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程涼
到處都是哭叫聲,有當父母的抱著自己的孩子歇斯底裡地在問醫生去哪瞭,有頭部受傷但是身邊沒有陪同隻能坐在椅子上一邊發抖一邊拉住任何一個穿著白衣服的人求救的,血腥味夾雜著外面呼嘯的風雨聲,護士們抿著嘴木著臉穿梭在人群裡,手裡拿著急救車上的交接單,扯著嗓子一個個喊病患的名字。
程涼是臨時拉過來湊數的,所以分到他這裡的都相對輕癥,大部分都還能靠自己走進診室,意識也都很清楚。
並不是太累的活。
隻是他也和外面的護士醫生一樣,都木著臉,近乎麻木地在給患者做最簡單的基礎檢查和外傷處理。
情緒是會傳染的,醫生也是人。他們也恨不得自己能有三頭六臂,他們也希望這一診室裡幾十個患者都能健康康復,他們也不願意看到聽到這一屋子的哀嚎痛叫。
可是人手有限,時間久瞭,就一定會有等不及的患者或者傢屬開始罵人,拉著急匆匆想去趟廁所再回來的護士罵娘,拍著急診室大廳的桌子大聲叫喚。
這些,也是常態。
程涼剛做實習的時候就明白的常態——很多人,都並不覺得醫生也是人;身體有恙的病患,也不會站在醫生的立場為醫生著想。
人命關天這個詞是一把雙刃劍,一個詞砸下來,後面往往就跟著庸醫和草菅人命。
這種習以為常的常態,讓很多醫護人員壓下委屈轉成瞭麻木。
程涼笨。
這樣的轉換總是中途被打斷,於是隻麻木瞭臉,卻冷瞭心。
所以他木著臉,聽著診室外面保安和患者吵成一片;看著那個因為尿急去衛生間卻被患者罵到紅眼眶的小護士仍然抿著嘴穿梭在人群裡啞著嗓子叫著患者的名字;看著那個妻子為瞭護著孩子被砸到骨折,小孩頭部出血,一點傷都沒有的丈夫卻罵罵咧咧地從診室外罵到診室內。
“死婆娘!”他在程涼給小孩檢查頭部傷口的時候仍然罵罵咧咧,“這種天氣出什麼門?自己出去送死也就算瞭,你還帶著小剛一起!”
被罵的妻子手部骨折,已經急救過一輪,身上衣服全濕瞭,半邊身體都是泥,低著頭不說話。
在被程涼摁著檢查瞳孔反應的小孩閉瞭閉眼,畏縮著脖子,鼻翼迅速擴張又重新縮瞭回去。
小孩在忍著哭。
“傷口有點大,需要縫針。”急診室現在亂成這樣,診室裡醫生能做的就多做一點,程涼打印出診療單遞給那個感覺隨時都會暴起打人的男人,“先去繳費拿藥。”
那男人沒有接單子,而是揚起手啪地一聲抽瞭他妻子一耳光。
他動作快下手重,他妻子被他打的整個人歪向一邊,在那麼喧囂的環境裡,仍然能聽到咚的一聲,頭砸到墻壁,女人晃瞭晃頭,凌亂的頭發遮住瞭她大半張臉。
程涼隻來得及把那女人扶起來,那女人沒有反抗,沒有哭,也沒有看自己的丈夫,隻是往邊上讓瞭讓,避免自己的臟衣服蹭臟瞭程涼的白大褂。
“你自己看看這一趟得要多少錢!”那男的仍然不依不饒,“就那麼兩步路自己不會抱孩子過來嗎?非得要上急救車,急救車是你可以隨便上的麼!那都是要錢的!”
女人還是沒說話。
沉默地走過去拿走男人手上揮舞著的繳費單,低著頭想自己去繳費,結果走到一半,又被那男的扯回來瞭。
“你幹嘛去?”男人冷著臉瞪著眼,兇神惡煞一樣,“你這裡居然還藏著錢?”
女人本來就單薄的衣服被男人一扯刷拉一聲,領子被拉破一大半,女人也不遮,就這樣露著肩膀拿著繳費單低著頭站在門口。
診室裡幫忙的護士拉過瞭在一旁發抖的小孩,程涼站直瞭走向那個看起來馬上又要打人的男人。
程涼個子高,冷著臉走過去很有壓迫感,那男人擡起來的手在空中虛晃瞭一下,最終還是放瞭下來。
“你兒子頭部有六厘米長的割裂傷,是被鐵片割的,幸好及時上瞭急救車傷口處理過沒有出現感染,但是等縫合結束仍然得打破傷風針。現在還不能確定有沒有腦震蕩,臺風天病人多,腦部的檢查還需要排隊等。”程涼語氣淡淡的,“你們盡快去繳費就可以盡快處理傷口盡快排隊。”
“不願意繳費的話,就把診室留給其他病人。”他看著那男人的眼睛,“醫院藥房那邊有個小診所,去那裡也可以幫你兒子做縫合。”
那男人喘瞭口粗氣,盯著自己的兒子看瞭半晌,又盯著一言不發的老婆看瞭半天,哼瞭一聲過去抱走自己的兒子,竟是真的打算就這樣出去瞭。
程涼垂著眼睛沒攔著。
一直沒有哭也沒有說話的小孩被爸爸一抱,哇地一聲嚎啕大哭。
這一聲哭震得一直木著臉站著的女人渾身都抖瞭一下,推開男人的手,拿著那幾張繳費單就出去瞭。
男人冷著臉又拽住瞭她,語氣兇狠:“你又要幹什麼去?這點破傷傢裡包紮一下就行瞭,你是不是嫌傢裡還不夠窮?”
沉默的女人捏緊瞭手裡的單子,突然就爆發瞭。
衣衫破爛,渾身泥巴,一隻手因為骨折被固定住瞭,披頭散發的,額頭因為剛才撞墻青紫紅腫瞭一片。
她渾身發抖,看著那個男人,牙縫裡蹦出瞭幾個字:“你給我滾。”
男人表情一冷,又想伸手打人。
隻是這一次,早有防備的程涼早早地拽住瞭他的手。
程涼還是公事公辦的態度:“這裡是公共場合,門口就有民警崗亭,大廳裡都是保安,你動手之前想想清楚。”
男人還想掙紮,卻發現這個看起來高高瘦瘦一臉漠然的醫生,力氣出奇地大,抓住他的手跟鉗子似的他半天抽不出來。
“需要他滾麼?”程涼這句話是問那個女人的。
女人怔住瞭,手裡的繳費單被她捏的嘩啦啦地響,再次被護士抱在懷裡的孩子還在嚎啕大哭,額頭上的傷口觸目驚心。
“要。”她聽到她自己回答。
聲音是抖的,回答的時候看都不敢看自己的丈夫。
這個男人打瞭她一輩子,她看到他的眼睛就會發抖。
但是她得保護她的孩子,她唯一的孩子,因為臺風天傢裡漏水停電沒辦法隻能把他一起帶去她打工的工廠的孩子。
多乖的孩子,會抱著她說媽媽媽媽我來保護你,才四歲,就會看著男人的照片說爸爸是壞東西,爸爸隻喜歡打牌。
她下半輩子全部的希望。
她畏縮著從護士那裡抱走瞭孩子,看著那個高大冷漠的醫生叫來瞭保安。
她一直懼怕的那個男人,被保安像拎落水狗一樣推瞭出去,外面暴風暴雨,那男人在門口叫囂瞭一會居然真的就罵罵咧咧地走瞭。
他也不過就是個隻敢打老婆的孬貨。
“謝謝醫生。”她用自己藏好的一分分省下來的私房錢交瞭醫藥費,回到診室,她兒子已經縫完針,爸爸走瞭,他就不哭瞭,手裡拿著一根棒棒糖。
醫生隻是冷漠地唔瞭一聲,轉身就開始醫治下一個病人。
隻有在一個診室的小護士,在等待病人的間隙悄悄地問程涼:“剛才,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程涼:“什麼?”
“你是不是故意讓他們去門口小診所縫針的?”小護士眼底都是崇拜。
其實這種事很不好管,病人堅決不繳費他們也不能攔著,最多男人打的狠瞭幫忙叫保安或者報警,他們隻是醫生,他們管不瞭傢暴。
如果不是程涼恰到好處地激一下,孩子的媽媽不會奮起,這孩子可能就真的得去小診所縫針瞭。
這種天氣被鐵片砸到頭,不好好檢查萬一出什麼事那真的都是大事。
可程涼卻搖搖頭。
小護士怔住。
“病人要做什麼都是他們的權利。”他回答小護士。
冷淡到聽不出任何情緒。
就仿佛剛才他從兜裡掏出來遞給小孩子讓他別哭的棒棒糖隻是一個幻覺。
***
程涼最後在急診室裡待到晚上十點,忙完最後一個病人,他往窗外看瞭一眼,14級臺風漂洋過海來的,中途居然一點都沒有減弱,現在外面跟末日現場一樣。
急診室裡第一波來的病人基本都分診結束瞭,現在留下來的都是後來的,稀稀拉拉的,連軸轉的醫生護士也終於有瞭喝口茶的工夫。
程涼換瞭衣服拿瞭手機,突然就想起瞭盛夏她們。
手機微信很安靜,這種天災下,醫生群裡的人都在忙,幾乎沒有任何消息。
盛夏她們也沒給他發消息。
程涼又看瞭窗外一眼,低頭給盛夏打瞭個電話。
如果她們還在住院部,那他順便也去探個班。
反正接下來也沒他什麼事瞭,骨科住院部他住瞭一個月,還有點熟。
“在哪呢?”電話接通,程涼開口。
嗓子啞瞭,他咳嗽一聲,清清嗓子,又看瞭眼窗外。
他覺得路口那棵樹要倒瞭。
“門診二樓。”盛夏說。
程涼皺眉,晚上十點,她在門診大廳幹什麼。
“獻血呢。”盛夏像是猜到瞭程涼要問什麼,“我跟西西都在。”
“之前新聞說血庫告急,我們問瞭才知道二樓開瞭個臨時獻血點,我們就在醫院裡,還不用排隊。”
丫頭還挺開心,樂呵呵。
路口那棵樹真的倒瞭,強風下,就這麼攔腰折斷瞭。
咔嚓一聲,像是把剛才急診室裡看到的慘烈畫面換瞭個臺。
程涼瞇著眼,腦子裡都是盛夏的聲音和她笑瞇瞇的樣子。
“獻個血不排隊能把你樂成這樣。”他聽到自己調侃她。
“嘿嘿嘿。”盛夏在電話那頭,跟撿到便宜一樣笑出聲。
“在那等著。”程涼關上更衣室的櫃子,“我過來。”
路過食堂,還順便給這傻丫頭帶瞭兩個肉包子。
這下能多吃點肉,還能騙著她吃夜宵。
程涼想,揚起瞭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