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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英雄不寂寞

權力幫有難,蕭秋水為何不赴?

他跟權力幫雖曾系死敵,但在峨眉金頂一會中,李沉舟對蕭秋水有知遇之恩,而且以蕭秋水俠烈性情,斷無可能任由趙師容回去孤軍作戰。

——何況那時蕭秋水也在懷疑柳五柳隨風。

一切的理由隻因為蕭秋水被擒,動彈不得。

誠如李沉舟所言,這世上能困住蕭秋水的人實在罕有。

可惜他還是算漏瞭一個:燕狂徒!

不過燕狂徒縱要蕭秋水束手就擒,也是要到五百招以後的事。蕭秋水的“忘情天書”、“少武真經”不是白練的。他的武功已在柳隨風之上,與李沉舟已近仲伯。

燕狂徒並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蕭秋水倔強性格。在當陽城一役,燕狂徒方知此人是寧可被打死而不可以屈服的。所以他一上來,使用突襲制住蕭秋水。

蕭秋水,乍見唐方正激動時,為燕狂徒所制,直到現在,燕狂徒猶不知蕭秋水的武功已非昔可比。

燕狂徒是武林奇人,卻不是什麼前輩風范的高人,他向來不拘禮俗,抓瞭蕭秋水就走,也不計較出手時是否正大光明。

他點瞭蕭秋水的穴道,提著他狂奔瞭一陣,這一路奔去,蕭秋水心中自然急得要死,終於到瞭一處峰頂雲境,坡路上山的所在,燕狂徒忽然停下,道:“我要解手。”把蕭秋水向大石上一放,獨自在路邊解起手來。

蕭秋水的穴道被燕狂徒重手封閉,啞穴卻未封塞,隻是燕狂徒一路急奔,風湧激烈,使他無法開口而已,如今一旦得歇,燕狂徒把他重重一放,撞得遍體生痛,但也顧不得如許多,破口罵道:“燕狂徒!你這是什麼意思?快放開我!”

燕狂徒側目斜睨道:“幹嗎?你也要解手麼?”說著把雙肩一聳,打瞭個冷顫,已解手完畢,拍拍手走回來,道:“你要小解,我替你扒開褲子,就解在這裡好瞭,你要大解,就解你左手穴道,總要擦擦屁股的。”

蕭秋水氣到極點:“你沒膽放開我是不是?你枉為譽滿江湖的前輩!”

燕狂徒火般的眉毛一揚,呵呵笑道:“這個‘譽’麼?不提也罷!江湖上的人,見到我就要殺,這個臭名,我可擔當不起!你要殺我,枉費唇舌而已!我不放你,怕你這人驢子脾氣,打不過人,便要自殺,我留著你還有用!”

蕭秋水為之氣結,但靈機一動:又道:“我保證不自殺,有話公平的談,你先放開我好不好?”

燕狂徒笑道:“你用什麼法門都騙不倒我,我已經制住你瞭,還用得著冒這一個險,萬一你自絕經脈,我出手再快也沒用,我才不上當哩。這又有什麼公平不公平的,昔日各大門派外加權力幫和朱大天王的人一起暗殺圍剿我,我也沒討還公道兩字!”

蕭秋水禁不住又罵道:“枉我在長坂坡救你,你這不知好歹的人!”

燕狂徒大笑道:“好!好!好!妙!妙!妙!長坂坡之役,又有誰叫你來救我?如今救也救瞭,所謂君子施恩不望報,你重提此事,是要我報答你麼!哈哈哈……你既救瞭我,我便會報答你,我帶你去,也為的是報答你啊,這自有你的好處……”

蕭秋水呸瞭一聲,平時他也不致如此毛躁,隻是他急於要找唐方,便心頭火起,道:

“誰希望你報答!快放開我,我要找唐方……”

燕狂徒哦瞭一聲,故作狀道:“唐方麼?就是那個穿著青衫戴面具的小姑娘啊……嘿嘿嘿,待我趕過去先把她一刀宰瞭。”

蕭秋水知燕狂徒的個性,有什麼不敢做的,連忙噤瞭口,燕狂徒知道生效,又狠狠地加瞭一句道:“你再想溜,我就殺瞭她,一定殺瞭她!你隻要跟我去,那我就不為難你,連‘天下英雄令’也還給你!”

蕭秋水痛苦地道:“我不要你任何東西,但你不能碰唐方!”

燕狂徒大喝道:“好!君子一言!”蕭秋水道:“就怕你言而無信!”燕狂徒雙目暴睜,道:“我燕某別的不講,但無信字,則非人也!”

蕭秋水大聲道:“隻要你言而有信,要我去的地方不傷天害理,我陪你去,絕不逃走,你又何必制我穴道!”

燕狂徒道:“你的人我信得過,我點你穴道倒不是怕你逃走,而是不要你出手。我燕狂徒做事,向不要人助手,也不要人多口!”

蕭秋水詫問:“那你要我一道兒去做什麼?”

燕狂徒雙瞳閃過一絲淡淡的蒼涼,道:“第一個去的地方,有你在,可能比較生效……”

蕭秋水奇道:“我不出手,也有作用?”

燕狂徒不答,卻喃喃道:“至於其它兩處……卻連我自己也無十成的把握……假如我死瞭,他們也必有大損折,你要逃走,大概無礙,那我就要告訴你一些話兒,而且要你將這些話轉告給一個人……”

蕭秋水道:“總共要去三個地方?”他心弦大震,連武林第一奇人燕狂徒都沒有把握戰勝的戰役,究竟是什麼樣的戰役?燕狂徒想要交代他些什麼話?要告訴給誰聽?

燕狂徒默默地點瞭點頭,背負雙手,望向遠山。

燕狂徒笑瞭一笑,舒伸瞭一下筋胳,道:“我們先上臨安府,官道旁的‘關帝廟’去。”蕭秋水卻註意到他一雙白眉,始終未曾舒展。

燕狂徒說著又提起蕭秋水,狂奔瞭一陣,這時一彎新月,已掛梢頭,燕狂徒奔至一處廟前,其時秋風勁急,落葉蕭蕭,破落的殘廟前隻有枯樹寒椏一株,燕狂徒道:“臨安府的人夜夜笙歌:在邊城馬革裹屍的軍將們是白死瞭;卻可憐關二爺的靈位也無人祭拜!”

蕭秋水聽得熱血沸騰,覺得燕狂徒這人雖似癲佯狂,但有時說的話,頗有道理,隻聽燕狂徒又唏噓道:“你是正當英壯,像這棵春天的樹一般;而我,卻是寒秋瞭,那雪降的時候,就要掩埋瞭。”

說到這裡,忽然向天大笑起來,隻聽“噗噗噗”一連急響,無數勁風掠過,蕭秋水大吃一驚,隻是驚起一樹烏鴉,向晚天黑幕飛去,蕭秋水不禁心頭一寒,正待相咨,燕狂徒忽低聲喝道:“噤聲!”颼地快如流星,閃入道旁草叢之中。隔瞭片刻,蕭秋水便聽到馬蹄急奔之聲。

隻見兩匹紅鬃烈馬,直向“關帝廟”馳來。馬上的人裝束隨便,佈質粗糙,而且都無馬鞍,因為奔馳速度極快,身子與馬背幾乎貼成一條線,兩人都雙手緊緊抓住馬鬃;兩人方到廟前,馬人立而止,烈馬長嗥聲中,兩人已翻身下馬,對著破廟,噗噗噗叩瞭三個響頭。

蕭秋水在月光下看出,隻見兩條大漢,眉粗目亮,神威凜凜,燕狂徒卻低聲咕嘀道:

“糟糕,糟糕,真叫這兩個混帳小子毀瞭我的大事!”

卻見一人臉有青記,叩拜後目註“關帝廟”道:“關二爺,您老人傢義氣忠肝,名耀千古,咱兄弟今番來此,隻求瞭此心願,隻要能保住將軍,我練傢兄弟,縱受千刀萬剮,也心甘情願!”他幾句話說下來,也不如何大聲,卻說得無比真誠。

另一大漢,沒有說話,卻緊緊抓住腰畔鋼刀,手背青筋凸露。

就在這時,有一陣清脆的鈴聲“叮鈴鈴、叮鈴鈴”地近來。蕭秋水不禁稍稍皺瞭皺眉頭,因為這響亮的鸞鈴聲,跟這破廟肅煞的景象很不調襯。隻見燕狂徒的側臉,火燒般的眉毛一揚。

這時那兩名姓練的大漢,相互望瞭一眼,留綹大漢道:“來瞭。”

青記大漢十分精悍矯捷,嗖地拉胡須大漢閃入瞭草叢之中,隻露出兩雙銳光炯炯的眼睛,註視廟前的情形。

不一會兒,“叮鈴鈴,叮鈴鈴”的聲音近瞭,還夾雜著繁沓的步履聲、馬蹄聲。又一會兒,官道上出現瞭三匹馬,前後簇擁十幾個著緊身水靠的人,瞧他們熟練矯捷的身手,一看就知道是訓練有素的武林中人。

而那三騎卻迥然不同。中間的人,馬馱金鞍,氣派非凡,韁轡皆飾珠光寶氣,馬上的人,披金色披風,臉窄而長,兩顆眼睛如綠豆一般,皮膚又黃得近褐。馬鞍子上系瞭個鈴鐺,每走動一步,鈴鐺就一陣輕響,使得馬上的人,更加神氣。

他身旁左右兩人,就完全被這人的貴氣比瞭下去。左邊一人,騎的馬混身漆黑,隻有尾白如雪,腿高臀壯,是一流驃馬。馬上的人,赤精上身,肌肉如樹根盤結,光頭盤辮,目若銅鈴,唇薄如紙,坐在馬上,一座山一般。如此看去,金披風者是女真族人,而這人則是蒙古勇士。

第三人緊跟二人之後側,哈腰賠笑,打躬作揖,卻是漢人。這第三人蕭秋水卻是認得,正是昔日在長安古城被“藍鳳凰”橋上殺退的朱大天王的義子——“鐵龜”杭八!

蕭秋水看到杭八一副阿諛奉承的樣子,便已心頭火起;這三騎逐漸行近,那金衣人一勒馬,馬長嘶一聲,立時停止,蹄上“咯得咯得”地走瞭幾個歇蹄步。那女真人問:“是這裡吧?”他說得雖然平淡,但語氣陰寒,聽瞭足令人心裡發毛,卻又帶有一種使人畏懼的威凜。

杭八湊前笑道:“是,是,就是這裡,二太子一看就出,瞭不起,好眼光……”

那女真人橫瞭他一眼,忽然問道:“你叫我什麼來著?”

杭八一怔,心頭給他瞧得發寒,猛醒過來,苦著臉摑打自己臉頰,道:“是,是,我又叫錯瞭,二……”女真人雙目一瞪,如鷹鷲一般森冷,杭八又自心裡打瞭一個突,道:

“二……二公子……”

女真人嗯瞭一聲,淡淡地道:“看在朱順水面上,恕你無罪。再犯小心我要你的狗命!

你們這些漢人,拿你們當人看就不知好歹!”

這句罵得極毒,杭八卻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拜謝。蕭秋水隻見燕狂徒鬢邊太陽穴上的眉梢又是一動。女真人道:“在這裡等他來,是最好不過瞭,你們漢人有一句話,‘守株待兔’,這便是瞭。”

蕭秋水隻覺“守株待兔”這用法,似乎不妥,卻聽杭八又伸出拇指,借口胡柴地道:

“二……二公子真是博學淵源,連漢族的粗文陋矩:都件件通曉……”

那女真人喝道:“胡說!大漢文化我向來羨慕得緊,才跟父王打到這兒來,為的就是這每一垣每一寸上的文化,怎能說粗文陋矩!”說著向天長嘆:“要是我大金國能得天下,這瑰麗博大的文化,便是屬於我們的瞭。”說著負手,眺月沉思。

蕭秋水聽瞭那女真人這一番話,心中覺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至少比身為漢族人氏的杭八珍視得多瞭,但又深覺不妥:金人既愛慕漢人文化國土,又何苦征戰經年,弄得殘民以虐,敗垣廢墟,以致生靈塗炭呢。

那杭八又道:“我看,點子快要來瞭,我們不如先埋伏好,殺他個措手不及。”

女真人望瞭一會兒月亮,回過頭來,道:“他也本是神武天生的好將軍,若肯投效金國,咱們如虎添翼,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萬裡、千裡、百裡三位前輩因事未能趕至,我也無把握將他一舉成擒!”

杭八卻笑道:“他雖有些聲威,比起二太……不不不,……二公子,二公子來卻是還差……差那麼一大截。”杭八一面說著,一面用左手拇食二指比劃。

女真人冷笑道:“算瞭,咱們大金國悍將無數,但未出此不世英雄,哼,哼,‘武將不怕死,文官不貪財’,哈!哈!哈!可惜宋國盡出你這等人才!”

杭八給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但隨即又嘻嘻笑道:“我這等人,也沒什麼不好哇……至少可以給二太……二公子,幫得上些……小忙。”

女真人也不為甚已,道:“說得也是。”拍拍杭八的肩膀,這“鐵龜”真個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女真人哼瞭一聲道:“我們給飛將軍在朱仙鎮打得落花流水,一敗塗地,死傷無數,血流成河,卻敬他是一條英雄,隻想令他回心轉意,歸順北朝……你們宋國的人,卻恨不得置他於死地,十二金牌召他回去還不夠,還要在這道上趕盡殺絕……”

蕭秋水腦門轟轟然一聲,血液上沖,“飛將軍”三字,猶如自天而降,登時憶起他當年在浣花派劍廬,得會嶽太夫人和“陰陽神劍”張臨意時,已定下的“見嶽飛”的畢生志願,難道來的是……隻聽杭八道:“二公子有所不知,那姓嶽的跟金國隻是兵戎相交的仇敵,跟咱們朝廷的官兒可是勢不兩立的強仇。誰站得穩腳步,另一方就必定得倒下去……試想,咱們秦相爺怎會又怎能容得下嶽將軍!”

女真人想瞭想,笑道:“宋國那麼大,土地那麼富庶,卻容不下一個嶽飛,難怪好漢都死絕瞭。沒想到你還有些小聰明,局勢捏拿得倒挺有準兒的。”

杭八搔頭笑道:“別的我不成,跟隨朱大天王那麼久,順水轉舵,看清局勢,這點把握不是我杭八誇口,是有幾分真本領的。”

女真人微微嘆瞭一口氣,又道:“嶽飛已接令,專程寅夜趕返臨安,待到瞭朝廷,秦檜要將他是殺是剮,都沒問題,隻要我父王一聲令下,秦檜還不是唯命是從!卻又何苦派你的人來截殺,又再三懇求我父王遣我來援手?”

杭八以為女真人真的請示於他,他隻圖表現優良,可望升官發財,當下知無不告:“二公子說的是……不過,京師之中,不少嶽飛黨羽,他們或劫獄,或請纓,總之會設法營救嶽飛,尤其是韓世忠、劉琦這等不識抬舉的傢夥,說不定會聯合起來,要是有什麼異動,那就糟瞭,秦相爺不得不未雨綢繆,來個斬草除根,外加上先下手為強……”

女真人道:“嶽飛萬裡兼程,算是白回瞭。”

杭八得意地道:“若他被咱們刺殺於此,明日未到臨安,相爺正好定他個‘違命’之罪,包叫他滿門抄斬!”

蕭秋水隻聽得心脈賁張,眶眥欲裂,手中都捏瞭一把汗。燕狂徒卻伸手連他“啞穴”也封瞭,隻見他根根銀發豎起,卻未有所動。

那女真人又道:“好計劃,你們南朝人,作戰怕死,卻詭計多端,嶽飛這次可謂死得不明不白。”

杭八笑道:“其實死得不明不白的人才多呢。這幾天來,一路上有人圖救嶽飛,都是讓咱們或朝廷的禁軍、相爺心腹手下,盡皆殺死,升官發財的人,也多得緊哪!若是嶽飛知道,準叫他心疼死瞭……有次梅鎮的民眾集體在官道上等候嶽飛,結果給我們殺光殺盡瞭,一村的人哩,屍首都佈瞭五六裡路……”

女真人道:“你們宋人,手段真忒也狠!卻以為我們不知麼?你們奸淫燒殺,又搶虜掠劫,事後賴到我們身上,便是你們的拿手好戲。”

杭八一呆,一時說不出話來,隻好囁嚅道:“二太……二公子神通廣大,我……我們……”

女真人一笑,道:“其實這也沒什麼,朱老先生為我們開路清道,立的是大功;今番若成事,自也有重賞。”

杭八忙咚噗一聲跪倒,拜謝道:“屬下萬謝二太子……不不不……二公子大恩。”說個不停,女真人微笑道:“起來,卻未知這一戰是否功德圓滿?唉,你們宋人,好不容易得一勇將,卻連多等幾天,到京師再定罪誅殺,也待不及,唉。”

杭八起身道:“這次部署,是天王精兵,嶽飛慣於沙場征戰,這種武林狙殺,他斷斷應付不來的。這點二公子萬萬可放一千個心……至於讓嶽飛回朝,相爺是怕‘夜長夢多’呀……何況……何況相爺早一一細查瞭嶽飛的底細,卻是不貪財,不徇私,不枉殺一人,不鄙行一事,根本無法治之以罪……”

女真人聽到此處,向天呵呵大笑一陣,中氣充沛,隻震得馬匹一陣噓嗚,道:“向來奸臣殺忠臣,何須有罪?隻要我大金國的父王點一點頭,你們宰相要殺忠臣良將,不過是喝酒吃飯的事兒一般而已,隻要朝廷要做,把比幹打成大奸大惡之人,綁在城門任民割剮凌遲,也在所不難。”

原來這女真人,便是金兀術的二太子,因慕宋朝文化,以國為姓,漢名為慕夏。其時金國兵強勢大,連驍勇善戰的蒙古人,每年都要進貢女真族人,這馬上沉默寡言的蒙古人,便是勇士浩特雷。這兩人是金兀術特派監視宋人捕殺嶽飛的使者。

金慕夏望望天色,道:“看來嶽飛就快到瞭。”

杭八道:“嶽飛接瞭十二金牌,不寢不眠,父子兼程趕來,定必又疲又饑,在此地伏擊他,正是最好不過。我們先埋伏起來……”

忽聽叱喝一聲,那蒙古人比手劃腳,說瞭一會兒的話,一個黑色水靠中隙露朝廷官服的人,踏前一步,道:“蒙古勇士說,他不肯埋伏暗狙人。”

杭八跺足道:“唉呀,這嶽飛雖是強弩之末,忒也不得瞭啊,怎能明打明攻?這豈不吃虧……律三叔,你還是去說說吧。”

這翻譯的人,原是宋朝帶刀侍衛律靖旋,今番一起在這兒,要伏殺嶽飛,當下又照杭八的意思,對蒙古人說瞭,那蒙古人仍是搖頭不肯,杭八無奈,隻得望向金太子,金慕夏沉吟瞭一陣,終於還是向蒙古人嘰哩咕嚕說瞭幾句,瞧那蒙古人的神氣,還是不服,但已不敢多說瞭。蒙古其時尚受金國威脅,隨時可以出兵攻打,蒙古人哪敢再得罪以致禍國?金慕夏道:“好,我們藏起來再說。”

這時一陣風吹來,草動沙飛,廟裡傳來一陣乍聽如呻吟般的聲響,杭八罵道:“哪來一陣怪風!”便要指揮大夥兒在廟邊匿藏起來,金慕夏忽然道:“慢著。”

杭八一怔,金慕夏道:“草堆裡的朋友,你們要自己出來,還是要我們揪出來?”

隻聽“霍霍”兩聲,兩名大漢躍瞭出來,青記大漢大駕道:“好奸賊,竟敢誣害嶽元帥,我練虹升跟你拼瞭!”

另一個胡須滿臉的大漢也罵道:“兀那狗賊,無恥下流,待我練俊賢替嶽爺爺清道!”

說著一個揮動鐵錐,一個拎起銀鉤,揮舞呼喊攻來,那二三十個黑衣人,身形閃動,迅速擺起陣勢,圍著兩人,杭八卻怪笑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楊再興的舊部‘練氏雙雄’,哈哈哈,既是如此,正好替我們先祭祭兵刃,快利一下!”

這兩人正是嶽飛收服的盜匪,後為宋朝屢立大功、作戰驍勇的楊再興楊將軍的部屬。秦檜等奸人因恐嶽飛等聚眾生權,所以在遣調兵將佈防時,故意分散這些作戰英勇的悍將勇舉,撥作其他庸將麾下置不用或借故剪除。練氏雙雄等發配南海,眼見將領昏庸無能,而同袍兄弟,十之八九都不明不白地喪生,悲憤莫名,按捺不住,便違軍紀逃逸,聞嶽飛在朱仙鎮大捷,喜不自勝,連程趕去報效,要直搗黃龍,雪靖康之恨。不料在途中聽得嶽飛已被敕令調遷,練氏兄弟哀憤莫名,便要在這路上守候嶽將軍,懇其為國珍重,願效死同往。

誰知二人在客店投宿,無意中聽得杭八這一幹人要伏擊嶽飛的消息,便先躲在廟旁,待嶽將軍來時,出言示警,好叫歹人好計不逞,卻未料金慕夏也是個厲害角色,竟然洞察出他們匿伏的行蹤。

二人此時早已豁瞭出去,隻求決一死戰,拼得一個是一個,拼得兩個是一雙。

燕狂徒身形一動,正想出手,忽然身體中奇經八脈,如萬錐攢刺般刺痛,一齊發作,跟前一黑,幾乎昏死過去。

原來燕狂徒數十年前,傲嘯江湖之際,曾被十六大派高手,連同當時才算初崛起的“權力幫”以及朱大天王的部屬圍攻,燕狂徒雖負重傷突圍而出,十數年來,消聲匿跡於江湖,當他在擂臺會再度復出時,武功已因療傷護體,失去瞭三成,擂臺之會,燕狂徒再度受巨創,他年歲已大,要痊愈已難有望,隻是消耗驚人的功力,勉強暫時將之克制而已,舊創可能隨時復發,而且舊傷加新創,正可謂一發不可收拾。

燕狂徒因見知年事已高,近日來眉跳氣喘,難望久活,內心急於要完成幾件心願,所以不顧一切,在未能完全羈制內傷之前,便又復出,功力再減退二成;此刻他的武功,實不及他自己全盛時的一半。

此刻燕狂徒隻覺一陣陰森之氣,帶著刺痛,奇經八脈,上下交流,無不空滯錯亂,而帶脈環身一團,絡腰而過,狀如束帶,更血脈倒流,沖逆難受。他雙眼翻白,全身忽寒忽熱,所中的陰毒暗器和掌力,一齊暴發,可謂內外交征。

燕狂徒竭力平定心念,以止觀法門,由“制心止”,而至“體真止”,來逼住體內真氣遊走、血脈逆流。此刻性命懸一線,唯以個人幾十年來性命交的修為來壓制。此刻他忽如炎日臨空,盛暑鍛鐵、手執巨炭、身入洪爐,全身汗浸,忽如天降飛霜,冰封萬裡,腳陷雪窖,懷抱寒棒,全身又結瞭一層薄冰。

蕭秋水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無奈穴道被封,明知燕狂徒正在要緊關頭,卻無法相助。

再回首註視場中,那兒的情況,卻更是緊急瞭。

這時練虹升,練俊賢二人,已跟場中的黑衣人交起手來,練氏兄弟可說是楊再興麾下悍將,楊再興的鐵槍,在戰場中十蕩十決,當者披靡,練氏兄弟的鐵錐銀鉤難免受其影響,都有點使槍的氣態。

朱大天王的弟子、秦檜的部下、金太子的下屬,這些黑衣人之中,不乏高手,但一時也未能奪之得下。

練氏兄弟求挨得一陣是一陣,隻要嶽元帥到來,自然洞透奸黨計劃,以致狙擊不成。

但金慕夏等人焉看不出練氏兄弟的心思,金太子稍點瞭點頭,“鐵龜”杭八大聲叱道:

“吠!兀那小狗,快快就擒!”他這時手上兵器已改作瞭哭喪棒,策馬直驅,一棒分打二人。

練虹升將鐵錐一架,哨地一聲,星花四濺,練虹升隻覺對方哭喪棒有一種奇異的陰勁,接下瞭這一棍,卻使體力反激,極不舒服;杭八也覺得對方膂力奇大,硬接這一錐,震得虎口發麻,險些兒握不住兵刃。

兩人又各自大喝一聲,杭八策馬調首,又向他沖來,練虹升人在低處,卻雙目暴睜,橫錐當胸,絲毫不讓;兩人如此棒來錐往,已來回沖刺瞭一十四次,交手十九招,都覺得勢均力敵。

練虹升吃虧在並無坐騎,所以難作主動沖擊,而且又心有掛礙,一方面擔心弟弟練俊賢的戰況,另一方面又掛念嶽元帥的蹤跡,所以一個疏神,吃瞭一棒,打在背上,打得他口吐鮮血,寬厚的背肌上,多瞭兩行如鯊噬般的血洞。

練虹升受傷,而戰氣不衰,環錐穩守,那邊的練俊賢,越戰越勇,殺卻對方一人,又傷一敵,但雙拳不敵四手,何況對方如此多人,終於被傷瞭三四處:他披發覆臉,咬發苦戰,毫不退讓。

那邊的練虹升,見情勢緊急,心生一計,待杭八沖鋒過來時,突地一滾,一錐橫掃,居然及時打斷瞭兩隻馬腿,要知道以練虹升的功力與年歲,要使這一招,端的是十分危險,若一錐不及時擊碎馬腿,馬蹄一旦踏下來,練虹升不死也得重傷,至於杭八若能及時勒韁,棒往下擊,練虹升則更無幸理。

但這一剎那間,練虹升及時做到瞭,他打斷瞭馬腿!

馬悲鳴,蹶地翻落,杭八便被摔瞭下來。

練虹升哪肯放過?一錐便刺瞭過去!

杭八倒也機警,尤其是事關他自己的性命,反應自是快極,人未落地,便已翻滾開去!

哧地一聲,鐵錐刺中杭八的背心!

當的一聲,原來杭八的背上有一塊鐵板,鐵錐便刺在鐵板之上,稍為挫瞭一挫,杭八仗賴瞭這一擋,翻滾而去,險險躲過瞭這一錐。

隻是鐵錐上湧來的大力,撞凹瞭鐵板,也撞中瞭背肌,他隻覺喉頭一甜,也嘔出瞭一口血來。

原來他背上,真的著有鐵甲,這鎖子甲一類的鐵背心,是因他這人常常暗算狙殺別人,所以也惴惴不安,擔心自己有一天也會被人暗算。他自恃武功高,敵人正面出手,尚可守架,而且他一生中,向不落單,恃著人多勢眾難有人殺得瞭他;但背後不長眼睛,若被人暗算,那可糟瞭。

於是便特地制瞭一件鐵甲來護背,這一下,便保全瞭他一條性命,他兀自驚魂未定時,練虹升叱道:“狗廝鳥!真的是龜兔子!”揮舞鐵錐,又攻上來,杭八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不敢戀戰。

練俊賢那邊,一雙銀鉤,又鉤下一人頭來,此時他已負七八道傷,仍是酣戰不休,反過來追打強敵,金慕夏策馬旁觀,不禁低聲嘆道:“若宋朝人人如是,別說我們不敢出兵,就算宋方派軍打我京城,我們也不作抵擋,枉死軍民。”

那蒙古人浩特雷聽得如此說,便嘶吼瞭一聲,音若獸嗥。金慕夏回首笑道:“你不服麼?”

蒙古人用手大力拍鐵板一般的胸膛,嘶鳴不己,金太子道:“你想試試麼?”

那蒙古人大聲嘶鳴,十分開心,不住點頭,金太子微笑道:“好,你去吧。”

那蒙古人“嗚嘩”一聲,在金太子面前翻瞭兩個筋鬥,表示答禮,呼地一個大翻身,到瞭練虹升處,一出手箍住瞭他。

練虹升已可算是熊背虎腰,彪形大僅,但跟這蒙古人相比,還差瞭一截,蒙古人的摔跤,世所聞名,練虹升一旦被他拿住,雙錐便揮動不得。

練虹升心中早罵個一千八百遍,這胡兒偏在此時搗亂,又力大無窮,掙脫不得。練虹升急中生智,忙松手棄錐,雙錐“忽忽”二聲,落瞭下去,恰好插中瞭浩特雷的足踝。

浩特雷哇呀一聲,痛入心脾,登時松瞭手,練虹升趁機反拿,左手扣他的“魂門穴”,右手扣他的“章門穴”,足膝頂住他的“期門穴”。

浩特雷的摔跤術雖好,又力大無窮,無奈先手一失,對認穴又不似南人如此精確,登被制住,但他也是一條好漢,死力反擊,隻是武學中有道:“三門一關,到鬼門關”。浩特雷的情形,正是如此。

就在此時,浩特雷忽一低首,砰地一聲,兩人互相擒拿,相距極近,這一撞便撞中練虹升的鼻梁,練虹升不防有這招,掩臉倒退,浩特雷反敗為勝,一把手扭住瞭他,卻在這時,一記悶棍敲在練虹升的腦袋上,腦漿四迸,練虹升登時沒瞭命。

蒙古人雙目如銅鈴般暴睜,放開練虹升,練虹升身子登時似沒瞭骨脊般倒瞭下去。杭八偷襲得手,得意大笑,蒙古人嘰哩呱拉,指著杭八痛罵,十分憤怒的樣子。

原來蒙古人天生好戰,但不失好漢本色,因見練虹升勇悍,便上前一鬥,杭八在一邊偷施暗襲,殺死浩特雷的對手,浩特雷怒極,杭八不知他說什麼,隻好向金太子望去。

這時那邊的練俊賢在浴血苦戰中,仍耳聽八方,眼觀四面,乍見兄長身亡,怒急攻心,吃瞭一鞭一肘,揮掃銀鉤,也傷瞭一人,便向蒙古人背後沖來。

杭八站在浩特雷正對面,眼瞥及此,正想示警,卻見金太子森沉地搖瞭搖首。杭八登時將喊到瞭口邊的話,吞瞭回去。

原來金二太子見浩特雷一上來,就制住瞭悍勇無比的練虹升,心中已然不快;又見練虹升反敗為勝,心中倒有些希望他們拼個同歸於盡。但浩特雷旋又控制大局,如此一來,一個蒙古人,豈不是比自己金國的兵員,秦檜的部下,朱大天王的手下都威風得多瞭?

杭八殺瞭練虹升,金二太子不知怎的,有些惋惜,又萌一股妒意。這時見練俊賢為報兄仇,向浩特雷沖來,便不示警。

眾人見金二太子如此,便都不再阻攔;浩特雷猶自大罵杭八,練俊賢不懂蒙語,認定這光頭巨人一上來,兄長便遭橫死,悲痛之餘,再不講究武林規矩,一回雙鉤,便已鉤中蒙古人的左右“肩井穴”之中!浩特雷乍受重創,狂嚎一聲,也不回身,仰腦一撞,砰地撞中練俊賢的“天井穴”,兩人都身受重傷,頭昏眼花,一時未能恢復,忽聽半空金衣如矢,飛投而來,啪啪兩掌,分左右擊中兩人。兩人隻覺中掌若落葉般輕,原不在意,但所中之處,忽如遭雷殛,摧肌斷腸,嘶嚎半聲,都溘然而逝。出掌的人自是金二太子金慕夏。眾人未明他因何出手,而且連浩特雷也一起殺掉,但見他出掌輕若飛煙,但此輕輕一掌,頓此將二彪悍至極的人摧枯拉朽一般擊斃,自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忙不迭地如雷般喝起彩來。就在這時,那浩特雷忽又從地上躍起,他明明已死瞭,巨大的身子忽然彈跳起來,攔腰抱住瞭金二太子。金慕夏大喝一聲,反掌拍去!隻見浩特雷雙目圓睜,不住地在說話,眼眶也不住滲出血來,金慕夏知道這蒙古人一直在重復一句:“你為什麼要殺我?你為什麼要殺我?”金二太子不理會那麼多,一直打下去,打到瞭第十七掌,那環抱著他的巨蟒身般粗的銅臂漸漸松瞭。金太子運力於掌,雙掌一合,“哇嗷”一聲,猛力一沖,終於掙脫瞭浩特雷的攬抱。

浩特雷砰地一聲,栽在地上,永遠再也起不來瞭。

金慕夏端詳瞭老半天,外表雖強作鎮定,心裡卻怕這人再度躍起。看瞭半響,確知浩特雷早已氣絕,這時杭八等紛紛走瞭過來,大吹猛捧,既為金太子開脫,又把他贊捧得上瞭天。

其實浩特雷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金二太子何故殺他,金慕夏這時卻在別人贊美聲中,心底裡暗忖:宋人氣數已盡,有的忠臣良將,都給貪官污吏喪盡,不足畏也;倒是北邊苦寒爍熱之地,這些韃子勇悍無比,而且聲勢日益壯大,不可不慮,此番回去,定要稟告父王,要嚴防北疆。

他心下盤算已定,當即道:“嶽飛就要到來,快清理屍首,我們埋伏去。”就在這時,山風撲面,將那關帝爺的破廟,直吹得格格作響。

金慕夏呆瞭一下,忽然分辨出一種很細微的東西。

呼吸。

這呼吸十分細微:細微到幾近完全聽不到,顯然是一流內傢高手發出來的呼吸。

但這呼吸又十分急促,似在極衰弱的狀態。

這又不像是一流高手的呼吸。

若非如此,他還真聽不出來,有人躲在這附近。

他未入中原前,已知道中土武林多能人異士,不可輕視,他年紀雖輕,但決不魯莽行事,自傲托大;心意既定,便道:“我們出手的訊號是‘拜神’,一聽到這兩個字,立即動手。”

眾人應道:“是!”

這些人平時欺壓良善百姓慣瞭,自也作瞭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兒,而且自恃武功高強,那曾怕什麼來著?而此番要殺的是威震天下,任大守重的嶽飛,他們都不禁有些緊張起來。

金慕夏用手一指,道:“杭八,你帶一批人,就藏在那裡……”話未說完,驟然之間,飛掠而出,已撲入灌木叢中,隻見一老一少兩人,都是令人一見難忘的壯容,金慕夏稍猶疑瞬息,一掌就向其中一人的頭頂,拍瞭下去……

他打的是“百會穴”。“百會穴”是人生百穴之宗,這一掌下去,自是非死不可,何況他的“輕煙掌法”,出手越輕,對方傷得越重,他心知能在此潛伏如此之久,而令自己一直未曾發覺的,必是武林高手,而且在自己掠入灌木叢中時,尚能恒靜如常者,單止這份定力,就是一流好手,所以他的出手,自是更加輕瞭。

他卻不知這兩人的確都是武林中第一流高手中的一等一好手。而且在此刻這兩名一代宗主偏偏都無法還手。

他打的是燕狂徒。

燕狂徒正受內外交征之苦,他此刻運功與逆走血脈相抵,卻一直羈絆不住,耳邊如金鼓齊鳴,鐵騎奔躍,眼前旌旗如雲,刀光似雪,如罩身炊瓶之中,忽又感寒如玄冰。

他明知此刻五心向天,未必不可將真氣導引正途,但此刻心火未清,暴伸暴縮,若蕭秋水能助一臂……他這才想起蕭秋水已被他點瞭穴道,這一憶起,更加心煎如沸,就在這時,金慕夏一掌擊在他腦門“百會穴”上。

這一下,一般烈風,幾乎摧裂他的腦子,但是這一般力道,剛好稍稍挫瞭自己的逆走真氣——隻那麼剎那間,燕狂徒已將內息納入尾閭,再由尾閭升空臂關,一到臂關,便大可控制,真氣再由夾脊、雙關,升至天柱、玉枕,最後納回頂心的泥丸宮,在片刻之間,舌抵上腭,內息下面下降,又經過神庭、鵲橋,到瞭重樓之後,經黃庭、氣穴一關,便納入丹田之中。

他運氣奇速,頃刻間已運轉一大周天。砰!砰!二聲,雙掌擊出。

金慕夏擊中燕狂徒一掌,卻見這獅子一般堂皇的老人,臉色陰暗不定,他不知自己所作的行動,是對是錯,便想照準蕭秋水的“缺盆穴”又是一掌。

就在這時,燕狂徒的雙掌已擊中瞭他。

就在擊中他的衣袂,未及他的肌膚之一剎那,燕狂徒閃電般易掌為指,戮中瞭金二太子上“雲門”下“大赫”二穴。

金慕夏乍然受襲,不及閃躲,大喝一聲。

他大喝一聲用意有二,一是提醒眾人,並警示自己受襲遇險:二是運起“小祁連山金燕神鷹”所授的氣功,大喝一聲,逼出閉塞之氣血。

但燕狂徒的功力,金燕夏哪裡抵消得住!才叫得瞭半聲,聲音登時窒在咽喉,便已被點倒。

這時杭八那一幹人紛紛吆喝著沖瞭過來,燕狂徒一手拎住金慕夏的脖子,猛把他提瞭起來,緊瞭一緊,金慕夏幾乎連眼睛也凸露瞭出來。燕狂徒喝道:“你們上來!再多上來一步,我就擰斷這金小狗的頸子!”

杭八那些人投鼠忌器,況且他們諸般作態,莫不是要得到金太子賞識,好升官發財,而今太子在人手裡,哪裡敢有異動;但蕭秋水這邊,也是變瞭臉色。

蕭秋水倏然色變是因為他與燕狂徒接觸不多,但頗瞭解他那狂飚般的性格,斷無可能拿金太子也威嚇住其他人不敢造次;以燕狂徒的如火烈性,定必沖進去大殺一番,半個不留,而今如此,必有所因。

最大的可能就是燕狂徒的功力並未恢復或並未完全回復。

強敵圜視,而自己受制,主將功力又未曾恢復,這是十分可怕的事。

何況這些“強敵”,莫不是手辣心狠,賣國貪榮的人物,而且這些人若殺瞭燕狂徒和自己,那下一個要殺的人,就是關系整個傢國命脈的嶽飛嶽將軍瞭!

“鐵龜”杭八當然不知道站在他面前天神般的大漢,就是名動天下的楚人燕狂徒,若他知曉,恐怕早已逃之不迭。杭八心中所盤算的,不過是如何在太子面前立功,為他升官發財鋪路。

杭八當下喝道:“你是誰?快快放下太……二公子爺,有話好說!”

燕狂徒瞪著眼睛道:“沒有什麼好說的!”

杭八怒道:“你若敢傷二公子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剁成肉泥!”金二太子聽瞭,心中大奇,按理說對方一招擒住自己,功力遠在杭八等人之上,大可輕易將之打發,何必大費唇舌?當下疑竇頓生,隻聽燕狂徒冷笑道:“我若要傷他,你們又能怎樣?”燕狂徒手裡又緊瞭一緊,金慕夏頓時一口氣透不過來,臉色發黑,杭八心想這次若金太子有什麼“冬瓜豆腐”,自己可要遭殃,當下急叫道:“別別別別……”

燕狂徒嘿嘿冷笑幾聲,便住瞭手,暗自調息,原來他真氣雖通行無阻,但至帶脈之下,雙腿已不能動,血脈閉塞不通,形同朽木,而且功力回復不到一半,他心中忖念,自己封瞭蕭秋水的穴道,現在卻無法維護他,自己照顧自己,尚無問題,故計劃一舉將眾人殺盡,方才是上策。因為並無把握一擊得手,雙腿又苦於不能動彈,所以遲疑未下殺手。

杭八轉念一想,這人看來不好惹得很,他既制住金二太子,我也要制住他的朋友才好!

驟然閃身,已鉗住蕭秋水,將哭喪棒一架,架在蕭秋水後頸上,如鯊齒一般的尖刺,嵌到瞭蕭秋水的肉裡去瞭。

燕狂徒明知杭八身形一動,是撲向蕭秋水,奈何下盤苦不能動,無法相救,隻聽杭八喝道:“你放開二少爺,我就放你朋友,否則……”

“否則什麼?”忽聽一人問。

杭八忽聽此話,大吃一驚,回首一望,隻見自己身後,不知何時,已站瞭一個人,月光澹淡下,這人容色飛越,卻不清楚多大年紀。

杭八大怒,叱喝:“來人,拿下!”

他連喊三次,部下都屹立不動。杭八頓有毛骨悚然之感。隻見昏朦月色下,他部下的背後,都踏出一個人來,這些人都是宋民服飾,手持短刃,抵住杭八手下的咽喉。金太子噫瞭一聲,他雖為燕狂徒所制,但事事瞧得分明,他幾乎不敢置信,積弱頹靡的宋朝,居然有這一群英悍、矯捷的宋人,簡簡單單,輕輕易易,神不知鬼不覺間就制住瞭自己的部下。

而這些部下除瞭金兵精銳外,還有宋軍及朱大天王手下的武林人物,在這於神秘人物面前,竟都如此的不堪一擊!

“否則什麼?”那人再問。杭八一咬牙,道:“否則我就把他一刀給殺瞭!”

那人緊接著問:“你是什麼人?”

杭八映著月色一照,覺得那人還頗年輕的樣子,膽子登時壯瞭,道:“什麼什麼人?”

那人笑道:“你是宋民,怎又幫金人打我們宋人?”他說著,指瞭指燕狂徒挾持中的金太子。

杭八一時啞口無言,金太子知來人非同小可,便答:“什麼金人宋人,天下一傢,大宋王土,談什麼分際!”

那人微笑道:“金二太子,你也別裝蒜瞭,記得穎昌之役麼?我們曾相會過!”

金太子聽得心裡頭一寒,隻覺這人好眼熟,卻不知是誰。

那人笑道:“你們殺人傷人,汴京還不夠麼?要到臨安府來滋事!”

杭八不知這人是誰,惡向膽邊生,喝道:“去你媽的蛋!”

那人臉色一變,搶前一步,杭八正想殺掉蕭秋水,再來應付此人,也不知怎地,為此人氣勢所迫,不自覺地手下一慢,那人探手一拗,就奪下瞭他的哭喪棒,一踢腳,就把他踢飛出去,順手將蕭秋水接瞭過來。

蕭秋水隻見此人出手,武功十分平庸,而且一派正宗,功力也不見得如何突異,但偏偏在舉手投足間,產生瞭一種大氣勢、大氣魄、不可思議的力量,而且含有一種百戰沙場的大無畏,所以一出手,就打退瞭“鐵龜”杭八!

杭八被那人一招打退,金太子立即想起一個人來瞭,駭然叫道:“你……”

那人笑著揮手道:“今天你在危境之中,而且人孤力寡,我不想殺你,你且回去,他日在戰場上,我在千軍萬馬中斬你首級。”

燕狂徒滿腹狐疑,又見金太子聞言後神色慘然,便喝問道:“閣下何人!”

那人笑而拱手道:“在下嶽雲。隨傢父返京復命,知途中亂黨埋伏,故在下先行一步,為父清道,前輩是……”

燕狂徒一聽“嶽雲”兩字,退瞭兩步,失聲道:“你父呢?”金慕夏趁機一掙,掙脫瞭燕狂徒的鉗制,回身“啪啪”兩掌,打在燕狂徒胸肋上。

燕狂徒卻宛似未覺。金幕夏打瞭兩掌,心中已慌慌惶惶,心念疾忖:別說這癲癲癩癩的人武功深不可測,就算單憑這嶽雲個人之力,已夠不好對付,何況自己已先機盡失,埋伏失敗!不如還是三十六著,走為上計!

原來在穎昌一役中,金兵佈陣十五裡,金鼓震天,城堞為之動搖。但守將為嶽雲與王貴,二將計議,將白軍統制董光留守,以先鋒軍副統制胡清守城,王貴、嶽雲二人出戰,從早殺到晚上,斬金兵五千人,金統軍上將軍夏金吾,便死於嶽雲之手;金副統軍粘汗孛董被重傷,抬返汴梁途中氣絕,兀術為之喪膽。

由於是役以眾擊寡,金兀術以為勝券在握,便叫二子去參戰,意思是討個功勞回來,方便遷升,殊料一敗塗地。金慕夏也非常人也,在夏金吾戰嶽雲時,曾與上將軍雙鬥嶽雲,但見嶽雲在陣戰麈河中如天神奮威,三招即斬夏金吾,金慕夏一招俱插手不下,嚇得心膽若裂,一直打馬逃至汴梁,才敢稍停。

從此金慕夏畏絕瞭嶽氏父子。愈是畏懼,便愈想殺害嶽飛、嶽雲,隻是一旦見著瞭,還是嚇得手腳發軟,沒瞭鬥志。

金慕夏返身便逃,杭八等看見主帥走瞭,便忙不迭跟著便跑,其他人見沒瞭主兒,紛紛抱頭鼠竄。月色下,那一小撮人瞬間走得個幹幹凈凈,隻剩下嶽雲、燕狂徒以及蕭秋水三人。嶽雲的部下,也悄悄地整隊退去。嶽雲似已司空見慣,對金兵潰竄的事,已不足為怪,笑道:“我手下這一幹兄弟,便去接傢父來。”

燕狂徒眼睛發出瞭亮光,喃喃道:“你父親要來!你父親要來!”

嶽雲銳利的目光打量瞭一下燕狂徒,關切地問道:“前輩要見傢父麼?不知有何見教?

前輩的雙足,可有不妥?在下稍通醫理,可否代為察看……”

燕狂徒厲聲道:“你毋近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會料理!我要見你父,是有要緊的事相告!”

嶽雲湊近一步,道:“有什麼事兒,前輩告訴在下,也是一樣!”

燕狂徒道:“好!就告訴你!我不準嶽將軍見皇帝!”

嶽雲倒是一呆,噫道:“哦?”

燕狂徒道:“你父是孝子,你也是孝子!你試想想,這次回京,還有命嗎!秦檜、韓佗胄這等狗官,會放過你爹嗎?剛才這些人,便說是秦檜派來的,也有黑道上的敗類,和金賊合作,要伏殺嶽將軍!你想想啊,你們一旦死瞭,喪盡瞭大宋土地,傷盡瞭天下百姓的心!

你父親對不對得起你娘?你對不對得起你娘?對不對得起你們的老婆兒女、百姓軍民!”

嶽雲聳然動容。燕狂徒愈說愈是振奮,大聲說:“如果我是嶽將軍,我就不聽命於朝廷,領著一般兄弟兵,為大宋人民打江山去!嶽將軍不怕沒有強援,糧,百姓供得起,人,武林多的是!”燕狂徒說得激動起來,須發幡揚。

蕭秋水在一旁聽瞭,也為之震動。他沒料到燕狂徒這看來放蕩不羈的前輩,竟有一般如此激烈的愛國心,而且要自己答應的第一件事,原來是勸阻嶽將軍奉詔回朝!蕭秋水不覺熱血沸賁,覺得就算為這事兒饒上瞭自己一條性命,也是值得。

隻見嶽雲沉思瞭一會,說:“前輩所說,自是字字金玉良言,當頭棒喝。”嶽雲苦笑瞭一下又道:“隻是……”

燕狂徒瞪眼道:“隻是什麼?”

嶽雲道:“隻是傢父常與我言:‘行事不計成敗,隻求心安。’此刻舉國烽火,人心異離,傢父情知此行必死,也在所必行,以免帶頭起來,違逆帝旨,即一呼百和,成瞭聲勢,於宋於國,一無好處啊!“燕狂徒跺足道:“唉呀,現今是皇帝昏庸,不圖恢復,秦檜卻要害你全傢啊!有言道,‘大丈夫寧死戰場,不毀於佞賊手中!’嶽將軍英名一世,你也耿耿精忠,如此自投羅網,不值得呀!”

嶽雲微笑道:“隻要忠臣死,能得天下安,萬世平,那死也並不可畏!”

燕狂徒抓腮搔腦,急道:“怎麼這般食古不化!你們為國傢民族謀大事,還是替宋朝皇帝趙傢保天下!皇帝不好!換就換,翻就翻,有什麼瞭不起!”

蕭秋水禁不住也插口道:“死有輕於鴻毛,重於泰山者;嶽少將軍,令尊大人功同日月,澤被蒼生,若為奸相所害,則天下平民,還有誰能替他們申冤?金兵鐵蹄踐踏中原,則有誰為大宋江山直搗黃龍?嶽將軍若有不幸,試問天下尚有何人在奸相當權下還我河山?少將軍,令尊之死實乃無異於天下千千萬萬百姓之死也,請少將軍三思!”

嶽雲仰天長嘆道:“兩位大俠說得有理,實不相瞞,在下心中所思,亦與兩位之意不謀而合。大丈夫生於世,隻求無愧於天地無愧於人,至於是不是落得個惡名,我倒不在乎……

在下也如此勸過父親,不過父親大人,對‘忠義’字甚是堅持,在下百勸無效,有次還險被當場處斬……”

燕狂徒頓足罵道:“嶽將軍怎麼如此拘泥古板!”

嶽雲臉色一變,道:“前輩,請自重,若再辱及傢父,在下則鬥膽得罪瞭。”

燕狂徒幾時被人這般叱喝過,也臉色微變,蕭秋水怕引起沖突,忙岔開話題道:“今尊嶽飛將軍,忠勇雙全,義薄雲天,隻是廟堂縱控在秦相手中,對朝廷存忠,不過是‘愚忠’而已。”

嶽雲笑道:“這位兄臺言之有理,不過也有過慮之處,秦相雖握大權,而且皇帝老爺還賜予傢父禦札一十五道,而且韓、劉、張諸將軍重兵在握,諒秦檜不敢對爹怎樣!”

燕狂徒冷笑道:“不敢對你爹怎樣?”說著用手向地上屍首一指,道:“看!這就是你爹的舊部,為阻止秦老賊派人伏殺你們而犧牲瞭!”

嶽雲跪瞭下來,對練氏兄弟的屍首拜瞭四拜,然後轉向燕狂徒,緩緩道:“前輩好意,在下心領。在下自會為傢父除道途上障礙,並悉心保護父親安全。”

燕狂徒氣得反笑道:“憑你們幾下三腳貓,保護得瞭麼!”

嶽雲靜靜地道:“適才前輩和這位兄臺之危,還是在下解的。”

燕狂徒本來勃然大怒,但見月色下,嶽雲的臉容絲毫無懼,他轉念一想,猛自懷中抽出一件事物,大聲叱道:“看這是什麼!”

嶽雲赫然退瞭三步,臉色大變,顫聲道:“是爹的‘天下英雄令’。”

燕狂徒厲聲道:“既知是你爹爹用以召集天下英雄之令,你也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還不聽令!”

嶽雲俯首半跪,嘎聲道:“前輩既持令在手,在下絕不敢抗命,隻是……隻是這令原是傢父出征之前,恐老奶奶在傢受奸相迫害,持以此令召天下英雄以助,卻怎會到瞭前輩手上?”

燕狂徒倒是一愕,道:“這令我是從那小兄弟手中得來,詳情我也不知。我隻知道嶽將軍的‘天下英雄令’,可促致天下英雄拋頭顱,灑熱血,而無怨懟,昔日曾在嵩山共歃血為誓,遵從此令……喂,你又是從何得來的!”燕狂徒側首向蕭秋水問。

蕭秋水道:“晚輩也不清楚,嶽太夫人後來的確受到迫害,據晚輩推測,共有兩股勢力;”蕭秋水何等聰明,一番思索便知個中原委,邊想邊破解邊接著道:秦檜等畢竟不敢明來逼害,便運用瞭朱大天王的力量,沿途截殺;恰逢權力幫想奪得‘天下英雄令’,借此令使嶽將軍和天下英雄歸心,推翻腐敗朝廷,稱霸天下,也派人奪取。“蕭秋水說到這裡,嘆瞭一聲,愈說,他心裡愈見分明瞭:“朱大天王見權力幫既然出動,便袖手旁觀,坐收漁人之利;偏偏李沉舟部下也有敗類,他所派出來的‘九天十地,十九人魔’,人品良莠不齊,就是‘八大天王’中,也有內奸,匡護太夫人的英雄豪傑,又怎肯心服,火拼之下……還是叫朱大天王占盡瞭便宜。”

燕狂徒冷笑道:“權力幫所要的,正是我所想的,嶽大將軍何故要為這靡廢朝廷賣命?

江湖上多得是熱血漢子!可惜……可惜李沉舟這呆子太笨,竟給朱大天王逮著個機會!”

嶽雲卻道:“這些……這位兄臺……又怎曉得?”嶽雲雖然年輕,但頗有乃父之風,英明精細,明察秋毫。

蕭秋水垂淚道:“我知道這些,因為我就是蕭秋水。”

嶽雲動容道:“是近年來崛起武林,大鬧朱大天王,惡鬥權力幫,勇戰金兵,神州結義的老大哥——蕭殺的蕭,秋天的秋,流水的水——蕭秋水?”

蕭秋水苦笑道:“嶽兄這般說,我好生慚愧,那些都是私鬥逞能,不比嶽兄救國為民,俠之大者。”

嶽雲震動未息,道:“蕭兄之出身,聽說便是浣花蕭傢瞭?”嶽雲雖經年在軍中,但也聽聞傢裡的慘變,幸得浣花蕭傢舍命召集天下英豪苦苦支撐,最終仍不免傢散人亡,太夫人也沒瞭消息。

蕭秋水嘆道:“正是。”

嶽雲正容道:“蕭兄為我傢以致一門遭禍,恩同日月,請受在下一拜。”

嶽雲便要跪下去,蕭秋水苦於無法動彈,急道:“嶽少將軍,你不能拜,不能……這,萬萬使不得,我,我受不起……”

嶽雲道:“蕭兄一傢,乃因受我們所累,才致如此……嶽某實百拜難表寸心。”

燕狂徒這時的功力又恢復瞭很多,伸掌貼胸,遙遙一托,嶽雲竟跪不下去,燕狂徒道:

“我兄弟不要你跪,你還是省省事吧。”

嶽雲隻覺有一股無形又極其強大的力道,穩穩托住自己,自己無論怎樣運力,都無法使膝蓋稍彎曲一下,心裡情知這怒獅般的老人武功深不可測,於是道:“那前輩手上的‘天下英雄令’……”

燕狂徒不耐煩地道:“我說過,我不知道,我是從這小兄弟手中奪得的。”

嶽雲道:“這令原是爹爹交予奶奶的,以圖傢裡能受天下英雄相護,卻不知……”

蕭秋水黯然道:“其實就算沒有此令,嶽將軍的事,還不是大傢的事!說什麼也要誓死匡護的。權力幫也旨在威脅,不是要對太夫人下毒手,隻是當時我們不知,黑白二道互拼,反叫朱大天王得瞭手,我重返浣花時,人蹤已沓,聽說朱大天王殺瞭我雙親……又將太夫人捉去長江水寨……而傢慈預先把‘天下英雄令’藏於劍廬之中,逢巧為我所得……後來在長坂坡之役中,朱順水見我亮出‘天下英雄令’,便要來奪,結果給燕前輩搶去……”

嶽雲又是一震,失聲問:“前輩姓燕?”

燕狂徒道:“我就是那個燕狂徒。”

嶽雲恭然道:“原來是燕前輩。傢父曾提起過您,說您是江湖上一條好漢,做事不拘塵俗,不受世間權位富貴所擺佈。”燕狂徒眼睛發瞭亮,顫聲道:“他,他提我……”

嶽雲繼續把話說下去:“爹還說,燕先生的武功,在當今武林中,可以說是首屈一指的,可惜……”

燕狂徒急著要聽下去,問道:“可惜什麼?”

嶽雲說:“可惜就是太不受羈束,好惡無常,是非全憑一心,率意而為,故對人世間造福者少,殺戮反多。這樣很不好。”

燕狂徒默然瞭半晌,在月色下低垂瞭他向來昂揚的頭,道:“嶽將軍他說的是。”忽又抬頭,凜厲地說:“我還要去完成幾件事,就不理江湖事瞭!這是一件。”他說著舉起令牌,道:“我要以你爹爹發出的‘天下英雄令’,來制止你爹返朝復命,亦即是不許嶽將軍回去送死!”

嶽雲嘆道:“燕前輩的一番好意,在下心領。在下也曾常勸父親,卻都無效……燕前輩若拿‘天下英雄令’使傢父就范,是大大的不妥……不如,不如燕前輩先將令牌收起,讓在下再設法勸阻父親,如仍無效,燕前輩再行定奪……這樣好不好?”

燕狂徒一時也心意難決。他一生做事,任意為之,無所畏懼,但想到要以“天下英雄令”威脅嶽飛,雖是為對方好,卻總覺不妥,很不願意遭逢此尷尬場面。隻聽嶽雲又說,語態十分誠懇:“傢父發出‘天下英雄令’,旨意深遠,若前輩以此威脅,實有不妥之處。”

蕭秋水在一旁也說:“燕大俠,若讓少將軍來勸,可能比較妥當,請大俠三思!”

燕狂徒苦笑道:“哪還用三思,我燕狂徒雖有‘狂徒’二字,但仍不敢犯嶽飛將軍的虎威。”燕狂徒一笑又道:“我們就躲在廟內,若你勸不來,我們再瞧情形來辦好瞭。”

嶽雲拱手向燕狂徒朗聲道:“前輩高義,在下沒齒難忘。”又向蕭秋水抱拳道:“且不管這次回不回朝,生死安危,但少俠一片熱腸,嶽傢銘感五中。還有一事,尚請少俠仗義費神……”

蕭秋水道:“嶽兄為國為民,高情高義,有什麼吩咐,隻管說好瞭,毋庸客氣。”

嶽雲輕嘆瞭一口氣道:“我有一子,叫做嶽遺……我怕萬一有什麼意外,那時還請蕭少俠護送他至黃梅縣去避避,並請代末將告之:鋤強扶弱,兼善天下,乃俠之本色,唯官場險惡,寧可餓死,不要做官……”說著,又低嘆瞭一聲。

原來嶽雲屢立卓功,但在官場中眼見許多不平事,時仗義執言,屢遭人妒。若論戰功,嶽雲實不在朝中大將之下,但嶽飛知若封賞其子,必遭眾忌,故寧可隱忍,顧全大局,將輝煌戰績讓奸佞們居功虛報。嶽飛還差點被迫斬此愛子。嶽雲隻求跟隨父親身邊戰死,但對官宦的耍弄權謀,實是深惡痛絕!

蕭秋水道:“我記住瞭。”就在說瞭這句話後,忽然:一陣風吹來,荒草一陣騷然,地上的影子,也動瞭動,仔細看去,原來是樹的倒影,看去好像一團山魑鬼魅什麼的,蕭秋水也不知為什麼,心裡一寒,覺得很像一個生離死別的場面。嶽雲卻道:“好像是傢父要來瞭。”

燕狂徒哦瞭一聲,忽然凌空“哧哧”二指,便已打通瞭蕭秋水雙腿的穴道,蕭秋水一躍而起,但因雙腿穴道被封閉已久,一時麻痹不靈。嶽雲在旁,見燕狂徒隔空解穴,心中震撼,暗忖:若軍中有此高手,何愁大事不可為……心下計議已定,決意若勸得父親不返朝聖,便設法使父親收錄這等江湖豪傑,以謀大舉。

蕭秋水未明所以,燕狂徒疾道:“快,過來背我。”蕭秋水走近去,卻因手不能動,無法相執。燕狂徒腿雖不能動彈,但雙掌一按地上,身形竄起,已落在蕭秋水背上,牢牢夾住蕭秋水,“我們先走,讓他們父子說去,快!”

蕭秋水的輕功自是非同小可,幾個起落,已躍出瞭數十丈,燕狂徒忽道:“我們進廟裡去。”

蕭秋水道:“好。”

於是背著燕狂徒,竄入瞭破廟。這關帝廟甚是破舊,蛛網四佈,失修多年,因在臨安城郊,皇帝天天酒如池、肉如山,時時苛征暴斂,哪有功夫修廟建橋?蕭秋水暗嘆一聲,燕狂徒道:“你嘆什麼,是嘆我不解你手上和全身穴道?”

蕭秋水道:“其實我既答允瞭依你去三個地方,就算你放瞭我,我也不會走。”

燕狂徒笑道:“你的為人我知道,確是言而有信的好漢子,我不解你穴道,倒不是怕你逃,而是怕你出手……這些事我不想別人插手。”

隻聽這時馬蹄杳雜,傳入耳中,燕狂徒捺不住有些興奮,道:“嶽飛來瞭!”

蕭秋水忍不住追問道:“你既不想我插手,又要我來作甚?”

燕狂徒瞪瞭他一眼道:“我不是說過瞭嗎?有事情要你轉達,萬一時有個見證啊。”

他一面說一面張望出去。隻見外面燭火明晃,月色反而黯淡下來,那嶽雲正向一人行禮,那人與嶽雲說瞭幾句話,便仿佛往這邊行來。這時燭火燒得嘩啪有聲,火舌奇響,連燕狂徒、蕭秋水在破廟裡,都清晰可聞,忽聽古舊木制封塵的神像後“卜”地一聲,兩人嚇瞭一跳,猛回首,原來是一隻老鼠匆匆鉆入洞凹裡。

燕狂徒和蕭秋水對視一眼。

燕狂徒道:“他們來瞭。”

蕭秋水道:“好像往這邊來瞭。”

燕狂徒也一世豪勇,心裡噗噗直跳,道:“見嶽將軍,這時見著瞭,有些不好。”

蕭秋水也不知怎的,知是自己仰慕已久的人到來,心中亦十分緊張,道:“是不好。”

燕狂徒低聲道:“不如……先躲起來!”

蕭秋水也嚎聲道:“好,我背你上梁!”

蕭秋水一蹲身,燕狂徒一攀蕭秋水手臂,即躍上瞭他的背肩。這時兩人手上一觸,都覺對方的手甚冰冷。兩人一個勇猛狂悍,古今獨步,一個年少氣盛,世無所匹,突然都因一個將軍的出現,而控制不住心生的震畏與奮悅。

兩人悄沒聲的上瞭梁,梁上灰塵甚多,簌簌落下,燕狂徒細聲罵道:“唉呀,哎呀,怎麼這般不小心,別灑著瞭將軍!”

蕭秋水緘默瞭半晌,火光漸亮,顯然嶽飛一行人,已走近廟門,蕭秋水這時忽道:“燕前輩。”

燕狂徒漫不經心地應道:“嗯?”

這時人聲、馬蹄聲已近廟門,蕭秋水精神恍惚,道:“燕前輩,真沒想到您是這樣的人。”

燕狂徒沒聽清楚,即問瞭一句:“怎麼?”

蕭秋水道:“晚輩以為燕先生要我去三個什麼樣的地方……江湖上人人傳您荒誕絕倫,度越常情,卻不知道您抗節孤忠……”

這時已有人推開廟門,隻聽“依嘎”一聲,燕狂徒心裡慌惶,低聲疾噓道:“噤聲!來瞭!”

隻見火光忽地照瞭進來。隻見一人軍戎打扮,從梁上看下去,那盔帽頂的澄銅,映著火光,耀眼眩目。人雖著軍裝,卻有好一種文氣!

那人之後,站著的是嶽雲。嶽雲本生得俊朗英挺,但此時俯視,也許是居高臨下之故吧,反而顯得矮小、可是那為首的人卻不使人有這種感覺。

那人站在兩人中央,左邊是嶽雲,右邊還有一武將打扮的人。這人虯髯滿臉,但臉容也給頭上軍盔遮蓋,故看不清楚。

當中那人,一入廟門,立刻畢恭畢敬,對廟中神像,拜瞭三拜,說:“關二爺義薄雲天,護漢盡忠,是值得我們景仰的人,可惜流年征戰,廟宇失修,他日直搗黃龍之後,必定來修建此廟。雲兒,此事且記住瞭。”

嶽雲即恭聲應道:“是。”

燕狂徒和蕭秋水心裡同時一動:那人就是嶽飛瞭!卻又偏生看不到他臉目。隻聽旁邊那虎虎生風的武官說道:“大哥,我看雲兒的話,也有道理。奸相當權,咱們回去,豈不受死?死倒不打緊,但大丈夫焉能受辱!咱們到朱仙鎮,跟兄弟殺到汴梁去!要是皇帝反過來咬咱們的尾巴,咱們幹脆袖手旁觀,看要是咱傢不打,韓老將軍不打,劉、張不打,看秦檜、許龜年他們能不能打!要不,趙構自己打去!”這人說得性起。

嶽飛忽低喝瞭一聲:“張憲,不得無禮!”

張憲“騰騰騰”退瞭三步。而這一喝聲低沉,卻有一種威勢,令梁上二大高手,也為之一震。隻聽張憲惶恐地道:“將軍息怒,屬下知罪,請處置。”

嶽飛默然瞭半晌,嘆道:“這怪不得你,確是佞臣當途,萬民於水深火熱之中。隻是天子為大,聖恩如天,不可稍加冒瀆。若人人如此,則禮法何在?規矩無存!敗一傢之禮,不成體統,喪一國之法,則禍亡無日矣!”

張憲垂首道:“是。”

嶽飛踏前幾步,端視神像,燕、蕭二人,正圖看個清楚,卻因木梁遮擋,反而看不見,又怕稍動驚擾瞭嶽將軍,便屏息靜聆,隻聽嶽飛又道:“雲兒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話雖如此說,但國傢多難,正是尊王攘夷之際,若作此忤行,恐怕正中瞭賊子所謀,壞瞭社稷,成瞭千古罪人哪。”

那張憲忍不住又插口道:“金兀術命秦檜‘必殺飛’,殺的就是大哥您啊!‘必殺飛’才是他們的陰謀,就算咱們回去,也不必急在一時啊!”

嶽飛喝斷道:“張憲!”張憲陡然住口,隔瞭半晌,嶽飛才平靜瞭音調,道:“你和雲兒出去吧,我要在這兒……”

張憲答:“好。”嶽雲乍想燕狂徒、蕭秋水二人,臉有難色,正想啟口,嶽飛道:“去吧。”

嶽雲打量瞭一下廟裡的情勢,與張憲怏怏然退瞭出去,隻留下嶽飛一人在廟裡。

燕狂徒和蕭秋水二人,仿佛可以聽見對方的心跳。

這時忽聞“噗”地一聲,隻見兩隻鞋跟,並齊踮起,原來嶽飛跪在神像之前,隻聽他說:“關二爺,此刻傢國多難,女真入侵,內有貪官,您護漢抗賊,義膽忠肝,這等局面,可要開開眼、發發威,保佑保佑,我嶽鵬舉實在山窮水盡,內外交煎瞭啊。”

語音懇切,聽得蕭秋水眼眶一熱,隻見燕狂徒眼圈兒也紅瞭。一個戎馬倥傯的大將軍,竟在此時對神像這般泣訴。隻聽嶽飛又道:“我這番去,大概難逃一死,秦檜要殺我而放心,皇上殺我而安心,金人殺我而甘心。我嶽飛死不足惜,隻是山河未復。宋人金人,本無分別,但女真一族,無故入侵,掠奪殺擄我民以虐,故我誓師殺敵,隻是皇上怕我真個大捷時,接二帝還,他就皇位不保瞭,故甘心受秦檜之利用……唉。”

隔瞭半晌,隻聽嶽飛又道:“現今我隻有三個願望,求關爺庇佑。我一求傢國安寧,天下太平,若下官能以一死,喚醒天下民心,逐佞臣,護法君,還我河山,直搗黃龍,吾將含笑於九泉也!”

這時門外幾聲馬嘶,馬蹄聲不安地踏響著。隻聽嶽飛又道:“我的第二個願望,系求秦檜奸賊,殺我一人便可,萬勿連累軍中兄弟,以及無辜百姓,和嶽某傢人!還有朱仙鎮佈陣,絕撤不得,一撤則前功盡棄,為此流血流汗的弟兄,都白白犧牲瞭!關二爺庇佑,求關二爺庇佑!”

燕狂徒和蕭秋水又對望瞭一眼,心情激動,莫可抑止。嶽飛又說:“第三個願望,是望……”話未說完,忽一陣急蹄卷至,驟然在廟前停下。隻聽嶽雲“刷”地拔出腰刀,喝問道:“是誰?”一人急應:“嶽飛在否?”張憲大喝一聲:“你又是誰?”隻聽砰地一聲,那人似被這一喝,嚇得跌落下馬來。

隻聽張憲又大喝道:“你究竟是誰?再不說,一刀把你給殺瞭!”

那人上氣不接下氣地道:“我……我,我……是……是……皇上派來的……使,使,使……使者……使不得,不要殺我……”

嶽飛揚聲問道:“是什麼人?”

嶽雲稟告道:“是皇上特派使者。”

嶽飛又問:“什麼事?”

張憲搶著答:“我在來人身上搜到一張字條……上面寫……寫什麼來著?王貴!”

隻聽一人應聲而出,隔瞭片刻,一人從容地道:“確是皇上禦筆,上書‘飛速回’三字。”

嶽飛站瞭起來,道:“張憲不得失禮。快送使者回去。”張憲答:“是。”

隻聽外面一陣騷動。隻聽張憲還在外面壓低瞭聲音道:“你別假惺惺,我知道是誰派你來的。你回去告訴秦檜,若他敢動嶽爺一根寒毛,我張憲……”

嶽飛又低喝瞭一聲,語音微帶責備之意:“張憲。”

張憲應道:“是。”

外面便沒瞭聲息,不一會便傳來馬蹄聲,那使者走瞭。

嶽飛長嘆瞭一聲,走瞭出來,恰好又是在原來的地方,即木梁之下,仍是看不清面目。

隻見他臉朝外,映著月光,出神瞭一會兒後,毅然自語道:“就算上刀山,下油鍋,我也要去,否則國不為國,傢何以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望韓將軍等,能力挽狂瀾矣。是真正關懷我嶽某人的,嶽某心領,但請成全我嶽某人,嶽某並非意氣用事,或圖名傳後世,而是以死全忠而已。”說罷向著神像,深深一拜,又向梁上,雙手一揖,便霍然步出廟門。

“依呀”一聲,廟門又告關上。馬蹄忽起,馬嘶遠去,廟門縫隙中的火光,也逐漸淡去,隻剩下月色,仍幽淡的滲進來,一綹一綹的灑鋪在地上。

月光皎潔,地上灰塵很多。

蕭秋水、燕狂徒對望瞭一會兒,都沒有說話。

隔瞭一會,燕狂徒一頷首,蕭秋水會意,一彎腰身,燕狂徒即登上他背項,蕭秋水躍下地來。隻見地上一行腳印,踏在灰塵上,清晰可見,但人已遠去。那是嶽飛適才踱步時所留下的腳痕。

燕狂徒伸手掩開瞭門,“伊嘎‘一聲,月光劈頭劈臉,當頭罩瞭下來。兩人都深深吸瞭一口氣,隻見那棵枯樹,在月色下更無生氣。燕狂徒氣湧丹田,大喝瞭一聲,又清嘯瞭一聲,再狂吼瞭三聲。這三聲長嗥,再震得一樹昏鴉,簌簌掠起,掠入昏夜之中。燕狂徒嘯瞭三聲,側首問蕭秋水:“幾時天才亮?”

蕭秋水道:“快瞭。”

燕狂徒指著枯樹道:“怎麼才秋天葉就落盡瞭。”

蕭秋水說:“可能冬天近瞭。”

燕狂徒呆呆出神瞭一會兒,忽覺月光鋪灑在遠山、近樹、滿地上,就如雪色一般,忽然機伶伶地打瞭個冷戰,近乎呻吟地說瞭一句:“真是寂寞呀。”

蕭秋水記得有一次,曾問過他的弟兄們,活著,為瞭什麼?

李黑沉吟半晌,答:“生要盡歡。”

胡福慎重地說:“死能無憾。”

鐵星月和大肚和尚也都答瞭:“但求義所當為。”

“隻願無枉此生。”

他也曾問過唐方。那時在江邊,月色好美。唐方說:“我是那水,如此流去,沒有人問它流去哪裡。”唐方抿嘴燦然一笑道:“你是小風帆,若沒有帆,流水,它就無心瞭。”

想到這裡,蕭秋水心裡就一陣痛,覺得他自己對不起唐方。唐方,唐方,你在哪裡?他也用這一個問題,問瞭燕狂徒。

燕狂徒聽瞭他的話,像從來沒見過他這個人似的,然後也像是從來也沒想過會有這個問題似的,瞪瞭他老半天後,抓腮搔腦,忽然舒出瞭一口大氣,反問瞭一個很奇怪的問題:

“我是活著的嗎?”

蕭秋水被反問得一愕,道:“我們能走路,會說話,當然是活著的。”

燕狂徒問:“能走路、會說話,就是活著嗎?”燕狂徒繼續問:“那麼為什麼不能走路、不會說話,就不算活著?人生短短數十荏苒,跟天際流星閃逝,無甚分別……天地萬物,短短幾十年,就算傲嘯煙雲,又算不算得活著?”

蕭秋水無辭以對。

燕狂徒笑道:“我想岔瞭。你問我的,我實說不出什麼大道理來,隻好照實答吧!我年幼的時候,很苦,一天到晚,隻夢想做大人物,鮮衣怒馬,吒叱風雲。年輕時懷大志,要做大事,找各傢各門比試,以為自己才能,在世間可謂有數的十人之內,一切事情都自恃自負,舍我其誰,要成為武林第一人。壯年時,覺得天下間許多事,原來是虛幻的,但又不甘落實和平凡,便愈發興之所至,無所不為。暮年時便遭各大門派之截殺,幸得不死,居然才有些珍惜起生命來……”燕狂徒苦笑瞭一下,聳瞭聳肩,又道:“你若問我一生得到瞭些什麼?沒有。隻是這一生無過可悔,僅痛快二字而已。”

他又補瞭一句:“尋求痛快,普通動物也曉得;你問我這個,實在是問錯瞭人。”

蕭秋水默然半晌,自嘲地笑笑,道:“那麼問前輩另一件事,可一定問對人瞭。”

燕狂徒眨眨眼睛,促狹地道:“這可不一定羅。何況你問的,我不一定答。”燕狂徒喜與人抬杠,蕭秋水實奈何不得他,隻好誠懇地道:“我們第二個要去的地方,先生至此總可以相告瞭吧?”

燕狂徒瞪瞭他一眼,沉默良久。

沉默良久之後,燕狂徒終於說話瞭。

“少林、武當。”

少林派,在數百年來,一直是武林的圭皋,不少武學大宗師,都出身少林,直至現在,十位武術名傢之中,至少有七位跟少林武技,或多或少有些關系。

而武當系近百年來,張三豐崛起後,若論內傢心法、上乘氣功,勢大人眾,精英輩出,武當一直在武林前三名之內。

燕狂徒要找少林、武當,為瞭什麼?

蕭秋水便這樣地問瞭。

“我要告訴現存的少林和武當一句話。”

“現在各大門派中,死傷散亡,所存無幾,這是武林中歷劫大難,極少見的凋局。在這種弱肉強食、群強並立中,已經產生百年未見的僵局。此刻女真人入侵中原,兩朝踞立,宋方居然不求戰勝,而女真之後,又有韃子虎視眈眈。江湖中爾虞我詐,銖兩悉稱,拼得你死我活,到頭來必兩敗俱傷。眼下權力幫與朱大天王,已鬥得強弩之末。‘四大世傢’、‘七大名劍’、‘三大劍派’、‘三大奇門’,也所剩無幾,潰不成軍。‘十六門派’,早已是一盤散沙,試問這種局面,這幾百年來,幾曾有過?”

“少林、武當,畢竟是武林兩大宗主,在這番詭譎風暴中,死的多,傷的也多,但兩派根基,紮得深、植得厚,究竟還是不可動搖的……所以我要他們兩派聯合起來,不要再像麥城擂臺之會,兩派鬥得不亦樂乎,別人也瞧得不亦快哉!”

“兩派要聯合起來,第一點:就是將兩派武功,無私地拿出來,讓其弟子兼修兩傢之長。如此五年之內,兩派便足有當日‘權力幫’或‘朱大天王’的實力,十年之內,可重新領袖武林……”

“我要做這件事,便要趁現在。趁現在,少林還有個抱殘,武當還有個卓非凡。而且趁我還未死……”

“這件事你覺得怎樣?”最後,燕狂徒這樣地問蕭秋水。

蕭秋水跳瞭起來。

他整個地跳瞭起來。

要不是他的手不能動彈,他好想去擁抱燕狂徒,去握燕狂徒的手。

他現在感覺到那烏江的日頭,那濺起的水花,他兄弟們和唐方在馬上激烈而意興風發的沖殺。

他忘瞭那些兄弟曾出賣過他。他忘瞭那些兄弟所剩下已無多。他忘瞭記憶裡的孤寂與屈辱……而他現在面對的燕狂徒,已不像他前輩,反而像他的兄弟。他大聲說:“好!”

“我……我早知道是這件事,你就算再綁住我雙腿,我爬著也要跟去!”

“先去少林,還是先上武當?”

“隻到少林。”

“那麼武當……”

“武當就在少林。”

“?”

“此刻武當俗傢子弟中,相傳最卓越不凡的人物:卓非凡,已到瞭少林!他正與少林南院的護法地眼,前往求見少林地極而不遇。我此時去,正當他們興頭上,難保不招致疑竇。

隻是此時不去,尚待何時?何況我若去瞭第三個地方後,就不一定再能管這勞什子事兒瞭。”

蕭秋水聽得心下一沉。他在沿途上,已經是第二次聽得狂傲不羈的燕狂徒,說起辦“第三件事”的難以逆料,全無信心。

他們到少林寺時,已是暮秋十月梢。大地萬物,十分蕭索。

威震天下的少林寺,並不似想象中那麼宏大莊嚴,不甚高的山門,幾個少林小沙彌,在門口打掃落葉而已。想達摩高僧東渡而來,在少林寺創下佛門禪宗,並授予各種健身壯體強魄養氣的武功,使得少林寺成為求佛法義理的重地,也成瞭武林尊奉的聖地。

少林寺面對奇巖峻石,令人望而卻步,但寺內卻十分簡樸清雅,寂靜得連掃樹葉的聲音,以及遠處院內傳來幾聲練武時叱喝聲,也顯得無比寂寞。

燕狂徒一到廟門,便不耐煩,說:“要是我來這裡當和尚,一定留長頭發,在門口敲鑼打鼓,來個聞香下馬,再加個七蛇大燴……哈哈哈,既然要出傢,就不拘俗,何必戒這戒那?”

蕭秋水背著他走,跟著到瞭少林,這“老前輩”卻出言不遜至極。一個掃地的沙彌聽瞭,瞪瞭他們一眼,返身便跑瞭進去。燕狂徒笑笑,也不理會,隻催蕭秋水快些進廟。

蕭秋水不禁遲疑:“咱們也不通知人傢一聲嗎?”

燕狂徒笑啐道:“下帖子麼?我可不會寫字!”

蕭秋水總覺有些不妥。這時山門內忽跨出兩人。這兩個灰衣僧人出得門檻,看見兩人怪形怪狀,呆瞭一呆,一人粗聲叱道:“什麼東西,在少林寺前亂說話!”

這兩人若前來好好說也就罷瞭,這般一喝,燕狂徒可憋不住氣,回罵道:“和尚是什麼東西,頂上沒毛的老道罷瞭!”

他此語一出,說得極亮,在少林門內門外的和尚僧人,無一不勃然大怒。而且在院內樹蔭下,正有一道士與一僧人對奕,旁邊有幾僧幾道,也紛紛倏然色變。

那兩名灰衣僧人,因知今日有武當派的道友來寺,更是怠慢不得,處處要表現少林寺那武林宗主的氣派才行,豈料偏生有人在今日搗亂,自己二人司掌山門,豈能失瞭少林的威風?

那粗聲大氣的和尚叱道:“何方妖輩,敢來少林撒野!”

另一個黑和尚也道:“豈有此理!少林寺豈是容你胡鬧的地方,快回去!”

燕狂徒忽然笑嘻嘻地問瞭一句:“你要剩下幾隻牙齒?”

兩僧一呆。燕狂徒向那大嗓門的和尚說:“你破鑼般的嗓子,令人生厭,待我打掉你幾隻牙齒,隻剩下八隻臼齒吃東西,便不算虧待你瞭。”又轉頭向另一個和尚道:“你留人一條退路,我就隻打落你一枚犬齒好瞭。”

兩僧怒極,這番話簡直沒將他們放在眼裡。兩僧齊大喝一聲,那大聲說話的僧人,搶先出手,“少林神拳”,直擊面門。

他一拳擊出,不少僧人都在旁邊暗暗稱嘆,心裡暗忖:鐵石師兄的拳法,又精進瞭許多,難怪被派守山門重任瞭……可是就在這時,那坐在青年肩上的老者,隻一揚手,卻有兩聲響,兩僧蹌踉而退。

鐵石哇地一吐,足足吐出瞭二十二隻牙齒來,而另一個和尚,用手向口腔一挖,一枚牙齒松脫落在掌中。眾皆駭然。

此人出手之迅快無倫暫且不說,而出手間即擊中兩人,難得的是同樣出掌,輕重大異,更可怕的是鐵石和尚的臼齒,一隻未落,而鐵心滿口牙齒,卻恰好隻被摑下一枚犬齒!

不管敵人如何犀利,但到少林寺來撒野,絕容他不得!

當下僧衣閃動,數十僧人,在片刻間已佈好陣勢,各占方位,少林鐘聲,徐徐敲響。燕狂徒打量瞭一下和尚們敵視的目光,拍拍蕭秋水額頭,笑道:“是不是?我總說,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看人傢把我們當什麼來看!”

蕭秋水心裡極崇敬少林派的宗主地位,很不願無理鬧事,當下道:“老前輩,有話好說,這個時候,還是免傷和氣的好……”

燕狂徒猶有餘恚,道:“你看到的瞭,是他們先來挑釁……”

蕭秋水嘆道:“前輩您說過,若武林中人人為爭強鬥勝,不能化幹戈為玉帛,今後數十年將是神州未有之慘局。”

燕狂徒想瞭一想,終於道:“好,依你一次!”便揚聲道:“喂,諸位和尚兄、道士老友,我們不要打瞭好不好?咱們談談正經事……”

忽然兩人掠出瞭山門。這兩人一掠瞭出來,山門上的銅環被急風震得嘎嘎亂響。而這人十分龐碩,人一站攏上來,幾乎一人等於兩個半以上的人。其中一人隻喝瞭一聲,而且隻有一個字:“滾!”

燕狂徒一生,豈曾被人如此喝過,這一聲喝下來,蕭秋水的心,也沉瞭下去;這兩人雖看來是少林寺中輩份極高的僧人,但燕狂徒一生桀傲不馴,這一聲“滾”,這兩人勢必要付出代價。

燕狂徒的臉上忽然沒瞭笑容。那碩壯的僧人,也不知怎的,被他那股迫人的氣勢,駭退瞭半步。這僧人佛號“天鬥”,與其師兄二人為少林寺鎮山監守的“雷霆二僧”。

這師兄叫做天象,生得棱然有威,脾氣火爆,不過較有風范,見此人目光一厲,竟如此奪人心神,知非常人,便道:“這位老丈,卻不知敝寺有何冒犯之處,致使老丈騷擾敝寺?”

燕狂徒臉上的凌厲之色忽去。忽涎著笑臉道:“我來此目的無他,不過是他媽媽欠我的一筆債未還清。”他說“他媽媽”的時候,目光向天鬥瞧去。

天象聽得一呆,便向天鬥看去。天鬥聽得燕狂徒所言,也是愣瞭一楞。原來他未出傢前,他媽媽的確欠瞭人傢一屁股的債務未清,如今人傢追上門來,卻也難堪得很。便懵然道:“這……這……真的?”

卻見燕狂徒嬉皮笑臉,皺眉聳肩,正在向他做著鬼臉,心裡頓時明白瞭過來,可謂無名火三千丈,氣得漲紅瞭臉,狂吼一聲,右手漲得厲紅,極大瞭整整一倍,一掌向燕狂徒推瞭過來。

他這一掌推出,場中充滿贊嘆之聲和羨慕的神色,原來這天鬥和尚打的是“大手印”,這一掌比起鐵石的“少林神拳”,可又不知高明精深瞭多少倍,所以連鐵石也喝瞭一聲彩,心裡恨不得這一掌能將燕狂徒的胸膛打癟下去。隻是他的牙齒剩下沒幾顆,一聲喝彩,也叫得極為含糊瞭。

燕狂徒見眾人叫好,便有意折辱這個和尚。

天鬥一掌向他沖來,蕭秋水見這和尚居然不知死活,敢對燕狂徒下重手,心中想保全此人,不忍見他莫名其妙死於燕狂徒手下,忽一腳踢去!

天鬥掌劈燕狂徒,則也有暗自留心這青年有何異動,不料蕭秋水一出腳,隻見沙塵朦朦一片,砰地一聲,已中瞭一腳,倒飛出七八尺遠,奇的是,心口處一陣熱辣辣痛,片刻便過,運功一試,竟絲毫沒有受傷。

燕狂徒低聲冷哼道:“你若不聽話,偏要出手,待我連你腿上的穴道也封瞭,可怨不得我!”

蕭秋水知這狂人說得出,做得到,隻好說:“好,我不出手,但你不可下殺手。”

燕狂徒冷笑道:“他們跟我無怨無仇,這隻不過口舌之爭,我心裡清楚得很。隻是我的為人,這些芝麻綠豆的小事,我偏要嘔一口氣……教訓教訓他們便瞭,殺瞭,倒污瞭我的手!”後面兩句,說得特別大聲,在場的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蕭秋水情知這人脾氣,暗嘆一口氣,再不言語,唯有靜待情形的發展。

蕭秋水以“忘情天書”中的“土掩”技法出腳,一腳踹走瞭天鬥,而不傷他,若天鬥知機,當可免受辱,可惜天鬥的脾氣,可謂“死牛一邊頸”,他運起“大手印”厲不可摧的功力,卻給蕭秋水一腳踢走,可謂在同門以及武當派道士面前摔瞭個筋鬥,丟瞭臉,這口氣哪裡咽得下?於是猛吼一聲,雙掌一分,漲大二倍,掌心赤紅,透背可視,這次是沖著蕭秋水來的。

誰知他雙掌眼見要印上蕭秋水胸膛時,那青年肩上的怪老人,驀然一翻,一伸手就把自己提瞭上來。

天鬥隻覺自己臉上一陣刺痛,不禁呱呱大叫起來,接著才知道那怪老人竟是扯著自己的左耳,將自己整個人拎瞭上來。

隻聽燕狂徒喝道:“滾!”

說著隨手一甩,偌大一個身形,真的給他扔出瞭丈餘遠,叭的跌在地上,還滾瞭幾個轉,勉強站起來,又啪地坐倒,一摸左耳,隻見一掌都是鮮血淋漓,一時氣得幾乎要哭出來,再接下去,才知道耳朵還在,一顆心才算放瞭下來。

燕狂徒笑著睇他:“你叫人滾,現在叫你嘗嘗滾的滋味。”

這時場中的人,多半看得眼睛發直,原先在觀棋的兩名道人,已掠至門前。門前圍瞭一大群僧人在觀戰。這些僧人有的老弱不堪,或年尚幼的。煮飯、夥夫、打雜、掃地、畜牧、種菜的皆有,這些和尚們,在少林寺是領份閑職,佛學既不多體悟,武功也平庸,在這等寂寞生涯裡,正恨不得天天有人打架給他們看,更何況今日挨揍的似乎是平日對他們頤指氣使的天鬥師兄!他們一面看著,一面在臉上設法不要顯出幸災樂禍的表情來。

天鬥可也真剽悍,他一旦能動時,就一躍而起,這次他十分小心、警惕地接近燕狂徒,既留意老的,更提防小的,心裡暗罵:這一老一少,在使什麼妖法!但他還是以為自己的一雙手掌,終能把對方打倒!

他第三次發動時已蓄全力,嗚嘩怪嘯,雙掌並發,天象知師弟可能不敵,也掠上來,“小般若掌”直戳而出,一面大叫道:“看招!”

這人未出指前先招呼一聲,甚是光明磊落。蕭秋水對這天像頗有好感,見他眉揚目威,他日必有所成,很不希望燕狂徒傷他,當下暗運腿功,準備必要時相救。

燕狂徒見這人使的是佛門極厲害,而潛力也最無可限量的“小般若禪功”,心裡也覺此人年紀輕輕,頗為難得,卻看也不看,一拳打去,一面又喝瞭一聲:“滾!”

這一拳就打在天象的手心上。其時天象正運使“小般若禪功”,這種功力,運功時手掌半尺之范圍內,有一層淡淡的白霧,這佛門內傢功力,可以說是無可抵禦的。但燕狂徒這一拳打下去,天象隻覺對方拳上,既似有勁,又似無勁,驟然之間,連他掌上所發出去的勁道都消失無蹤瞭。

他自己卻給一種超乎自身的大力卷起,橫撞出去,恰好撞向師弟天鬥的“大手印”上,他心中一慌,暗叫今番糟矣!卻不料自己雙掌,隨著那股莫名的震蕩,傳自手臂,呼地拍瞭出去、跟“大手印”一對,“格格”二聲,天鬥被“小般若禪功”直逼瞭出去,叭地又跌到瞭丈外地上,滾瞭三四個跟鬥,才勉強止住滾勢。

隻聽那老人哈哈大笑。天象心中猛想起已逝的掌門師父說過一種駭人聽聞的絕世武功:

“薪盡火傳”神功!心念一動,幾乎叫出聲來。

天鬥又霍地跳瞭起來,頓腳指著天象罵道:“你幹什麼?打起自己人來!”他給天象震得連摔幾跤,很是沒臉,隻好破口大罵。他卻不知掌力雖是天象的,但令他摔筋鬥的還是燕狂徒所卷帶至天象身上的巧勁。

這時場中忽躍下兩名道人,這兩人雖不碩壯,但甚高大,兩人行至燕、蕭身前,幾乎比燕狂徒騎在蕭秋水肩上還高,足足遮住瞭日頭,隻聽一道人冷哼道:“兩位師兄,且讓貧道來代勞代勞吧。”

另一人道:“天鬥師兄請休息一下,讓咱們也來見識一下這位老先生的奇功怪招。”語音竟似是強忍住揶揄的笑意。

天鬥不聽猶可,一聽更心頭火起。原來這兩名道人,也是武當派鎮守山門的,都是掌門子弟,一個叫大風,一個叫金風。那金風道人見天鬥跌得狼狽,說話中便禁不往透露嘲笑之意。

天鬥怎肯在武當派面前失威,大喝一聲,漫天掌影,先護住己身,沖至蕭秋水身前,一掌鬥然翻出,向上托去!

他這一掌是“天罡北鬥”,掌力極大,而且上下兼顧,既可防燕狂徒撲擊,亦可禦蕭秋水側擊;大風、金風二人見這和尚使出此招,不禁笑意一斂。

不料燕狂徒還是一探手,迅速而精確地,又鉗住瞭他右耳,呼地一聲,又將他拋瞭出去,滾出瞭七八丈遠;這次,真個咿咿哎哎,一時爬不起來。

金風、大風對望一眼,知是勁敵,清嘯二聲,兩劍同時拔出,左指天,右朝地,劍勢嗡動不已,兩人腳步不丁不八,向左右散開,又漸向前推進。

燕狂徒隻看瞭一眼,亦笑罵道:“又是‘兩儀劍陣’,武當待客,不會玩點新花樣麼!”

兩道臉色一沉,呼嘯一聲,兩劍迅若遊龍,左刺“天柱”,右刺“華蓋”!

燕狂徒一見劍勢,隻見兩劍雖筆直刺來,但劍身不住嗡動,看似快直,但劍意曲伏不定,以這兩道年紀,居然能將“兩儀劍法”使得如此精妙,已經實在非常難得。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燕狂徒。

燕狂徒一出手,就鉗住劍鋒。

他以兩隻手指,夾住劍鋒,就似一桿敲在蛇的七寸上,劍勢立止,連劍身的彈動,也消解於無形。

他左邊一夾即中,但右邊的清瞿道人,居然回劍反刺,削向燕狂徒手脈寸關尺!

燕狂徒低喝一聲:“好!”他若縮手,兩儀劍陣威力立成!若不收手閃躲,隻怕便要傷在此人劍下。

可惜他們遇到的是燕狂徒。

燕狂徒一揚手,就打飛瞭大風的劍。

而且在未抽手打飛大風的劍前,還拗斷瞭金風道人的劍。

他用的是同一隻手。

大風呆如木雞,金風更汗如雨下,他現在才知道他笑得有多可笑。

燕狂徒揮揮手道:“去吧,年紀輕輕,有此功力,已經不易瞭。”

大風道人忽然長揖到地,拜謝道:“多謝前輩不殺之恩……”

燕狂徒揮手不耐地道:“去吧,叫你們的卓師叔來,我有話對他說!”

他這句話才講到一半,大風忽然欺近,砰砰二掌,打在他胸膛上。

燕狂徒在這剎那間,非常震訝,尤其是兩件事:一,這中年道士居然已會使武當正宗“先天無上罡氣”,這種內功,非三十年以上的苦練無法學得,這道人居然會使!

二,這道士看來神清骨秀,卻如此險詐!

旁人中瞭這兩掌,早已震得五臟六腑離瞭位,這一下事出傖然,連燕狂徒也不及閃躲,但畢竟來得及運功護體,這兩掌擊在燕狂徒胸上,比平常人給女人撒嬌時敲捶兩下,沒什麼兩樣。

燕狂徒卻大喝一聲。

大風隻覺如晴天霹靂,當堂震住。

燕狂徒本可出手殺瞭他,但想起他答應蕭秋水不殺人的允諾,當下正正反反幾記耳光,就摑瞭過去,罵道,“虧你還是武林正派子弟,卻作出如此卑鄙暗算的行為!”

金風見燕狂徒如此當眾羞辱師兄,便也要沖過來,另外天鬥、天象,都怒叱撲來,四下僧人,也磨拳擦掌,這時隻聽一人道:“是什麼東西,敢辱我派弟子!”

燕狂徒停止瞭掌嘴,兩條人影一閃,立將眼前一片滿天星鬥中的大風道士接瞭過去;燕狂徒隻見身邊團團圍瞭八個道士,手執長劍,各占方位,圈外四角,又有四名道姑,凝劍向著自己。無論哪一個角度,都絲毫沒有闖出去的機會,燕狂徒卻皺眉嘖道:“又是‘四象八卦劍陣’,怎麼武林中都是這些煩人的老陣勢……放下放下,讓我坐著來跟雜毛們玩玩兒。”

蕭秋水自是不肯離去,他知道燕狂徒一雙腿因真氣走岔,才告癱瘓,日前功力未復,而武當派的“四象八卦劍陣”是天下聞名的。

燕狂徒低聲道:“我們早約好過,這是我的戰役,你不準插手,你若不走,我便點瞭你的腿上穴道。”

蕭秋水暗嘆一聲,放下燕狂徒,默默行瞭開去。當先的一名鐵臉老道,見蕭秋水離開,正中下懷,道:“是啦,不關事的走開。”他們初還憚忌這老人的武功,但見他一雙腿風癱,而背他的人又行開去,還怕他飛上天,當下大為放心。

其中一名道士,較為老成持重,問:“老先生若要見我師叔,為何不先通報姓名?”

燕狂徒不耐煩地道:“反正見你們這些師叔師伯師公什麼的……總有勞什子的關要過,待我把你們統統都放倒後,看他出不出來!”

這十二道人一聽,更是火上加油,一名黃臉老道說:“既是如此,便得罪瞭。”刷地一聲,十二人劍如銀虹,方位走動,令人眼花撩亂。

燕狂徒冷笑道:“憑你們還奈何不瞭我!”

前面行八卦陣的八人,終於按捺不住,一齊出劍,好似八條銀龍,前、後、左、右、上、下、中、側,八柄劍不但攻出瞭八招殺著,也封鎖瞭燕狂徒的一切活路。

燕狂徒坐在地上,他不能動。

“八卦劍陣”的創始人張三豐說過:八卦劍陣一但發動,如果調訓的好,功力勻稱的話,足可抵擋比他們其中任一人都強十倍以上的敵手。

就算比他們結陣中任一人都強二十倍的高手,也很難擊散這個陣勢。

何況“八卦劍陣”外,武當派卓非凡還加瞭個“四象陣”。

這十二人一旦發動,可謂天衣無縫。

燕狂徒隻是一個不良於行的老人。

但就在“八卦劍陣”甫一發動,他們就聽到倒下去的聲音。

四個人倒下去的聲音。

燕狂徒不知何時,竟出瞭陣,“四象陣”還未發動,就給燕狂徒破瞭。

八名道人,心下一沉,就在這剎那間,心意稍怯,燕狂徒一手按地,陡地升起,一手抓住一名道人的肩膊。

八名道人,身法尚在遊走,但一人給燕狂徒制住,砰地撞中一名同伴,那同伴又碰著瞭另一夥伴,那夥伴又絆著瞭另一人……如此八人在片刻間都跌作一團;燕狂徒拍瞭拍手,微微笑道:“十幾年前,這陣我也破瞭一次,殺瞭三個人,這次你們進步瞭……”

這名震江湖的大陣,不知困盡多少英雄,難倒多少高手,卻給燕狂徒舉手投足間盡破,而且還附加評語說:“進步瞭……”

這時武當大風、少林天象聽燕狂徒的說話,乍想起一人,念及一段武林舊事,齊齊失聲叫道:“你!你是燕狂徒!”

此語一出,眾皆驚。

楚人燕狂徒的名字,在二十年前,可謂驚天動地,被公認為“武林第一人”。在兩年前再度出現,也鬧得天翻地覆,而今又居然在此地出現!

燕狂徒橫掃瞭大風、天象等一眼,淡淡地道:“小子,還算你有見識!”

大風給他橫瞭一眼,心下一寒,但在他心裡隨即而生的念頭是:一個人的武功若能無敵於天下,那該多威風!真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天象卻想:天下竟有這等深湛武功,燕狂徒可以學得,我豈有苦練不得的道理……

這一僧一道,俱是武當少林的精英,天賦奇慧,卻都因燕狂徒此役而生志氣,不過想法卻不同。他日在武林中各造成瞭一番風雲際遇。

其他的人聽得居然是昔日名動八表、吒叱風雲的楚人燕狂徒來到,都駭怖茫然,不知所措。

忽聽天象叱喝道:“就算你是燕狂徒,膽敢私闖少林寺,我們也要領教一下。”

燕狂徒心下裡暗佩服這和尚的膽色,卻笑道:“難道你還沒領教夠麼?”

天象大步踏瞭出來,念瞭一聲佛號,忽然隨著這一聲佛號,又走出十六名僧人來。

燕狂徒搖瞭搖頭,笑道:“人越來越多,款式卻越來越老,有什麼用?我看這‘十八羅漢陣’,卻也不必擺瞭。”

但是他的話說完的時候,“十八羅漢陣”不但已經佈上,而且已經發動瞭。

燕狂徒長嘆中出手。

他不願殺傷這些和尚,但是少林羅漢陣,強悍密實,要破而不流血,實非易事。

隻是他出手一擊,十八羅漢居然吃瞭下來。

羅漢陣未破,依然對他發出排山倒海般的壓力。

燕狂徒微感駭異,又出瞭手,十八羅漢再接瞭一記,陣勢微挫,但瞬即恢復。

燕狂徒這才知道這數百年來,飲譽江湖的“十八羅漢陣”,確有其牢不可破的地位。

燕狂徒第三次出瞭手。

這次“十八羅漢陣”仍然未破,但也等於破瞭。

因為燕狂徒已看出瞭這陣勢的“罩門”。

人也有罩門,正如蛇的七寸,象的耳朵,鱷魚的肚子一般,都是它們的“罩門”。

陣勢亦有“罩門”。正如一頭公牛,把它激怒後,反而可覷出它的破綻,一矛刺入它的腦門去。

燕狂徒出瞭三次手,激怒瞭這頭“牛”。他也看出牛的破綻在哪裡。

天象!

這年輕而軒然的僧人,便是這陣中的“牛角”。陣中一切所蓄發的力道,全為瞭給這一支“角”試鋒。

發現瞭這一點後,燕狂徒隻要再多做一件事,就可以瞭。

隻要他下一次出手,對準天象!

他很不願意傷害這勇氣十足的和尚,但他亦不願意自己的名譽受損。

天下豈有人造的陣勢能困得住我楚人燕狂徒的!

他隻好出手。

就在這時,一人用一種很平靜的聲音道:“天象,你何不令陣勢停下?”

隻聽一個聲音悻悻地道:“停!”

十八羅漢立即停止,身形僵立不動,但仍然包圍著燕狂徒,燕狂徒滿不在乎地斜睨上去,隻見山門上端然站著兩個人,一僧一俗。

燕狂徒瞇著眼睛笑瞭。

他要找的人來瞭,至少來瞭一個。

那俗傢子弟四十開外,滿臉春風,膚帶棗色,神色十分安然,正是武當俗傢子弟中,聲望最隆、地位最高、武功最好、人緣最廣的首席高手,“劍若飛龍”卓非凡。

另一僧人卻大目無眉,臉長而狹,望上去一雙眼睛如兩盞綠火一般,正是南少林寺監地眼大師。

燕狂徒笑道:“你們來瞭,好極好極,我正要找你們。”

卓非凡笑道:“多謝燕前輩手下留情。”

燕狂徒大笑道:“若他們再不停手,我留情就留不住面子羅。”

卓非凡道:“其實前輩隻要再出手一招,陣中就難免傷亡瞭。”

地眼大師在擂臺會中,親眼見大永老人被這狂人三聲震死,不由他不暗自惶栗,但又不服卓非凡所言,冷冷地插口道:“若非卓施主叫停,現在究竟是誰躺在地下,也未可預見呢!”

燕狂徒忽然繃緊瞭臉色,揚聲大問:“少林寺的主持呢?少林寺沒有主持人嗎?”

這樣呼嚷瞭幾聲,少林、武當的子弟臉上,俱呈尷尬之色,皆望向地眼。地眼大師強忍一口氣,道:“北少林方丈已撒手塵衰,南少林主持也赴極樂西天……老衲忝為少林代……”話未說完,即聽燕狂徒徑自嚷道:“和尚大師、天正老僧,想當年,你們與我一戰,何等膽色,何等威風……而今你們死後,竟將大好少林的掌教,空懸無人麼!”如此反復仰天叫嚷瞭幾次,目中無人,可謂已極,地眼氣得鼻子都歪瞭。

卓非凡輕咳一聲,道:“燕前輩,此刻少林主持就在你面前,請不必呼叫。”

“為什麼不叫?”燕狂徒每一句話都響遏行雲,並指著天象道:“我寧見少林寺讓這小和尚當主持,也不想看見那些利欲薰心的人來沽名釣譽!”

地眼大師忍無可忍,跨前一步,叱道:“狂徒!你這是什麼意思?”

燕狂徒根本就不去答他的話,向卓非凡道:“你快把老和尚抱殘請出來,隻有他,還有資格聽我的話。”

卓非凡苦笑道:“在下這次來,也是想拜會抱殘神僧,隻是連地眼大師也數十年未見神僧,實不知他還在不在世間……”

燕狂徒嗒然道:“若他不在,我的話武當算有人聽瞭,但少林卻又有誰聽?”

地眼大師湊前一步,正待發作,但回心一想,燕狂徒武藝高強,得罪不得的,隻好強忍怒氣,道:“阿彌陀佛,有什麼事,燕前輩隻管說,老納還作得瞭主。”

燕狂徒冷冷地道:“你作得瞭主?你本是南少林的僧人,而今北宗樹倒猢猻未散,你趕快跑來這裡,要自立為宗主,可謂不自量力之至,少林僧人不說話,我可說得!我就是瞧不順眼!”

地眼登時隻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兒,明知武功奈何他不得,出手隻自取其辱,給他這一番搶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卓非凡身為少林朋友,實瞧不過去,輕咳一聲,又道:“燕前輩,地眼大師是一宗之主,亦是有道高僧,先生如果給在下面子,當然更應尊重大師方是。”

燕狂徒斜睨瞭他一眼,道:“你的兒子好卑鄙,你的人倒不賴!”

提起卓勁秋,卓非凡心裡一陣沉痛,嘆道:“犬子在擂臺種種劣行,我亦有所風聞,他已遭報應……唉,都是我教養無方之過。”

燕狂徒點點頭道:“先不談你兒子,談談正事。你們少林、武當,再不聯合,隻怕禍亡無日瞭。”

此語可謂“危言聳聽”已極,眾皆動容。地眼冷笑瞭一聲,燕狂徒厲聲道:“你有話要說,不會用嘴巴說麼?卻用鼻子來哼,就算牛也不能用鼻子來吃草呀!”

地眼給他一輪又一輪叱喝,實在難以抵受,罵道:“你自恃武功高強,就罵得人麼!老衲高興用鼻子說話,你管得著!”

燕狂徒倒是一笑,道:“噯,對瞭,這還倒有點掌門人的威勢。”便不去理會他,徑自向卓非凡道:“你們武當的武功,要學少林的;少林的武功,也要向武當公開,如此才可免此大劫。”

就算燕狂徒這番話說出來,在場的人明知是對的,隻怕也難以聽得進去。少林和武當,雖然友好,但畢竟各有淵源,是兩大派系,而且時有明爭暗鬥,因同是出傢人,多為世外高人,故不致演變成其他幫派私鬥血流成河事件,但也不無沖突,更是誰也不服誰的,兩派人物,早有心使門戶聲勢壯大,壓過對方;而今燕狂徒這一說,兩邊的人,臉上都呈尷尬之色。

卓非凡幹笑一聲:“燕先生言之有理,少林武功,博大精深,武當該當好好學習才是……我也常向地眼大師請教少林外傢功力法門,得益非淺……不過嘛……若將兩傢武功公開切磋,恐傷感情……若交換練習,練功要門,又大相徑庭,恐畫虎不成反類犬,貪多嚼不爛,乃是習武大忌……”

燕狂徒叱道:“胡說,閉門造車,拘泥不變,搞小集團,氣狹心窄,才是習武者大忌!

武當功夫,重內傢修為,多走陰柔一路,當然也有外傢純陽的功力修為;少林者側重於外傢武功,走陽剛一脈,內傢功夫呼吸打坐,雖有兼修,但仍不離硬功的路子。你們二派,正可互相參照,互為奧援!”

卓非凡聽瞭這一番話後,大為所動,但江湖武林的派系觀念,豈能在一時三刻間便能消解?卓非凡當下道:“前輩好意,在下心領,少林、武當,本就守望相顧,又何需在武功上刻意求功呢……”

燕狂徒截斷冷笑道:“守望相助?在長坂坡上,眾目睽睽下,武當、少林為瞭個‘神州結義’盟主之位,爭得個頭破血流。”說著用手一指地眼,又回指卓非凡,道:“他弟子、你兒子,兩人打得不亦樂乎,叫天下英雄笑脫瞭大牙……這叫互為照顧麼!嘿,嘿!”後面兩下笑聲,不僅不像笑聲,反而像狠狠地罵瞭兩聲。

卓非凡道:“我們兩派子弟中,確有爭強鬥勝的,疏於管教……但兩派武功,基礎不同,而且各有淵源,同時並學,可能弄巧反拙!地眼也道:“少林是少林,武當是武當,兩派可以共同禦敵,但再友好也不能將武功交換!”

燕狂徒冷笑道:“有什麼不能?‘四象八卦陣’,若加個‘十八羅漢’和‘兩儀劍陣’,就未必困我不住!”

這一句話倒說得卓非凡乍然一醒,心想:說得倒也有理!他一直為“兩儀劍陣”的威力不夠和“四象八卦陣”的漏洞而苦惱,殫精竭智,也想不出辦法來改善,以為已到瞭陣法的極限,燕狂徒這般一提,他倒是如同電殛,全身一震,隻是傳統的派別觀念依然太深,腦子裡亂烘烘的,仿佛先輩高手的聲音都在喊道:不可能的!怎可能呢!武當的武功,怎可參證於少林!

這時地眼道:“不能!絕對不可能!佛道異途,怎可混為一談!”佛道妙諦,自是不同,所練法門,以及過程目的,自是大相違背,燕狂徒火樣般的眉毛一揚,道:“不同?”

忽然呼地一掌劈出!

這一拿推出時,手掌陡然腫大一倍餘,而且隱透紫紅,在旁的天象失聲呼道:“大手印!”這密宗“大手印”功夫,已讓禪宗少林練到瞭爐火純青,但燕狂徒這一招使來,更是登峰造極,卻不知燕狂徒怎學得來?

地眼大師對燕狂徒甚懼,但“大手印”是少林武功,他自問尚破得瞭,當下嗖地一聲,“參合指”指勁破空彈出。

掌心之處,正是“大手印”的練功罩門,隻要射破掌心,“大手印”不攻自破,就在指風就要射到燕狂徒的手心之際,燕狂徒手腋的袖袍,忽然卷揚起來。

這袖裾激揚,如波浪一般,剎那間已將“參合指”消解於無形。這次大風道人禁不住脫口呼道:“千山重疊!”

原來從武當山南巖宮上眺望,可謂千山重疊,而武當派張真人將一般內息,隨著峰勢運轉,大可以陣勢壓敵,小亦可以一擊一拂之力應用之。燕狂徒以袖風將“千山重疊”使得綿延無盡,便是這種絕學之上乘。

燕狂徒以“千山重疊”,引去“參合指”的純力,地眼眼見燕狂徒掌已及胸,他畢竟是一代宗師,猛一吸氣,胸膛竟癟瞭下去,燕狂徒這一掌便告擊空。

燕狂徒雙腿癱瘓,無法追擊,由於他生得十分雄壯高大,坐起來也可擊到對方胸部。隻見燕狂徒易掌為爪,赫然竟是少林派的“金剛佛爪功”!

地眼這下避不過去,胸前衣襟,便給抓住;地眼是什麼人,低頭一偏,便以光頭頂瞭過去!

地眼大師的“鐵頭功”,可不是一般的“鐵頭功”,別人最多隻能開碑裂石,他卻可以碎斷劍鋒!

那時劍鋒正刺往他的腦門去!

握劍的人也絕未料及地眼的頭並未穿窟窿,反而是劍崩瞭口!

當時握劍的人是齊公子!

“四指快劍”齊公子!

連齊公子的快劍也被地眼大師的頭一頭撞斷過!

但他這一次,的確是撞中瞭燕狂徒的肚子!

可是那不像肚子,卻像一團棉花!

這團棉花卻吸住瞭他。

他猛然想起,武當有一種內功叫做“九轉玄功”,能夠練到瞭全身各個部位。柔軟自如,而且能借別人之力生力,反擊對方。

可惜這時他已快要窒息瞭。

隻聽到燕狂徒的聲音道:“是不是?少林加武當,是不是比少林或者武當好得多瞭?”

說完之後,地眼就覺頭部一松,終於又吸著瞭空氣,沒真的暈過去。

這時少室山上的和尚與道士,全都震訝於燕狂徒的蓋世神功。隻有燕狂徒自己心裡,有一陣淒然,因為他發覺自己的功力,真個大不如前瞭。蕭秋水也有些感覺得出來,雖然燕狂徒博學精微,以少林、武當的武功三兩招使制住瞭地眼神僧,但是這比起昔日在擂臺下燕狂徒的三聲大喝,震死大永老人,真不可同日而言。

卓非凡道:“前輩神功絕世,還請前輩點撥在下幾招。”說著刷地拔劍,斜架於肩胸之前,動作十分瀟灑利落。

燕狂徒笑道:“你不服氣?”

身子忽平平升瞭起來。

燕狂徒升起瞭六七尺高,笑道:“聞說‘劍若遊龍’卓非凡,最高的是劍法,然後是輕功,第三種功夫還不知道,我就跟你比輕功、比劍法!”

“比輕功?”卓非凡瞟瞭他的雙腿一眼,誠懇地道:“以劍法決勝負便好瞭。”

燕狂徒笑道:“你是怕我雙腿不能動,比不過你?”

卓非凡不卑不亢地道:“若前輩雙腿自如,在下自然不是對手。”

燕狂徒大笑道:“好,好,你不想占我的便宜……但你可曾聽說過,少林派有一種輕功,叫做‘一葦渡江’?”

地眼好不容易才透過一口氣,聞言又變色道:“‘一葦渡江’隻是敝派其中一招名稱,哪裡是什麼輕功?”燕狂徒搖首道:“那你的見識,未免太窄瞭。如果天正在,他就會知道,‘七十二絕技’外,輕功便要以‘一葦渡江’見長。”他一面說著,一面就運功力;在關廟,他就是因真氣走岔瞭,所以無法使出“一葦渡江”來,險些吃瞭大虧。

待他功力運行瞭一轉,神功鬥發,便道:“你不信麼?我試給你看!”

倏然縱身撲向卓非凡。

卓非凡大驚,驀然一掌拍出。

他出掌輕忽,但變幻莫測,暗蓄強勁,實得武當內傢拳的精萃。

燕狂徒忽然半空一折,掠向一名僧人,在間不容發從容閃過卓非凡一掌。

那僧人是少林的高手,摸杖便砸,但一杖砸下去,才警覺自己手中已沒有瞭禪杖。

禪杖不知何時已被奪去。

燕狂徒並沒有對付他,卻用禪杖一點地,又撲向卓非凡。

卓非凡正想拔劍,禪杖尾已敲向他右腕“內關”穴去。

卓非凡不及拔劍,唯有飛退。

燕狂徒大笑一聲,“登”地一響,禪杖折而為二,他左手執杖首,依然追擊卓非凡腕穴“外關”,右手持杖尾,往地上又是一點,直追而去!

卓非凡的輕功叫做“千裡不留痕”,一旦使出來,快如急煙,嗖地直溜瞭過去,躍過廟墻,直入寺中,左穿右插,未撞上一物。

他逃得快,燕狂徒卻追得更快。

他雙腿雖不能行,但每次借杖尾之力一點,即能趕上,他右手禪杖,始終不離卓非凡手腕穴道三寸之遙,卓非凡也一直未能將劍拔出來。

兩人一進一退,無疑是等於較量起輕功來。

隻是其他的少林、武當子弟,在後面無論怎樣追趕,都是望塵莫及。

兩人一追一逃,到瞭一處院子,這裡是一般下等做粗重工作、不入禪房的閑雜和尚居處,這些和尚一般來說,不是犯瞭戒規,就是頑冥不靈,或垂垂老矣,或癡呆愚駭,所以這裡便是他們自生自滅的地方。

當燕狂徒和卓非凡一先一後掠進來時,大部分僧人,都停下瞭手邊的工作,見兩個人如蝴蝶飛來飛去,直是差愕難解。

隻有四五個又老又癟的幹瘦老頭兒,徑自在澆水淋花,挑糞劈柴,對場中兩人的輕功,宛似未見。

無論卓非凡如何騰挪閃移,都無法逃脫燕狂徒的緊迫不舍。

他的內功純厚,迄此也不免有些急促瞭,但燕狂徒一點也不氣喘。他隻把拐杖輕輕一點,立即就能借力飛躍,而且控縱自如,絲毫不耗力氣。

他現在才知道少林“一葦渡江”的出神入化。

“少林派的內傢借力打力,真正發揮時,以佛徹道,覺迷為悟,比武當的內傢罡氣還能持久,你這可知道瞭吧?”燕狂徒一面追擊,一面說話:“我因不耗力,才能說話,你武當內傢氣息,可能做到這點?取他人之長以補已短,怎能坐井觀天!”

卓非凡汗涔涔下,眼角忽瞥見一青年已在院裡一個角落,看著自己,他認識這青年便是在寺門外,跟燕狂徒一起來的,心中不禁一凜,怎麼這青年的輕功比自己還利害!他素來謙沖,但內心頗為自負,今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句話,膽意一挫,燕狂徒的杖尖使打中瞭他上臂的“臂儒穴”。燕狂徒一擊即中,一中便收,又坐瞭下來,將雙杖一丟,笑道:“我點你穴道用的是什麼武功?”

卓非凡神色慘然道:“是武當派‘三十九橋齊點頭’。”

原來武當計有八宮、二觀、三十六庵堂、七十二巖廟、三十九橋、十二亭、二十七峰等勝景,適才燕狂徒施的就是“三十九橋點頭”的點穴法一指將他封住。

燕狂徒一笑,隔空嗖地一指,將卓非凡臂上穴道解開,道:“這是‘參合指’。”

這時部分少林、武當高手,已然趕到,氣喘咻咻的看場中情形,卓非凡雖然瀟灑不凡,也不免勘不破這點,當下將頭一昂,向燕狂徒抱拳道:“前輩武功,實遠勝在下,但少林武當二派的武功,各有其宗,萬萬不可混在一起。”

燕狂徒怒道:“瞧你還算個聰明人,怎麼如此糊塗!要怎樣你才能相信……拔你的劍吧!”

卓非凡端然道:“在下縱然拔劍,也斷非前輩之敵……這一場不必比瞭。少林武當的武功,隻要苦練,便成大器,今日若少林和敝教掌門尚在,便不致令前輩失望瞭。”言下之意是,我的武功不及你,但並非武當、少林的武功不如你,若天正、太禪在,就不致如此一敗塗地瞭。這番意圖,燕狂徒自是聽得懂,而且聽得怒不可遏。這時大部分的僧道,已趕瞭過來。

燕狂徒咆哮道:“難道你們真的要等別人率先融會貫通你們兩派武功,過來殺瞭你們,才能覺悟!”

隻見僧道們個個神色冷然或木然,或譏誚之色,或惶恐之顏;卓非凡淡淡地道:“少林、武當二派武功深遠廣博,舉天之下,隻怕除前輩之外,又有誰能盡學?前輩是杞人憂天瞭。”

一人懶洋洋地道:“何止是杞人憂天,簡直是胡說八道。”

又一人粗聲粗氣地道:“何止胡說八道,是癡人說夢話。”

又一人蒼濁的聲音道:“何止癡人說夢話,簡直是滿口胡柴!”

又一人急急忙地道:“不是!不是!是亂吹法螺!是亂吹法螺!”

又一人淡淡閑閑地道:“我說都不對,是吹牛皮,吹大氣!”

說話的是五個和尚,看來耳又耷、人又老,眼睛都老得快睜不開瞭,駝背哈腰,顯得癡愚無比,燕狂徒卻整個人沉靜瞭下來,像冷硬的巖石一般地,他問:“誰是抱殘?”

此語一出,眾皆大震。抱殘是寺中高僧,輩份猶在死去的天正之上,但已足有數十年未現法蹤,難道竟是在這做下濫粗作的雜僧?

隻見一個老人,雙手正合抱著一捆柴,道:“抱殘?我是抱滿懷冰雪啊!”

燕狂徒雙目似毒劍一般地盯著他,道:“你是抱雪?”

那僧人哈哈大笑,便是不答之答。另一個僧人卻道:“抱殘?何必一定要抱殘?老袖抱月,可不可以?”

燕狂徒的態度居然十分莊重,道:“可以。”

另一個僧人道:“他叫抱月既然可以,我叫抱花當無問題瞭?”

燕狂徒也答道:“沒有問題。”

又一個僧人道:“他無問題,那我叫抱風,不會惹著你吧?”

燕狂徒便道:“不會。”

剩下一個又老又懶又疲又矮的白胡子老僧嘆道:“既有‘風花雪月’,那老僧隻好是抱殘瞭。”

燕狂徒道:“風花雪月,到頭來還是要凋殘的。”

抱殘瞇著眼睛道:“紅塵俗世,又有哪樣不凋不殘的?要殘的……總是要殘的。”

燕狂徒和“風花雪月殘”五僧的對話,嚇壞瞭一眾僧侶道士。

原來抱殘一代,是天正大師的師叔伯輩,在少林位份甚高,跟燕狂徒是屬同一時代。這現下的“懷抱五僧”,是當年之時,吒叱風雲,少林派中五大高僧,如今隔瞭數十年,居然未死,卻還在寺中澆花淋水,一念及此,不少曾對這五個看來又老又聾又啞又沒用的頤指氣使、吆喝斥罵的管事僧人,都嚇得雙腿不住打哆。

燕狂徒知這五老非同小可,而今自己雙腿不便,又武功減半,實不可輕敵,但他生平素來好勝,敵強愈強,當下依然故我,道:“沒想到你們五人居然還沒死。少林寺的實力,可不能輕視啊。”

抱殘懶洋洋一笑道:“豈止少林而已?武當九疑、九死、九生三人,也不是一樣沒死!”

卓非凡一聽,幾乎喜得跳瞭起來,顫聲問:“神僧說的,可是真的?”原來卓非凡的武功,直接由大師兄守闕指點。他入門較晚,悟心奇高,才有今天名譽地位。他卻知除瞭太禪之外,武當先輩中還有當年五大長老,其中鐵騎、銀瓶已死,卻未料九生、九死和九疑“三九真人”尚在人間!

他本來正深恐自慮,武林危局日艱,自己無法獨承大任,而今知派內尚有這等高人活著,不禁放下心頭大石,狂喜不己。

燕狂徒冷冷笑道:“看來兩派留下來的高手,倒還不少,我算是白來瞭。”

抱殘道:“施主請便,老納不送。”

燕狂徒用鼻子重重地哼瞭一聲,返身用手一拍地上,便要撐躍離去,忽聽蕭秋水急道:

“前輩!”

燕狂徒不耐煩地道:“什麼事?咱們狗拿耗子,還多說些什麼!”

蕭秋水道:“前輩不能走!難道眼睜睜讓那朱大天王得逞麼?”

燕狂徒也奇道:“得逞什麼?”

蕭秋水道:“前輩所料不差,朱大天王已兼而學得瞭少林、武當兩派之長,如果兩派再不奮發深研,恐怕日後就會為朱大天王所趁。”

抱殘淡淡瞥瞭蕭秋水一眼,問:“小子是誰?”

燕狂徒冷笑道:“什麼小子,他就是蕭秋水。”

懷抱五老齊齊哦瞭一聲,合什唱偈:“阿彌陀佛。”眾僧都吃瞭一驚,這個蕭秋水雖崛起不到五年,但名頭甚響。卓非凡心裡也忖道:難怪這青年輕功那麼好,原來是蕭秋水!

抱殘懶洋洋地道:“聞說蕭少俠武功為人,都稱上品,但這信口開河的話兒,還是少說為妙。”

蕭秋水急道:“大師,晚輩所說,句句是實……”

抱殘當即打斷道:“朱大天王手下,的確不乏少林、武當破教出門的叛徒,朱大天王從中學得一些,那也沒什麼瞭不得的。”

抱月笑道:“就算是燕先生的幾下子,也是仗著武功高強,若單止用少林、武當的武功,隻怕要制住我們幾個老骨頭,還難得很哩,更別說朱順水那幾下三腳貓功夫瞭。”

蕭秋水直是搖頭,正要辯駁,燕狂徒卻霍然回身,冷笑道:“衡山一戰,五位忘瞭麼?”

抱雪淡淡地道:“沒有忘。三十年前,衡山一戰,老衲師兄弟五人,確是敗在先生手下。但四師弟說的沒錯,若論少林武當武藝,燕先生卻還未必是老僧五人之敵。”

燕狂徒一生好戰好勝,當下冷笑道:“口說無憑,何不試試?”

那五人見燕狂徒要動手,臉上都露出一種很奇怪的神情。這神情既似驚喜,又似期待,亦是十分茫然。

抱殘道:“終於要動手瞭。”

抱花道:“好久沒動過手瞭。”

抱風道:“今番不動手,他日隻怕沒對手瞭。”

抱月道:“燕先生值得我們動手。”

抱雪道:“我們正好試試‘懷抱天下’。”

燕狂徒不理會他們說些什麼,雙手一展,兩股白茫茫的勁氣,隔空狂飆般湧瞭過去!

在一旁的天象,大吃一驚,因為他認得,這白茫茫的掌勁,就是他在少林年輕一輩中,唯一練得的而且最驕人的“大般若禪功”!

燕狂徒如何練得?

“大般若禪功”是佛門正宗,罡勁未到,勁風疾起,五老如急風中的飛絮一般,擺動不已;倏地五人一齊出掌,五道不同的勁氣,硬生生將白茫茫的罡氣抵住。

但是燕狂徒盤膝的身子,卻平平向五人掠瞭過去。

五人臉色凝重,一齊坐下,平平出掌,緩緩推出。

燕狂徒也平平降落下來,雙掌依然平推而出。

燕狂徒雙掌的白茫茫罡氣,與五老淡黃色的掌力,宛若一道墻一般,各不相讓,而五老與燕狂徒,就隔著這一道墻。

掌勁的墻。

燕狂徒以一敵五,但白茫茫的掌力,絲毫不顯低弱,反呈高漲。

六人僵在那裡,中間一團厚厚的氣墻。

燕狂徒須發俱張,五人如同朽木。

然而他們彼此都望不見對面。

一張葉落下,無數張枯葉落下。

深秋的楓葉,原已深紅,忽全失去生機,片片落下。

落葉飄近氣墻時,忽然粉碎於無形。

這是什麼殺氣,竟連飄若無物的樹葉,也粉身碎骨?

就在這時,抱殘稍稍震動瞭一下。

接著抱月也顫動瞭一下,然後是抱風、抱雪、抱花……都稍動瞭一下。

白墻的壓力,忽然減輕。

五老的“大金剛掌力”,立時推進。

但這一推進,如墜深淵。

無底的深淵。

五老腦子裡同時想起武當派有一種登峰造極的內功,叫做“弱水柔易九轉功”。

這種功力源自“道德經”中的一段話:“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無不知,莫能行。”

五老所發生的至剛掌勁,一齊被吸住,宛若掉入泥淖之中,不能自拔。

然後燕狂徒忽十指急彈,如狂潮一般的指風,自四面八方包圍,將他們吞噬。

自古以來隻有以眾圍寡,燕狂徒卻以一人功力,反柔為剛,以弱勝強,包圍五大少林高手。

卻在這決定勝負的剎那,五老的掌力倏然變瞭。

他們驟然撤去瞭掌力。

在這狂潮如萬濤排壑之際,居然撤去掌力,是極端荒謬的事,雖則撤去掌力,確能使掌力不致連人帶身而“泥足深陷”。

隻是五老撤去掌力的同時,大張雙手,展開懷抱。

燕狂徒以少林“阿難陀指”壓擊,:忽遇到一種至大至剛的功力,“阿難陀指”就消失於無形。

地眼忽然叫道:“懷抱天下!懷抱天下又重現少林瞭!”

“懷抱天下”是什麼,隻怕知道的人已不多。

地眼之所以知道,是因為南宗少林主持和尚大師曾對他說過:“少林正宗禪功之中,以‘懷抱天下’,天下萬禦,但當今之世,隻怕難有此絕世才華的人練成。”

當時地眼不服,便問道:“連方丈師兄也不成?”

和尚大師搖首道:“不成。”

地眼大師又問道:“那麼北宗方丈呢?”

和尚大師當時這樣說:“天正師兄,才華卓絕,當今少林之中,唯他一人可以練成,怕也要在三十年後瞭。”

地眼聞言一震道:“三十年後?那時縱然練成,恐怕也……”

和尚大師知他要說什麼,當下接道:“年老力衰,精力不足也是在所難免的事……除非是有同等才華功力的人,共四人以上,可望在二十年內練成……但普天之下,又哪有如許人……地眼大師未真個見識過“懷抱天下”的神功,他在少林,已算是識多見廣,其他的人,還是初聞“懷抱天下”的名字!這“懷抱天下”一出,燕狂徒就變瞭臉色。他雙掌往地上一拍,躍開。這時五老的雙目,一齊睜瞭開來,精光暴射。瞧他們的臉色,也不知是欣喜,還是失望。他們的“懷抱天下”禪功,確實破瞭燕狂徒少林、武當合並的武功。他們理當高興才是。隻是燕狂徒的武功,也到瞭匪夷所思的地步。“懷抱天下”的破解已立,反擊未至,燕狂徒卻說走就走,脫離瞭禪功的范疇。說走就走,這是何等絕世的功力,“懷抱天下”,又焉困之得住?燕狂徒雖未被“懷抱天下”擊倒,但確實給這無限禪功擊退。他撤出神功的包圍,是用瞭他的“玄天烏金掌”,擊在地上,發出反震,以地面之力虛接瞭“懷抱天下”的實擊,以借力退身來引開瞭“懷抱天下”的虛擊,始能逃過一劫。他此際若再出手,一番苦戰,未嘗不能敗“懷抱五老僧”。但他知道他已敗瞭。自己要以本身功力,使出少林、武當武功來勝過五老,勝不過,而使其他武功,便算敗瞭。燕狂徒一生難得一敗,但敗瞭絕不賴。何況他已證實瞭一切事,五老已將少林武功,練得出神入化,真有高手以少林、武當二派功力來襲,少林也有實力,足可抵擋得住瞭。連他也取之不下,何況他人!

少林既然可以,武當自也有充分的潛力。證實瞭這點,燕狂徒已不覺有再戰下去的必要。五老猶自怵心於燕狂徒宛若神人的蓋世奇功,他們卻不知道燕狂徒的功力,因身體一再受重創,已大打折扣,不復當年瞭。否則焉知少林加武當的長處,真的不是少林武功精練的對手?這就很難說瞭。良久。抱殘終於嘆道:“人稱燕先生是武林第一奇人,此言的確不虛。”

燕狂徒卻沉著聲道:“我沒什麼,少林的功夫,確實很瞭不起,好象還有幾種秘技,迄今還未有人學會,正該有人好好精練。”

這句話無疑等於承認瞭:隻要精研少林武功,即可無懼天下。得燕狂徒贊譽,連忘塵物外的老僧,也不禁微動喜容。

抱月道:“少林武功,確實該好好練習,每一種武功,都可以無止境。”

在一旁的少林天象,心中暗忖:這番得以大開眼界,但自己所練的“大般若禪功”,不是據說有十八層境界可以修習嗎?而自己隻達第三層界限而已,何不繼續苦習上去?據說“大般若禪功”練到巔峰時,可以練成“龍象般若禪功”,每一掌擊出,皆含一象一龍之功哩……

這一番思索,以及數十年汗血苦練,使得他日後終於成為一代少林武學宗師。

就在他如此尋思著時,武當派的大風道人也在沉思:武學境界如此艱博,若不尋蹊徑,如何能成為第一流的高手呢?確是要在這荊棘漫漫長途中,想些捷徑才好。……這一般想法,使得這出身名門正派的人物,心思逐漸傾向邪惡……

就在這時,一人大聲道:“五位大師,神功卓絕,但朱大天王,卻另有破法!”

說話的人當然是蕭秋水。

這次不但“懷抱五老”大為光火,連燕狂徒也生氣瞭。

“老夫以少林、武當的武功,尚非五老之敵,小小一個朱順水,能有什麼作為!”

蕭秋水遇到需要堅持的原則時,絕不作任何退讓,這與他平時謙遜有禮待人,判若兩人:“朱大天王的武功,當然難及前輩項背,隻是前輩您是以己身功力,發揮一般少林、武當之武技,而朱大天王卻精研少林、武當二派武功已久,他的功力遠不如前輩是一回事,但深諳少林或武當的武技,再將不足之武功加以發揮,要破少林、武當,實非難事……”

地眼大喝瞭一聲,“黃口小兒,目無尊長!”

燕狂徒生平最護短,本來聽蕭秋水的話,已覺有理,朱順水的武功,雖遠不及自己,但若此人精研兩派武功,再用來打擊兩派,實比自己以精深內功來使兩派粗淺武技來得強大,未嘗不可能殲毀武當、少林二派,不可不防!

他念及此,便也向地眼喝道:“黃口小兒,目無尊長!”

他的年紀比地眼大,而且武林中的輩份更比地眼高,地眼大師向蕭秋水吆喝,他則向地眼吆喝,實在十分諷刺,而且這一聲喝,同樣八個字,兩人功力、可大大不同,隻震得地眼大師如同雷殛,雙眼發直,若是燕狂徒以當年三聲斷喝震斃大永老人的功力,這一聲巨喝,至少可以震暈地眼。

五老互相望望。卓非凡畢竟是現場中武當表率,他覺得自己非說話不可瞭,便道:“蕭少俠認為以武當可破少林,以少林亦可破武當?”

蕭秋水點頭道:“卓大俠,一個人若兼得兩派所長,以博擊淺,知敵長短,確能較易取勝的。”

卓非凡淡淡道:“蕭少俠是說,朱大天王朱順水,他能做到這點?”

蕭秋水即道:“是。”

卓非凡冷笑道:“那蕭少俠又從何證實此事?”

一時眾皆以為然。蕭秋水在江湖上跟朱大天王敵對的事,人人有所風聞。然而蕭秋水又從何得知朱大天王熟習武當、少林二派武功?

蕭秋水平靜地道:“因為我學瞭朱順水的武功。”

此語一出,眾皆嘩然。朱順水是黑道上第一險惡之人,然而著有俠名的蕭秋水竟隨之學藝!這連燕狂徒都微感詫異。

卓非凡問:“那你是朱順水的徒弟?”

蕭秋水答:“不是,但我確學過他的武功。”他所學的朱順水武功,便是從“少武真經”上所得,是當日朱大天王要以此書來套誆少林天正,並誘其練功入岔、走火入魔的秘笈,卻給蕭秋水因諳朱大天王的運功方式,而免於真氣誤導,反學得兩傢之長。

隻是這一眾人,又怎知其中曲折,紛紛交頭接耳,議論不已,連燕狂徒也斜睨蕭秋水,看他究竟要幹什麼。

這時卓非凡又道:“難怪蕭少俠一直爭執少林可取武當、武當可殲少林之論瞭,少俠言朱順水有二派之能,而少俠又得朱大天王真傳,那少俠武功,自也博學精廣,無怪乎瞧不起少林、武當瞭。”

這時群情沸動,有些人大呼道:“奸細!蕭秋水原來是奸細!”

有些人大嚷道:“小子不知厲害,叫他瞧瞧少林武功!”

“卓師叔,給他見識武當派高招,好教他心服口服!”

嚷著要蕭秋水領教少林功夫的,自是少林僧眾,要蕭秋水敗在卓非凡劍下的,當然是武當道士。

蕭秋水神色不變,誠懇地道:“卓大俠、眾位大師,在下實無此意……”

抱月忽道:“不管有意無意,既說少林、武當二派可以被對方招數取勝,就要拿些真本領讓人瞧瞧,否則空口講白話,真當少林、武當無人麼?”

燕狂徒看蕭秋水居然比自己更加堅持此事,很覺有趣,倒是要看看蕭秋水怎樣應付,當下隔空以“阿難陀指”,解開瞭蕭秋水身上被封的穴道,道:“小子,話既已說出去瞭,是亮武功不讓人瞧扁的時候瞭。”

蕭秋水極不欲動武,戰釁一啟,怨怨相報,卻又何苦?這時卓非凡已飄然而至,笑道:

“聞說蕭少俠出身於浣花,劍術想必瞭得,恰巧我也喜歡劍術,適才未敢就教於燕前輩,卻要向蕭少俠獻醜瞭。”

蕭秋水正要推拒,但轉念一想,這樣也好,若能戰勝這武當派一流高手,自己的話,或許就有人肯聽瞭。

當下心中計議已定,居於下首,向卓非凡長揖道:“那在下就要鬥膽懇請大俠賜教瞭。”

卓非凡一劃劍花,長髯自飄,道:“別客氣。”

挺劍刺瞭過去。

卓非凡出劍的時候,蕭秋水便退身,在半途卓非凡的劍猝然加快,蕭秋水也退得更快。

然後卓非凡的劍在疾急的挺刺中驟然而停,蕭秋水飛退的身形,也霍然而止,卓非凡道:

“你要讓三招,還是客氣?”

蕭秋水道:“都不是。”

卓非凡問:“那為什麼隻退不攻?”

蕭秋水立即搖首道:“不是,而是大俠這一劍刺來,看似平凡,實無瑕可襲,我想不出對策,隻有身退以避其鋒一途。”

卓非凡皺眉道:“我這一劍中不是有三處險鋒嗎?你何不冒險一搏?還有七個破綻,難道你沒有看出來麼?”

蕭秋水笑道:“那不是破綻,而是虛招,引動敵手搶攻的招數,若我剛才真的不知死活,莽然出手,早已不能站在這裡和卓大俠說話瞭。”

卓非凡嘆道:“蕭少俠好眼力、好定力!”

蕭秋水道:“卓大俠的劍法,才是真好!”

卓非凡道:“你以不攻破我之攻,我長期追擊下去,攻勢自敗,那時你再反擊,我就無法抵擋瞭。”

蕭秋水道:“所以卓大俠也立時收瞭招。”

卓非凡道:“若論比武,我手持劍,傷不瞭你,便算輸瞭。”他說著,頭一仰,眸中神光湛然,道:“隻是今天比的是少林、武當的武功,你尚未出招,算不得贏我!”

蕭秋水恭然道:“這個當然,卓大俠請出招。”

卓非凡把劍而立,似人與劍,已聯成一體,而聲音猶似天外傳來:“剛才是我武當‘淡然一劍’,而今是‘遊龍劍法’,你小心瞭。”

“遊龍劍法”是一種馭劍之術。

人說“馭劍之術”乃劍術巔峰,能人劍合一,殺人於千裡。

卓非凡外號“劍若遊龍”,便是靠這一套“遊龍劍氣”,名震江湖。

而當卓非凡使出“遊龍劍法”時,也真個似龍遊於天、迅若遊龍,煞是好看。

卓非凡的樣子,本就神采飛逸,而今又是神龍邀遊於天,更如天龍皓首一般,但好看不止是他的人,而且是他的劍法。

昔日“千手劍猿”藺俊龍曾與卓非凡一戰,大敗於其人之劍下,嘗言:“學劍者若死於武當卓非凡劍下,可謂不枉此生矣。”

蕭秋水緩緩出指。

他出指雖緩,但指勁一出指端,即如劍氣,急如厲電,割體而去!

他的指法又在凌厲中含極大的寂意,竟是少林“阿難陀指”。

“阿難陀指”,是佛門中一種極高深的指法,連少林南宗高手地眼和天目,拼盡數十年功夫苦練,也不過得其皮毛,焉能如此運用自如?昔日天目與地眼二僧,若能靈活應用,早已除柳五矣。所以後來地眼親睹燕狂徒能隨意施用“阿難陀指”,已為之驚絕,而今居然連年紀不過三十的蕭秋水也運用自如,真是呆如木雞,作聲不得。

殊不知蕭秋水的內息,其實比燕狂徒還要渾厚,他既得“無極先丹”之助,增強瞭數甲子的功力,又得八大高手傾力灌註,悉心相授,體魄之強,猶有過之,自朱大天王所留的“少武真經”內學得“阿難陀指”等技,又參照燕狂徒的運用在先,使起來自然更得心應手。

蕭秋水凌空發指,使得卓非凡凌空的劍氣無法下擊。蕭秋水每發一指,卓非凡便逼得回劍一架,“錚”!劍身俱泛起瞭一道綠色的光芒,隻震得卓非凡手腕長劍,脫手欲飛。

蕭秋水手中雖無劍,但有“阿難陀指”的至剛至寂的指劍,將距離隔開,凌空出指,大占上風。“懷抱五老”互覷一眼,臉呈難以置信的神情。

燕狂徒是蓋世狂豪,能使“阿難陀指”,尚不足為奇,但連蕭秋水也識施“阿難陀指”,就無怪乎他們震訝不已瞭。

這時五老的眉毛同時一揚。

局勢突變。

卓非凡已無法招架得住那至剛至絕的指勁,便連人帶劍,人劍合一,化成一道劍氣,直射蕭秋水!

全力一擊,不留後著,自然勢不可當。

但剛極易折。

蕭秋水雙掌推出一道狂飆,既純且柔,正是武當派“先天無上罡氣”。

這一股柔而無匹的罡氣,便將卓非凡無可奪銳的劍氣,借力乘力,吹至偏鋒。

卓非凡擊空!

高手過招,是絕對不允許有擊空二字的。

卓非凡畢竟非同凡響,別人這馭劍之術,一擊不中,少說也元氣大傷,吐血踣地,但他卻立時舞起劍花,護著自己,再返身回首。

蕭秋水沒有攻擊。

隻見他手裡挽著一件衣袍,卓非凡一震,原來自己身上長袍,已落在蕭秋水手裡。

自己的劍法正舞得滴水不透,蕭秋水卻是怎麼奪得瞭他的貼身長袍呢?

蕭秋水說:“卓大俠是武當高手,當然知道‘滴水不透,拿瞭就走’。”

卓非凡聽過。

那正是武當派的武功。

但這種武功近乎小偷所為。武當派真正一流高手,是不屑去學的。

隻是卻給蕭秋水學會瞭。不但學會,而且還用這“滴水不透、拿瞭就走”的小巧功夫,在他施展正宗高超“滴水不透”劍法時,奪下瞭他的衣袍,他兀自未覺。

卓非凡垂劍,淡然道:“我敗瞭。”

燕狂徒卻突然鼓起掌來。

卓非凡敗北,燕狂徒居然鼓掌,這是情何以堪的事!

不但五僧拂然色變,連蕭秋水也大感不滿。

他雖擊敗卓非凡,但對卓非凡仍心存景仰。

卻聞燕狂徒灑然道:“我是為卓非凡鼓掌。”

“一個人勝敗都不重要,難得的是以他的身份,敗瞭居然就說敗瞭,半句怨言都沒有,坦然直承,真瞭不起!”

“武當派有這種人,果然是武當派!”

眾人這才明白他拍手的用意。

抱雪道:“我們都看走瞭眼。”

抱月道:“以蕭少俠的武功,確實可以睥睨武林的。”

抱殘道:“不過這仍不足以證實,少林、武當的武功,仍非交流不可。”

抱風道:“除非你能接下我們三招。”

抱花道:“請進招吧。”

蕭秋水一直在搖頭。

他急道:“五位大師,晚輩實不敢證實什麼,而這武功,的確是……”

他說到這裡,五僧已遊走散開,低眉合什,與在這之前合襲燕狂徒的情形完全一樣。

隻聽燕狂徒打斷道:“秋水,又何必多言,如你真的有心,就要讓他們知道,你說的確實是真話。”

蕭秋水向燕狂徒苦著臉道:“難道真話都一定要經過血與汗的代價?”

燕狂徒笑瞭:“那也許是因為獲得真相必須要付出代價吧!”燕狂徒又有趣地反問道:

“難道你不知道天下有許多真理都是用拳頭打出來的嗎?”

蕭秋水點瞭點頭,又搖瞭搖頭,終於還是嘆瞭一聲,站瞭出去,向五老拱手一揖道:

“請五位前輩手下留情。”

五老微微一笑道:“少俠武藝過人,不必客氣。”

抱殘大師身形一展,當胸就是一記“黑虎偷心”。

抱風大師身形一閃,一足踢出,便是“魁星踢鬥”。

抱花大師身形一飄,一掌削出,便是“六丁開山”。

抱雪大師身形一晃,一掌沖出,便是“亢龍出海”。

抱月大師身形一長,一掌劈下,便是“獨劈華山”。

這五人一齊展出這五招極平凡的招數,卻使一直鮮有動容的燕狂徒,發出瞭連他見五僧使出“懷抱天下”的招式也無如此激動的大喝:“好!”

天下武學,雜源紊派,多如恒河沙流,數也數不清,各傢各派的絕招奇功,也各有所長,互有優劣。

但一般門派的入門功夫,來來去去,不外乎那幾招幾式。少林是天下第一源遠流長的派別,但入門的武功,便是多為一般武林人所采用的幾下招式和練功法門。

諸如“黑虎偷心”、“獨劈華山”、“魁星踢鬥”等,就算跟少林派的人素無瓜葛,即或是市井之徒,對這幾下粗淺武功,也鮮有不識的。

似少林派高僧地眼等人,對這入門的粗淺武功,早在三四十年前,已棄置不用瞭。這一類武功,用來對付不懂武技之徒,那還差不多,一流高手用起來,則如錦衣披身,繡鞋穿洞一般可笑。

但是如今這少林派現存武功最高的五個神僧,在言明的出手三招中,第一招就用瞭這般粗淺武功。

旁人不知,還以為五僧故意容讓,但如燕狂徒這等一等一的尖鋒高手,不禁為蕭秋水捏瞭一把汗!

同樣的“黑虎偷心”,有誰使得比抱殘更正確、更有力、更威勢無匹!

簡簡單單的一招“亢龍出海”,有誰使得比抱雪更變化千幻、內含精微扣殺!

普普通通的一招“獨劈華山”,有誰使得比抱月更殺無赦、更無可抵禦!

何況這五人五招使來,看似平平凡凡、普普通通、簡簡單單,但有誰知道,這五招配在一起,竟是可怕的陣勢,一擊必勝,根本就沛莫能禦!

蕭秋水,怎抵擋得住!

燕狂徒不知蕭秋水能如何招架。

若換著他自己,隻有憑著“玄天烏金掌”硬闖。

他有信心可傷去三人,但自己也難保不受點傷。

連他自己也難免受傷,蕭秋水又怎會接得住!

這就是他看錯蕭秋水的地方。

若換作李沉舟,就一定不會如此想。

李沉舟從不會低估一個人的能力,他甚至把柳隨風估計得太高,結果反而成瞭他的錯失。

他的錯失是換來柳五之死。

燕狂徒萬未料到蕭秋水能破解五老合擊。

五老也沒想到。

他們內心裡,還是相當喜歡這年輕人的,當然不想出手毀瞭他。

但這一戰,又關系到少林派榮辱,故此下手不得不重。

可是他們此刻,又懷疑自己出手是不是太輕?

蕭秋水破瞭他們的招式。

蕭秋水總共隻用瞭五招:“仙人指路”、“如封似閉”、“玉女穿梭”、“龜蛇吐珠”、“純陽開路”。

這五招俱是武當派入門最等閑的招式。

但蕭秋水卻用這平凡的五招,破瞭少林五老的“看似無奇,實乃最奇”的五招。

這一招大多數都看不懂,以為兩方相讓,不知奧妙在哪裡。

但接下來的一招,就算看的人不懂,也知道是非同小可。

因為五老所發出的,正是五僧適才用來對付武林第一人燕狂徒的“懷抱天下”。

五人手臂張開,向蕭秋水合攏過來。

蕭秋水怎麼閃躲?

他本來可以用“忘情天書”裡的十五法門,諸如:“地勢”、“風流”等訣,都能有把握躲過。

隻是規定的是,要用武當或少林的武藝!

否則的話,就算能夠不敗,五老等也不去聽信自己的話。

他的武功雖猶遜燕狂徒一籌,但燕狂徒對少林、武當的招式,是僅僅稍有涉獵而已,不似蕭秋水對武當和少林的武功,因“少武真經”精研之故,所知甚詳,所以在千鈞一發中,仍能想出對策。

或者是朱大天王在“少武真經”中,本就擬好瞭有一日要滅少林、武當的武功絕招。

想到這點,蕭秋水就越發不肯退讓,若他敗瞭,不能使五老信服,朱大天王憑當年就已創“少武真經”的功力,要滅武當殲少林,在二派全無防備,輕敵之下,實非難事。

蕭秋水越是瞭解“少武真經”的威力,對此事越是鍥而不舍。

“懷抱天下”,確有一種懷抱天下的大威力,這力量不單是無形的,甚至可以說是無意的,而且也是接近無敵的。

這是少林中潛力最無可限量的武功。

但是蕭秋水所使出與之對抗的,卻正是少林最凌厲的有形有意的神功:“龍象般若神功”!

這被譽為每一掌使出來,都如同一龍一象功力的神功,與猶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的“懷抱天下”奇功相互一抵,轟隆一聲,五僧身形,各自一晃,蕭秋水退瞭五步,居然無事。

少林的“懷抱天下”,被少林自己的“龍象般若神功”擋住瞭。

第二招瞭。

再一招少林五老再擊不倒蕭秋水,便要算輸瞭。

五老僧互望一眼,那份閑淡的表情,至此際已完全隱去。

五人低聲呼吼,類似獸物在喉嚨裡咆哮一般,忽然身形變錯起來。

蕭秋水凝神以對,他對少林武功的認識,隻從“少武真經”中所得,畢竟仍相當膚淺,瞧五僧交換的身形,無法辨別他們用的是哪一種武功、哪一種心法!

就在這時,五老陡然站定。

五老的雙手,忽然張開,然後慢慢屈起第一節手指,逐而又屈起瞭第二節手指,再一起屈起瞭第三節的手指,這時手掌已變成瞭:拳頭!

隻聽五老一齊叱喝道:“五指連心,五瓣成蓮!”

然後五老就發動瞭這“五指聯心”!

“五指聯心”的壓力和威力,尤甚於前二次的攻擊!

蕭秋水縱傾盡所學的武當、少林絕技,也避不開這一招!

他隻好發動瞭“忘情天書”十五訣中,最大無畏也最完美的法門:第一訣:“天意”。

天意一出,人如天意,天意不可奪。

“五指聯手”,沒有將之奪下,五老大震道:“這是什麼武功?”

縱連燕狂徒也聲音發顫,急急地問:“天下竟有這等武功!”

然後五老和燕狂徒,一齊頓悟,齊聲叫道:“忘情天書!”

隻有“忘情天書”的武功才有這種威力。

隻有“忘情天書”上的武功才能接得下“五指聯心”。

蕭秋水沒有立時回答。

他使“天意”一訣時,他的人已仿佛與天融合在一起,他在剎那間便是蒼蒼天穹,永無底止,也沒有感情。

但他隨即恢復過來瞭,垂首道:“我敗瞭。”

蕭秋水以“天意”接下瞭少林五僧的“五指聯心”,當然沒有敗,但規定上是蕭秋水以三招“少林、武當”的武功相接五老的攻擊,蕭秋水既被逼得用“忘情天書”上的武功,便隻能算敗瞭。

“你沒有敗。”抱殘道。

“敗的是我們。”抱風道。

“我們使的是‘五指聯心’。”抱花道。

“‘五指聯心’不隻是少林的武功。”抱雪道。

“也是武當的武功。”抱月道。

“‘五指聯心’是少林武當合創的武功,我們見戰你不下,便逼得用上瞭。”抱殘總結道:“所以你沒有敗。是我們敗瞭。”

蕭秋水的眼睛立時亮瞭。

原來少林五高僧早已悉心苦研少林、武當二大派武功合並運用的法門,所以才在迫不得已時,使出瞭“五指聯心”來。

少林既然早已有防備,這一戰隻是武林中所謂顧全顏面之戰,就算朱大天王親至,他們也早有提防,這有什麼可慮的!

所以自己和燕狂徒所擔心的,簡直就成瞭多慮瞭。

蕭秋水當下一拱手揖道:“五位前輩,明見萬裡,在下鬥膽冒犯,尚請五位前輩,和各位高僧恕罪。”

抱殘臉容又回復到那一種懶懶散散的神情,道:“何罪之有?少俠仁心俠骨,心系天下,正是英雄出少年!何罪之有?阿彌陀佛!”

這幾段對話間,有一人心裡,卻不大是味道。

那人便是“劍若遊龍”卓非凡。

卓非凡不但顏容自若,胸襟也有過人之處,但是從對話中知道“懷抱五僧”,早已偷研少林、武當不知幾年,故心裡不大是味道,隻盼能早日回返武當,趕緊把尚存武當的長輩找出來,稟告此事,再行定奪。

大不瞭也跟少林來個“互相學習”,看誰學得快、學得多、學得好、學得高過對方!

蕭秋水、燕狂徒告辭瞭少林寺,走瞭出來,在嵩山下,忽遇到瞭一場雪。

蕭秋水喃喃自語道:“這是第一場雪吧?”

燕狂徒也自言自語道:“不知最後一場雪何時下?”

嵩山山勢雄奇,這時雪落紛紛,在山巒間奇寂一片,兩人隻覺得一股恢宏的大志,又悲涼得沒有著落。

蕭秋水忽道:“前輩,還是把我的穴道封瞭吧。”

這時燕狂徒仍在蕭秋水背負上,問道:“為什麼?”

蕭秋水道:“前輩要去的地方,要做的事,都不宜我來插手,但我又偏偏把不住。少林一役,就沒遵守前輩的話,還是動瞭手……這樣不好,還是請前輩將我手臂的穴道封瞭吧。”

燕狂徒道:“嵩山上你的出手,是經我同意的,不算背約。”

蕭秋水道:“可是那也不好。前輩不讓我出手,必自有深意……我怕我出手反而弄壞瞭前輩的事兒……”

燕狂徒笑呵呵地道:“那也沒什麼大不瞭的事,隻是我的心願而已……其實你若不給我點穴,而今我又雙腿麻痹,未必能再封得住你穴道……難得你還有這份誠懇!”

蕭秋水道:“大丈夫一諾千金、本就是應該的事。”

燕狂徒大笑道:“天下不誠、不信、不忠、不義,而又生捏道理的人何其多!你能做到這樣,已是瞭不得的瞭,難怪有人服你。”

蕭秋水淡淡地道:“其實晚輩也沒什麼值得服人的……心底裡自私的一面,還多著呢,常把持不住,而又好殺喜鬥……”

燕狂徒截道:“那有什麼!男子漢大丈夫,好色、打殺,也是英雄本色!”

蕭秋水笑瞭一笑,若有所思,不再答腔。燕狂徒卻問:“你剛才使的真是‘忘情天書’的招式?”

蕭秋水道:“是。”

燕狂徒大笑道:“別人以為‘忘情天書’為我燕某人所撰,真是胡說八道!其實‘忘情天書’上的武功,連我都尚且覬覦呢。還是你這小子造化好。”

蕭秋水道:“不過‘忘情天書’不是書,而是人。”

燕狂徒愣瞭愣,道:“這倒奇怪瞭。是個什麼人?”

蕭秋水答:“不是一個人,而是三位,他們三人,一人代號‘天’,一人代號‘情’,一人代號:‘忘’。“燕狂徒笑道:“真是‘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卻還不知!”

這時雪似鵝毛一般飛飄著,這時遠處忽傳來叱喝聲,以及兵刃交碰聲,燕狂徒道:“過去看看。”蕭秋水點瞭點頭,背著燕狂徒,施展輕功,直向呼喝正酣的地方疾奔而去。

隻見幽寂山谷裡,正有一群人,打得好不燦爛。

蕭秋水人來到,便聽到一人破口大駕的聲音:“媽那個巴子!媽那個巴子!你這個漢不漢、金不金的狗腿子,看我不把你打得娘娘當爺爺叫!好叫你識得,下井落石的事少做點!”

一粗聲粗氣的女音沒耐煩地更正道:“是落井下石!”

那原先的男音叱道:“還不是一樣!反正有井有石,何必斤斤計較,真是吃化不古!”

這時又響起瞭另一個歪裡歪氣的聲音更正道:“是食古不化!上次糾正過的!”

“化!化!化!”那原先的人光火瞭:“化你個死人頭!”

蕭秋水一聽,便忍俊不住,根本不必多瞧一眼,便知道那亂用成語的便是好兄弟“屁王”鐵星月,至於那破嗓子的女音,必是“閻王伸手”陳見鬼,男的怪聲怪氣者,便是邱南顧瞭。

蕭秋水一見他們,心頭便升起一陣溫暖。

鐵星月邊罵邊打,手底下可沒絲毫怠慢,他的為人是罵得越兇,打得越是痛快,不痛快的隻是陳見鬼和邱南顧,常常專拆他的後臺。

這時又一人忽然打瞭個呵欠,這人雖打呵欠,但伸手懶腰間,擊飛瞭兩個敵人。這人越戰越累,久戰必睡,而且無處不睡,如果他要睡起來,就算有人用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照睡不誤。蕭秋水笑瞭。他記得當日丹霞山之役,他幾乎被朱大天王座下五劍所殺,而那人還在樹椏上做他的春秋大夢。

那人當然就是大肚和尚。

大肚和尚就是廣西五龍亭之役,僅剩下的最後一人,明知必死仍站在蕭秋水身邊死守不移的大肚和尚。

除瞭大肚,還有肥頭大耳長下巴的“金刀”胡福,黑不溜丟一雙賊眼的“鐵釘”李黑,三年不說話、說話嚇死人的“鐵頭”洪華,高如椰幹,說話如連珠炮響的“雜鶴”施月,以及三把劍闖蕩江湖、由小到老雄心未失的“千手劍猿”藺俊龍等人……

他們都來瞭!

蕭秋水心裡發出一聲狂喜的歡呼!

眾俠也見到蕭秋水,如雷動般歡呼起來!

他們素來歡樂的臉上,縱然在此際最歡欣的剎那,卻仍臉帶憂憤之色。這是從來所未有的。

鐵星月第一句就道:“蕭大哥,你怎麼那麼大瞭還玩‘騎馬’,那老頭兒……”說到一半,才看清楚蕭秋水背上背負的竟然是當陽之役威震全場的楚人燕狂徒,他再膽大,也張口結舌,一時很難接得下去。

燕狂徒笑笑道:“怎樣啊?我老人傢在此,你就變啞巴狗瞭麼?”

鐵星月本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被燕狂徒這麼一激,就算對方是天王老子,他也容讓不得,當下罵道:“老而不死!罵你又怎樣!你又不是沒有腿,還要蕭大哥來背……”

少林洪卻突然爆出一句話來:“大哥,嶽元帥被下牢瞭!”說罷語不成音。

蕭秋水腦中頓時亂烘烘一片,盡是:嶽元帥下牢,嶽元帥下牢……當時隻來得及追問瞭一句:“為……為什麼?”

李黑沉痛地答:“秦檜那狗賊要陷害忠良,幾曾須有理由瞭。”

蕭秋水的心裡亂糟糟的。腦裡隻想著一句話:我去救他,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救嶽元帥!

這時忽有一枝亮日似的烈芒,迎面罩來。

烈日如炎,眼睛無法睜展。

若換著平時,這一劍就算蕭秋水閉著眼睛,也可以接得下去。

但是蕭秋水這時心神全被分散,這一劍迎臉刺到,竟不知閃避;卻在這時,旭日忽去。

那金芒就夾在兩根手指裡。

這二指一夾,竟令烈日也為之黯淡!

劍是康出漁的劍。

手指是燕狂徒的手指。

蕭秋水如夢初醒,這才知道燕狂徒救瞭他一命,也才弄清楚,原來跟鐵星月、大肚和尚、邱南顧一群人打得紅瞭眼的,正是“權力幫”的人,其中兩大高手,便是“刀王”兆秋息和“觀日神劍”康出漁!

少林洪大怒,一撫光頭,沉頸挺頭,直向康出漁撞瞭過去!

兆秋息冷笑一聲,刀光一閃,往洪華的脖子一刀斫去!

猝然刀頓住,被人雙掌一拍,硬生生夾住。

出手的人是大肚和尚。這一幹人,因在戰場上隨蕭秋水已久,都學會瞭不少武功,早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蕭秋水奇道:“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金刀胡福道:“嶽元帥在朝被奸相不由分說捕去,秦檜恐有人劫獄,便飛騎令朱順水來監護,聽說金人那兒也派出‘關外三冠王’來除去嶽元帥,唐方妹妹知曉此事,便遣我們來通知你,因為隻有你出手才能穩住朱順水和塞外那三個魔頭!”

蕭秋水心亂如麻,聽得唐方名字,猶似心頭抹過一陣光明,當下問:“唐……唐方……

呢?”

雜鶴施月道:“唐姊姊沒有來。她趕返蜀中,要求唐老太太出手,拯救嶽元帥出獄,一路上護嶽傢老少,前往梅花縣。”

蕭秋水雖然失神,但心思敏銳,便問:“李幫主也在京師,為何不請他和趙姊出手?”

鐵釘李黑嘆瞭一聲道:“這件事的看法,可大大不同。”欲言又止。

蕭秋水急問:“有何不同?”

邱南顧將嘴一撇道:“李沉舟跟朱大天王雖不是一路的,朱順水站在秦檜一面,勾結金人,迫害忠良,李沉舟卻認為時機已到,嶽飛若被殺,必引起天下英雄的不服,他正好可以領兵造反,自立為王,再起兵抗金,做他的春秋皇帝大夢!”

蕭秋水一震,道:“那李幫主打算袖手不理瞭?”

李黑搖頭嘆息道:“權力幫還是一個‘權’字闖不過;像李沉舟這種人,一旦逮著時機,怎肯放過?何況柳五死後,他也人心大變……”

這時兆秋息的刀光發出凌厲的攻勢,大肚和尚漸已不支,邱南顧趕去相助,合戰兆秋息,登時穩住瞭局面。

蕭秋水更為詫異:“柳五死瞭?”

燕狂徒也急問道:“慕容、朱大天王、唐門數傢合攻權力幫一役,究竟怎麼瞭?”

胡福道:“墨夜雨死瞭,唐絕、唐宋、唐燈枝、唐君秋等皆喪命當堂,慕容世情也被殺。權力幫除失瞭個柳隨風外,倒沒什麼損失。”

燕狂徒頷首,似萬分欣慰,蕭秋水從未見過他有過這種慈靄的表情,隻聽他道:“李沉舟果然雄才大略,厲害非凡。”

這點蕭秋水也頗有同感,道:“世上有些人,確不是其他的人努力就能取代得瞭的。”

李黑道:“現下的情勢變成瞭朱大天王擁護金兵,支持秦檜,加害嶽元帥;塞外三冠王則千裡趕程,要殺嶽飛,李沉舟有心讓時勢造成動亂,他才有機可趁,所以也阻止別人營救嶽爺。我們一路上來通知你,權力幫就三次警告,我們仍舊不理,這‘刀王’便率眾跟我們拼瞭起來。”

蕭秋水訝道:“趙姊姊知道此事,也不設法阻止嗎?”

藺俊龍憑著三柄劍,往“權力幫”陣中沖殺瞭一會,返來後恰好聽到這句問話,他臉不紅、氣不喘,年紀雖大,但既好奇又多事,便答:“那叫唐方的美麗小姑娘,曾將情形告訴那趙師容,趙師容也曾勸過李沉舟,我聽那李沉舟小子卻答:‘你是在求我?你不是向不求人的嗎?為瞭蕭秋水,值得嗎?’趙師容便氣得臉色發白,走瞭。唐方勸她,她說:‘我隻要避瞭一避,但若他出瞭事,我還是站在他那一邊的,’趙師容便叫唐方把這話告訴你,唐方要趕赴蜀中,便囑我轉告你知道。“蕭秋水呆瞭一呆,想到那莫愁湖畔的金陽和哭泣中的稻草人,不禁一陣黯然:“蕭大哥,”陳見鬼這時走近來一步,正色道:“唐方姐要我告訴你一句話。”

“她這次回川中,已破瞭唐門傢規,唐君傷不會放過她的,若她出不來瞭,叫你不必等她,也不要去找她,唐門是去不得的。”

蕭秋水腦袋轟然一聲,大聲道:“我不能答應!若她出不來瞭,我便要去找她!刀山火海、油鍋地獄,我都要去找她!我不能答應!”

聲音滾滾地傳瞭開去。雪為之融。冰為之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