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程涼盛夏
臨時獻血點所在的門診大廳和剛才的急診室隻隔瞭一個走廊,看起來卻像兩個世界,從拐角處拐進來,像是從煉獄一腳跨到人間。
這裡的人其實不多,零零散散的或坐或站,臉上都是笑著的。
人性很奇怪,在做好事的時候都會笑,好像能夠幫助人就是一件特別值得高興的事。
程涼斂眉。
人性真的很奇怪,在做壞事的時候,也會笑,仿佛欺負弱小也是一件特別值得高興的事。
他其實一眼就看到瞭人群裡的盛夏,卻沒有馬上走近。
他在那個瞬間,突然有些貪戀盛夏臉上的笑容。
她就坐在人群裡,脊背挺直,手裡拿著棉簽棒壓著胳膊,側著頭在和旁邊的唐采西說話,眉眼都是笑。
她向來喜歡笑,笑起來會不自覺地皺鼻子,她的笑總是能傳到眼底,望著人的時候,會傳染的對方也忍不住跟著微笑。
於是他那點從急診室帶出來的憤怒就消失瞭。
一幹二凈。
程涼低垂的手指微微動瞭動。
有一些情緒,他其實是懂的。
最最開始周弦那個神經病試探他的時候,他心底其實就已經知道瞭。盛夏這樣的女孩子一定會吸引他,因為他就像盛夏說的那樣,充滿瞭憤怒。
無能為力地憤怒。
憤怒到他有時候會產生非常危險的想法,比如門診時手術時,腦子一閃而過的這個人到底值不值得救的荒唐念頭。
老林這輩子都泡在手術臺上值不值得。
他把自己大好年華花在這樣的地方值不值得。
一整日一整日的手術,救不瞭這個百孔千瘡的世界,就像他們這一醫院的醫生護士工作人員在這種臺風天下堅守崗位不回傢,也改變不瞭一個普通傢庭的傢暴。
那個被打的女人,如果不是靠她自己強硬起來,他根本幫不瞭她。
就算他想盡辦法幫瞭,也隻是幫瞭一時。
這種事情經歷太多太多,麻木不瞭,無力感就累積成瞭憤怒。
他真的很努力瞭,想要得到的也不過就是現在這個大廳裡獻血的人臉上的笑容罷瞭。
但是沒有。
他不是一隻面前沒有胡蘿卜的驢。
隻是他的胡蘿卜太虛幻,明明看到,卻永遠夠不到罷瞭。
***
盛夏不知道跟唐采西聊瞭什麼,笑得整個人往後仰,一擡眼,就看到瞭程涼。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散漫地揣著兜,眼皮耷拉,一副生人勿進的模樣。
他筆直地站在門診大廳入口處,隔著幾米遠的距離,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盛夏看不懂程涼的表情,卻莫名地覺得,有些口渴。
四目交接的那一瞬間,她生平第一次不明緣由地紅瞭臉,心跳突然就快瞭。
在一旁的唐采西不明所以,順著盛夏的視線看過去,也看到瞭杵在人群中央的程涼。
而程涼,也一直到現在才發現,盛夏和唐采西身邊還站著一個人——他最近真的很煩的周弦,他手裡還拿著一個和他一樣的袋子,盛夏和唐采西人手一個肉包子。
盛夏的那個肉包子看起來都已經吃瞭半個瞭。
……
他哄瞭半天都不肯吃夜宵的傢夥,居然吃瞭別人給的肉包子。
程涼走近,直接把自己買來的肉包子丟給瞭周弦。
“給我的?”周弦震驚地瞪大眼。
“先去排隊獻血再吃。”程涼的語氣陰嗖嗖。
真閑啊,動作真快啊!
他在急診室裡忙到死,這個人倒是有時間過來送包子。
周弦:“……”
他們科室林主任下面的這波人基本每半年都會獻一次血,他上上個月才獻過好麼!還是和程涼一起去的!
程涼卻不再理他瞭,給這兩個剛獻完血的女孩子一人遞瞭一瓶牛奶,還是溫的。
盛夏似乎走神瞭,他遞牛奶過去她沒註意,他又晃瞭晃手,才看到她慌慌張張地伸手接,兩人手指碰觸,瞬間又分開。
有餘溫。
程涼頓瞭頓,盛夏斂下眉眼。
“你領導住院手續辦好瞭?”程涼坐到盛夏旁邊,轉頭問唐采西。
門診大廳的等候椅方方正正的,程涼坐上去嘎吱一聲,盛夏就覺得自己那半邊身體有點麻。
偏偏他就在她旁邊說話,聲音低沉,盛夏耳邊的風聲都輕瞭。
“住院沒床位瞭,現在還在急診病房,醫生說今天晚上在急診病房休息就行。”她聽到唐采西噼裡啪啦語速很快地回答程涼,“可嚇死我瞭,人還在我面前走路呢突然就不見瞭,跑上去一看就摔下水道裡瞭,還好他反應快伸手抓住個把手,不然真要出大事。”
唐采西領導是上班路上經過被水沖走窨井蓋的下水道的時候出事的,傷得不重,左手肩膀骨折,他是個男的唐采西也不太方便貼身照顧,她領導就自己找瞭個護工。
那麼她們倆今天晚上就沒事瞭。
“你們晚上睡哪?”程涼又問。
他還是執著地偏頭在問唐采西。
“本來我們是想去住附近的賓館的。”唐采西說,“但是預報說今天晚上的雨還會越來越大,夏夏的意思是直接在大廳裡湊合一晚上也行。”
唐采西性格看起來大大咧咧,但是對有些事情的觸覺很敏銳,她答瞭兩個問題就把話題很自然地丟給瞭盛夏:“我都聽夏夏的,她對臺風有心理陰影,人多點她就比較不害怕。”
因為盛夏吃瞭別人的肉包子多少有點不爽的程涼終於扭頭看向盛夏。
盛夏不知道為什麼就突然福靈心至,刷地一下把手裡還剩下一點點的肉包子塞到嘴裡,鼓鼓囊囊的一張臉,一臉無辜。
程涼:“……”
“……我剛才,獻瞭血。”盛夏吃完包子才嘟嘟囔囔。
她這嚴格來說不算夜宵,她其實晚飯都沒吃。
程涼差點伸手去捏她的臉,忍瞭半天,把周弦那裡的肉包子又拿瞭一個回來,重新塞到盛夏手上。
盛夏捏著包子,低頭又啃瞭一口,嘴角彎彎。
程涼輕咳瞭一聲,看瞭一眼大廳。
其實這個天來這個臨時獻血點獻血的人基本都是病人傢屬或者就近小區的,再遠一點的這種天氣也出不瞭門。
和盛夏她們一樣想法的人應該也有,大廳裡有部分病人傢屬都已經找好凳子鋪好毯子瞭。
但是肯定休息不好,門診大廳人來人往,保安為瞭安全也不會讓太多人待在這裡,一會風雨稍微小一點應該就會來安排這些人晚上的避難所,醫院有個在三樓的大禮堂,大概率會把滯留在這裡的病人傢屬都安排在那裡。
不過,程涼不太想。
他過來就是擔心這兩個女孩子今天晚上的住宿問題,知道盛夏對臺風有陰影之後就更不放心瞭。
“你們實習規培的女生宿舍今天晚上還有空床位麼?”程涼問周弦,想厚著臉皮安排這倆去睡一晚上。
“沒瞭。”周弦搖頭,“我剛才就去問過瞭。”
他也不放心讓唐采西睡大廳。
“你們規培生今天留在這裡幹什麼?”什麼忙都幫不上還搶在他前面送瞭肉包子,程涼終於開始人身攻擊周弦,“緊急手術要的都是骨幹,你們也幫不上忙,還在這裡占床位。”
周弦:“…………”
他真想把這話錄下來循環播放讓程涼被規培生圍毆。
“我們今天就是純勞動力好不好!”惱羞成怒的周弦一時半會也忘記嘴裡的肉包子還是程涼買的,更忘記自己說過要拍程涼馬屁的事,義憤填膺地揮揮手臂上的藍色佈條,“你看看我手上的志願者標志!院裡的安保都在守著地下停車場和放射科,剩下的年輕有力氣的也就我們這幫規培生瞭,我今天一天都沒空過!”
“我來這裡也是因為安全調度說大廳獻血的人多,需要幫忙才來的!馬上還得去六號樓。”周弦又啃兩口包子,“吃完瞭我就去。”
他就偷懶瞭那麼一小會就被逮到瞭。
“去六號樓幹什麼?”程涼挑眉。
醫院六號樓一大半都是體檢中心,這個時候估計空無一人。
“說是五樓那邊漏水,讓我們帶上沙袋去守夜。”周弦啃完肉包子開始喝程涼帶過來本來打算自己喝的咖啡,“而且體檢中心不是有醫生值班室麼,讓我找兩個志願者一起去巡邏一遍,沒什麼問題就暫時住那邊,萬一晚上雨大瞭又漏水,就拿沙袋把幾個貴重器材的診室堵上。”
體檢中心有值班室。
昨天晚上他們就把來體檢住院的人都清空瞭,所以現在值班室肯定是空的。
外面一聲巨響,一塊巨大的廣告牌被大風刮來的樹枝砸到,哐當一聲。
身旁的心不在焉啃包子的盛夏一個激靈。
程涼站起身打瞭個電話,回來之後就拎起瞭盛夏帶的隨身包:“你們倆今晚別睡這裡瞭,跟我們一起去六號樓守夜。”
所有人:“?”
“我跟調度那邊說過瞭,我們四個人,把那些貴重器材都保護好,巡完房就可以在體檢中心找個幹凈的房間休息。”
“體檢中心有值班室,男女都有,風小一點好歹能睡一晚上。”
“還可以這樣?”周弦眼睛一亮。
“做人要懂得變通。”程涼教育他,“要不然你打算上哪去找人陪你去守夜。”
最後補一槍:“畢竟你人緣那麼差。”
學霸人設很得罪人,這種時候他這個包租公的人設比較派得上用場。
周弦:“……”
“我們這樣過去會不會違反規定?”盛夏是心動的,她聽到風小一點這四個字的時候眼睛都亮瞭一下。
程涼搖頭:“不會,周弦現在跟你們沒什麼區別,就是單純的勞動力。”
單純勞動力周弦:“……那你是什麼?”
“今天晚上負責六號樓的隊長。”程涼還挺驕傲,拽下周弦胳膊上的藍色佈條綁到自己胳膊上,“剛才電話裡談好的。”
事實上是調度那邊一聽說可以多兩個免費人手,還有程涼這個老司機帶隊,開心的差點鼓掌。
但是他不管,反正官大一級壓死人。
周弦:“……”
這隊長還拿不瞭重東西。
要是一樓不進水還好,要是真的一樓進水或者其他樓層窗戶漏水,今天晚上最大的勞動力就是他周弦。
但是周弦還是很開心。
本來就是打算一個人去那邊轉一圈順便守夜的,現在一下子多瞭三個人。
還有一個是唐采西。
所以他很聽話,樂顛顛地伸出瞭一隻手,示意隊長開路。
四個人,也算浩浩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