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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第四十四章烈日炎炎,她紮著馬尾辮站……

那晚程涼一直沒有再回到值班室去回盛夏的郵件。

手術完之後他把自己關在學習中心的練習室裡縫瞭一晚上的血管,各種類型的,稀巴爛的模型血管,他跟繡花似的一點點拼好縫到能讓血液濃稠度的液體順利通過。

出瞭練習室,肩膀酸得像是被鬼趴瞭一晚上,他又強行給自己灌瞭一大杯咖啡。

林主任凌晨說瞭不讓他進手術室,可早上還是排瞭他的一助,肝門部膽管癌手術,算是肝膽外科手術裡難度系數很大的手術之一,為瞭術前定位減少手術未知風險,判斷病變范圍的術前影像會議都開瞭好多次,之前是李副主任的病人,李副主任出事後,這病人就交給瞭林主任。

這麼復雜的手術,除瞭程涼,其他人不敢給暴脾氣的林主任做一助。

可就算是程涼,對這種探查時間很長的手術其實也是有些發怵的,探查過程中他要把膽管附近需要保留的血管分離並且保護好,這中間一點差錯都不能出,精神必須高度集中,往往一場手術下來整個人都傻瞭,看東西都是疊影。

偏偏林主任最近是真的看他不順眼,幾個小時下來從頭罵到尾,程涼覺得自己後腦勺都麻瞭。

但是這一次,很神奇的,他沒有想著要不然幹脆轉行算瞭。

下瞭班累到走回傢的那點力氣都沒瞭,幹脆窩在天臺上,摳摳搜搜的拆開瞭最後一根棒棒糖。

他還是沒有給盛夏回郵件。

他開始非常沒出息的害怕給盛夏回郵件。

是真的怕。

最開始他提出戀愛,那就是單純的男女吸引,盛夏外貌脾氣性格都合適,他也到瞭該結婚的年紀,那陣子他跟盛夏的緣分是真的很玄妙,不分地點不分場合,他似乎隻要擡頭就能看到盛夏。

烈日炎炎,她紮著馬尾辮站在向陽處。

那就是成年人的異性相吸,稱不上多深刻也並沒有太多激情。

但是談著談著,就變瞭。

盛夏,太好瞭。

以他現在的情況,就算是咬牙奮起,都不一定能配得上她。

他開始變得在乎,然後,就陷入瞭自卑循環。

手機又響瞭一聲,提示他有新的郵件。

發件人還是盛夏。

就算他沒有回她的郵件,她也什麼都沒說。

明明在戰區的人是她,明明網絡不好每次聯絡他們都得大費周章的人,郵件裡卻一點不開心的情緒都沒有。

她說她爸爸今天會對著字卡讀出三個字的詞瞭,她和她媽媽為瞭慶祝就去瞭亞丁市內最好的飯店吃瞭一頓烤全羊加阿拉伯大餅。

【不好吃……非常不好吃……還沒有小區門口阿姨攤得雞蛋餅好吃。】

她說回酒店的路上她和她媽媽拍瞭不少照片,還隨郵件貼瞭一張給他。

照片裡盛夏就站在亞丁街頭,靠在灰色建築墻上,旁邊是一輛路過的裝甲車。

她黑瞭一些瘦瞭一些,對著鏡頭笑得一如既往。

程涼放大照片,盯著照片裡盛夏的眼睛。

異國他鄉兵荒馬亂的又要照顧爸爸,肯定是很累的,她向來清澈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已經有瞭紅血絲,眼底也有青影。

但是就是,一塵不染。

他是怎麼敢對這樣的女孩在那麼黑漆漆的環境下問出要不要戀愛這樣的話的?

他是找到瞭胡蘿卜還是有瞭擔當還是真的覺得自己前途無量瞭?

嘴裡檸檬味的棒棒糖酸得都開始苦。

程涼惡狠狠的嚼碎瞭那塊糖,鎖上手機丟到一旁,靠在墻上看著八月底的夏日太陽從一點點金光變成火爐。

他很無所謂的擡手遮住瞭眼睛,躺出瞭咸魚的樣子,讓查完房想偷偷摸摸上來吃完兜裡早飯的周弦嚇瞭一大跳。

“我以為你中暑瞭。”他剛才差點打120,手機拿出來想起這裡就是醫院。

程涼放下手瞥瞭周弦一眼,往邊上挪瞭挪,給另一條咸魚留出躺平的空間。

“思念成疾?”某規培醫生沒大沒小的咬瞭一口雞蛋餅。

程涼沒理他。

“你真的要去新疆嗎?”周弦哪壺不開提哪壺,“那邊一去起碼三年起步,你打算和盛夏分手瞭?”

程涼:“……”

他真的想抽他。

“其實……”周弦咽下嘴裡的雞蛋餅,“我一開始沒想到你會去申請援邊。”

“我看瞭那邊的照片,所謂的醫院就是一幢樓,門診急診住院部都在一起,手術室就兩間,還得和急診共用。”

“普外醫生就一個,還有一個實習的。”

“你在鹿城這邊有車有房的,上班也近,而且說真的這醫院的人真沒人會特意跟你這個富二代過不去。”

“混三年把你現在手裡的項目做完,弄不好就是個副主任瞭。”

“我傢裡人基本都是這樣的路,差不多年齡瞭就結婚生子,醫生這行在國內不見得有錢但是社會地位還是有的,起碼我從小到大吃醫生傢屬的紅利吃瞭不少。”

“在你跟盛夏戀愛前,我以為你肯定是走這條路的。”

程涼比一般人的追求還要少,他甚至不在乎錢。

“但你跑去要瞭援邊的資料,還因為盛夏傢裡的事特意請瞭五天假,我就覺得……”

周弦沒說完後面的話,程涼也沒問。

他去要援邊的資料,就是失控的開始。

或者更早一點,他在林主任拿他做借口開始搞科室鬥爭的時候沒有躲在傢裡裝死,就是失控的開始。

他開始醒瞭。

也開始痛瞭。

“你真的要去?”周弦又問瞭一次。

“我再考慮一周。”程涼回答。

周弦說的那種醫生生活,本來是他一直以來確定自己會走的路,對過去沒有想法對未來也沒有希冀。

但是這樣的狀態,不適合盛夏。

他無法想象讓盛夏跟著他一起走這條路,盛夏會離開,她太獨立,一旦發現不適合,一定會離開。

而他,最愛的就是她的獨立堅強。

程涼嗤得一聲。

他剛才居然想到瞭愛這個字。

真是栽得徹頭徹尾。

***

接下來的那一個星期,程涼都異常沉默。

盛夏仍然有空就給他發郵件,但是他一封沒回,所以盛夏的郵件從一開始密密麻麻需要鼠標滾輪滾兩下才能看完,到第六天,就隻變成瞭一行字,她問他,你還好嗎?

他很不好。

他剛愛上,就失戀瞭。

他甚至想要穿越回臺風天的那個晚上,捂住自己的嘴,讓盛夏真的按照她的計劃,把戀愛排在計劃五年後。

給他五年時間,他可能就不會是現在這種樣子,這種,連給盛夏回個郵件都不敢的樣子。

他開不出口,他不能跟盛夏說,我想鍛煉自己去新疆五年,這五年,我做不瞭你的男朋友,但是等五年後,或許我真的找到瞭我的胡蘿卜,那時候我再回來找你。

那時候如果你有計劃戀愛,我會好好愛你。

這話發出去他就應該直接被打死。

所以他什麼都沒說。

唐采西在他休假的時候在傢門口等過他,問他怎麼打算的。

他說,不知道。

最渣的回答。

所以唐采西呵瞭一聲也走瞭。

他這幾天大部分時間都泡在醫院裡,之前夜班救的那個急診病人轉到瞭他們科,住院瞭兩天,又胰漏瞭,但是病人的身體情況已經不適合再動刀,隻能先插管,推到ICU。

病危通知單下瞭,傢屬哭著趕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女人,帶著個半大不小的孩子。

病人是傢裡的頂梁柱,唯一收入來源。

手術後的第一天,還有他所在貨運公司的老板過來看他,拿瞭果籃,一群人過來還有人帶著攝像機。

手術後的第二天,保險公司確認這個病人開的貨車出事的時候是超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狀態,拒絕賠付,於是病人公司的人,就再也沒有來過。

第三天胰漏,血壓直線下降,醫院下瞭病危通知書,林主任和程涼一通搶救,人救下來瞭,身上插著四根管子進瞭ICU。

那天之後,除瞭病人的妻子和孩子,就再也沒有人來看過他。

程涼進出ICU給病人換管子換藥的時候,都能看到病人妻子坐在ICU門口發呆,偶爾會聽到她打電話,應該是在到處籌錢。

這些事情,程涼以前根本不願意去看。醫院就是人間疾苦的地方,看多瞭人會走不出去。

但是這一次,程涼自虐一般,甚至知道瞭病人傢屬的名字。

躺在床上大部分時候都在昏睡,在專業角度看來存活概率很小的病人,有一個十一歲的女兒,叫平安。

為瞭祈求做貨車司機的丈夫平安,所以孩子出生的時候,夫妻倆起瞭這樣的名字。

程涼從醫以來,從來沒有對一個病人那麼用心過。

不是醫術上方案上有多不一樣,而是把這個連續下瞭幾天病危通知的病人當成瞭一個有妻子有孩子的人。

他甚至會在病人清醒的時候跟他說:“你再努力一點,撐過去就會好起來的。”

第八天,他把這個病人再次送入介入科,發現他腹腔內的最大出血點已經有瞭愈合跡象。

程涼那天晚上在食堂裡,給自己加瞭一塊大排。

一邊吃一邊再次打開瞭一直不敢再看的郵箱。

盛夏在兩個小時之前給他發瞭一封郵件,程涼算瞭算時差,也門當地時間中午十二點。

她說過網絡接收器那邊都是工作的人,白天人最多,所以很多時候她都是晚上發的郵件,這次的發件時間,讓程涼在點開郵件前,猶豫瞭很久。

大排都涼瞭,油膩膩的泛著白色油脂的光芒。

盛夏這次沒有展信悅。

她說,其實周弦真的挺愛說八卦的,所以她很早就知道他可能會去新疆。

她說,她一直在等他主動告訴她。戀愛以來,她最困惑的事情就是為什麼他從來不提醫院的事,他從來不在她面前表現負能量。

她說,本來她沒有把他準備去新疆當回事,她覺得異地戀之所以會煎熬,大部分還是因為患得患失,她並不患得患失。

【但是我現在,懂你的意思瞭。

周弦說,林主任常常罵你是一隻找不到胡蘿卜的驢,蒙著眼睛磨磨得打一下才轉一圈。

我不太贊成。

你的問題一直都不是找不到胡蘿卜,你的問題是你一直不願意把蒙著眼睛的那塊佈摘下來。

摘下來看看你磨的是什麼樣的磨,才能知道你願不願意繼續磨下去。

我是那塊你不願意磨下去的磨。

所以,程醫生,去新疆吧。

我祝你,前程似錦。

盛夏於也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