎大起,大肚和尚用鼻子索瞭索,跳起來道:“是龍虱蒸禾蟲,好吃好吃。”
趙師容笑道:“還有‘老貓燉盅’哩,都是你們嶺南人最鐘意吃……”說到這裡,瞥見蕭秋水微憂的臉色,再瞅見座上兩個空位,心裡已知八分,道:“怎麼,黑豆和見鬼還未至麼?”
這句話一問出來,忽傳來一聲大喝,數聲兵刃交擊之聲。
隻見一人白衣如雪,惟袖至肘止,裙至膝止,宛若被人齊平削去一般,十分陡然,這人威頎如斯,每出一劍,必喊一聲,手中劍時暗時亮,暗時呈朱色,亮時如血鮮紅。
這人一口古劍,力戰二人,正是李黑和陳見鬼,旁有一人。
著熟羅長袍,臉無表情地垂手在旁觀戰。
鐵星月一見這情景,端是急然大怒,叱道:“賊廝鳥,原來是你這大猩猩害得大爺我沒飯吃,大爺我……”上前就要湊一份腳兒,趙師容輕輕一飄,飄至鐵星月身前攔住,低聲道:“瞧瞧再說。”
隻聽嘩啦一聲,那高大的人血劍一展,陳見鬼空手接下對方一擊,對手竟以劍身發出“劈空”掌力,陳見鬼收勢不住,蹬蹬蹬,又蹬蹬蹬地退瞭六步,還是穩不住腳,不由自主地再退瞭一步,砰地背後撞在一棵梨樹幹上,“喀唰唰”梨子震掉得如雨驟落。便在這時,李黑滴溜溜地一轉,已閃至那人背後,一出手,就抓向那人背後“神道穴”。
那人大吼一聲,返過身來,銀色月光下一朝相,趙師容等心裡都突地一跳,那人高壯如牛,但卻是須發皆白的老人,那老人一回身,李黑的手抓到瞭他胸口,一揪不動,那人一劍劈斬瞭下來。
施月瞧得清楚,不禁發出一聲驚呼。豈知劍斬到一半,老人陡然停住,瞪住李黑,搖搖頭,又再搖搖頭,咕嚕道:“不成。”
又搖首道:“不成,你沒兵器,勝你不算英雄。”忽自後抄瞭一把長劍,扔向李黑,喝道:“這劍跟你黑白相配,你擊來鬥鬥吧!”李黑接在手裡,刷地拔出長劍,這劍比什麼劍都長瞭一倍,足有七尺餘長,劍身清亮,卻刻有幾個字。李黑睜大豆眼咕溜溜地一轉,頓時呆瞭一呆,道:“白豬王子劍?”
趙師容和蕭秋水互覷一眼,原來“白豬王子劍”系昔年鑄劍名傢白朱的成名寶劍。白朱雖是劍匠,但劍法自成一傢,武功甚高,自稱劍術無雙,戛戛獨絕,為人滑稽突梯,又喜著白衣長袍,自以為儀容高雅,講究排場,所以人多稱之為“白豬王子”,他的成名寶劍自然就連帶地被稱為“白豬王子劍”瞭。
這白朱大師後來遇到瞭另一個也是喜穿白衫的劍客,外號“千手劍猿”的青城劍派掌門藺俊龍。藺俊龍也是一般年紀,但武功偏走輕靈摽捷一路。他的年紀雖大,但出起手來,十個年輕小夥子加起來也比不上他老人傢一人疾厲。
“武林三大劍派”,即浣花劍派、鐵衣劍派、滄浪劍派。浣花劍派蕭傢,已為權力幫及朱大天王所滅,鐵衣劍派應欺天為武當太禪真人所殺,滄浪劍派則是權力幫的傀儡。
其他著名的劍派,有“十字劍派”、“華山劍派”、“南海劍派”、“終南劍派”、“天山劍派”等,“十字劍派”孫天庭已為朱大天王所弒,“華山劍派”冉豆子也死於南宮無傷刀下。“南海劍派”投入權力幫後,鄧玉平即為“人王”,敗死於鴻門,“天山劍派”於山人及婁小葉,一退隱江湖,一為蕭秋水所殺,“終南劍派”近已沒落。劍派既沒,隻剩下成名的劍手。
“廣西三山”中的顧君山、杜月山、屈寒山,先後死亡;“七大名劍”當中:蕭西樓、辛虎丘、曲劍池、鄧玉平、孔揚秦、康出漁皆已斃命,剩下的隻有孟相逢一人。至於“七大名劍”之前的“神州三劍”:“四指快劍”齊公子、“陰陽神劍”張臨意,“掌上名劍”蕭東廣都已亡故,“七大名劍”之後的“刀劍不分”林公子、“天狼劍”蕭易人、“黑白雙劍”蕭開雁,後二者皆已死去,林公子也消聲匿跡於武林逾載。
這一來,隻剩下瞭“滄浪劍派”、“華山劍派”隱隱有分庭抗禮之勢,隻是這些年來武林歷劫,能碩果僅存的聲威實力都大不如前。“華山”、“終南”、“滄浪”三劍派的名望,委實遠不如當年之“三大劍派”。藺俊龍原藝出青城,但劍法多自創一格。這藺俊龍可以說是歷盡江湖辛酸,但依舊是風頭劍意氣豪的一名老劍客——難道這白衣人就是?李黑接過長劍,與老者的血劍鬥瞭幾招,隻見一紅一白,如兩道飛龍矢走,煞是好看。李黑打瞭一會,罵道:“論劍法,我打不過你,不公平,不公平。”
藺俊龍一面打一面道:“什麼不公平!我可是將劍給你瞭哇!”他雖說著話,手底下卻一點也不含糊,宛若千劍萬劍,刺向李黑。李黑已很算是一個極其靈活的人瞭,但被這手腳捷便如猴的老頭子一連攻瞭下來,竟已一口大氣都喘不過來,但他刁鉆古怪,假裝要說話,“千手劍猿”便手下一慢,想待他說出話來再攻,不料李黑伸腳一勾,把藺俊龍絆得一個踉蹌,險些摔瞭一個大跤,李黑笑嘻嘻地道:“我又沒練劍,你給我劍又有何用?”
藺俊龍氣得哇哇大叫,挺劍要追斬李黑,李黑武功本不如藺俊龍,但兩年來跟蕭秋水學得瞭不少本事,藺俊龍確也奈何不瞭他,二人追追打打,陳見鬼在一旁急揚聲叫道:“喂,老頭子,把你那‘血濺秦淮劍’也給我吧,我要跟你比比劍法!”藺俊龍眼睛都亮瞭:“好哇!你會使劍,給瞭你又何妨,我就用‘中州遺恨劍’跟你鬥鬥!”趙師容等聽得此語,更確信這威風凜凜的老頭子確是“千手劍猿”無疑。原來,“千手劍猿”藺俊龍一人三劍,稱著江湖,第一柄劍就是屬為鑄劍名匠白朱的“白豬王子劍”,第二柄劍即為“血濺秦淮劍”。原來終南劍派一脈之沒落,乃是這“千手劍猿”一手造成的。“終南劍派”老掌門人及門下五大高手為虎作悵,報效權力幫,藺俊龍看不過去,便指名挑戰,秦淮一役中,以一敵五,竟血染秦淮河,江湖上從此沒瞭“終南劍派”四個字。而當時他仗著手中一柄隱透血紅色的卓絕長劍,連挑下終南劍派五大高手,此後他頗為得意,故稱此劍為“血濺秦淮劍”。第三柄劍,他持在手上,劍身方正,並顯出一種淡淡的黃芒。這劍看來平凡無奇,但卻是藺俊龍本身最珍視的一柄劍,原來這把劍,是他少年時參加過一個幫會,幫會中的老大對他恩厚義重,特別惠贈的,隻是後來他潛心修練劍法,致使疏遠瞭幫會中的老大及會中結義兄弟姊妹。待他再回來時,幫會己煙消雲散,面目全非,昔日兄弟,死傷散亡,無復存矣。他心裡憾恨,故將他這一柄劍稱為:“中州遺恨劍”。
他生平最喜與人鬥劍,本與李黑格鬥,見他身法靈敏,與自己實不逞多讓,心中竊喜,可惜李黑不諳劍法,如此鬥將下去,終究沒趣,而今聽陳見鬼指名與他挑戰,喜忙不迭,見他手中無劍,便把“血濺秦淮劍”交予他,便要決鬥起來。
陳見鬼接過長劍,冷笑一聲,一劍刺來,這一劍凌厲非常,破空生風,藺俊龍不敢大意,接過一劍。心中卻好生失望,知道陳見鬼的劍風雖然霸道,但卻不是正宗劍法,而是將拳功運於劍風之中。
陳見鬼跟他拆瞭十七八招,戰之不勝,而所學劍招無多,很快便黔驢技窮,弄得個灰頭土臉,便想換成拳腳之戰,但藺俊龍必硬是要鬥劍,忽心生一計,停劍叫道:“老猴子,論劍法,我打不過你,今日你算是合當遭劫,蕭大哥不算,這裡還有一位一流劍客,在等著把你打得顏面掃地!”陳見鬼說打就打,要停就停,藺俊龍鬥得性起,險些收勢不住,正想破口大罵,但聽陳見鬼如此說,便喜道:“在哪裡?”
陳見鬼哼道:“算瞭吧,這人名頭響瞭半邊天,他今日手上無劍,否則必會把你治上一治,你還是不要見他的好。”藺俊龍聽得怒火中燒,又大為好奇,罵道:“胡說八道!他在哪裡?我不跟他鬥鬥,誓不姓藺!”陳見鬼斜眄著他道,“你真的敢麼?”
藺俊龍把胸一挺,虎虎有威,向著眾人喝道:“有何不敢!”“好!”陳見鬼伸手一指,道:“就是他!”他指的是大肚和尚。這不但令大夥兒都怔住,連大肚和尚都不敢相信,陳見鬼指的居然是他。他不禁指瞭指自己大蒜頭鼻,又遙指指陳見鬼手上的劍,目中都是迷惑。陳見鬼卻用力而又肯定地點瞭點頭。大肚和尚差點就要罵出一句:“見鬼!”自出娘胎到現在,他一生除瞭伸手奪取敵人手上的劍外,卻是從來也沒碰過劍。——幾時卻成為陳見鬼口中那“一流的使劍高手”——怎麼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大肚和尚見藺俊龍一副掘著瞭寶似的模樣,向自己走來,心發急,便將掌橫貼於胸前,叱道:“死陳見鬼,我哪會……”陳見鬼接道:“他哪會拳腳功夫,當然不是您老的對手瞭。”
藺俊龍見那光頭凸肚的和尚,一提架勢,又是掌法,不禁皺起眉心,卻聽陳見鬼如此說,他心中直樂瞭出來,將手中劍往大肚和尚處一拋,道:“劍我這裡有,你接著瞭!”大肚和尚滿頭霧水,隻好接過,隻聽陳見鬼笑道:“喂,老馬騮,我的劍法也不錯,你先比下瞭我,再來鬥鬥和尚!”藺俊龍大笑道:“要以劍法擊敗你這廝鳥又有何難!”陳見鬼一副有恃無恐地道:“不難就請進招吧。”
藺俊龍喝道:“瞧著瞭!“伸手往後一摸,不禁一愣,原來他三柄劍,都不見瞭,回心一想,再一個一個的瞧過去,才知道自己三把劍——“血濺秦淮劍”落在陳見鬼手上,“白豬王子劍”執在李黑手裡,“中州遺恨劍”也握在大肚和尚手中——自己變成瞭沒有劍。藺俊龍此驚非同小可,正要哇哇大叫,陳見鬼突地一個跳躍瞭過來,把劍一揮,左手捏瞭個劍訣,嚷道:“你要比劍麼?好呀!來吧!”藺俊龍氣歪瞭鼻子,叫道:“我沒有劍哇!”陳見鬼笑嘻嘻地道:“沒劍麼?那空手來奪啊!”其實藺俊龍劍法雖好,硬功夫卻不如大肚和尚,拳腳招式亦不及陳見鬼,身法靈活也難強過“鐵釘”李黑,又如何能憑一雙肉掌,將劍奪回來?當下氣得一跺足,怒道:“奪就奪,有什麼瞭不起!”兩掌一交,就要硬闖過去施空手人白刃之技。忽聽一個聲音道:“阿鬼,別亂來。”
陳見鬼登時怔住,乖乖垂下瞭手,藺俊龍返頭,隻見一個眉如遠山,眼如明月的留髭青年人,雖掩不住風霜之色,雙目卻帶欣賞地望著他。
藺俊龍正待破口大罵,但見著此人,想罵的話頓時吞回瞭一半,問:“你是誰?”
那人笑道:“蕭秋水。”
藺俊龍的眼睛亮瞭:“你是蕭秋水?”
蕭秋水笑瞭:“我是蕭秋水。”他頓瞭頓,又道,“你就是‘千手劍猿’老前輩?”
藺俊龍見對方如此有禮,倒是一愣,李黑卻搶著道:“這老而不死跟我們河水不犯井水,今日一個青衣人來求見大哥你,這老不死在一旁聽見你的名字,便嚷著要來和你比劍,我在旁聽瞭就氣不忿,說:你要跟我大哥比武,先得贏瞭我!誰知這老傢夥就是不肯比武、比內功、比拳腳、比輕功、比暗器,卻隻要比劍術……嘿嘿嘿,不然的話,哼哼哼……”藺俊龍氣得跳瞭起來,就指道:“嘿嘿嘿,你這麼黑,還敢‘嘿嘿嘿’,你們耍賴,不敢比劍,你不敢也要你敢!”蕭秋水輕聲叱道:“黑豆快別如此無禮。”原來藺俊龍為人雖暴躁魯莽,但在武林中,也算是獨當一面,頗有俠名,尤其是朱大天王與權力幫兩派,對他威逼利誘,他硬是不從,可算得很有骨氣。
藺俊龍瞧著蕭秋水,打量瞭一會兒,道:“唔,好,看來你還像話,都說你是天下名門各派中現存劍法最熟,劍術最好的一人,來來來,咱們來比,你勝瞭我也叫你‘大哥’。”
陳見鬼哈哈笑道:“好哇,老不死,要叫大哥,可是你自己說的呀,別回頭又說我們用語言來擠兌你,誆你入彀!”蕭秋水笑道:“藺老前輩劍術無雙,這場不用比瞭,我承認前輩劍法第一便是。”
藺俊龍仰天哈哈笑道:“好極,好極。你既然知道,也省得我老人傢動手……”誰知“雜鶴”施月一句“呸!”接下去說:“好不要臉,蕭大哥讓你一隻手都能打敗你!”藺俊龍怒不可遏,道:“若他能讓我單手而不敗,我,我就……”鐵星月又狠狠地呸瞭一聲,截道:“胡吹牛皮,亂吹法螺,害得人傢餓瞭半天,還說風涼話,無膽匪類!”藺俊龍聞聽,實為之氣結,道:“好,好,好,如果我輸瞭,我就和這三把劍,一生追隨你們,水裡水裡去,火裡火裡去!”眾人一聽,盡是嘩然。蕭秋水心中不忍,笑道:“這樣好瞭,若藺老前輩與我交手,我當以劍法討教,不過既不用手,也不用腳……”藺俊龍一聽,頓時啼笑皆非。初時他以為對方若用拳腳,恐非浪得虛名之輩,卻知他用的是劍,而且居然不動手,不抬腳,心中笑忖:難道他用口不成,當下將心一狠,道:“好,既然如此,可是你說的,我敗在你手下,則追隨你一輩子,永無怨言。”
蕭秋水笑道:“很好。”當下抱拳唱喏,位居下首,一副請前輩出招指點的恭謹。其實他之所以托大其詞,無非覺得以自己身懷武當、少林、權力幫、朱大天王麾下八大高手的傳授,加上“無極先丹”、浣花劍派、杜月山、梁鬥等之調教,又得“少武真經”之助,要勝藺俊龍,實非難事,隻是如此勝之無味,自己也有心試一試“忘情天書”的實力,故此決意考驗自己,不動手足,迎戰藺俊龍。
藺俊龍心忖:今日不給你些厲害瞧瞧,倒叫人小覷瞭。這時陳見鬼、李黑、大肚和尚三人已將劍扔回給他。藺俊龍先將兩劍插回劍鞘,手中執“中州遺恨劍”,忽走前三步。
這三步跨中帶縱,驟然間與蕭秋水拉近瞭距離。
本來他手中劍約莫三尺,這一下與蕭秋水也恰好三尺不到,正是劍法最好發揮處。
藺俊龍畢竟是一流劍術名傢,未出襲前,早已先聲奪人,一出手,就要人無可閃躲。
但就在他步已跨出,長劍在手猶未出招的剎那間,蕭秋水臉帶微笑,忽然跨出瞭一步。
這一來,變成瞭劍長人近,藺俊龍沖鋒之勢為之一窒,為瞭把穩距離,隻好退瞭一步。
他這一退,蕭秋水又踏進瞭一步,與他退步同時,這一下已欺入藺俊龍的中鋒。
藺俊龍無奈,隻得又退瞭一步,蕭秋水即刻又跟進瞭一步,這一退一進間,藺俊龍一劍未出,已被逼退瞭三大步。
藺俊龍驀又退瞭一步,為的是拉開距離,蕭秋水自然也跨進一步,使得藺俊龍的長劍無法發揮,豈料藺俊龍這一退步,原來是假的。
他不退反進,走前瞭一大步,他身形高大,這一招等於跟蕭秋水來個臉對臉站,他回手一劍,反刺蕭秋水背心。
這一劍招,可有名堂,叫做“回天乏術”,藺俊龍見蕭秋水尚未動手已把自己逼退三步,額上滲出汗絲。藺俊龍本對蕭秋水印象不惡,不願殺傷他,但這一下不敢再輕敵,隻好全力出手,以自己身體碩大塞死蕭秋水去路,一方面欺他不能出腳出手,才出此絕招!
就在這一霎眼間,蕭秋水倏然不見瞭。
一陣風掠過。
揚柳飛送。
柳色青青。
蕭秋水卻已到瞭楊柳梢上。
那天地間無路可遁、無地可活,無處可逃的一堵一擊,卻依然如風吹過,困不住蕭秋水。
藺俊龍的劍收勢不住,刺入自己的胸膛。
劍隻刺入一分,蕭秋水一揚手,一條楊柳嗤地破空射出,打在藺俊龍身上,藺俊龍隻震得手腕發麻,立時消瞭力,那劍便止住刺不下去瞭。
藺俊龍呆立當堂。
趙師容在一旁笑著問:“你用的是什麼兵器?”
藺俊龍隻得答:“劍。”
趙師容盈盈笑問:“你使的是什麼武功?”
藺俊龍隻好答:“是劍法。”
趙師容笑嘻嘻他說:“蕭大哥以你的劍和你的劍法贏瞭你,而且未動一手一足……這,算不算數?”趙師容說完之後,臉色忽然有些不定瞭起來。
這原因殊為難說,卻隻是趙師容心中的一種感覺。她為蕭秋水說這些話時,忽然隻覺得有些什麼不妥,究竟不妥些什麼,卻一時說不上來。
趙師容忽然面對那在一旁的身著熟羅長袍人。
那人臉無表情,神色木然,乍然看去,就像一座雕像一般。
那人著寬松的青絨綢佈,連身材肥瘦也看不出來,眼睛也沒望向這邊來——甚至也沒望向那邊去,他對場中一切,似毫不關心,無論發生天大的事,他也沒多望一眼。
——他是誰?
藺俊龍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一陣灰、一陣紅,忽然咆哮道:“不算!不算!這是我一時失手……”蕭秋水趨前一步,謙遜地道:“藺老前輩如還要賜招,晚輩在此候教。”
藺俊龍把“中州遺恨劍”往土中一插,刷地拔出“血濺秦淮劍”,隻見如血影重重,一疊又一疊,壓向蕭秋水。
蕭秋水見藺俊龍不再答話,知其必出盡全力,一陣風吹過,劍割微風,造成急卷的氣流割體——蕭秋水輕如落葉,已飄到藺俊龍背後。
——蕭秋水的步法正是以“風流”一訣,擊敗藺俊龍。
原來“忘情天書”中所載的技法共十五訣,即:天意、地勢、君王、親思、師教、金斷、木頑、水逝、火延、土掩、日明、月映、風流、雲翳、我無等十五法門,乃法天順自然,借大自然一事一物,天地人一情一態,融化入武功之中,以打擊敵人。“風流”便是其中之一。
蕭秋水以“風流”一技,借風飄過,使藺俊龍險些反刺著瞭自己。
這次蕭秋水“飄”到藺俊龍身後,藺俊龍背後忽然好似多瞭一隻手,“白豬王子劍”不住向蕭秋水身上九大死穴,三十六道要穴、七十二門大穴刺來。
隻見劍光耀眼生花,月光照在劍身上,好似太陽一般亮,另一柄劍卻越來越紅,紅得似烙鐵一般,——月光怎會如此燦亮眩爍?
——當“千手劍猿”藺俊龍醒悟這一點時,已經來不及瞭。
蕭秋水已不見瞭。
蕭秋水在哪裡?藺俊龍已無暇兼顧瞭。他的左手血劍已不住地發瞭出去,無可遏抑,右手金劍也不斷地一招接一招,無法制止,就如一個陀螺一般,在地上不住旋轉,無法停頓。
藺俊龍發覺自己已沒瞭對手,可是自己卻無法中斷自己的劍招,他唯有將左手血劍右手金劍不住交碰在一起,發出“兵兵叮叮”的密集響聲,汗珠如結一般凝在額上,真可謂“越打越忙,應接不暇”。
打到最後,“千手劍猿”越戰越快,隻見紅光金光交映成一片,“咄!”一聲,紅白兩道光芒驟射,“嗤嗤”,一柄砸插在花叢中,一柄釘在梧桐樹幹上。暗香流動。月靜。無聲。蕭秋水在月下。月芒披在他肩上,如靜柔的披風。——剛才便是他的“月映”法。藺俊龍在一陣涼風吹來後,才知道他的衣襟已濕透瞭。在他雙劍不禁要互搏之際,他心裡清楚得很,若蕭秋水要從旁橫加辣手,縱有十個“千手劍猿”也隻得死瞭——不管蕭秋水是用頭撞或用任何方法,都可以輕易取他性命。在寧靜的月夜下,藺俊龍卻毛骨悚然起未,陡然想起兩個字:“妖法!——莫非是妖法?但天下間哪有如此‘正氣’的妖法?”隻聽蕭秋水謙恭地問:“老前輩還要不要試試?”
藺俊龍狂吼一聲,身形一撲而起,半空三折三展。
三柄劍分金、紅、白三道光芒,直奪蕭秋水。
他的人也隨劍芒之後,攫瞭過去。
拳腳雖非他在行,但也拼這一拼。
這一招是他的一劍拼命絕招:“風塵三俠”。
這三柄劍分三個方向,射向蕭秋水,蕭秋水若退,就隻有一條退路。
他就在那條退路上塞死蕭秋水!
他的計劃和招式都好,但是對蕭秋水來說,卻沒有用。
蕭秋水既不退,也沒用手格。
他躍入水中。
他本不諳水性,但“水逝”一術,根本不必熟水性。
水花四濺,濺得三柄劍失瞭準頭,向藺俊龍回射過去。
藺使龍本可閃躲,但水花濺漪時,也遮蒙住他的視線——他看不到!
他隻看到水花又紅又金又白,成各種色調,好美。
就在這時,三柄劍已刺破水花,劈臉向藺俊龍射到。
藺俊龍外號“千手劍猿”,出手自然快捷,就在這等情形之下,也在千鈞一發間接下瞭兩柄劍:“血濺秦淮劍”和“白豬王子劍”。
但“中州遺恨劍”已來不及接瞭,那劍往他咽喉射來,若被刺中,“千手劍猿”便要死在自己劍下!
卻在這時,蕭秋水及時出現瞭。
他一口咬住劍身。
他咬住劍身的時候,劍尖離藺俊龍喉嚨已不過半寸不到。
蕭秋水尚未吐出“中州遺恨劍”,藺俊龍已一頭跪瞭下去。
叫瞭一聲:“大哥!”那長袍青衫人依然沒有作聲,倒似場中的事,與他全然無關似的。趙師容這才發現這人臉上戴瞭面具——-張人的面具,但卻沒一點生息。——說不定這面具真的是從一張沒有生息的人臉上撕下來的。想到這裡,連身經百戰的趙師容,也不知怎的,在微風冷月下,機伶伶地打瞭個冷戰。“千手劍猿”藺俊龍從此以後,就跟定瞭蕭秋水,他的脾性正好與李黑、胡福、陳見鬼這等人氣味相投,正是一群活寶。蕭秋水當然高興。可是他接下來第一句話是問向那青衫人。敢情他和趙師容的感覺一樣,覺得這青衫人很特殊,至於為什麼特殊,有什麼特別,又說不上來。蕭秋水拱手唱喏道:“這位兄臺請瞭。”
當然這是廢話。青衫寬袍人也沒多理,隻是頷瞭頷首。
蕭秋水道:“兄臺來訪在下,不知何事?”
這人微顫瞭一顫,低聲道:“我是來告訴你一件事的……”這人低聲說話,蕭秋水覺得此人甚是神秘,卻依然生有一種親切感,他心中不禁盤算著:這人究竟是誰……隻是接下去青衣人所告訴的訊息,委實太過驚人,使得蕭秋水的思緒,遽然中斷,且思路頓成肢離破碎,促使蕭秋水有茫茫天下,卻無所適從之感。
“我來告訴你的是,李沉舟已經死瞭。”
聽到這句話,蕭秋水第一個意念就是:他不想活瞭。
——李沉舟都死瞭,他活著還有何意思?但在這瞬間,他腦裡又閃過很多的人:嶽元帥、宗澤、韓世忠、劉鑄等吒叱風雲、赤膽忠肝的大將軍……還有唐方一直到趙師容。
——想到唐方,他就覺得有一線希望,要活下去。
——想到趙師容,他就想起李沉舟之死,是最悲痛的……——趙師容?對趙師容!
——趙姊姊聽到瞭這消息會怎樣?
就在他轉頭去瞧趙師容的時候,他在剎那間又想起李沉舟:那至遠至大,又鬱勃難舒的眼神……趙師容聽到瞭青衫人所說,她第一個反應就是:我不相信。
——這不是事實,我不相信。
他抬起頭來,蕭秋水這時正偏首望她。一剎那間,這女子變得如此脆弱,經不起任何風殘霜襲。這“趙姊姊”竟如殘英飛絮。
趙師容抬頭的時候,竟與那面具中的眼睛對視瞭一眼。那眼神黑白分明,如一湖水,說是柔和,仿佛也有淬厲;那人也是心裡一震;好一雙淚盈的眼……趙師容說:“我不相信。
”
青衫人道:“這消息不會有錯。”
趙師容雙眼看著青衫人,青衫人平板無生氣的臉,依然平板無生氣。但趙師容卻有一種感覺,她感覺這青衫客所說的話是真的,但她卻又不能相信。
——不會的,李沉舟不會死的。
——李沉舟怎會死!
她知道李沉舟。李沉舟是一個看似恬淡謙恭的人,卻是一個生要無枉、死要無憾的人:
生,他要能驚無動地,死,他要能轟轟烈烈:——大哥怎會如此靜俏悄的,離開瞭江湖離開瞭我而去?
趙師容堅持不信。她上齒咬著下唇,一直重復又重復地道:“我不相信。”她想起她初認識李沉舟的時候,她在一個大傢族中,李沉舟是一個流浪的年輕人,她見到他,便放棄瞭一切,隻等他再來。
可是他好久沒有再來瞭。她就一直等他,未婚夫婿來找她,她都冷然拒絕。果然有一日下午,他來瞭,宛似在水柳邊那千古以來等待良人的翠樓凝妝少婦人,他來瞭,她便越過傢人、朋友以及一切一切的束縛,跟他而去…此後便是江湖流浪歲月。
好苦,可是,好快樂。
她知道他有過很多女孩子,可是她沒感覺到嫉妒,因為她是一個驕傲的女孩……直到有一天,她發現更驕傲的是李沉舟時,她忽然覺得,自己的存在,對李沉舟來說,是不是很重要?
所以她離開瞭他,他很溫文的送她,她知道她走後,他隻剩下瞭一個人:在隨時都可能被吞噬在江湖詭譎風雲中。
——而今他竟死瞭!
——怎麼可以死呢!
趙師容還是說:“我不相信。”她堅定的想,返回“水月軒”去,去取炒好的一碟炒鴨掌出來。眾人見她鎮定地走回去,沒有人發任何一聲,隻見她片刻即端瞭一碟菜,鎮靜地走瞭出來。
她如此的鎮定平靜,端菜的皓指甚至沒有多抖一下,但是就在她將菜放在桌子上的剎那,那盤菜忽然摔瞭粉碎。
碎片濺出來的時候,眾人才知道,趙師容用盡瞭一切能力來克制自己心頭的激動,因此內力貫註指端,竟失手激碎瞭瓷碟。
碟子一碎,和著菜肴飛噴瞭出去,在趙師容的內力下,這些鴨掌和瓷片俱如暗器。
趙師容是何等身手,她驀然驚覺,雙手一陣急抓,把瓷片和菜肴都抓住,但就在她抓住這些東西同時,她的身子又碰翻瞭桌面上的幾碟菜。
她身形展動,再抓住那幾碟菜,但又用力過度,菜碟粉裂,桌子掀翻,趙師容知無可再救,她蹲在地上,再也不動。
趙師容是何等身手?
而今她隻蹲在地上,背向眾人。
眾人隻見她背上的瘦肩,輕輕抽動著。
眾人又僵住瞭片刻,蕭秋水走過去,柔聲道:“趙姊姊,我們去權力幫總壇看看,好不好?”
趙師容沒有口頭,隻是用手撐住臉,良久,才把手攤開,聲音出奇地鎮靜:“他不會死的。”
蕭秋水用手拍瞭拍趙師容的秀肩,輕聲道:“所以趙姊姊也不必傷心。”
趙師容將肩膀一沉,蕭秋水第一下拍中瞭她,第二下撫拍落瞭個空。蕭秋水微微一詫,臉上一下子燒辣辣起來。在趙師容心目中,卻響起瞭一個誓言:——幫主,你不會死,你若真的死瞭……我也不會對你不起,我也是烈性子的人。
她忽然有一種強烈的厭憎,平日蕭秋水待她,視如姊妹,她隻覺得蕭秋水待她過分生疏;今日初聞噩耗,蕭秋水稍沾及她一下,她也覺厭惡。
——幫主,你若死瞭,還有我,你的小容兒。無論是誰殺你,我都要他比死還難過一百倍!
趙師容想著,緩緩站立瞭起未。在月光瞭,她有一種斷冰切雪一般的堅決,她說:“我是要回去一趟。”
“慢著。”一個聲音說。
說話的人是李黑。誰都知道趙師容說瞭這話,是不能變更的。可是李黑是這幹人中稍為仔細、小心、精明強幹的。李黑接著說瞭下去:“如果李幫主是死於非命,那麼能殺他的人,他所擁有的實力、智力、功力和勢力,隻怕比趙姊姊再加上我們這裡的人都強。”他在這裡頓瞭久久的一陣子,才說:“這樣去,不是報仇,而是送死。”
“趙姊姊”金刀胡福是個穩重、沉實、有擔當能力的人,他也說:“你是我們大傢的姊姊,報仇,應該讓我們跟你去;送死,我們也跟你一起去。”
趙師容一笑,竟然跪瞭下來,她的語言平靜:“如果李幫主死瞭,諸位高情厚義,小女子這裡代夫一拜……”說到這裡,已淚盈眼,但依舊穩定聲調地說下去:“先夫之死,我自然應該返去料理,諸位不是權力幫的,無需如此;如我查得元兇,而自己應付不瞭時,必請諸位援手,如果不幸也遭毒手……諸位也由此可知,殺我夫婦的人的實力、潛力和分量。”
施月也跪瞭下來,灑淚道:“那趙姊姊是要自己獨去?”
趙師容淒然一笑道:“自當如此。”
陳見鬼顫聲問:“姊姊要獨撐權力幫?”
趙師容道:“他死瞭,他的遺志,我要擔當。”這一句話說得堅決無比,蕭秋水隻覺眼前一黯,一朵浮雲掠來,遮住瞭月光,蕭秋水仿佛感覺得到肩上壓力一沉。他說:“好,我們送趙姊姊一程。”
邱南顧忽然插口道:“我覺得蕭大哥應該和趙姊姊一齊去。”
陳見鬼掃瞭他一眼,問:“為什麼?”
邱南顧正等著別人這一問,他好有得發揮:“我們去,武功低,沒啥幫助;大哥去,武功高,智謀好,天大事兒,也擔挑得起。”蕭秋水本已決定去找唐方,聽來不覺有些猶疑。
眾人想來,都點頭稱是。鐵星月忽道:“我覺得我也應該一道去。”
他正等著別人問他,但誰也不問他,隻是沒耐煩地瞪住他,他隻好自己期期艾艾他說下去:“嘿嘿,我鐵星月如果不去,萬一有人來找蕭大哥、趙姊姊……這個嘛,是罵架,不是打架,沒有瞭我‘屁王’,蕭大哥、趙大姊可怎麼辦?,邱南顧一旁插口道:“胡說!若論罵架,有我‘鐵口’,要去,我第一個該去。”
陳見鬼最喜湊熱鬧,怕沒他的份兒,嚷道:“別忙,別忙!要去大傢一塊兒去!”藺俊龍初加入這個集團,有些迷惑不解,也道:“去哪裡?我也算一份,好不好?”
那青衫人忽道:“不好。”
鐵星月怒道:“為什麼不好?”
陳見鬼瞪過去,狠狠地道:“你有什麼資格說不好?”
青衫客道:“大夥兒一齊去,就打草驚蛇,據悉李沉舟李幫主是遭人殺害的,殺害他的人,據說也被他當場殺死,但能弒李幫主的,個中必非如此簡單,元兇定必等趙姊回去,橫施暗襲或加以攏絡,趙姊一個人先回,就可以探出他們在搗什麼鬼。我們要去,也隻能在暗中保護……但以我們之力,又焉護得瞭趙大姊?蕭大哥去方才有用。”
蕭秋水想瞭一會,道:“這位兄臺所說甚是。”他見這人以面具覆臉,定是不想使人認出面貌,所以也沒要求對方報出姓名:“趙姊先去,我隨後跟上,暗中照顧,替李幫主報仇為職志。”
李黑為人雖好玩喜反,行詭跡頑,但為人甚是精明,考慮瞭一下局勢,也道:“蕭大哥這次跟去,除為趙姊姊報夫仇外,更重要的是,武林中權力幫為第一實力,近年雖受大挫,但這股實力不管落入何方,大哥都得多加註意,否則後患無窮。”
洪華甚少開口,一旦說話,單刀直入,道:“若落在柳五手中,此人手辣心狠,世間少有,留著恐是禍根。”
蕭秋水點點頭道:“我會見機行事的。”轉頭向趙師容道:“不知趙姊姊……”趙師容心亂如麻,十指愈來愈冰,她心裡翻來覆去隻是一句話狂喊不已:我不相信,你沒有死!我不相信,你不能死!怎麼他們都相信瞭……她想到這些日子,她在外面,跟蕭秋水在一起,來相激李沉舟的無所謂、自信及冷淡——甚至連他那淡定溫文也令她痛心神馳。仿佛少年相愛時的激情,已經煙消雲散瞭。
可是李沉舟居然死瞭……她心中猶如一塊巨冰,在鎮壓著,又如一團火,在燃燒著。就在她日子方當青春時,她看到李沉舟在其他女子的羅衣紅衫間周旋,在詩文上居然也有瞭其他女子的麗影倩跡,她自己在他心目中,還重不重要?是大人物的負累,還是真心的皈依?
——這使得一向驕傲寵恃的她,一下子失去瞭自信。
她的武功,本來一直稍勝於柳五,自那時起,她心底裡覺得柳隨風是看出此事的。她的武功便一直未能再逾越過柳五。
她的武藝自那時始,仿佛終日與她少時所耽迷的舞藝、樂誦,丹青爭扯不已,始終縈系未休,也沒有一件能有所進步。
所以她離開瞭他,明知他可能會著急,而她從這“可能”中尋求信念。卻未料她跟蕭秋水在一起,在等他來找自己的時候……他卻死瞭。
她以為她不在的時候,他可以高高興興縱情的恣欲玩樂,而她驕傲的在外邊,不管這些事兒,所以在擂臺之戰時,朱順水的挑撥離間,根本生不瞭效,她要為他操守……此刻她心裡一直焚燒著一塊火巖,那麼灼痛她心房的苦楚,忽然熄滅瞭;換來瞭一塊無情的冰……冰更痛苦,痛苦無已。
她感覺到她的武功,正在體內一絲絲地散去,盡管她已心亂如麻,但此事她一定要告訴蕭秋水的……蕭秋水有一種很奇怪的力量,令人信任的力量。
她說,“蕭兄弟。”她年紀比蕭秋水長,但蕭秋水稱她為“姊”,是因為趙師容確實有一種母性的溫柔,趙師容稱蕭秋水為“兄弟”,乃因對他有一種可以信賴的依托。
蕭秋水應瞭一聲,抬頭看她,隻見趙師容抹去淚痕,道:“你來一下。”
蕭秋水道:“好。”信步走瞭過去。
這時晚風徐來,月近西沉,兩人並肩行去,走十來步,便是稻禾良田,風吹搖曳不已。
趙師容隻覺心喪若死,活著還不如稻草迎風寫意;蕭秋水卻聞到一種如蘭似馨的香味,心中暗暗起瞭警惕,暗中狠狠在自己腿上打瞭一記重手,忖答道:蕭秋水啊蕭秋水,你好容易才逃過丹霞谷中劫,而今是什麼時候,你是人不是!
趙師容走到一個紮著佈帆迎風搖晃的稻草人前,返過身來,月光微照下,她淚痕淡淡,但顯然無比堅決,驕傲:“有一件事,我要對你講。”
蕭秋水心中也不知怎地怦地一跳,問:“什麼事?”
趙師容淡淡地道:“我現在的武功,因心中一時失去控制,以至散功走勁,真氣倒引,十成功力隻剩下三成……此去權力幫,可說無能為力。”
蕭秋水“砰”地又暗擊瞭自己一掌,道:“趙姊姊,你放心,我隨你一齊去。”
趙師容苦笑道:“可是權力幫的事,你一向甚惡……”蕭秋水道:“可是權力幫的事,也是天下人的事,不能不管。”
趙師容言顏慘淡,這:“此刻我的武功,跟這稻草人一般,不堪一擊,你要找唐方,不應把時光虛擲在幫派無謂的鬥爭中……”她自嘲地苦笑一下,又道:“天地間,許是唯有‘情’字可以珍守。”
蕭秋水想起峨眉金頂之上,李沉舟在千人萬人之中,隻看得起他一人,這份相知,又豈是一死以能相報?蕭秋水毅然道:“天地間還有‘義’字,李幫主待我不薄,且不管他是否安好,他的事,我總不能袖手不理。待這番事瞭,我到蜀中找唐姑娘,誰也阻不瞭!”趙師容淡淡笑道:“卻又有誰阻你。”她笑著說,又將眼波投向那稻草人。稻草人戴笠執旗,迎著廣逸的田野,猶在晚色間傻不愣登的搖擺著:稻草人始終歡笑,盡管無焉。
可是那一大片稻田後的遠山,卻在微明前那麼沉鬱……那一大片稻穗中,又孕育瞭多少生機?
——不是生機,是殺機!
驟然間,一片刀光,一道血影,左右直撲趙師容!
這一下變生肘腋,刀光凌厲,而且絕,除瞭一刀致命的人體部位外,別的地方都不打。
刀鋒利,刀快,可是掌更毒。
這掌赤紅,顯然就是江湖人談掌色變的“神秘血影掌”!
趙師客卻在傷心欲絕中,而且失去瞭大部分的武動。
蕭秋水的武功,卻非昔可比。
他發覺時,刀掌都已及趙師容。
但蕭秋水後發而先至,一探手,就抓中那血影背後的“至陽穴”,將他扔瞭出去!
可是待要再救趙師容,已來不及瞭,眼看刀鋒就要從趙師容玉頸處斬落。
蕭秋水搶身一攔,刀斫在他的肩胛上。
刀勢尚未完全落下,蕭秋水運聚內力,以肌肉夾住刀身,同時一指戳瞭出去。
這一指打在那執刀人的右臂彎處“曲澤穴”上,那人握刀無力。正要棄刀身退,可是蕭秋水的指力,先使少林金剛指的威力,摧其鋒銳,再以武當內傢元氣,擊散其體內勁道,那人不動還好,一動則全身虛脫,“卜”地跪倒。
蕭秋水肩上的血,這才自刀鋒上淌瞭出來。
趙師容急忙去看蕭秋水臂上的刀傷,她說:“你不要動,我替你取刀。”一咬銀牙,竟將寶刀拔瞭出來,血登時泉湧而出,趙師容急忙以金創藥敷上。
蕭秋水點點頭道:“我不礙事。他是杜絕。”
那仆倒地上的人,正是“權力幫”中,“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中的“快刀天魔”杜絕。
杜絕稍為喘息一下,又想一躍而起,但蕭秋水那一指乃集“少武真經”秘傳,所蘊含的至剛極柔之力,豈是杜絕能拒抗抵禦得瞭的。
蕭秋水又在他肩頭五骨穴處戳瞭一指,杜絕便整個人潰倒瞭下來。
趙師容走近一步,問:“誰派你來的?”
杜絕不敢不說。在權力幫中,又有誰敢對李沉舟不忠,誰敢對趙師容不敬,誰敢對柳隨風不畏?
杜絕咬著牙齦、終於道:“是朱大天王。”
趙師容趨近一步,問:“不是柳五公子?”
就算是大奸大惡的人,在李沉舟、趙師容面前,也不敢撒謊隱瞞,杜絕搖頭。
蕭秋水皺著兩道劍眉,道:“他,可信?”
趙師容嫣然淡淡一笑:“他們不敢騙我。”她的笑意淡澀而淒酸:“沉舟在幫裡的時候,不準一人對我稍有不敬,否則,他寧可不要做幫主。”她垂下眼簾,一會才睜開,輕吸瞭一口氣道:“他對柳五總管,也是如此。”
蕭秋水愣瞭一陣,向杜絕追問道:“真的不是柳五公子派你來的?”
杜絕不答。趙師容淡淡他說:“你答。”
杜絕隻好答瞭。“不是。”
這時李黑、胡福、施月、鐵星月等都聞聲走瞭過來,慰問蕭秋水和趙師容。他們見血影大師已死在稻草人旁,杜絕被擒,才放瞭心。
不錯,血影大師是死瞭。
死在稻草人的腳下,壓倒瞭一大片金黃色的禾草。
他們卻沒註意到,蕭秋水在匆忙中,並且在情急間出手,所以並未準確地抓中血影魔僧的“至陽穴”,但的確是把他扔出去瞭。
不過血影大師馬上又爬起來瞭——那時正是蕭秋水著瞭一刀的時候,如他全力反撲,趙師容和蕭秋水肯定抵擋不住。但就在這時,他背後的稻草人,倏然伸出瞭手。
佈滿稻禾的手,隻凸出瞭一節手指。
手指插入血影大師的“至陽穴”中。
血影未及叫得半聲,便無聲無息地倒瞭下去。
看起來他就像是死於蕭秋水的一抓一摜之下。
其實不是的。
他是死在“稻草人”的手下。
而且誰也不知道,那稻草人瞧著蕭秋水和趙師容的背影,正淌下兩行眼淚。
會落淚的稻草人。
蕭秋水他當然也不知道。他正在問趙師容:“趙姊要把他怎樣?”
趙師容看向杜絕,道:“你要生要死?”
杜絕當然要活。
趙師容淡淡笑道:“你既自己想活,那就好瞭。”忽然出手抓住他的“天突穴”,杜絕隻得張大瞭口,“啞啞”作色,趙師容在襟裡迅速掏出一顆白色藥丸,食中二指一彈,射入他的喉中,杜絕突眼虯筋,極力想吐出,趙師容又在他咽喉下一寸之處的“璇璣穴”一拍,杜絕發出“咕嘟”一聲,把藥丸吞咽瞭下去。
“天突穴”乃人體奇經八脈中的陰維脈,再經這一指,藥力已浸入陰維任脈之處,再也拔除不去,杜絕知再無幸理,也不敢再掙紮,頓時臉如死灰。趙師容卻心裡知道,她的功力,固痛心於李沉舟之死,本以為功力尚存二三成,剛才血影、杜絕二神魔突襲之下,知道自己現時最多隻有一成。她心中滾來滾去隻想到:幫主,我的武功,盡還瞭給您瞭……但她神色自若地道:“你服瞭我的‘不如死丸’,若背叛我,則生不如死……你當然知道怎麼做瞭?”
杜絕咬緊牙根,汗如雨下,不迭點頭。原來“不如死丸”,當真“生不如死”,而且每種藥物,都有不同解法,若非配制人,旁人無法解得,若錯解或每一月未服解藥,藥性發作時,自殘身軀,連指趾都一一啖食之,甚是可怖,故名“不如死丸”。
趙師容心知自己若正面與杜絕戰,以自己體力而言,未必能勝他,故以此鎮壓他。她的武功盡失,但對招式、封穴、出手等,仍瞭如指掌,隻是這一點,隻能嚇嚇庸手,若遇著朱大天王這等人,可謂難有活命之理。她心中如是想,但臉上不動聲色:“我現在也需要人手,便留你活著。”
杜絕絕汗出如漿,垂首道:“是。”
趙師容問:“朱大天王為什麼要殺我?”
杜絕本來對趙師容已不敢不答,現在被逼服下瞭“不如死丸”,更不能不答瞭:“因為李幫主死瞭。天王要剪除權力幫的機要人物,方才有機可趁,在總壇的對手隻有五公子,在外卻隻有趙姊,所以要先殺你。”
趙師容緊問瞭一句:“幫主……幫主他……他真的死瞭?”
杜絕也十分訝異趙師容似未十分肯定李沉舟已死,道:“是。李幫主在後花園,遭宋明珠、高似蘭、左常生等一起施狙手,結果與左神魔同歸於盡”趙師容退後瞭兩步,嘴唇上連一絲血色都沒有,喃喃道:“高似蘭……宋明珠……殺瞭幫主?不會的……不會的!杜絕道:“我們也不相信,可是卻看到瞭幫主的屍首。”
趙師容駭聲道:“幫主的屍首?”杜絕嘆道:“師姊,若幫主在,朱大天王敢先挑釁殺你麼?如果屬下不是真個肯定幫主已逝世,膽敢為朱順水效命麼?”
這時晨光熹微,趙師容在晨光中,單薄如一朵衣輕的白蘭花。
她說:“就算有屍身,我也不信。幫主不會這樣就死瞭的,他答應過我……”說到此處,想起往事,知道希望太渺,眼睛一閉,眼淚簌簌而落,掛在臉頰上,她也沒去揩抹。
良久她說:“好,我們現在就出發,回到權力幫總壇去。”
蕭秋水知趙師容身上武功因心傷李沉舟之死,幾近全失,跟“快刀地魔”等在一起,可謂兇多吉少,便說,“我們一道去。”
過時天已微亮,淡淡的晨曦中,采菱女子的柔曼輕歌,遠遠傳來,仿佛是一線香煙,裊裊飄飄,時聞時沒。
青衫客忽然道:“我跟你去。”
陳見鬼第一個就不服氣:“為什麼?連我們都沒得去,你哪有資格去!”青衫客臉無表情:“消息是由我先說的,我若是打誑,當可立時識穿,當場殺之;若任我走瞭,你們發覺撒謊時,要抓我已來不及瞭。”
金刀胡福為人最是老實,想瞭一想,道:“有理有理。”
趙師容心如刀割,心亂如麻,便沒以語言套住青衫客,旁人平常罵架行,這種詰曲詭譎之辯,倒難反唇相駁,另一種原因是,那青衫客雖臉如槁木,但身上卻有一種逼人的意態,令這幹英雄好漢,響當當的腳色,不敢胡言亂語。
李黑偏著頭,反問瞭一句:“與你同行,是不是太冒險?萬一你是內奸,豈不是拿石頭砸自己的腳?”
青衫客肌肉牽動,臉肌也跟著動瞭一下,顯然他是笑瞭一下,隻聽他說:“你們不信無妨,但趙姊信我。”
趙師容在迷惘中聽得這句話,大奇:“我為何要信你?”
青衫客上前一步,說:“我給趙姊看一樣東西,趙姊自然會信我。”
趙師容臉上迷惑,暗自提防:“哦?”
青衫人再趨前瞭一步,他捏著拳的小手,忽然張瞭開來,裡面仿佛有一件小小的事物,背向眾人,向趙師容低聲道:“你看。”
趙師容忽然驚呼瞭一聲。眾人都一顆心吊瞭起來,李黑、鐵星月等卻又張望不到,他們心中都叵度趙師容什麼陣仗沒見識過,而且在這心痛神馳之際,居然還會暗驚,定當是非同小可的事兒。卻見那人又伸出一隻手指,在趙師容手背上寫瞭一個字,趙師容點瞭點頭,有一種淡淡隱隱的微笑:“好。”
大肚和尚一個光頭就鉆瞭過來,瞪著眼問:“他……”趙師容微笑道:“可以跟我一道去。”
這連蕭秋水也莫名其妙。這時莫愁畔,數葉輕舟,在晨光中,劃水蕩來,舟上幾個女子,在唱歌采菱:“江南好。江南春來早,水映千霞山尚好,莫愁湖畔莫愁老。世事茫茫輕易空,江南好。”
蕭秋水湊近一步,趙師容忽道:“蕭兄弟,我和這位兄臺先去,杜絕由陸路趕至,你和諸位隨後跟到,可好?”
蕭秋水一愣,青衫客道:“就這麼辦瞭。”手一招,一葉輕舟,劃開水面兩道白波,瞬間即至。
青衫客一拉趙師容手腕,兩人翩然登上小舟,輕波劃浪,微風吹拂,隻把青衫客和趙師容的衣衫吹得飄飄若仙。蕭秋水如此望去,隻見水波中青衫客的背影裊然,寬筘的熟羅長袍下竟是裹著一纖小人憐的身軀,蕭秋水看得心中怦地一跳,隻覺這身影好生熟稔,難道是…
…隻見采菱女子,劃舟遠去,歌聲隱隱傳來,蕭秋水隻覺心口一熱,幾乎要咯出一口血來:
如果真是唐方,為何不以真面目相見?如不是唐方,為何如此似曾相逢又相識?隻見兩姝立在舟上,漸漸遠去,青衫客在旭陽中始終未曾回頭,卻加入瞭原先的清楚女音。
“莫愁在何處?莫愁心先秋。江南秋先老,莫愁許多愁。泱泱江水去,垂垂岸邊柳。風拂柳點波,漣漪江南秋。”
蕭秋水整個人怔住瞭,腦裡翻翻滾滾,盡是一個意念,是她,是她,是她。忽然長身撲去,就要涉水追去,他這一下舉動。眾俠都意料未及,要阻擋已來不及,正在此時,一條天神般的人影,半空截住瞭他,待那麼一剎那間,蕭秋水稍復神智時,那人從他“百會穴”復後頂穴、強問穴、腦戶穴、風府穴、大椎穴、陶道穴、天柱穴、神道穴、靈臺穴等一路點將下來,連封蕭秋水一十四道要穴,蕭秋水待要運“少武真經”的陽剛陰勁沖開,那人閃電般一抄手,半空接住瞭他,又瞬即封瞭他督脈三十六大穴!
蕭秋水是何等人物,還想運丹田一股“無極先丹”所蓄之真元,沖開穴道,那人抱住掠落地面的瞬間,又封瞭任脈二十五大穴。
這一下,蕭秋水再也無法運氣沖破穴道,隻得暗運內息,要逐步逼活脈路,但這人端的是非同小可,又接連封瞭他陰維脈一十四要穴,陽維脈三十二重穴。蕭秋水這才完全失去瞭抵抗力。
那人趁他心痛神馳之際,猝然出手抓住瞭他,蕭秋水此刻功力,已可謂力可通神,那人的武功,可也高得出神入化,制住蕭秋水後,半瞬未停,又再縱起,就在這時,數十度拳風、掌風、腿風、兵器,齊齊擊瞭個空。;這些出擊的人自是鐵星月、邱南顧、大肚和尚、胡福他們。
一擊不中,猶待再擊,那人大袍在風中如吃得漲滿如怒獅般又飛瞭起來,撞向禾田邊的一個稻草人去,狠狠地一腳踢去,隻聽“喀喇”一聲,稻草人下身稻草紛飛,被這一腳踢得肢離破碎,那人一皺銀眉,喃喃自語道:“剛才明明還在流淚!”伸手一探稻草人眼孔,還略感潮濕,那人雙眉皺成一條渠源般,諸俠又呼喝追打過來,那人飛身而起,疾如鷹隼,懷抱一人,居然還跑得比他們更快,追得一會,在寒山寺附近的群廟處,頓失去瞭兩人蹤影。諸俠急得什麼似的:那人究竟是誰?為何劫持蕭秋水?蕭大哥有沒有危險?權力幫正事,少瞭蕭大哥,該怎麼應付?
這靈堂跟別的靈堂,並沒有什麼不一樣。如果勉強要說有什麼不一樣,那就是魂幡上的字,是當今第一流的書法名傢墨跡,各種筆路都有,但這並沒有什麼不同。人死瞭,再也聽不到別人對他怎麼說瞭;然而他一生所聽到最真的話,卻因為死瞭再也聽不見瞭。
人把掩蓋自己一付臭皮囊的東西,叫瞭各種各式的名稱,既叫靈樞,又叫壽木,十分講究,既畫花鳥,又加桐油,無非是死瞭還不甘願從此真的死去,是要保存這一付血肉之軀萬世之名。由是,棺材店都雅號為“長生”、“福壽”不等。
可是人死瞭,還是死瞭。
——除非有人能死瞭還等於不死。
精神不死,流芳百世,英名不墮,古來有之;或遺臭萬年,唾罵歷代,也可能毀譽兼而有之——但人死,又怎能復生呢?
當然,李沉舟之死,顯然有些不一樣。
這靈堂確實沒什麼特別,如果說真正特別的,是通向這靈堂的唯一道路——花園。
這“花園”是李沉舟生前一手佈下的重地,若無李沉舟同意,進入這花園的人,至少要通過一百零一種埋伏——其中六十四種活捉,二十六種活殺的陷阱。
靈堂上往日有許多人,為李沉舟生前每日冗聽幫中上下報告處。這廳堂幾幅字畫,卻隻有一張桌子,一張椅子。
桌子是好的紫檀木,高大,甚巨,古老,椅子坐墊甚高,使人坐上去,比站著報告的人還高。
本來坐在這裡的人就是無尚高大的人上人。
李沉舟喜歡隔著一張桌子跟人說話,他喜歡人有距離,但也喜歡以直覺與人相交。
現在他死瞭,他的桌子也不見瞭。
他的桌子已改成瞭棺材,他自己的棺材。
這決定的人是柳隨風。
——柳隨風在李沉舟死後立即這樣做,隻有兩個可能;忠或極不忠。
權力幫就算再沒落,當然也不致於買不起棺材,柳隨風這樣作,究竟是想毀滅瞭代表李沉舟權力的事物,還是將李沉舟心愛的物品拿去陪葬,因為恭謹仰奉,而不敢冒瀆私留。
沒有桌子,卻還有椅子。
椅子上沒有人坐,一張空椅子。
空椅子對面卻有一個人。
一個淡青色、沉思的人。
他支頤蹙眉,向著空椅子沉思。
那些平時來“報告”的人,都不在。人事是會變遷的,李沉舟一死,許多人都變瞭樣,就算沒變更的,柳五也沒讓他們來。
因為他們無濟於事。
而要來的人又委實太過厲害。
——柳隨風對著空椅子,是在懷人,還是在籌思人事無常、翻覆不定的變幻?
這時一行六人,自曲徑通幽的園圃中走瞭過來,六個人都神色淡泊從容,毫不張惶。
柳隨風靜靜地看著他們到來,他們也鎮靜地從容走進來。
柳隨風在想:幫主才死,便有人闖入瞭“花圃”;闖進來的人心裡暗忖:躺在這裡的,就是名震天下,鼎鼎大名的權力幫主麼?
柳隨風緩緩抬起瞭頭;進來的人慢慢止住瞭腳步。
進來的人心裡一震:這用手支頤、淡淡微笑、好像一個含憂帶笑的少年公子,居然就是懾人千裡之外的柳五總管柳隨風?柳隨風心裡有一種感受,這些人儀表高雅、相貌堂堂、風度翩翩,高手氣態洋溢於眉宇間,除瞭“慕容世傢”外,江湖上再也不會有別傢。
這使得他心中有一般莫名的憤怒。
憤恨。他出身是沒有人要的“狗雜種”。“狗雜種”就是他十二歲前一直被人叫的名字,他一直在爛泥堆裡打滾,在垃圾堆裡找吃的東西;有時跟叫化子搶殘飯剩肴,有時跟露出兩隻尖牙的狗搶肉骨頭。
十三歲以後,他學得瞭功夫,把叫過他“狗雜種”的人,不管有恩還是有怨,全部殺掉,一個不剩,從此以後他搖身一變,變為“公子”。
可是那一段經歷,他忘不瞭。
他小時候又臟又破又爛,爬在地上的時候,一些小閨秀掩眼驚呼,退開或跑過,一面以憐憫的眼光,掩嘴同情的看他……他那時隻有一個意願:把這些自以為身嬌玉貴的女孩子強奸掉。
一直到他長大瞭,還是這樣。直到他遇到另一件事更深地撞擊他心靈後。
他現在丹田有一般火起,真想把前面那穿繹裙輕紗的女子扯過來,撕破她衣服,供他淫辱。
雖然他也知道這女子不好惹:江湖上又漂亮又不好惹的女子中,她一定名列前三名之內。
這女子當然就是慕容小意。
慕容小意當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要是她知道,她會不會還這樣想:這看來詢詢儒雅、翩翩俗世的佳公子,就是著名心狠手辣,親手殺害她的哥哥慕容若容的柳五總管麼?
慕容小意輕輕蹙起瞭蛾眉:怎麼一點也不像自己心中所想的形像?
這時慕容世情說:“我們慕容傢一共來瞭九人。一個死在‘花園’中,兩個中瞭埋伏,剩下六個人,老夫、小女、‘鐵膽’濮少俠,以及‘慕容三小’來拜祭李沉舟李幫主英靈。”
慕容三小是慕容小天,慕容小睫和慕容小傑,是慕容世傢的旁系。慕容三小男的眉清,女的目秀,不但武功高,而且人清秀,在武林中頗有俠名。“濮少俠”即是“鐵膽屠龍”濮陽白,這人自小寄居在慕容傢裡,少年時名聲已不徑而走,因為他真的屠瞭一頭“龍”。
“傲劍狂龍”饋愧。
饋愧一死,濮陽白可謂名震天下,目前他是追求慕容小意的人中最有希望的一個。
柳隨風皺皺眉頭,沒有作聲,慕容世情又道:“當然,你也看得出來,我們自遠道而來,除瞭吊祭李幫主的遺體外,你還得請我們坐上一坐……”柳隨風隨便一擺手道:“這裡沒有其他的椅子,地方倒挺大的,你隨便坐吧。”
慕容世情一笑:“這裡有一張椅子,又何必坐其他的地方。”
柳隨風淡淡地道:“這張椅子不是你坐的。”
慕容世情眉一揚,笑道:“難道是你坐的?”
柳隨風也是眉一挑道:“不是。”
慕容世情斜乜著眼問:“那麼是誰坐的?”
柳隨風搖頭:“沒有人坐。”
慕容世情笑著說:“讓我坐坐不行嗎?”
柳隨風搖首,說:“幫主才可以坐這張椅子。”
慕容世情又笑瞭,他的眼邊泛起瞭魚尾一般的紋路,他說:“這就是瞭,我就是要坐這張椅子。”
“我還知道這張椅子,左邊把手,有一道機關,可以開啟權力幫的所有資料;右邊把手,有一張地圖,可以尋找權力幫所有寶藏;背墊有控制全幫上下人手名冊和機關,坐墊是李幫主自己的詩文記傳和武功秘辛……你可不可以讓一讓,讓我來坐坐?”
“如果可以,這椅子對面永遠可以有你。”
“如果不可以,你也將永遠看不見這張椅子。”
他說完瞭之後,瞇著眼睛,眼睛在細縫裡卻像毒劍一般地盯在柳隨風的臉上,在等著他的答復。
柳隨風沒有回答。
他隻是以指甲磨指甲,嗒嗒彈瞭兩下。
慕容世情一直笑著,可是眼睛一直未曾離開過柳五;他的眼睛就好像盯著一條昂首毒蛇一般,稍為松懈,很容易便會被它一口咬死。
這時靈堂上、靈堂後也傳來“喀喀”、“咯咯”兩聲;慕容世情又笑瞭,他笑起來像隻老狐貍,多情、聰明而可愛的老狐貍。
“我知道瞭,你在叫人。”
“你在叫‘刀王’和‘水王’,他們倆常年守在這張椅子的左右。”
“你一定是在叫他們,”慕容世情笑得刺骨,揶揄:“現下權力幫除瞭他們,也沒什麼人可以叫瞭。”
柳隨風仿佛沒有看到他那惡意的笑容,隻是淡淡地說:“他們就夠瞭。”
慕容世情的臉上,忽然沒瞭笑容。
剛才他還在笑著,可是他的笑容,幾乎是說沒有就馬上沒有瞭。
一點笑容也沒有。
有笑容的他,和沒有笑容的他,判若兩人。
慕容小意走進一步,道:“爹,這人交給我收拾好瞭。”
——收拾?
柳隨風表面上平淡如昔,但心裡無名火起:收拾!這豈不是當年他像狗一般趴在街上,給人誤為偷餑餑的賊時,所聽到的話!
——可是那傢店子的老板,後來讓他亂刀分瞭屍,那傢店子的老板娘,也讓他逼瘋瞭,一絲不掛的尖叫著跑到街上去。
——她一輩子做不成人。
柳隨風用右手握著自己的左手,他左手在抖。可是他現在不能抖。一抖,就會讓敵人看出。看出,就得死。但他不能想到這些,想到那女子脫光瞭衣服跑到街上的一幕,他就不由自主的抖。他緩緩閉上雙目,心裡狂喊:趙姊,趙姊……唯有在喊這名字時,他才可以不顫抖。
可是這在慕容小意來看,是極大的污蔑。
她俏媚的容貌,未曾有一個男子,敢當著她面前,閉上眼睛。
——就算眼睜睜看著劍刃刺來,也寧可瞪著雙眼看著她才死得甘願。
她真想把這人的眼珠挖出來。
不過她雖然生氣,可是她沒有那麼狠的心。
上次她殺瞭一個采花大盜,足足惡心瞭三四天,以後再也不想殺人瞭。
她雖沒那麼狠的心,但她卻很有信心。
因為她確信自己有那麼好的本領。
這時靈堂上又出現兩人,著青衫的臉上,有一般淡淡的殺氣,他躬身向柳隨風道:“總管,這雌兒交我料理。”
柳隨風輕輕頷首,慕容小意氣得粉臉通紅,一咬銀牙,正要出手,三人倏地躍出,道:
“小意姐,我們來掠陣。”
說話的人是慕容小傑,他對這個“小表姊”,自也有“醉翁之意”,便要出來作護花人,以獲慕容小意心中感激,可是話未說完,迎面隻見一片刀光。
他急忙跳避,刀光緊隨追到。他躲過一重刀光,又見數重刀光,躲過數重刀光,卻是千萬刀光。
所謂“刀影如山”。“刀王”這柄刀,正是“如山寶刀”。
慕容小傑先機盡失,眼見不出三刀,就要死在兆秋息刀下;慕容小睫、慕容小天手足情深,連忙過去相助,誰知人蹤未到,兩道水花,直向二人卷灑而來。
兩人連忙閃躲相鬥,才知道不是水流,而是雙袖;“水王”的袍袖飛卷,困住二人,使他們無法趕過去營救慕容小傑。
正在這時,“咯噔”一聲,星火四濺,兆秋息的“如山寶刀”,被另一柄大刀封住!
這刀黑漆如墨,卻鋒利無匹,“如山寶刀”才一交鋒,即多瞭塊米粒般大小的缺口。
兆秋息收刀退式,叱道:“好刀。”
濮陽白冷笑道:“我這柄刀,是萬刀之王刀。”
兆秋息也冷哼道:“我這個人,卻是刀中之王。”
濮陽白大喝一聲:“看刀!”金刀大馬,連環三刀,兆秋息刀走偏鋒,連架三刀,也連換瞭三柄刀,而三把刀都被震崩瞭缺口。
濮陽白發瞭三刀,正待換得一口氣,一道凌厲至極的刀氣逼來,他全力一閃,“嗤”地已被對方在左胸劃瞭一道半尺來長的口子,鮮血如泉噴湧,他定瞭定神,見“刀王”的左手有一層淡淡的金芒,宛如刀氣一般,他大吃一驚,失聲道:“手刀!”兆秋息臉色莊穆,點點頭道:“你有‘萬刀之王刀’,我卻是真正的‘刀王’。”
鞠秀山左袖如長江翻浪,右袖如飛瀑橫空,始終纏住慕容傢的兩個高手,便在這時,人影一閃,一條苗條的人影,“霍”地擲出兩條長紗,迎面向“水王”卷來。
鵲,煞是好看,鬥得十六八招,兩人雙袖交錯,往回反卷,相互一扯,而人功力互相抵消,扯不動對方分毫。
然而兩人臉色都有些變瞭。
在鞠秀山心中,甚是詫訝慕容小意年紀小小,袖功如此靈活,而且以小巧柔勁,化去自己的大力;在慕容小意心裡,也暗震訝於“水王”隻是權力幫中“八大天王”之一,也有此功力,居然借水一般的無匹巨力,使得自己拔之不動,更無以借力打力。
兩人僵持不下時,“刀王”那兒已占先機,忽然人影一閃,兆秋息與之對瞭六刀,竟震得虎口欲裂;鞠秀山也覺一股大力,震開自己和慕容小意的雙袖,那人雙袖翻飛,鞠秀山接得五六招,便覺天旋地轉,把樁不住,十七八個旋身轉瞭開去,差點兒沒摔個倒栽蔥!
兆秋息這時驚叫道:“手刀!”原來對方,正是用“手刀”之技來破他的“手刀”。鞠秀山那邊也呼得一聲:“水袖!”對方也是以他的“水袖”之法來破他的“水袖功”。這“對方”乃同是一人,定晴看去時,正是當今“慕容世傢”的主人,慕容世情。
慕容世情出手,以袖消袖,以刀破刀,正是江南第一世傢慕容氏的“以彼之道,還彼其身”之絕技,瞬息間便擊敗“權力幫”中的兩大天王!
慕容世情抽手負背,水王和刀王面面相覷,臉如土色,慕容世情悠然道:“你們別急,要攔住我,也得看看你們總管柳公子的意思。”
兆秋息和鞠秀山望去,隻見柳隨風皺著眉,食指橫放在上唇,其他四指,則支在下額,不但沒有出手的意思,看來連激動和憤怒的意思也沒有。
兆秋息這才真的目瞳收縮,就指道:“你……五公子……你……”鞠秀山囁嚅道:“柳總管,幫主生前,待你不壞……”慕容世情滿懷笑意地瞧著柳隨風,截道:“那你們就有所不知瞭。以前李沉舟身邊還有個‘老水王’公共王,‘老人王’官古書,後來他們一個退隱江湖,一個遠在塞外,你道他們怎地?便是因隻聽命於幫主,不聽命於總管……”慕容世情嘿嘿一笑又道:“偏偏你們幫主,又很信任總管老五,便將一個放逐,另一個見機不妙,也息隱江湖,以茍全身……這才輪到鞠老弟你閣下,以及南海鄧玉平走馬上任……”慕容世情的笑容似魚尾一般,既譏誚但又令人易生好感,他繼續說,並以眼角餘光瞧自己微蹺的腳尖。
“何況……我隻是要坐那張位子罷瞭,對你們幫主的遺體…可不會有絲毫不敬,你們又何苦如此看不開?”
“刀王”兆秋息和“水王”鞠秀山臉如死灰,神色沮喪,柳隨風以食指輕搓人中,似絲毫沒聽到慕容世情的話語一般。
這時忽聽一個聲音道:
“我不要位子,我隻要在棺材裡躺著的人心口紮一刀。一刀就夠瞭。”
這時有十個人走瞭進來。
這十個人中的九個人走進來,偌大的廳堂,盡是殺氣。
這九個人走進來,就如一整支軍隊走進來一般。
而且是鎮守邊疆、終年征戰、殺人無算的軍隊。
這九個人中,隻有一個人沒有殺氣。
這人臉帶笑容,年紀最輕,看來最年輕。
這人走在最後,直至他踱入大廳時,柳五才皺瞭皺眉頭。
這人什麼氣都沒有,反而有些和氣。
這九個人走瞭進來,都沒有說話。
看他們的神氣,是在等人。
等一個真正能代表他們說話的人。
果然那原先的聲音又說話瞭,還是從花園外傳來:“我們十個人來,十個人都到齊。”
話才說完,這人已走瞭進來。
花園很大,這人的輕功,真可謂高到瞭匪夷所思的地步。
——更可怕的是,權力幫自有“花園”以來,也不是沒有人闖入過,隻是從沒有十個人進來,十個人仍是活生生的進來過。
慕容世情卻笑花花地道:
“墨大俠近在咫尺,說話卻能遠在天邊,‘千裡之行,始於足下’的內功,果真已練到瞭前人未有的境地。”
墨夜雨冷笑,眼角瞧著自己腰間漆黑的刀鞘,淡淡地道:“不過我成名絕技,卻是刀。
‘千萬頭顱,斬於吾手’的刀法。”
慕容世情一翹拇指,大笑道:“好!好!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要椅子,你要棺材,咱們都有所好,願亦各有所得,彼此河水不犯井水,不擋他人財路。”
墨夜雨冷笑,捉緊自己的刀,冷電一般的眼神,冷毒地盯著柳五,冷銳地道:“你要替我打開棺材,看看李沉舟是真死,還是假死,或者由我一刀把棺材劈為兩片?”
忽聽一個聲音拍手笑道:“聽瞭你們的話,我好生為難,如果我位子也要,棺材也要,不知道……不知道會不會開罪諸位?”
慕容世情、墨夜雨、柳隨風是全場中有些許震動的人,然而慕容世情恢復得最快,他嘆道:“看來李沉舟一死,什麼人都來瞭。”
柳五聽瞭這句話,臉上忽然掛瞭兩行淚珠。
走進來的人有三個,一個青衣羅帽,一個老邁不堪,一個是懶慵慵的少年。話是少年人說的。他身著白色長袍,長袍上處處都是污垢。
慕容世情瞑目嘆道:“連唐十七少都來瞭……李沉舟一死,權力幫真是美餌。”
柳隨風聽瞭這句話,突然握緊瞭拳頭。
唐君秋淡淡一笑道:“現在除瞭朱大天王……好像該來的,都已經來瞭”慕容小意冷冰冰地道:“要動手的,也該動手瞭。”
唐十七少忽然說瞭一句話。
“隻不知李沉舟是真死,還是假死。”
墨夜雨的眼睛裡忽然閃起瞭兩道冷電,緊握漆黑刀柄的手,又握緊瞭一些,青筋凸露。
唐十七少唐宋又加瞭一句:“如果他沒死,也似以前一般,一出拳就將墨大俠的賢弟墨決絕打死,那豈不是我們才是餌?”
江湖上誰都知道,墨傢墨夜雨的親弟“一去無還”墨決絕是死於“權力幫”幫主李沉舟手下的,唐宋一說完瞭這句話,墨夜雨就開始邁步。
他一旦邁步,任何東西,任何力量,都抵不住他的決意。他握著腰間的刀,向前邁去。
向前邁去。
慕容世情淡淡地道:“李幫主,我隻要你位子,不要你棺材,你怨不得我……你的好兄弟柳隨風是聰明人,何況,天下的凳子多的是,不隻是這一張,他不必跟我爭……趙師容迷上蕭秋水,是不會回來瞭……李幫主,你既死瞭,多補一刀又何妨,無傷大雅的事,你的手下也不是蠢人,當然不必多管閑事……,他的話是故意說給大傢聽的,目的是要權力幫留下來的人不要插手。
這時墨夜雨已逼近棺材。
三十步。
他昂直走去。
慢,但有力。
那九個人的殺氣驟然都不見瞭。
殺氣隻在他一個人的身上。
而且強烈瞭十倍。
二十步。
靈堂前的百數十支白蠟燭,被一般無形的氣焰,逼得火舌後吐,閃爍不已。
墨夜雨的臉卻無表情。
燭光閃爍不定,映照在他佈滿筋虯的臉上,如千百條蜈蚣蠢動噬咬一般。
他要一刀劈開那棺材。
他要一刀把棺材裡的人斬為兩半。
不管棺材裡的人是死人還是活人。
大廳靜得一根針落地的聲音都聽得到,仿佛棺材裡有個僵屍的心跳聲,大傢正在傾耳聆聽一般。
可是大傢都沒有心跳聲,連呼吸的聲音也沒有。
墨夜雨的殺氣,已不見瞭。
殺氣都聚集在他的手上。
青筋虯結的手上。
他的手,就是力量。
摧毀一切的大力量。
十步。
距離隻剩十步。
墨夜雨一行出去,仿佛永不回頭。
眾人隻望見他的背影,都想不起他原先的臉容。
記不起他的臉目,想像的臉容比事實更可怕。
他要斬碎棺材裡的人,因為棺材裡的人曾打碎他弟弟的臉。他唯一弟弟的臉。
李沉舟沒有殺他。但他的臉成瞭墨傢的屈辱。
墨傢子弟隻有死,沒有屈辱。也不能被侮辱。
墨夜雨的黑披風背影,似夜晚一般巨大無朋。
他身上的殺氣已不見瞭。
他手上也沒有殺氣。
他的殺氣已移轉到刀上。
他自信他的刀一擊,能粉碎一切。
而且就算他的刀不拔出來,他已經勝瞭。
隻有他自己心裡知道勝在哪裡和為什麼。
隻聽一聲大喝:
“站住!”
任何事物都不能使墨夜雨站住。
可是這一聲大喝,使墨夜雨霍然立住。
他站住的時候,心裡已肯定,他站住的代價是叫他站住的人死亡。必殺。
叱喝他站住的人是柳五。
柳隨風用一種平時絕對從他那兒見不到的激動大喝道:“誰要碰幫主的棺材,先殺我柳隨風!”
——柳總管果然是柳總管!
——柳五果然是幫主的兄弟!
墨夜雨停步,但沒有回身。柳五的話一說完,他又開始前進。
他的手依然按在腰畔的刀柄上。
就在這時,青影一飄,李沉舟的棺前多瞭一條人影。
柳隨風。
墨夜雨依然沒有停步,他一步一步地邁過去。
而且他笑瞭。他絕少笑,幾乎已不懂得怎樣笑瞭,他的笑容極是難看:“也好。殺瞭你免留禍患。”
五步。
墨夜雨和柳隨風的距離隻剩下五步。
“刀王”和“水王”的額角有汗,雙手握緊。
“趙姊姊”還沒有回來,他們的主力,隻剩下瞭柳隨風。
——柳總管你不能敗!
——柳總管你不能死!
四步。
唐十七少笑瞭。權力幫和墨傢的事,當然與他們唐傢無關。
慕容世情也瞇著眼睛笑瞭。慕容世傢當然也不必蹚這趟渾水——他自己仿佛也知道自己,瞇起眼睛來笑時狡猾得很好看。隻有他這樣成年男子才有這樣智慧的好看。
三步。
三步是一個伸手可及的距離。
何況有刀。
柳隨風卻無刀。
但柳隨風是一個很絕的人。武林中人人都知道他“絕”。他出手有三絕,但這“三絕”,縱連他的結義大哥李沉舟,也捉摸不透;甚至李沉舟戲謔地說:寧願要用一個幫,來換取他的三道絕活兒,但都換取不到。
拔刀。
墨夜雨終於拔出瞭他的刀。
一把將一生性命、一身血氣都灌註進去的刀,自然非同凡響。
可是墨夜雨的刀,卻沒有刀。
隻有刀柄。
就在這時,刀光一閃。
那和氣的人出瞭手。
他一躍就到柳隨風背後,就在柳五全神灌註對付墨夜雨時,驟然出手!
這一刀力足以動鬼神、驚天地!
何況是這等情形下出手!
——這一刀自然是一擊必殺。
必殺的一擊!
可是柳隨風一早就等著他。
他出手時,柳五猛返身,全力出手。
一隻手臂飛到瞭半空。
手指修長,而有力,秀氣,且骨節露。
血濺。
柳五的左手不見瞭。
他的臉色慘白如刀。
那和氣的人卻倒瞭下去。
額角四分五裂。
可是他沒立時死。
他“千裡之行,始於足下”內功,修為尚在他的“千萬頭顱,斬於吾刀”之上,所以能一時護住心脈未死,他掙紮地問:“你……怎知……我……我就是……墨夜雨?”
柳隨風咬緊瞭牙,道:“因為你就是墨夜雨。”
——這個答復無疑是最好的答復。
因為墨夜雨就是墨夜雨,住誰也化裝不來。他跟著那九個子弟兵,一跨入廳來,柳五就註意著他。柳隨風天生就是一個這樣的人,有著野獸一般本能而敏感的人。權力幫創幫時的七大高手,隻剩下李沉舟和他,也許就是因為靠瞭這種本能。
這人才是墨夜雨。那按刀柄的人是他的大弟子墨最。
——他的弟子年紀比他還大。
江湖中人隻知道墨翠山死後就是墨夜雨當“巨子”,誰也不知道墨夜雨有多大年紀,他當領袖已十年瞭——其實墨夜雨十六歲就當上墨傢的“巨子”,而且地位、愛戴及名望,有著無人可動搖的根深蒂固。
被李沉舟打裂臉孔的墨決絕,系墨夜雨的兄長,而不是弟弟。但墨決絕卻喚墨夜雨作“哥哥”。沒有人敢叫墨夜雨做“弟弟”。連他父親也不敢喚他作“孩兒”。
——這樣的人,卻終於死在柳隨風手下。
柳隨風的出手,便是他三道殺著之一。
他昔日在浣花路上殺和尚大師是另一道殺手。
他還有一道絕招未曾用過。
墨夜雨死瞭,墨最卻立即出手。
他的眼發紅瞭,他出手也拼盡瞭全力。
其他九名子弟,也瘋狂地出手。
這些人以一敵一,柳五舉手投足間即可置之於死地;可是柳五卻受瞭傷,而且這些人都不要命瞭。
——墨傢的死士,世所聞名。
兆秋息和鞠秀山也迎瞭上去,他們也殺紅瞭眼。
柳五公子舍身為保存李幫主的靈樞,他們也可為他舍身拼命。
江湖中本就有為朋友兩肋插刀在所不辭的道義。
慕容世情暗暗嘆瞭一聲,仿佛覺得惋情。
但就在他發出一聲嘆息的同時,他的身子驀地飛瞭起來。
他說要那椅子,可是他撲向那棺材。
柳五不去維護那張椅子,而去守護那副棺材——棺材顯然比椅子更重要。
——而慕容世情不認為柳五是為瞭維護李沉舟的遺骸他是老狐貍。他很有信心,一眼就可以看出小狐貍的尾巴來。
慕容世情自十七歲已漸穩握慕容世傢的大權以來,以他驚人的絕世才華,驕人的博學睿智,一生洞透世情,明見萬裡,料敵如神,很少判斷有誤。
他可以說是武林中犯錯最少的五個人之一。
他撲近棺材,一掌就震開棺木。
柳隨風瞥見,全力掠瞭過去。
所以他沒避開墨最的一爪。
那一爪使他的眼角、口唇、鼻孔、額頭、額下,出現掀翻瞭血口,從今這一爪便毀瞭他清秀英挺的容顏。
慕容世情一掌震開瞭棺蓋,他愣住。
李沉舟在棺中。
李沉舟沒有站起來。
李沉舟的確是死瞭。
他殺人無算,更閱人無數,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人是不是真的死瞭。
——李沉舟看來似是真的死瞭。
無論是不是真的死瞭,他都要補上一掌,以策萬全。
就在這時,柳隨風已經到瞭。
柳隨風全力撲擊他的背後。
慕容世情就算再輕敵,他也不致於敢輕視柳隨風這樣的大敵。
何況柳五好像不要命瞭,誰敢碰一碰李沉舟的遺體,他都似是不要命瞭。
慕容世情隻好回身全力對敵。
就在此時,五道流星,急打李沉舟的屍身!
唐十七少唐宋,終於在此時出瞭手!
唐宋的暗器,叫做“送終”。
他的暗器一出,敵人就隻好送終。
他的暗器一旦出手,連柳隨風都未必躲得瞭,何況他暗器打的不是柳隨風,而是李沉舟。
而且李沉舟已是死人。
可是柳隨風撲起。
慕容世情一掌打在他腳骨上,喀喇喇,他的腳骨碎瞭好幾根,他人卻掠到瞭棺邊,撲在李沉舟身上,嗤嗤嗤嗤嗤,五枚“送終”,都打在他背後。
柳五身子一陣抽搐。
這時就算瞎子都知道柳五維護的是李沉舟的屍身,卻不是棺材中有什麼秘寶;而棺中的李沉舟的確是死人,否則他斷不會不出手。
慕容世情和唐宋雖判斷錯誤,但柳五也成瞭廢人——就算沒死,也是個“沒有用”的人瞭。
可怕的反而是他們彼此對方。
——慕容世情和唐宋。
慕容世情是何等精明人物,他即刻道:
“我認為我們兩傢,不宜相鬥,先解決這裡一切,我們再來瓜分,人人都有份。”
“好!”唐宋更是一個聰明的年輕人:
“別人這時希望我們兩傢打起來,我們就偏不打起來。”
慕容世情大笑。薑是老的辣,狐貍是老的狡,解決瞭權力幫和墨傢,回頭再慢慢收拾你。他心中想,長身而起,撲向那張空椅子,笑道:“如此兩傢都好……”他的“好”字一出,忽覺背後急風陡起。
——暗器破空之聲!
——比一切暗器更可怕、更尖銳、更快疾的劃空之聲!
他硬生生止住,撲下,就地一滾——他以前輩身份,雍雅氣度,從未這麼狼狽過!
——但為瞭生命,再狼狽也顧不瞭。
“嘯嘯嘯”三聲,二道暗器自他頭上飛過,哧地一聲,劃破瞭他的衣襟,險險擊中瞭他。
他勃然大怒,翻身跳起:
——他決不能讓這狡獪小子有第二次出手的機會!
但就在他跳起的同時,有三個人倒瞭下去。
——他自傢的人。
慕容小傑、慕容小天死於唐土土之手;濮陽白卻死在唐君秋手下。
慕容小睫和慕容小意之所以未死,也許不過是因為唐君秋“寡人好色”。
慕容世情本來正恚然大怒,含憤出手的,但他現在連怒都不敢怒瞭。
——因為他發覺這少年遠比他更像狐貍。
——而且這少年正等著要他忿怒。
——對這樣的人,惱怒的結果就是:自取滅亡。
——何況他現在已沒本錢憎怒:他現在隻剩下一個女兒。
——他已中年喪妻,老年喪子,不願死而無後。
他笑瞭。雖然勉強,可還是要笑,而且一面鼓掌。“你很厲害,我很佩服。”
“唐門三絕,聽說除瞭唐肥是唐媽媽調教外,其他唐絕和世兄您都是唐老太太親手訓練的,果然將門虎子。”
“可惜慕容傢未有你這等人才。”
他一面說一面嘆息,仿佛很惋惜。
——隻有他心裡知道,他的嘆息和微笑一樣,都是武器。
——殺人的武器。
——拖宕時間,使敵人疏於防范,讓對方錯誤判斷,就是這兩招的好處。
——致命的武器,往往不是兵器,而是表情、語言,或者其他更像不是武器的武器。
慕容世情當然很懂得這個道理。
可惜他不知道唐宋更懂得這個道理。
唐宋微笑道:“我不厲害,絕大少才是真正的厲害。”
慕容世情故作訝異地問:“絕大少就是唐絕?”
唐宋慵懶地道:“絕大少隻有一個,正如唐十七也隻有一個。”
慕容世情不可置信地道:“唐傢還有年輕人強過你麼?那實在是不可能的事!”唐宋淡淡笑道:“他當然比我強,至少到目前為止,我還不知道唐大少絕哥在哪裡。”
慕容世情嘆道:“其實有你唐宋世兄出馬,唐大少來不來,都沒有關系。”
唐宋笑瞭。他搖著檀香扇,笑得一點敵意也沒有,可是他說的話卻如利針一般刺進對方的心房:“你在這時候,還跟我說這麼多做什麼?是不是想找機會殺我?”
慕容世情並不動怒,他嘆瞭一口氣,道:“說真的,我一直在找機會,可惜找不到。”
唐宋瞇著眼睛笑道:“你剛說的那句話,是想借辭誇獎我,讓我有些飄飄然,你才一擊搏殺我,是不是?”
慕容世情本待出手,聽到瞭這句話,他才打消瞭念頭;隻得又嘆瞭一口氣。人生在他而言,不是笑即是嘆息。
唐宋輕搖折扇道:“我唐宋不是那麼容易給人逮著機會的。你的‘以彼之道,還彼其身’,是不是沒有把握,不敢出手?”
慕容世情自從跟這少年交上瞭手,處處受制,步步下風,心中懊恨至極決意無論如何,都要將局勢扳過來,他道:“不是不敢,而是沒有絕對的把握;一旦出手,一擊必殺!“對瞭!唐宋收起折扇,做作地輕拍瞭一下手掌,道:“你可以學放暗器,你剛才說的,正是發射暗器的基本道理。”他突然將臉色一沉,又道:“其實你一直拖宕時間,來窺出我的疏虞處,這計策正好中瞭我的計。”
慕容世情一愣,他不知道唐宋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唐宋說:“我說這話的意思是,你背後是否有一些些麻癢?”
慕容世情幾乎整個地跳起來,他的臉色變瞭。他無法控制笑言,也來不及嘆息,因為他背後確有些麻癢,唐宋笑道:“你的內功精湛,換作別人,早已倒下,但是隔瞭這麼長的一段時間,你縱死不瞭,也很難再有力量動手瞭……”唐宋說到這裡,一句一句地道:“我是唐宋。唐宋的暗器,隻要劃破你的衣襟,也可以把你毒死!”唐宋更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開始處於下風,源自於你的驕傲;現在招致死亡,乃因為你自以為是老狐貍,什麼事都瞞不過你。”唐宋爆出一陣猖狂至極的笑聲道:“你當自己是聰明人,但是卻不知天下間聰明人多的是!”他一說完,暗器就發瞭出去。
唐宋從不給人機會。
慕容世情隻好死去。
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慘呼著,掠上前來,唐土土便要下重手,唐君秋制止,他輕易地截住雙姝。
就在這時,他的背後至少響起瞭十來聲“篤篤”。
他也是暗器名傢,當然知道自己已中瞭十來支尺長的鋼針。
但他卻不覺得痛苦,隻有一點點麻,一點點癢。
可是這使唐君秋更為害怕,他嘶聲回首:“你……你……我是你叔父……”放暗器的人是唐宋。他微笑道:“必要時,我不惜弒父。”
唐君秋嘎聲道:“你為什……什麼要殺……我?”
唐宋輕搖折扇,瞇著眼睛道:“老奶奶說,你若好色,並不打緊,如果誤瞭公事,那不管事大事小,日後必成禍胎,凡是對唐門不利的事,都該根絕後患。”唐宋臉色一寒,又道:“剛才你說殺瞭這兩個丫頭,可是你沒有做,所以我先殺你,再殺柳五,再殺這兩個丫頭!”遇到唐宋這樣的人,連唐君秋也隻好死瞭。
他臨死前曾恐怖地大叫道:“四阿哥會來的……你沒權力處死我……他馬上就會來的,快給我解藥……我跟他說去……快給我解藥……”唐門的“四阿哥”唐君傷是負責殺人的,身為老三的唐君秋,也不知他是誰,隻知道這“四阿哥”比他年輕許多歲。
唐宋笑瞭。他當然不會給解藥,雖然他也未曾見過“四叔”。唐門四當傢唐君傷和五當傢唐燈枝,一直是唐門中最神秘的兩個人。對這件事,他很滿意。他一進來,即輕易清理瞭門戶,殺瞭唐君秋,使得他父親的地位,日後在唐門中自是大大的提高。而且重創瞭柳五,他現在要殺柳隨風,是舉手間的事情。更難得的是殺瞭慕容世情。這隻老狐貍真可謂精似神仙,至於墨夜雨,也死在柳隨風手上,武林中僅存的“慕容、墨、唐”三個世傢,現在隻剩下瞭“蜀中唐門”,更可貴的是,連“權力幫”的大權,都垂手可得。
這僅僅是一個下午間,發生在權力幫中靈堂上的事。
真是賞心樂事。
他決定先殺柳五。
柳隨風雖然垂死,但他卻有潛力。
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雖未受傷,卻無潛力。
唐宋向來分辨得一清二楚:哪個該先殺,哪個該後殺。
——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像他這種人,才能活到現在。
他正要下手,兆秋息和鞠秀山在苦戰之中,拼力殺出重圍,由於旨在趕來護主,所以身上受瞭多處的傷。
他們身上如果有十處傷口,定有五處是墨最砍的,其他九人隻占上另外五道傷痕。
墨最是墨夜雨的得意大弟子,他的武功最高。
兆秋息揮刀沖過來,大喝道:“五公子,幫主是英雄,你是好漢,我們願做一個死士……”鞠秀山揮舞雙袖,卷瞭過去,補上瞭一句:“不止一個……”那邊的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也向唐宋背後沖瞭過去——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其他都可放開一邊。
唐宋笑瞭:
“你們都是賢徒孝女,都是好漢,就讓我這個小人得志,哈哈哈,你們是寂天寞地的英雄,我卻是吐氣揚眉的小人,你們又能怎樣!哈哈哈……今天一齊給你們這幹寂寞豪傑送終吧!”
他就要出手。
沖來的人一共是“刀王”、“水王”、慕容小意、慕容小睫,甚至加上垂死的柳隨風,他也不怕。
他深信他自己的暗器。
他甚至暗地裡知道,若論定力及沉著,他可能不如絕老大,但論暗器上的成就,唐絕老大也未必如他。
一柄輕輕的檀香扇,就裝上十一道絕門歹毒的暗器,其中有八種在江湖上還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隻要按檀香扇柄上的一個機括,就可以全部發射出來——這樣的佈置,唐絕能及得上他麼?
就在這時,他也聽到瞭一個聞所未聞的聲音:“英雄不寂寞!五弟,你不會死的。”
他返過頭來,就看見半空飛來瞭一個他見所未見的拳頭。
十月十日,“唐門三絕”中唐宋死。
死地:權力幫“靈堂”。
死因:臉骨碎裂,中拳而死。
死於:權力幫幫主李沉舟之手。
三天後,蜀中唐門唐老太太乃接到這份簡報。
李沉舟一出現,就打碎瞭唐宋的頭。
李沉舟出手,就像他做事一樣,一旦決斷,永不更改;一經插手,穩操勝券。
他一出現,唐宋便倒瞭下去,他奔向柳五。
柳五為瞭他的遺駭,犧牲瞭一條手臂,又覆身其上,來擋住唐宋的暗器。
——皆因柳五,不知道自己未死!李沉舟沖過去,扶起柳五,就在這時,一件李沉舟絕對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瞭!
“砰”地一聲,棺蓋四分五裂。
一人自棺中一躍而起,一揚手,一道黑光直打李沉舟眉心死穴!
就算此刻,暗算李沉舟的是柳隨風,李沉舟也不致於完全沒有防備。
而就在因為他仍暗下防備——在情緒極之感動下,還要理智地考慮到柳五用的是不是“苦肉計”——這是一個做領袖人的悲哀,也是人在江湖的不得已,所以他反而更未能兼顧防范及其他。
何況李沉舟再睿智,也未想到棺材裡的“李沉舟”,居然會暗殺他!
他甚至沒有料到那癡呆的“李沉舟”會還沒死!
——不但還沒死,而且沉得住氣,在這個時候,才全力一擊!
——這麼絕!是唐絕!這個人一定就是唐絕!
可惜李沉舟這時候知道已太遲。
唐絕是人!
一個絕頂聰明的人!
但就算是絕頂聰明的人,也隻是人。人不是神!
人有錯誤!
李沉舟是個絕世才華的人,算錯瞭一步,為唐絕所趁,但唐絕也斷未料到這一件事!
——柳五!
唐傢的暗器犀利霸道,唐宋的暗器更稱絕江湖。唐絕也很瞭解自己;唐宋比起自己尚嫩瞭一些,這不是指暗器的造詣,而是指江湖經驗。
所以唐絕對唐宋的暗器“絕對”信任。
——唐宋的“送終”一向是唐門中比“唐花”還犀利的暗器。
所以柳五就算未死,也斷斷爬不起來。
但在這剎那間,柳五不但似觸電一般標彈起來,而且一揚手,他僅存的一隻手,手掌打出瞭一粒雷球!
這雷球就是他打裂墨夜雨額角的東西!
“雷球”及時擊中瞭唐絕打出來的“黑光”!
兩件事物發起瞭一聲輕微的爆炸,就在這時,唐絕猛地返身,“要滅權力幫,先殺李沉舟”,“要誅李沉舟,先殺柳隨風”,這個江湖傳諺,他首次完全地領略到。
他返身的剎那,暗器都發瞭出去。
可是他不該返身。
沒有人敢背對李沉舟。
李沉舟如果沒有柳五的及時截擊,乃極有可能死於“黑光”之下,但是“黑光”一滅,李沉舟的反撲比“黑光”還可怕三倍!
唐絕突覺背後一股大力湧來,“碰”地一聲,他的五臟六腑都似在這一撞間走離瞭位,而且他發出去的暗器,都失卻瞭準頭,居然全都向他自己身上打瞭回來,唐絕失聲大叫:
“拳頭!”
——李沉舟的拳頭!
李沉舟的拳頭無疑是江湖上,武林中最享盛名的一雙拳頭。
這拳頭能打出這麼大毀滅性的力道,可說並不稀奇,可怕的是它也能發出如此巧妙的勁道,使得唐絕的暗器雖仍發瞭出去,卻打向瞭自己!
這一招最絕。
比唐絕還絕!
他的暗器本來有多絕,他現在的處境就有多絕!
一個人自己精心創研的暗器,全打回自己身上時,那種感受真是不能忍受的。
唐絕現在就是這樣。
他的暗器必死,但又不能馬上死去——隻是失去瞭一切:反擊力、意志力、耐力和忍力,甚至連站立的能力,以及控制便溺淚腺的能力也沒有瞭。
十月十日,“唐門三絕”中唐絕死。
死地:同前。
死因:背骨碎裂,中自己暗器三百六十一枚,共四十一種。
死於:李沉舟、柳隨風。
四日後,川中唐門唐老太太接到如上報告。
柳五看見李沉舟,靜靜地看著,不知何時,已淚流滿臉。
他跪下來,斷臂的鮮血,一滴滴地滴在地上,轉眼成瞭一大灘,怵目驚心,他哭道:
“老大,你回來瞭,我又可以追隨您瞭。”
李沉舟也跪瞭下來,他恭恭敬敬地說:
“老五,我一直錯怪瞭你,以為你是唐絕,所以詐死來試你。”
柳隨風垂首道:“是我自己不好,做事必定有什麼沖撞瞭老大……我自己雖然詭計多端,對幫主卻從來不敢騙詐……”
李沉舟過去一手搭著他的肩膀,道:“唉。誰說英雄不流淚,壯士無悲歌?今日你為我斷送一條胳臂,令我一生難安!”
柳五垂淚道:“老大快莫如此說。”
李沉舟道:“你先起來。”
柳五道:“老大請先起,在下才敢起身。”
李沉舟微微一笑,道:“好。”扶著柳隨風一齊起來。
這時大局已經穩定下來瞭,宋明珠和高似蘭也到瞭,兩人力敵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墨傢的人雖然明知不妙,卻仍紅瞭眼睛苦戰。
李沉舟之所以遲至,乃因在莫愁湖畔,裝扮成稻草人,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深悉蕭秋水和趙師容的情厚義重,無限感慨,後幾乎為一武功高得連自己都難及項背的高手看穿,幸虧自己早一步先行遁走,才沒被識穿,所以他並不知蕭秋水被擄劫一事。
李沉舟笑道:“我初時聽秀山說瞭你在浣花一役,用的是鋼鏢,殺瞭和尚大師,我便生瞭疑心,當今之世,若論暗器,試問又有誰比得上唐門……”
柳隨風苦笑道:“我的確是唐門的人。”
李沉舟著實吃瞭一驚,詫異道:“你說什麼?”
柳隨風嘆道:“我的師父就是唐門耆老‘唐公公’。”
李沉舟哦瞭一聲,終於舒下心來,原來六十年前,唐老太爺子歸息江湖後,門戶的事便撒手不理,剩下一子一女,男的便是“唐公公”,女的便是“唐老太”,按道理說,當然是唐公繼承大業,但唐老太卻是一個事業心重、野心大的女人,她毫不謙讓,便與唐公大打出手,唐老太逐走瞭唐公,便當起傢來,近六十年來,江湖上這最可怕、實力強大、潛力極巨的一傢,便自此始,一直是女人當傢。
唐公流落江湖五十年,唐公便成瞭“唐公公”,他的暗器絕技自也非同小可,但始終未敢找唐老太太決一死戰,唐老太太的暗器手段如何,也由此可見。
唐公公鬱鬱不得志,與唐門作對,便等於是攻擊自傢人,也說不過去,但他對唐傢來說,亦無異是等於深仇大恨,他終於遺恨難填,撒手西去。
據說他死前,將生平之大絕技傳瞭給唯一的徒兒——李沉舟卻未料到“唯一的徒兒”竟然就是跟隨自己多年的拜把兄弟柳五。
李沉舟恍然道:“那你殺和尚大師的鋼鏢,便是‘客舍青青’神鏢瞭?”
柳五苦笑道:“哪有那麼好聽,其實是‘克死千千鏢’。”
李沉舟點頭道:“唐老太太創有一種暗器,叫做‘千千’,聽說很厲害,這一鏢必是唐公公想出來克制它的絕技。”
柳五道:“唐老太太還有一種暗器,更加厲害,叫做‘萬萬’,我剛才擊炸唐絕的‘黑光’,便是專破‘萬萬’的‘萬一雷震子’!”
李沉舟搖頭道:“可惜它已碎瞭。”
柳五澀聲道:“所以我的三件法寶,也隻剩下瞭兩件。”
李沉舟笑道:“是啦,武林人傳你三種絕技,還有一種是……”
柳五笑說:“老大又想以一幫來換?”
李沉舟笑道:“確想……”
兩人談得很好,兩人創幫前,天南地北,無所不聊,待權力幫壯大後,倒是隔閡瞭,反而絕少有機會這般暢快盡情地聊天。
柳隨風打斷道:“你別說。我不要幫,幫是老大的,我隻要跟隨,老大和……趙姊姊。”
李沉舟正色道:“你不要幫也不行。幫也是你的。”
柳隨風顧左右而言他,故意岔開道:“其實我所謂‘三大絕技’,根本就不是什麼‘絕技’。”柳五有些忸怩地將衣袍一敞,道:
“你看。”
原來他貼身衣內,還有一件黛綠色的深襖,柳五道:“我師父被逐出唐門,什麼也沒帶走,隻有一件‘百戰鐵衣’,再厲害的暗器遇到瞭它,也沒有用,一流的兵器碰著瞭它,至少也可以卸掉大半的力道。”柳五又將青袍一掩,笑道:
“我便靠得此物,逃過瞭當時南少林群僧的攻襲,說來真是窩囊。”
李沉舟眼睛都是笑意。他的笑跟已死的慕容世情的笑容,完全不一樣。慕容世情笑起來,像完全駕馭世情的訕笑。李沉舟的笑,是洞透世情的微笑。但兩人的笑容,又仿佛一樣。
李沉舟的笑意,卻跟燕狂徒的幾乎相同!所不同的,也許不同的是一個人喜歡微笑,一個人喜歡的是大笑、狂笑、厲笑!
李沉舟這時笑道:“哦,原來是這樣的。無怪乎唐傢的暗器,打不死你。”
柳五道:“不是打不死,隻是打不進去。這件鐵衣能解毒破毒,唐宋的暗器再狠,對它也無可如何。”李沉舟忽然正色道:“這些都是你救命的絕招,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柳隨風道:“我這些都是為瞭老大才有的玩意,不告訴老大,又告訴誰?”
李沉舟垂下瞭頭,半晌才道:“兄弟,今後天下,我的就是你的。”
柳隨風抬頭,雙目閃著光,毅然道:“不,是趙姊的。”
李沉舟一愣,隨即道:“我們三人的。”柳隨風怔瞭怔。這時風吹日午,柳隨風有一陣子迷糊。仿佛是很多個夏天以前的很多個夏天,那時他又臟又臭,而且沒有志氣。那天他到那一個榮華富貴的大府第前行乞,自顧自地玩著鼻涕,隻這麼一吸氣,兩條青龍又吸回鼻孔裡去瞭……
正在這時,一隻小貓蹦跳瞭出來,貓的顏色白絨絨地,眼睛靈動可愛,他和幾個行乞的小孩便去摸,那白花花的貓便給他們骯臟的手弄得黑一塊、綠一斑的。
這時幾名青衣羅帽的傢丁叱喝著走出來,說是找貓,見貓弄成這個樣子,紛紛罵著:
“小雜種,我傢小姐的貓,給你們這些小豬玀的手弄成這個樣子,哎也也……”
“他媽的賊種賤小子!這叫我們怎麼向小姐交代……”
“去他娘的,斬瞭這些賤種的雙手吧!”
這一幹人正是作威作福慣瞭,而今喊打喊殺,捉住幾個小孩子狠命的揍,別的小孩喊爹喊娘,最後哭聲連天,求饒不迭,傢丁們也不甚瞭瞭,趕走他們便算。獨有柳五,他向不求人,所以咬緊牙齦苦撐,兩個傢丁狠狠把他揍瞭一回之後,卻見他咬牙切齒地盯著自己,不禁心頭火起,一人卷袖道:
“好哇!不哼一聲,是英雄好漢瞭!讓老子打掉你的門牙!”柳五忍無可忍,劈面打瞭一拳。那人捂鼻大叫。
其他的幾個傢丁,也包攏上來,拳腳交加,那時柳五並未學過功夫,心智己很成長,但隻是渾渾噩噩地過日子,拳腳功夫決及不上這一幹人,登時被打得臉青鼻腫,那被他打得鼻血長流的傢夥,要兩人自後捉住柳五的雙手,他扳開柳五的嘴唇,就要一拳擂下去……
這時忽聽一女子喝道:
“住手。”
那傢丁的拳頭,在半途頓住。柳五被打得鼻嘴齊出血,脖子也幾乎折斷瞭,他見到有一雙腳,穿著像白貓絨毛一般的鞋子,向他走來。白色紗裙,幾乎沾地。地上很臟,他但願裙裾不會沾及。他不知人的腳也可以那麼好看的。
可是這女子的聲音更好聽。她替他擦去瞭臉頰的血跡,柳五知道這女子也長他不多,可是他不願看她。而這女子望瞭他一陣子後,向身旁的人叱道:
“幹嘛打他?”
那傢丁期期艾艾,卻顯得很畏懼地道:“他……弄臟瞭小姐的貓。”
“弄臟瞭就要打人麼?”那女子顯然就是“小姐”,因為她說:“哦!這是為我出氣嘛!”在柳五心中,這女子的聲音像他小時無意撞在弦琴上一般清脆好聽。
那些傢丁囁嚅道:“不……不敢……”
小姐叱道:“不敢還不快滾!人傢將來可是有志氣的好男子!”
傢丁們一哄而散,那小姐忽又道:“阿羅,快帶他到後院洗幹凈,交給肥媽媽,帶他來見我。”
那傢丁隻得說“是”。這時白衣女子往府邸姍姍行去,柳五年輕的心靈裡隻覺有一股熱血湧出,幾乎要在地上,向她膜拜。
他少年倔強,既恨人輕賤,也怕人同情,可是這女子既未輕蔑他,也不憐憫他,而說他是“將來有志氣的男子漢”,為瞭這句話,他決意奮發。
那“阿羅”帶他洗瞭臉,換瞭件青衫,他愣愣不發一言,任那傢丁擺佈,阿羅心中老大不樂意,以為這小子土土的,但又不敢有違。
柳五心中卻仍想著那女子的倩影,在她回頭走去時,陽光耀眼,照在那女子薄紗的纖背腰上,可以隱約看到那玉琢一般、羊脂一般胴體。不知怎的,他卻沒有冒犯之心,卻覺心中好生鐘意,好生珍惜,好生敬愛!
——他要見她!他要見她一次!
——隻要能跟她在一起,縱死也心甘!
那麼美麗的背影!這時那傢丁把他交給一個胖胖的大嬸,便嘀咕著走瞭開去。那大嬸正替他換衣服,他卻瞥見門外一輕忽的人影閃過,正是那女子。還是那麼美麗的倩影!
他心頭一陣狂跳、一顆心幾乎從嘴裡跳出來瞭。
這時一個人卻躡手躡足,走入瞭房間來。
這錦衣公子走瞭進來,張上一張,那胖嬸嬉笑道:“哎呀,姑爺,小姐早從這邊過去啦。”
錦衣公子怪不好意思地笑道:“什麼姑爺,我又還未入贅到你們趙傢。”
肥嬸嬸卻道:“說笑說笑,這是遲早的事啦……小姐和你,天造地設一對,不嫁給你,又嫁給誰來著……”
錦衣公子卻笑嘻嘻地走過來,在肥嬸嬸肥厚多肉的手裡塞瞭一錠亮澄澄的金子,道:
“好嬸嬸,真會說話!這賞你……”
肥嬸嬸頓時為之眉開眼笑,忙謝不迭地道:“啊也,這太厚的禮啦……”
卻聽砰地一聲,柳五站立不穩,額角碰及高架,架上的水盆嘩啦地傾淋而下,淋得他一身濕透,剛穿上去的青衣也成瞭黛色。
那錦衣公子皺眉道:“這小子是誰?”
肥嬸嬸生怕錦衣公子不快,也憎厭道:“不知哪來的污糟小子,小姐還要見他……”
錦衣公子不屑道:“把他攆出去。”
肥嬸嬸有些為難道:“這……”
錦衣公子即道:“小姐是何等身份,怎能與這等下賤的人見面……趕走瞭他,一切事情,有我姑爺擔當……”
肥嬸嬸登時又笑逐顏開起來,忙唯諾道:是……是……”
柳五當然不待他們來趕,呸瞭一聲,向地下吐瞭口水,便奔瞭出去。他雖然受辱,但心裡盡是溫柔的。他一路奔出去,一路隻見著那光滑如天鵝頸子的肌膚,那紗衫隱透的後背,那秀氣的腳,那語聲,那音容……他雖然絕瞭希望,可是決意要此刻做起,做一個絕世的英雄好漢,待配得上小姐時,再回來,找她……
他為瞭這個意願,他為瞭這個信念,而活著。
無論多大的苦楚,他都咬牙忍受。
起先他遇上瞭唐公公。後來他遇到瞭李沉舟。
他們一起闖蕩江湖,歷盡瞭艱辛困苦。
他沒有把這些告訴李沉舟,也沒有勇氣去打聽趙小姐的下落。
他隻知埋頭苦幹,一面心急——快、快、快,趁青春尚在,亦趁自己意興飛躍時,找到趙小姐,以博她為自己一顰。
後來他們結合瞭七人,就是“權力七雄”,創幫立道,經歷過不少生死吉兇,大風大浪,權力幫建立瞭,七人卻死瞭五人。
而他這時再找到趙府時,趙小姐已不見瞭。
——趙小姐不肯嫁那錦衣公子,跟另一個全傢都反對的人,跑瞭。
——此後不知去向,下落不明。柳隨風雖然出來。他既沒殺阿羅,也沒殺肥嬸嬸,更沒加害錦衣公子。他第一次放過瞭罵他“雜種”的人。不為什麼,隻是因為每次想起趙小姐,心裡都有一種甜蜜的溫柔。他要保留跟她見面的一切一切,不管是好是壞,隻要這些人活著,他就能證實自己確見過她玉琢般的肌膚和背影。
他時常飄然去找那些人,為瞭能時常勾起跟她見面的情懷。
權力幫愈來愈強,他的名聲鵲起,神風俊朗,判若兩人,他知道縱碰到趙小姐,她也不會認得出那臟如泥鰍一般的小子就是他。但是他此刻權力有瞭,名聲有瞭,金錢有瞭,為何連一面,隻是一面也見不到!
而她送給他穿的青衣,他還始終穿著。昔日的深黛已褪成瞭泛白。
後來他終於遇到瞭趙小姐。
——當幫主李沉舟滿臉春風介紹他最喜愛的人兒時。
趙師容就是趙小姐。
他的心頓時沉痛若鐵纜抽緊,可是他笑瞭。
他笑著去招呼,趙師容當然沒認出他來。
她當然不知道這人一生為她而活,為她而奮發。
柳五這才看清瞭她,在人群中她清麗高雅如輝照壁明的燭光,而他還是當年那骯臟污糟的小泥鰍。
泥鰍隻適合生存在水塘底下,所以他也沒讓它現身出來。
此後他心裡常有這條看不見,觸不及但是也解不開的枷鎖在絞動著、抽動著,他行事越來越心狠手辣,在他八名愛將中,就有五個是人間麗色的女子,後來還被他殺瞭兩個……
可是這些都不能使他忘掉一個背影。
那日午間,那個仿佛清晰又模糊的背影……
“老五,”雖然其他幾人死瞭,李沉舟還是習慣叫他做老五:
“怎麼你沒有止血?”說著急戳出指,戳瞭柳隨風左手斷臂幾處穴道,李沉舟忙著替他包紮,腦後部分,全在柳五眼下,些微的防守也沒有。
——這在向來大事能決斷,小事能慎防的權力幫幫主來說,可是從未有過的事。
柳五心裡一陣迷亂,終於驚醒,道:“是,我沒想到。”現在隻要他一出手,隨時可以擊殺李沉舟,而他現在才明白,自從知道瞭趙師容是幫主的妻子之後,對李沉舟的忠心效命,其實已經不是對李沉舟瞭,而是對……
李沉舟沉痛地道:“你為瞭我,為瞭幫,斷送瞭一條胳臂……
柳隨風淡淡地道:“沒有幫,則沒有瞭我們;沒有瞭幫主,我們也沒有命。”
李沉舟終於包紮好瞭傷口,長舒一口氣道:“你也該想到,如果不是我故意放行,他們怎能有這麼多人闖過花園來?”
柳五的雙眼也終於從李沉舟的“玉枕穴”上離開,舒瞭一口氣,道:“是。沒想到……”
李沉舟望瞭一眼,笑瞭,笑如遠山,他說:“你在想事情,是不是?”他的眉毛如雲霜一般地挑揚,道:
“從開始起,你就一直在想事情,……能不能說出來,讓我們一起來解決?像往常過去那一切戰鬥一樣?”
柳五也不知怎地,迷茫中竟沉肩卸去他搭住自己膊頭的手,道:“一生裡總有些戰鬥,是一個人打的。”
李沉舟也不以為忤,淡淡笑瞭笑,目光又變得遙遠起來:“師容也該到瞭……”
柳五乍聽瞭這自話,腦子裡轟地一聲,立時清醒瞭起來,整個臉頰也燒般的熱,又猶如冰水濕背,驀然一驚!
——李沉舟這句話,是有意還是無意?
——真的一切都瞞不過李沉舟?
就在他驚疑不定的時候,在“刀王”與“水王”戰團中的墨最,遽然撲瞭過來。
他撲過來的時候,李沉舟正在照顧柳五的傷勢,背對著他,墨最一刀就斫瞭過來。
他用的是刀鞘。
可是他的刀鞘比真刀還沉猛、快厲!
這一刀是墨最畢生功力所在——墨夜雨曾經說過,若他空手,也未必能接得下墨最這全力的一刀。
柳五卻知道,墨夜雨接不下,李沉舟卻一定接得下。
一個人能跟另一個人那麼久,這是起碼的信心。
李沉舟果然接得下。
他回身就是一拳。
他一拳打去,墨最漆黑的刀鞘立時卷瞭起來。曲如廢鐵。
李沉舟向來不相信任何武器,他隻相信他自己的拳頭。
拳頭長在身上,不像兵器一般,要隨時攜帶,而且使用拳頭,要有很大的勇氣和決心,因為拳頭不似其他的兵器,可以棄置,所以出拳時抱著必勝的決心和必死的勇氣,這勇氣使他出拳更有力量。
他的拳無往不利。
墨最的臉色變瞭,變得跟他手中扁曲的刀鞘一般難看,就在這一剎那間,“水王”鞠秀山已到瞭他的背後,雙袖一卷,已勒住瞭他的脖子。
但就在他的衣袖未抽緊時,墨最畢竟是墨傢子弟的猛將,他猛旋身,反而向袖袍旋入,直撞進鞠秀山的懷裡,他那把隻有柄的刀,居然也是武器,直戳鞠秀山的小腹!
李沉舟一閃身,閃電般伸手,已扣住墨最的脈門!
就在他扣住墨最脈門的剎那間,他陡然一震!
這人的內功,精湛至極,遠勝他所表現的武功!
——怎會如此?
——必有圖謀!
但就在這霎息之間,驟變已然發生!
急風響起背後!
發暗器的人,離自己不到兩尺!
暗器有暗器的范圍,在一定的距離內,暗器又快又疾,才能發揮,如果太遠,力有未逮,則無效用!
太遠還不是暗器能手的死敵——因為就算太遠,一個暗器能手可以設法拉近距離,而且發暗器的人手勁必比一般武林人強得多。而且距離愈遠,自己愈是立於不敗之境。發暗器的人永遠不怕對方與自己離得遠,可是卻怕離得近,太近!
暗器若失瞭距離,便成瞭無力的死器!
許多暗器隻能在距離的空間才能有存在的價值。
若對方與自己距離太近,則伸手即可以攻襲自己,暗器到瞭這個地步,可謂一點用處也沒有。
可是那放暗器的人,顯然已完全克服瞭這個暗器本身的缺點。
這缺點一旦克服,短程的暗器,則根本無法閃躲,也無人能閃避的。
在這麼短的距離裡發暗器的,隻有一個人,就是李沉舟此刻正在救援中的鞠秀山!
就在這時,墨最的所有內力,全然發揮瞭。
他一運力,全身衣衫,竟成破帛碎縑,他整個人,也似暴漲一倍!
他兩手藍印印地擊來!
李沉舟見過所有“朱砂掌”、“黑砂手”、“大手印”、“勾魂手”,但從未見過藍色的掌勁!
這一下,背腹受敵,而且攻擊者的武功,都絕不下於唐絕!
李沉舟在那瞬息間閃過千個百個的念頭,但他一時卻無法做任一項行動——因為來不及!
太快瞭。
就在這雙眼一眨的剎那之間,一聲清叱,一條飛絮,卷住鞠秀山打出的五枚金鱗片,但就在這時:那一掌,已砰地擊在李沉舟胸膛上!
李沉舟大叫一聲,借力後退,砰地撞中鞠秀山,兩人一齊向後飛退出去!
可是那藍印印手掌,居然脫離瞭墨最的左手,急追李沉舟!
墨最一直用右手執他的刀,所以別人也一直註意他的右手,他的刀,卻不知他的左手,他的左手居然是假的,而且是暗器!
李沉舟大喝一聲,陡止身形,急遽一蹲!
嗖!藍手打空,直射鞠秀山!
鞠秀山身手也不弱,他雖給李沉舟撞中,但依然一個大仰身,那藍手也擦身而過!
這時李沉舟和鞠秀山都跌在地上,人影一閃,一人飛舞如龍繡縑,撲向鞠秀山!
柳五猛然一震!
他又看見瞭那倩影。
那衣衫裹住的高挑胴體!
——趙姊……趙姐來瞭!
鞠秀山一落地,十二片金魚鱗片又飛打而出!
趙師容無他法可想。
鞠秀山能在如此短程中發射暗器,趙師容的佈帛卻無法在短距離中接下暗器!
而且是“金魚鱗片”!
更且金鱗散佈,三片打頭,四片打胸,五片打下盤。
金魚鱗片在四川唐門也隻有一人能使,一人會使——那便是神出鬼沒的殺手唐君傷!
趙師容的武功驟然恢復,是因為她看見瞭李沉舟!
——李沉舟未死,李沉舟不能死!
她心中喊著這樣一個聲音:幫主幫主你不能死……這個她不知為什麼,產生瞭一種不止情愛,還有父兄之愛的人!這個她在對著月兒的陰影默默許願,也誠心祝他永遠幸福快樂的人!
趙師容別無他念,她撲下!
向十二片金鱗攔去!
她決意代李沉舟以抵擋這十二片死亡令!
她聽到瞭金鱗片割肉之聲,和“玎玎”地反彈聲響;她卻沒有感覺到痛苦。
因為一個青衫人撲到瞭她的身上,覆蓋瞭她。
那十二道追魂鱗自然也嵌入瞭青衫人的身上。
他也不覺得痛苦。
也許唐門的暗器隻有死亡,沒有痛楚。
縱死亡也是輕柔的。
他終於碰到這背影,而且覆蓋其上,心中有一種溫柔的感覺——他一生自認為怙惡不悛,卻未料到今日也有溫柔的感覺。
他想喚一聲:“趙姊……”這一想說話牽動瞭肌肉,他才知道,有四片金鱗,打在他身上,被“百戰鐵衣”彈走,其他八片,有兩片不中,另外一片中他左踝,一片中他右腿,一片中他宄骨,一片僅僅擦中瞭他下腹表皮,還有兩片,一片切中他的後頸,一片嵌入他右頰。
他才一動,血涔涔下。
血是淡灰色的。
他笑瞭。
——為幫主斷臂,為趙姊死。他無憾。
“唐君傷?”——自己死在這唐門一等殺手手下,也不枉。
隻是他想說話,告訴趙姊他就是那個野孩子,那個“將來有志氣的漢子”,可是他說不出話來。
可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李沉舟本來隻要緩得一緩,便可以制住鞠秀山——鞠秀山的“十二金鱗”雖快,但他的拳頭更快!
他之所以比鞠秀山慢那麼一剎那,是因為他中瞭墨最的“一掌”。
那一掌他雖借力後躍,並將掌力的一半傳到鞠秀山身上,可是毒力卻使他反應遲鈍瞭一下。
隻是一下而已。
李沉舟隻遲瞭那麼一下,也僅是那麼一彈指間的六十分之一而已。
他的拳已揮出。
他要救趙師容,卻來不及。
一個青衫人卻擋住瞭趙師容。
這時李沉舟的拳頭也打碎瞭鞠秀山的頭。
墨最一擊不中,便看見李沉舟和鞠秀山跌瞭出去。鞠秀山先出手,卻讓趙師容截下。鞠秀山向趙師容出手,但讓青影所擋,然後李沉舟揮拳,鞠秀山倒瞭下去。
墨最立時作瞭決定:
走!
唐門這次蓄勢已久,作出近六十年來最名動天下,預謀最久的一次暗殺,居然失敗,他也沒話可說。
暗殺是摧殘偉大生命的事,墨最覺得一陣顫栗的美麗,毋論成敗!
而這時李沉舟也大叫出聲:
“柳五!”
他的聲音悲愴若風雪。
趙師容這時也發現以身子替她擋過這段災厄的人,原來是柳五。
她一直以為柳五會似數百年前幫會中的律香川,獲得孫玉伯的信任和重用後,然後殘酷歹毒地背叛他,她一直感覺到柳五有事隱瞞著她,而且很多次在李沉舟背過身去時,柳五的眼神閃露出一種刻毒的深沉。
——她卻不知道那隱瞞是情的遮瞞,那刻毒的深沉其實是柳五的痛苦淵藪。
而她如今親眼見到在丈夫的“靈堂”前,苦戰到最後一人的,是柳五:柳隨風!
柳五流著灰血,看向她時,她忽然明白瞭許多事!
這眼神,她見過!
接近垂死,但無哀憐。
在很多很多年前,仿佛有個夏天,仿佛有個被揍而不屈的少年……那時她的未婚夫周感還像夏日令人討厭的蒼蠅般地纏著她……
這時人影一閃,李沉舟已搶過身來,扶起瞭柳五,她從側邊望去,丈夫的手是顫抖的,幫主的鬢角,已經些微有風雪般的斑白瞭……
她忽然覺得哀傷欲絕。
墨最決定要走的時候,是在他發現暗算失敗,心裡立刻檢討瞭失敗的原因:普通“暗殺”可謂出人意表的奇襲,他們所安排的不過隻是更精妙一些而已,但這對李沉舟、柳隨風這些高手而言,“奇襲”成瞭常態,很熟練的用一些方法粉碎奇襲的效果;而且“奇襲”的人心裡往往自以為算無遺策,仗賴一擊得手,易致疏虞,一旦失手,反易為對方所趁。
所以他立刻決定要走。
就在他掠起的同時,他乍見李沉舟的側臉。
那傷痛的、沉悲的側臉。
——會不會因為傷悼於柳五之死,李沉舟失瞭鬥志呢?
墨最不禁稍遲疑瞭一下,這一下又瞥見瞭趙師容。趙師容雙膝跪在李沉舟身側後一些,雙手置在膝邊,幾綹秀發散垂在玉也似的臉頰上。
——會不會她也喪失瞭平日的機敏?
搏殺李沉舟、趙師容、柳隨風,不管是其中任何一人,如果得手,都足可名動天下!
這不由得墨最不怦然心動,何況這個“行動”已完成瞭一半——鞠秀山己死,若此行動的另一半,由他來完成,唐門的大權,就很容易從大哥處奪來。
——墨最決意一搏。
在這瞬息間,有一個糯脆而清定的聲音叱道:
“二叔!”
四川蜀中唐門的老二是唐燈枝。
唐燈枝有個優雅的外號,叫做“佛手千燈”,“千燈”是他的暗器,“佛手”也是他的暗器。“佛手”便是他的一條左臂。他把整條左臂切掉,換瞭這樣一個隨時可以脫離身體飛襲敵人的“怪手”,而且佈滿瞭毒。
一個人能把自己一隻手切掉,來變作一樣暗器,這暗器的價值也可想而知瞭。
李沉舟大意著瞭他一下,已沾上瞭毒,但李沉舟的內力,非同小可,又借勢將“佛手”的勁道轉傳到後面鞠秀山的身上,“佛手”的毒力滲不入李沉舟體內,不過李沉舟也因毒力而內力大損。
李沉舟中毒不深,隻是他傷悼於柳五以身救護,反而沒護住心脈——唐燈枝也看出瞭這點,所以他正要冒險一拼。
卻突然聽到那一聲叫喊。
唐堯舜、唐燈枝、唐劍霞、唐君傷、唐君秋,被稱為“唐門五大”。唐門的一切外務內政,都是由這五大高手主持,除唐老太太,或者傳說中有其人的唐老太爺子外,這五個人是唐門中最有權力的五人。
年輕一代的高手,當然以唐大為最有號召力,唐朋交遊廣闊,但武功最高的三個年輕高手,卻是唐絕、唐宋和唐肥。他們三人的武功,尤其唐宋和唐絕,絕不在“五大”之下。
然而唐老太太最寵愛唐方。
唐老太太不但是唐門中最有權力的女人,同時恐怕也是武林中最可怕也最神秘的女人,她的性格詭秘,出手向無活口,蜀中見過唐老太太的人,一提她的名字,瞳孔睜大,雙腿發軟,張口結舌。
唐方不喜歡“權力”,但唐老太太的權力無限,她所喜歡的人,那人無形中也有瞭“權力”。
唐門看重輩份,但更註重武藝的高低,唯這兩種作用,都比不上唐老太太的頷首或搖頭。唐方被“蛇王”所傷後,唐老太太為她親自療愈。誰都知道唐方是唐老太太最疼的人。
唐方的父親是唐堯舜,唐堯舜又是“唐門”唐老太太以降,最能作主的一個人,唐方此時適至,喊這一聲“二叔”,唐燈枝不禁一怔。
唐方自己卻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喊,她跟趙師容飄然入廳,已驚視怵目驚心的情景,唐門的人,皆已發動,接著下來柳五、四叔齊齊踣地,李沉舟、趙師容悲慟莫名,而二叔就要出手——這瞬息間,唐方腦中的許多事情紛至沓來,又豁然而通,但又大惑不解。
——她明白瞭為何唐老太太開始不準她來,後又予她跟蕭秋水相見之故瞭。若她與蕭秋水重逢,必有幾天歡聚,那便管不瞭“權力幫”的事!
——如蕭秋水不出手,權力幫在慕容世情和墨夜雨虎視眈眈下,難以卵存,而且唐門此役,足足出動瞭唐土土、唐絕、唐宋,還有唐君秋、唐君傷、唐燈枝等高手,是旨在必成的。
——豈料李沉舟、趙師容、柳隨風的機智武功,還是遠超乎唐老太太的估計。
——可是自己因要暗中窺探蕭秋水和趙師容在一起的情形,所以沒讓蕭秋水知道是自己。可是蕭秋水又因何不來呢?
——當唐燈枝要出手時,唐方知道自己萬萬不能違背傢門,但卻又想起,李沉舟、趙師容都是蕭秋水的朋友,自己該不該示警呢?
說時遲,那時快,唐方已無暇多思考,便叫瞭出來。
唐燈枝稍稍一頓。
趙師容已然醒覺。
她起來。
她不是站起來、也不是跳起來,卻是“飄”起來。
像一朵雲般“浮”瞭起來。
唐燈枝一看,眼瞳收縮,他知道八成把握已隻剩下瞭五成。
——他隻有五成把握能殺趙師容。
——沒有八成把握的事,他絕不做。
——何況還有隨時恢復神智的李沉舟!
——而且他的“佛手”已發瞭出去,收不回來瞭!
——他從來不會算錯,而且凡估計勝負,絕不一廂情願。
所以他立即就走。
而且抓瞭唐方就走。
這次再不猶疑。
柳隨風覺得下身已失去瞭感覺,他下半身像藏在雲裡,飄在雲端,風和日麗,美麗的倩影……然後綠意一蕩,好像水邊的一株楊柳,拂醒瞭他……
隨來的是他腰際一陣刺痛,連胸腹間也麻木瞭,沒有絲毫感覺瞭。
他覺得很悲哀,那兒時貧窮的夢魘又出來瞭。他想呼喊,想說話,可是發不出聲音。
他的下腭已不能動瞭,很快的舌頭也在漲大中,他知道自己快要死瞭,隻要這麻痹超過瞭額頂……
他現在一定很難看瞭……他想,不自覺地又掉下淚來。那過去的種種奮戰、惡鬥,一幕一幕地,湧現在他眼前。
那玉琢一般的背影,永遠高雅,他永攀不及,那犬吠聲、孩童聲、岸邊的水柳……他一生都再也觸不及瞭……他隻聽李沉舟道:
“五弟,趙姊愛的是你。”
柳隨風一震:怎麼?真的!又想:他怎麼知道?自己什麼都瞞不過他!他為什麼要這樣說?真的嗎……他心頭一陣喜、一陣驚,麻痹這時已到瞭腦部。
他一陣昏眩,又覺一陣無由的辛酸,覺得歡喜……趙師容這時霍然回身,柳五覺得可以接近她瞭,然而又看不清楚……他想說“我很歡喜”,可惜他已說不出話來瞭,一個字都說不出,卻有一個淡如柳絲的笑容。
他死瞭。
趙師容霍然回身。
李沉舟把臉埋在柳五的手裡。
趙師容顫聲道:“你……你為何這樣說!”
李沉舟在柳五掌中語不成音:“我……要他安安靜靜的離開……”
趙師容顫著走前兩步,“你……你知道我不是……”
李沉舟在掌中抬頭,兩道眉如遠山的雲龍,一揚,註目道:“我知道不是。”
趙師容這才舒下瞭心。李沉舟又道,沉痛地道:“他一直是我的兄弟,好兄弟,我懷疑錯他瞭。”
趙師容黯然道:“我也看錯他瞭。”說著一扯,“碌”地一聲,竟在鞠秀山的臉上撕下瞭一層膜,趙師容赫然道:
“這人不是鞠秀山!”
李沉舟沒有動容,道:“水王早就死瞭。如果他是秀山,就不會在演戲時拿‘虎婆’的頭給我瞭,他跟我這麼多年,斷不會連這一點點也看不出來。”
趙師容驚魂未定,道:“那……這人是誰?”
李沉舟悲痛恨切地說:“便是‘毒手王’唐君傷,他不但會殺人,而且精於易容,臉上那層皮,卻確是秀山的。”
他跪在那裡,說:“唐門!我們一直忽略瞭蜀中唐門!今日權力幫已是強弩之末,朱大天王那兒也好不瞭多少,我們互拼的結果,卻是唐門日益培養實力、坐大的時候!”
趙師容點頭道:“我們對唐門,一直是低估瞭。”
李沉舟忽然一聲大喝:“住手!”
這是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與宋明珠、高似蘭仍然勢均力敵,而兆秋息以一人之力對抗墨傢八人,雖最厲害的墨最不在,但也已險象迭生瞭。
李沉舟這一聲喝,也沒怎麼大聲,但全場的人也不知怎地,為之震住。慕容小意和慕容小睫也不知怎地,呆立當堂,終於垂淚抱起瞭慕容世情的屍身,掉首而去。
從此慕容世傢一蹶不振,直到百數十年後始能恢復局面。
至於墨傢在場的子弟,被那一聲喝,不由自主地停瞭兵刃半響,其中一人叫墨統,最為剛介,他運氣撐叫道:“幹嘛要聽這人的話,我們要為‘巨子’報仇!”另一個使三叉矛的墨幹也嚷道:“是呀……”
話未說完,人影一閃,砰砰二聲,他們手中兵器都被打得鋒口反卷、歪曲變形。
李沉舟沉聲喝道:“走!快走!快快回去,丟掉兵器,退隱江湖,否則就像你們的‘巨子’,或我的兄弟,倒在地上,永埋黃土!”墨傢子弟本都是百折不撓、停不旋踵的子弟兵,也不知怎的,給李沉舟這一喝之威,都垂下瞭兵器,看見地上墨夜雨的屍首,又看見殺墨夜雨的柳五的屍首,墨氏九雄中的墨軍默默地走過去,橫抱起墨夜雨的屍首,默默地踱瞭出去。
其他的墨傢子弟,也垂首默默地魚貫跟瞭出去。
大廳中隻剩下瞭“藍鳳凰”高似蘭、“紅鳳凰”宋明珠,以及“八大天王”中碩果僅存的唯一“刀王”兆秋息,他們看著柳五的屍體,隻覺手足冰冷。
——權力幫一直都有柳五在。五總管在時,十分可怕,他們對之十分畏懼,因為這人不但會知道你所作的是什麼,更可怖的是,他還可以知道你想什麼。
——可是五公子一旦死瞭……權力幫還是不是權力幫呢?這人雖然令人提心吊膽,但他們從未試過他不在的幫中生活。
——柳隨風不在,權力幫會不會倒?
他們正在想著時,李沉舟也在想。以前他跟幫中的人聯系,或頒發命令、交待執行,都由柳五轉達,候命或執行,使他避免很多直接的沖突,不必要的磨擦——然而如果沒有瞭柳五呢?
他也不知道情況會怎樣,因為他也沒有試過。
他用“死”來試出柳五的忠心——當他“活”瞭過來時,柳五卻死瞭。
真的死瞭。他這個試驗代價未免太大。
兆秋息這時震驚地道:“唐君傷冒充鞠水王,想必有段時間,我還看不出來,真是像極瞭。”
宋明珠道:“唐門要冒充‘水王’,必定用瞭很多心思,而且花功夫來觀察他平日一舉一動,並派遣唐門如此大將深入虎穴,所耗的時間心力不可謂不大。”
高似蘭道:“而且計劃必定在極早……不但在‘權力幫’中伏下此殺著,竟然仗瞭鞠秀山,把假幫主的遺體換上瞭唐絕,隻等幫主一早出現,他就出手偷襲,隻要幫主真的死瞭,他就可以名正言順當幫主,真是何等絕計!連墨傢大弟子墨最,也變成瞭唐燈枝,如此早有預謀……”
趙師容點頭道:“如此苦心孤詣,隱忍多年,所謀必大……可笑我們這些年來還是目見毫毛而不見其睫!據悉最近金兵請動瞭那三個老魔頭,我們還得慎防是要。”
李沉舟問:“是萬裡、千裡、百裡那三個魔君?”
趙師容臉有恨色,道:“這三人當年曾被燕狂徒逐出關外,而今隻怕燕狂徒也未必是其敵。”
李沉舟卻問瞭一句:“蕭秋水怎麼不來?”
趙師容心頭一震,臉上宛似無事地說:“按照道理,他知你出事,是沒理由不來的。”
李沉舟問:”他會不會已是唐門的人?”他知道他妻子心弦震蕩,這卻並不是“看”出來的,而是“感覺”出來的,因為他妻子愈是裝做若無其事時,愈是美麗。
趙師容道:“他和唐方?”李沉舟點點頭,嗯瞭一聲。趙師容婉然笑道:
“不會的!怎會?唐方隻告訴我她是唐方,我們便一道來瞭……他不知道青衣人就是唐方,若他知曉,才不會讓她跑瞭……”說著又輕笑起來。
李沉舟看著他的妻子,有些迷糊,可是他說:“如果蕭秋水不是幫唐門,以他的性格,是不會不來的。”
趙師容為之一怔,半晌才說:“但若蕭秋水和唐門是站在一起,那適才唐方斷無理由喝止唐燈枝的行動。”
李沉舟也為之一楞,沉吟一會,還是說:“不過以蕭秋水的武功,照理沒有人能困得住他,使他不能前來的。”
趙師容也一陣迷茫,喃喃地說:“就算他不能來……他‘神州結義’的兄弟也總該會來……”
就在這時,外面忽然傳來囂鬧聲,以及打鬥聲,趙師容仔細聆聽瞭一會,臉露喜容,說:
“他們來瞭!”
這時李黑一面打一面大呼道:“趙姊、趙姊……你在哪裡!”
趙師容匆匆應瞭一聲,向兆秋息問,“外面是誰當值?”
兆秋息即答:“是盛江北。”
趙師容笑魘如花,道:“難怪,他們是宿敵。”便要向李沉舟請準出去,李沉舟靜靜地道:
“你們都出去吧,我這兒也要靜一靜。”
趙師容、兆秋息、高似蘭、宋明珠等都出去瞭,外面的打鬥聲,息止瞭下來,換而代之的是溫言說笑的聲音。不過李沉舟知道,蕭秋水並沒有來。他並不是因為沒有聽到蕭秋水的聲音,而下此判斷,而是他感覺得到,蕭秋水並沒有在。有些人縱然你看不到他的人,聽不到他的聲音,你還是感覺到他在的,不說話卻有千言萬語,未看見卻碩大無朋,蕭秋水就是這種人。
——蕭秋水為什麼不來?
難道他看錯瞭蕭秋水嗎?李沉舟如此尋思,他是第一個看好蕭秋水的人,不過也很可能第一個看錯瞭他!
——蕭秋水。唐方。
——唐門的人!
李沉舟跪下來。在他身體已開始僵硬的兄弟朋友的屍首旁跪瞭下來,然後輕輕握住瞭他的手。
他好多年沒握這一雙為他一直伸出來而等待的手瞭。他握住的時候,才發現室外的太陽金黃澄澄的,葉子也轉枯瞭,再過不多日子,就快下雪瞭。
柳絲拂在江南岸那邊。
這邊欲雪瞭。
他這時想到的,倒不是跟柳五出生入死的情景,在腦海中偶然一閃而逝的,是些無關輕重的片段:在他還沒有成名的時候,他去拜訪一些名傢,隱忍藏鋒,受那些人的忽視與奚落,柳五在一旁,歷歷在目,都曾看見過,但沒有安慰他,卻發綹覆在額上,臉色消沉瞭下來。又在他藉藉無名的時候,訪謁一些前輩,使他們慧眼識重,推許莫已,柳五也沒說什麼,但眼睛發著亮,好像在說:你看,我的老大……
想到這裡,李沉舟心頭始覺一陣辛酸,真正感覺到柳五死瞭,他是最寂寞的……
幫中的人,背叛的背叛,變節的變節,異離的異離,戰死的戰死,以後說起權力幫苦鬥的歷史,後人也所知不多……一生的奮鬥,仿佛也湮遠瞭,這樣的一位兄弟,也已經撒手塵寰瞭……
人生真是寂寞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