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程涼
盛夏在也門一直到程涼恢復正常上班的第三天,才能打通第一個國際電話,之前都是她那邊有網的時候斷斷續續發幾句話微信,最多報個平安就沒有後續瞭。
這會終於能通話瞭,程涼覺得自己那聲喂的語調都有些餘音繞梁。
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談個戀愛能那麼酸。
但這兩天他的閑暇時間他確實就是靠著手機裡那幾張盛夏的照片過的。
林主任說瞭讓他考慮之後就不管他瞭,工作照做,但是不罵他瞭,他現在全身上下都寫著個喪字,隻有看到盛夏的來電顯示,整個人才恢復瞭點活氣。
隻是這也門的電話信號真的太差瞭,盛夏的聲音像是被蒙在一個空曠的玻璃殼裡,嗡嗡嗡的,還有時間差,他這邊說完那邊要緩幾秒鐘才能有回應。
他隻知道盛夏爸爸已經脫離危險期瞭,因為是頭部受傷還做瞭開顱手術,需要觀察一段時間才能確定有沒有神經受損。
其他的,都消失在嗡嗡嗡的真空裡,程涼在最後說瞭句我挺想你的,但是盛夏那邊信號很快就斷瞭,他也不知道這幾個字盛夏有沒有聽到。
於是又過瞭一天,等盛夏那個時靈時不靈的網絡通暢的時候程涼和她快速交換瞭郵箱地址,兩個人開始瞭最原始的書信交流。
***
第一封郵件是盛夏發的,她說這是她沒事的時候先把內容打在備忘錄上,有網絡瞭復制粘貼一次性發出來。
程涼打開郵件,看到擡頭就笑瞭。
板板正正的盛夏,二十一歲的小姑娘,擡頭居然是八九十年代最流行的展信悅。
【程涼,展信悅:
我在也門一切都好。
我爸爸手術後蘇醒過一次,但是還不能開口說話,醫生說手術很成功,隻是受傷的地方靠近語言區,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恢復。
這裡的重癥監護室隻能一個個進,時間有限,我把分給我的時間讓給我媽媽瞭,他們兩個也快半年沒有見過面瞭。
和我爸爸一起受傷的人有十四個,維和部隊的人為瞭保護平民和一起去的記者攝影師,大多都受瞭比較嚴重的傷,有一個特別重,這邊醫院處理不好,隻能坐直升飛機去條件比較好的醫院。這幾天,有很多人在為那位軍人祈禱,我雖然不信教,但是也忍不住跟著一起坐下來為那位軍人祈福,我想,總是心誠則靈的。
除瞭這兩件事外,我在也門遇到的就都是好事。
我已經很久沒有和我爸爸媽媽那麼長時間的待在一起瞭,我和我媽媽就睡在一間房裡,一張大床,晚上睡不著的時候聊瞭很多,我還和她聊到瞭你,給她看瞭你的照片。
我媽媽說,你長得過於好看瞭。微笑.jpg
她說等我爸爸醒瞭,得回國一趟和你吃頓飯。
我也是第一次發現,我媽媽好像不喜歡長得太好看的男人,難怪我爸爸……
微笑.jpg
也門亞丁這裡其實是有網絡信號的,但是必須得靠近酒店大廳的那個接收器。
可來這個地方工作的人太多瞭,都是很重要的正事,他們比較靠近接收器,像我這樣沒什麼事的,總覺得在接收器旁邊占位太久會妨礙瞭其他人的工作。
但是發郵件就沒有這樣的煩惱瞭,所有內容復制粘貼好,一分鐘時間我可以給你還有西西每個人發一封郵件。快樂.jpg
除瞭網絡之外,亞丁還不錯。
這是我第一次那麼靠近戰爭區域,經常會聽到很遠的地方傳來炮火聲,不是電視裡的那種聲效,更像是悶在缸裡面的炮仗突然炸開,有時候地都能震幾下。
靠近戰爭,我才真的理解什麼叫做人命如螻蟻,戰爭中的人民其實也和我們一樣都是有傢人有感情的人,但是這些人,都不會去想將來。
我也終於更加理解我父母的工作,也理解瞭你那天在網約車上教我“最好的方法就是實踐”這句話的意義。
我父母的工作,就是把地球上最殘忍的人類自相殘殺轉換成畫面和文字,他們的努力是為瞭讓和平時代的人們能夠理解感知戰爭的殘酷,為瞭減少悲劇發生。
我由衷尊重這樣的理想。】
程涼的13寸筆記本電腦屏幕看到這裡就到底瞭。
程涼沒有馬上滾動鼠標,隻是看著那密密麻麻的一頁郵件,低頭笑瞭。
盛夏一如既往,也門亞丁那樣的環境,隻是去瞭六天就找到瞭她覺得好的地方,積極正能量的,隻是看著郵件就能想到她寫這些時候的表情。
一定一本正經,寫到開心的時候,兩眼會亮晶晶。
其實程涼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喜歡什麼樣的女孩子,以前看電視瞥到電視裡的女明星,偶爾會看到覺得驚艷的,可等對方換瞭衣服換瞭發型再出來,他馬上就認不出來瞭。
但是現在,他很清楚自己喜歡什麼樣的瞭。
像盛夏這樣的,具象的,非她不可的。
他之前沒概念,是因為身邊真的沒有這樣的人。
估計窮其一生,他的所有運氣也隻夠他遇到一次盛夏。
程涼滾動鼠標,盛夏的郵件慢慢進入尾聲,在一系列一本正經的正能量之後,盛夏寫瞭幾行情話。
【你那天掛電話之前說的話我聽見瞭,隻是我回復的時候已經信號斷瞭(你還記得的吧,你說瞭你挺想我的。)】
程涼看到這裡一怔,伸手抹瞭一把臉,臉上的笑意卻怎麼都抹不掉瞭。
這丫頭,可愛到犯規瞭。
【上飛機前你給我買的東西我都在用,書已經看完瞭。
那個會微笑的擎天柱的手機鏈,會掉色,就是車頭那塊,會掉色。】
盛夏於也門亞丁】
沒瞭。
程涼滑動鼠標滾輪上上下下的把最後兩句話看瞭好多遍,才突然懂瞭他女朋友迂回的情話。
她也想他瞭。
所以看完瞭他給她買的書,所以她把那個盜版的擎天柱摸到掉色。
估計還挺怨念的,說瞭兩遍。
程涼覺得自己的耳根子正在以他自己能感知到的速度發燙燎原,臉皮很厚的他這一次真的沒扛住。
搓著臉仰躺在靠背椅上,看著值班室的天花板傻笑瞭半天。
這可能是他見過最有殺傷力的情話瞭。
單純想象盛夏低頭撫摸擎天柱的樣子,他就怎麼都壓不下嘴角的弧度。
操。
程涼一把合上筆記本。
媽的,真想她啊。
***
讀盛夏郵件那天,程涼在病房值班。
他們院病房值班是白天上班,當天晚上夜班,第二天還得上班到五點下班,肝膽外科緊急手術少,值班很多時候都是一夜無事到天亮,所以程涼值班的大部分時候都是窩在值班室休息或者在辦公室寫論文。
他那天原本的計劃就是先把盛夏的郵件回瞭,心情好一點的時候再好好琢磨琢磨去新疆的資料。
但是等他再次打開筆記本,想學著盛夏一樣,正正經經的在擡頭寫個展信悅的時候,值班室的電話響瞭。
夜間急診。
高速車禍,傷者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性,車輛撞擊後胸腹部撞向方向盤,內出血嚴重,送過來的時候血壓都已經測不出來瞭。
程涼趕到手術室的時候患者已經出現瞭休克癥狀,儀器嘀嘀嘀的,急診室的普外醫生看到程涼來瞭擡頭說瞭一句:“可能胰腺破瞭。”
程涼眼皮一跳。
肝臟脾臟破裂他都不怕,患者還有生命體征,開腹找到出血點止住就行。最怕的就是胰腺破裂,胰液是帶腐蝕性的,流到哪腐蝕到哪,九死一生的事情。
手術室的門又開瞭一下,這次進來的是泌尿外科的二線值班,人員到齊,急診室的那位開瞭腹。
一塌糊塗。
肝脾破裂,腹腔內都是血,好不容易抽吸完成能勉強看清腹腔情況,所有人的臉都白瞭。
怕什麼來什麼,胰腺真的破瞭,周圍血管破損,結腸被腐蝕,患者再次出現休克癥狀,又是一通兵荒馬亂的搶救。
人搶救回來瞭,肝脾也止血瞭,胰腺破損也修補瞭,剩下的,其實手術室裡的人都不太敢動。
之前腐蝕的血管已經變成瞭粥狀,程涼縫瞭兩針,一打結就散瞭,連續試瞭三四次,手都在抖,但是就是一用力就散。
“得讓林主任來。”程涼摁著出血點,看瞭眼時間。
凌晨兩點。
那麼冷的手術室,所有人額頭上都是汗。
林主任在傢,趕過來起碼需要四十幾分鐘,讓護士給林主任視頻看瞭眼情況,程涼就聽到林主任冷冷的命令他:“你給我摁好。”
“嗯。”程涼斂下眉眼。
這類血管之前林主任讓他專門練過,但是實踐機會太少,模型沒問題,不是這種急救類型腹腔環境好的患者他也沒問題,但是遇到這樣的,就不行。
他還沒有出師。
手術室裡仍然很冷。
程涼就這樣低垂著眉眼一動不動的摁著出血點,之前受傷的肩膀隱隱作痛,痛多瞭就麻瞭。
五十分鐘,林主任終於風風火火的趕到手術室,程涼被擠到一邊,看著林主任五十多歲的人,半夜三更開瞭四十分鐘的車,一來就直接拿起手術器械,穩穩的兩針,打結,血止住瞭。
所有人都松瞭一口氣。
林主任收尾的時候瞟瞭程涼一眼:“回去拿模型繼續練,練這種出血環境下的,沒練好就別進手術室,我下周考。”
程涼:“好。”
“就你這樣還敢……”還有其他科室的同事,林主任後面的話沒說出口。
但是程涼懂。
就他這樣的,還敢提出季度援邊。
手術室裡的空調好像壞瞭,冷的程涼手腳冰涼。
他突然失去瞭給盛夏回郵件的勇氣。
那樣一個在戰區都能積極樂觀的姑娘,他應該跟她說什麼?除瞭那些漫無邊際的情話,他還有什麼值得跟她說的?
他不是盛夏的汽車人。
他連那個摸著會掉色的盜版擎天柱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