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他接下來會怎麼樣?
那天夜裡四點多,做完哀悼計劃安然入睡的盛夏被電話鈴聲吵醒。
她最怕半夜的電話,所以清醒的很快,瞬間接起:“喂,你好。”
那頭一愣,問:“你還沒睡?”
盛夏瞇眼把電話拿遠瞭一點,看清楚來電顯示,扒拉瞭一下自己睡亂的頭發,答得簡潔:“睡瞭,醒瞭。”
“什麼事?”把頭頂頭發拉扯到極致,盛夏這下徹底醒瞭。
程涼的電話。
他電話過來肯定是有事。
“傍晚送過來的婆婆又腹痛發作瞭,可能要手術。”程涼說,“我打算去醫院,要一起嗎?我記得你說這個案例要拍。”
“去。”盛夏馬上回答,“給我一分鐘。”
“不急,急診那邊已經開始做動脈造影瞭,我們過去正好能趕上。”程涼補瞭一句,“加件衣服,外面冷。”
盛夏已經在他說話的工夫吐掉瞭漱口水,洗瞭一把臉還順便噴瞭點保濕噴霧。
內衣單手就能穿好。
其他的設備外套都在門口隨手一拿。
“我好瞭。”她打開門。
程涼就站在門外,傻眼:“一分鐘都沒到。”
所有心結都沒瞭的盛夏神清氣爽,沖程涼粲然一笑:“走吧。”
撲面而來的清爽薄荷味。
程涼在原地怔瞭能有一分鐘,直到下瞭樓的盛夏又跑上樓,在樓道裡露出半個頭,喊他:“程涼?”
他之前說瞭不要叫他程主任,她就真的一直都叫他的名字。
程涼心裡的苦澀滋味瞬間沖上鼻尖,咬瞭咬牙,才應瞭一句:“來瞭。”
聲音沙啞,所以盛夏又多盯瞭他幾眼。
“沒睡好嗎?”她問他。
蘇縣的人上班時間晚,凌晨四點多的縣城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酷暑八月,戈壁上吹來的風居然帶著料峭的寒意,盛夏縮縮脖子,戴上瞭衛衣外套上的帽子。
奶白色的衛衣,戴上帽子遮住瞭她大半張臉,露出的側臉鼻尖微翹,嘴角也是揚著的。
“睡好瞭。”程涼回答,強迫自己別開眼。
盛夏大概覺得他的語氣很奇怪,歪頭看瞭他一秒,卻沒有再追問,隻是低頭從包裡拿出攝像機打開,往後退瞭兩步,跟程涼說:“不用等我,你先過去,我拍你的背影就行。”
程涼在原地站瞭一會,才轉身往醫院的方向走。
盛夏拍到瞭程涼站在原地的眼神,又是一幀不能剪進片子裡的表情。
他身高腿長,幾步快走就拉開瞭他們之間的距離,凌晨的街道安靜到隻有腳步聲,盛夏跟在他身後看著顯示器出神。
可惜嗎?
她想。
是真的可惜的。
三年前這個男人雖然沒有什麼夢想,但其實很驕傲,所以他跟李副主任說,他跟他不在一條水平線上。他有看不起的事情,他有不願意同流合污的底線,他有可以愛的人。
離幸福最近的時候,他的導師遭受重創決定離開鹿城,他帶的學生跳樓自殺,他跪在孫林靈堂的那一刻,在想什麼呢?
三年後,他成長瞭,走過瞭事業低潮期,變成瞭蘇縣醫院肝膽外科的副主任,很多本來需要送到市裡甚至跨省送到北上廣深的病例,在蘇縣這個小地方也能做瞭。
聞訊來看病的人絡繹不絕,他在這個地方兩年,聲名在外,他說他摘下瞭佈條,他學會瞭往前走。
但是,不再驕傲。
他變得很模糊,他變成瞭程主任,但是卻放棄瞭程涼。
盛夏不覺得這樣的狀態,是過去程涼希望的找到夢想的狀態,如果他知道道路盡頭是這樣的,當年的程涼,還真不一定會願意往前走。
他大概會耷拉著眼睛,嗤得一聲掉頭就跑。
他接下來會怎麼樣?
被程主任放逐在援邊之外的程涼,又在哪裡?
盛夏跟著程涼走進蘇縣醫院,看著他進瞭電梯間,並且摁住瞭門等她一起進去。
盛夏快走兩步,進瞭電梯間後習慣性貼在電梯角落把鏡頭對著程涼繼續拍。
貼身跟拍三個月,她得找到這些東西。
這是比三年前想拍所謂的醫生私生活,更難的工作。
***
他們下午送過來的婆婆叫提拉,在維文裡是金色的意思。
下午辦理入院後她做瞭一連串的檢查,再加上剛才半夜做的動脈造影,在左邊肝臟發現團狀腫瘤物,局部可見血管造影劑外溢,程涼接手後在B超引導下做瞭盆腹腔積液穿刺引流。
早上八點,已經確定提拉婆婆是HCC破裂(肝細胞癌破裂),聯系瞭提拉婆婆的傢屬,手術被安排在早上十點。[1]
提拉婆婆早上的腹痛感再次減輕,精神恢復一點就和醫院裡會說維文的醫生說,請一定要讓程主任幫她做手術,她說,程主任是天上派下來的神仙。
讓程主任做手術,就一定能救活她。
提拉婆婆的女兒一大早趕到醫院,也拉著程涼的手要給他下跪。
聲名遠揚的程主任被架上神壇。
可惜,程主任不是神。
他做手術也會失敗。
盛夏在試拍期間從頭跟到尾的第一個病人提拉婆婆,在手術結束後第二天就出現腹腔內出血、膈下感染,第五天,就在ICU裡去世瞭。
宣佈死亡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多,程涼還在手術室裡,提拉婆婆的傢屬就帶著一大波人堵在手術室外面。
盛夏本來在觀摩室裡拍素材,就看到程涼那邊由護士幫忙接聽瞭一個電話,然後低聲跟護士說幾句話。
觀摩室收音被關瞭,盛夏手機響瞭,是程涼的。
他看著手術室裡的攝像頭。
盛夏接瞭電話。
“手術室外面有傢屬鬧事。”電話接通瞭程涼就開門見山,“你一會跟觀摩室其他醫生往後門走,不要再來手術室門口等我瞭。”
“我下午做完這臺手術就沒其他事瞭,你先回傢,有事我會給你電話。”
盛夏擰眉。
程涼說:“鬧事這種素材,哪都有,不需要拍。”
“那你呢?”盛夏問。
“院方已經報警瞭。”程涼回答,“我繼續做手術。”
他現在在做的手術也是急診病人,外傷性脾切除,剛才觀摩的時候醫生都在討論患者太胖瞭手術難度很大,一開始做切口都是程涼自己做的,一助在旁邊幹瞪眼摸瞭半天都沒摸到肋骨。
在觀摩室的醫生收到通知都陸續走瞭,還有兩個跟盛夏關系比較好的醫生走之前跟盛夏說:“盛導,我們先走吧。聽院方說這次來鬧事的人手裡有傢夥,已經報警瞭。”
“手術室沒那麼好闖的,外面還等著正在手術的病人傢屬呢,程主任在裡面很安全。”
很安全,就是會被吵到。
程涼那邊跟盛夏交代完掛瞭電話,估計觀摩室的人都走瞭,護士也就放開瞭收音上面的開關,手術室裡的聲音在觀摩室裡聽得一清二楚。
鬧事的在外面不知道在砸什麼金屬,哐哐哐的。
有膽小的護士抖著肩膀問其他醫生:“會被砸開嗎?”
那位年輕的醫生其實也在怕,看著門外看瞭半天,安慰小護士:“從外面進來好幾道門呢,等砸進來警察早來瞭。”
“固定好。”程涼冷冷的命令瞭一句,“視野不行瞭。”
……
盛夏想瞭想,還是沒走。
等醫生都走光瞭,她把兩道門反鎖順便堵上兩張桌子。
觀摩室和手術室在同一樓層,但是隔挺遠,她不覺得那群找程涼麻煩的人會繞過來打她。
這類鬧事素材不一定要拍,但是她想看看程涼的處理方式。
心裡另一個隱秘的地方,也還在懸著。
想到三年前醫鬧的時候,程涼那件被患者傢屬用刀劃破的白大褂,眼皮就開始跳。
這裡民風彪悍,她怕這次鬧大瞭劃破的就不僅僅隻是白大褂。
“誰的傢屬啊?”又過瞭一會,外面開始有人大聲嚷嚷,隔著門聽不清楚,但也能感受到雞飛狗跳。
旁邊負責和外面聯絡的護士看瞭眼程涼,答:“程主任前幾天送藥帶回來的急救病人,HCC破裂手術的那個老婆婆,半小時前宣告死亡瞭。”
一助皺眉:“ICU那個病人開腹的時候左肝壞死占比超過百分之五十,當時程主任就讓人出去和傢屬溝通可能術後情況不會太樂觀,需要十天觀察期。”
“現在觀察期都還沒過去,今天中午就休克搶救瞭一次,程主任還給下瞭病危通知單,傢屬思想準備都做瞭五天瞭,怎麼突然就鬧起來瞭。”
護士聳肩。
程涼擡頭看瞭一助一眼,一助瞬間站直不敢說話專心手術瞭。
手術還在繼續。
程涼跟個定海神針似的站在手術臺前,外面鬧翻天瞭也不動如山。
病人中途還一度因為大出血緊急搶救瞭一次,搶救的聲音和外面乒乒乓乓罵娘的聲音交織,盛夏有一瞬間覺得自己仿佛回到瞭也門。
同樣的兵荒馬亂,同樣的自相殘殺。
她在那個瞬間突然很希望自己也站在手術室裡,她想看看程涼的臉。
提拉婆婆臉朝下趴在地上抓著她鞋子的樣子她還記得,她也記得程涼那個平時能不動就不動的左肩膀在搶救提拉婆婆的時候看起來就像個沒事的人,把婆婆放到後座,把婆婆抱出車子,著力的地方都是他做的,因為他當時還不確定婆婆到底哪裡出瞭問題。
那天是他的休假日,凌晨四點多就跑到醫院做手術。
手術情況很不好,但是程涼也沒時間整理心情,因為他那一天還排瞭一場大手術,當時還有市裡的領導過來視察援邊情況。
連盛夏都還能清晰的記得提拉婆婆的臉。
手術室裡的那個人前幾天跟她說,他最怕病人死亡,每一次都能連著做好幾天噩夢。
手術終於結束,護士那邊也松瞭口氣說警察已經來瞭,讓他們在手術室裡等現場清空再出去。
程涼把縫合工作交給一助,自己退出瞭無菌區。
他可能以為觀摩室已經沒人瞭,這場手術不會像最近每場可觀摩手術那樣地錄下來,也不會被盛夏看到。
所以,盛夏隔著觀摩室,看到程涼貼墻坐下,舉起手,捂住臉。
就維持那樣的姿勢,一動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