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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第六十二章“要不然呢?”……

難怪醫鬧的時候,他在手術室裡讓一助固定好,他說他視野不行瞭。

盛夏在觀摩室裡偶爾還會聽到醫生議論,說程涼對一助的要求比一般外科醫生苛刻,視野不行瞭這句話,算是他在手術室裡出現頻率比較高的話。

她也以為這是程涼的怪癖,外科手術跟他們拍紀錄片一樣,也有風格,她覺得可能程涼的風格就是對手術視野特別嚴格。

她沒想到是這樣的原因。

她完全不知道應該給程涼什麼反應。

這件事情,除瞭林主任和醫院上級,程涼肯定誰都沒說,因為除瞭程涼自己,她沒有聽到任何一點關於程涼有病這件事的傳言。

她想要找到程涼的真實,但是沒想到這個真實是他生病瞭。

她又看著程涼目光怔忪瞭幾秒,起身先到門口把門禁關瞭,又把房門關瞭。

程涼笑瞭:“他們聽到也沒事,我有能正常手術的評估報告,而且我的一助也知道這件事。”

盛夏下意識想護住這個秘密的想法,讓他心裡的忐忑變成瞭另外一種情緒。

又酸又澀的。

盛夏端著牛奶杯,和程涼剛才一樣,一口喝光。

站在一旁等盛夏消化這件事的程涼不知道怎麼想的,從床頭櫃裡掏出幾瓶藥,跟盛夏說:“我現在還在吃藥。”

就好像既然已經交代瞭,就得把話都說完,他把那些藥放在盛夏面前一字排開,問她:“這需要拍嗎?”

盛夏:“……”

她如果不是看到程涼眼底的真誠,她都要懷疑他是不是在諷刺她瞭。

“拍來幹什麼?”她問他,“你真當二十四小時跟拍是連你內褲顏色都得展現出來的嗎?”

語氣莫名的又沖又粗魯。

程涼噎住瞭。

盛夏放下杯子,兩人都沒說話,房間裡很靜,於是就能聽到一樓那群人在打牌鬥地主,其中小白的聲音最響。

“你……”盛夏聲音輕瞭一點,問,“三樓能聊天嗎?”

這樓的隔音真的要瞭命瞭,也難怪他們孤男寡女住二樓一點閑話都沒有。

“……可以。”程涼其實也沒覺得二樓有什麼不好,聽樓下的打鬧嘈雜,是他這兩年抵抗恐懼的背景音。

但是三樓,也不錯:“樓上有沙發。”

***

於是那天晚上十點多,盛夏踮著腳上瞭程涼那幢小白屋的三樓。

程涼在她身後拿著剛買的那袋吃的,看到盛夏在前面踮著腳,他也跟著放輕腳步。

心裡那點酸酸澀澀開始發脹。

“哪個房間?”到瞭三樓,盛夏站在原地有點發懵,壓低聲音問身後的程涼。

三樓也是一樣的格局,一邊走廊一邊房間,就是大小隻有一樓二樓的一半,左邊是露臺,右邊有兩個門,都是關著的。

程涼也壓低聲音:“三樓就一個房間。”

盛夏:“……”

程涼:“我打通瞭,全是洗衣房。”

盛夏:“……哦。”

真的全是洗衣房。

三年時間,哪怕人類正在經歷疫情,痛苦成倍增加,世界洗衣機科技還是在飛速發展……

反正盛夏進屋子的第一個反應,哪怕心情復雜愁雲慘霧,還是沒忍住對著天花板翻瞭個白眼。

十幾個!

都是不同牌子的新款……

程副主任這個人,自己房間裡連張沙發都沒有,可是洗衣房裡居然有沙發有茶幾還有冰箱冰箱裡面居然還有水。

槽點太多,盛夏愣在那裡隻能問瞭一句:“我能拍你的洗衣房嗎?當素材。”

樓下說的那個秘密,她不想拍進去,也沒有必要。

而這個地方,她想拍。

這個地方沒有煙味,沒有灰蒙蒙,隻是一個三十幾歲的男人幼稚存放愛好的秘密基地。

丁教授說的關於程涼的真實,這裡算一個。

因為連盛夏也在這個有些荒謬的環境裡松瞭好大一口氣。

“你拍。”程涼很大方。

他忙著繼續洗杯子倒水準備小零食。

也不嫌煩,剛才才折騰瞭一遍,現在又原樣收拾好原樣放出來。

“……你這個洗衣機都沒有拆過啊!”盛夏蹲著研究瞭半天,發現她面前的這臺洗衣機居然連塑料膜都沒撕下來。

程涼正在研究自己剛買的那包零食到底能不能給沒有的膽囊的盛夏吃,聞言擡頭看瞭一眼,想瞭想。

盛夏對他連這個都要想一想表示十分震驚:“這很貴吧……”

“比手辦便宜。”程涼說,他想起來瞭,“這牌子不好買,運過來也不方便,所以我買瞭兩臺,本來想洗壞瞭可以換。”

“……後來發現質量挺好的。”他把犛牛毛氈丟進去洗居然都沒壞。

盛夏:“……你還有一個季度就要回鹿城瞭,這些都重新運回去?”

“都捐瞭。”程涼說,“給這地區的福利院和老人院,還買少瞭,不夠分的。”

語氣挺遺憾。

盛夏:“……哦。”

這邊程涼折騰瞭半天終於決定隻給盛夏倒一杯水,問她:“要不要洗衣服,邊洗邊聊?”

他也放松瞭。

就好像那些事情都說出來瞭,他在她面前就真的再也沒有遮掩瞭。

隻除瞭,那點需要使勁壓下去的酸澀情緒。

“你洗吧。”盛夏拍完一圈坐到沙發上,繼續拍程涼洗衣服的背影。

不管是紀錄片還是私心,她都希望程涼能輕松一點。

然後她就坐在那裡,看著程涼動作流暢自然的開始往洗衣機裡塞衣服。

她無語的拿著攝像機看他發神經,丟進去好幾條明顯是冬天蓋的毛毯。

這熟悉的既視感讓她心裡一顫,啪得一聲合上瞭攝像機。

程涼那邊估計也早就反應過來瞭,現在正蹲在原地僵在那裡。

“你繼續吧。”盛夏又啪得一聲打開攝像機。

……

程涼回頭,臉上表情挺一言難盡的。

“要不然呢?”盛夏反問他。

他們分手瞭,這種以前做過的事,拿出來鞭屍到底合不合適。

反正盛夏鞭得很正大光明。

所以程涼表情空白瞭兩秒,選擇回頭繼續機械化的丟衣服設定清洗程序,他剛才腦子一抽丟瞭毛毯,這堆東西洗完估計得三個小時。

洗衣機高級,本來手機連接一鍵搞定的事,程涼為瞭平復心情,蹲在那裡戳瞭半天觸摸屏,直到AI女聲很無情的和他說:“已經設定完畢。”

無情的AI機器人跟他說瞭三遍。

程涼:“……”

站起來坐到沙發上,灌瞭一杯牛奶才平復瞭一點。

“提拉婆婆的事情,會影響到ICU麼?”盛夏卻看起來已經像是沒事的人一樣瞭。

程涼驚訝的看瞭她一眼。

“不是我發現的,是小白發現的。”盛夏不邀功,“我最近在讓他跟ICU這條線。”

“怎麼想起來跟這條線的?”蘇縣醫院就兩個ICU床位,那麼多東西要拍,盛夏卻讓小白單獨跟瞭這麼個小地方。

“小縣城裡有ICU很罕見。”盛夏解釋,所以她看到平面圖的時候就開始在意,正好又遇到瞭小白這個契機。

程涼沉吟瞭一會。

換瞭個聊天的地方,他們兩個誰都沒有再去聊他的病。

“這件事你們要跟拍的話,會有點尷尬。”他說,“院裡最近本來就因為這件事在找我,大張旗鼓的拍,我怕院裡會以為我拿輿論做筏子。”

到時候盛夏他們可能就沒辦法得到像現在這樣的支持。

“我讓小白來。”盛夏說,“我還是跟著你拍。”

程涼覺得自己可能把話都說出來以後就徹底瘋瞭,這句我還是跟著你拍,他隻聽到瞭我和你。

還有兩個多月。

他這輩子最奢侈的一段時光瞭。

清清嗓子,程涼說:“今天先不開機錄,我把大概情況跟你說一下。後面的取材,就盡量用小白的角度。”

小白這人冒失,冒失有冒失的好處,冒失的人做事比較容易被原諒。

盛夏關上攝像機,拿出筆記本。

她知道程涼這是打算私下給她開綠燈瞭。

“這也不算是私下給你開綠燈。”程涼看一眼就知道她在想什麼,“現在換成丁教授我也會把這些跟他說。”

“這確實是我現在遇到的比較大的問題。”

“好。”盛夏點點頭,攤開筆記本。

程涼看瞭眼她的筆。

她來瞭以後大概給每一個跟她說過話的人都送過筆瞭,就是她手上這種,很常見的藍黑簽字筆。

當然,沒送他。

他自己私下還在用那支英雄磨砂黑色的簽字筆,磨砂都磨泛白瞭,怕被人順走,隻在傢裡用。

“……我還有筆,你要嗎?”盛夏順著他的目光看瞭眼自己的筆,從自己隨身包裡又抽出一支。

程涼:“……要。”

她送給別人都是有包裝的,給他就一支光禿禿的,也挺特殊。

程涼把筆塞進口袋,清清嗓子。

其實這事說起來並不復雜,院裡不想設立ICU除瞭成本問題,還有一個就是人才儲備問題。

說穿瞭,程涼和普外的老盛如果走瞭,這ICU的使用率就會變得非常低,蘇縣醫院現在能一人撐起大手術的醫生幾乎沒有。

但是如果沒有ICU,那就有很多手術做不瞭隻能讓病人轉院去市裡。

這就意味著程涼這兩年多的教學教出來的人才,他組建的手術團隊,可能都會被迫清零。

再來一個援邊的醫生,又得重頭開始,而且對方也不一定會選擇蘇縣,市裡能做的事也有很多,不是誰都像他一樣有心理毛病得跑到小縣城重建的。

“但這也不是沒有解決辦法的。”程涼說,“之前院方願意在蘇縣醫院設立兩個ICU床位,就是因為我答應會在走之前做一場公開的教學刀。”

“大手術,腹腔鏡胰十二指腸切除術。”

“在縣城做這個手術在業界會變成大新聞,有影響瞭,就有資金,就能解決一半問題,剩下的那一半,等下一個來援邊的外科主任接瞭我的接力棒就行。”

“腹腔鏡胰十二指腸切除術?”盛夏問。

“嗯,算是難度最大的外科手術之一。”程涼說到這裡,臉上終於有瞭些和平時不一樣的驕傲神色,“一般做40例才算基本掌握,我來新疆三年,做瞭快五十例瞭,勉強算基本掌握瞭。”

撥開黑霧做的,其中的辛酸隻有他自己知道。

“所以這個任務,是我最後一季度的重中之重。”程涼說,“蘇縣醫院設立ICU的意義不僅僅隻在於設立瞭重癥區,而在於能不能留住之前建好的隊伍種子。”

“一個肝膽外科醫生兩三年培養周期太短瞭,我幫他們打好基礎,再送一些合適的醫生去鹿城,說實在的,到最後我不知道能有幾個會回到這裡。”

“所以我一直希望留在這裡的醫生,也有好的學習環境,能安心留下來。”

“那……”盛夏問他,“要什麼時候做這個手術呢?”

她跟他跟瞭快三個星期瞭,跟瞭大大小小十幾臺手術,這個手術名她是第一次聽說。

“一來我這肩膀可能還需要兩周左右的康復期,二來,我想找合適的病人。”程涼說,“本來在你來之前有兩例之前在市醫院接觸到的病人想做這個手術也做過術前溝通,但是現在提拉婆婆的事情一鬧,院方很擔心手術會黃瞭。”

“畢竟中國那麼大,大城市做這個手術的醫院設備和人才儲備都更合適,他們之前選我,也是因為費用問題才考慮的。”

“所以這最後一個季度,你得遇到合適的病人做成功這臺手術,並且有媒體幫忙發酵造出影響力留下ICU,才算是完成任務?”盛夏總結。

程涼點頭:“對。”

……

這很難。

這個人為什麼就那麼喜歡選難走的路,當初悶聲不響消失抗下罪惡感,現在把整個援邊團隊的成果都壓在自己一個人身上。

盛夏沉默瞭半晌,問他:“那你的病呢?”

避無可避的,還是得談到這個問題。

“看病,吃藥。”程涼說,“這麼多年都是這麼過來的,熬過這幾天就沒事瞭。”

要是沒事瞭,就不至於會累積成現在這樣瞭。

盛夏沒吭聲,隻是看著轟隆轟隆的洗衣機。

“那萬一手術失敗呢?”她過瞭一會又有瞭新問題。

那麼難的手術。

“不管是什麼原因失敗的……”程涼說,“ICU都不會再有瞭。”

盛夏:“……”

那他這三年有一大半努力都算白做瞭,程副主任會變成隻在蘇縣短暫出現過的那個人,時間久瞭,就消失瞭。

包括這三年來的努力和犧牲。

“你離開新疆以後還是回鹿城附屬醫院?”盛夏又問。

“嗯。”程涼說,“老林還在那邊,我肯定是回去的。”

“回去能做主任瞭?”盛夏歪頭。

程涼笑瞭:“如果手術能夠成功留下這個ICU,我應該能把副字摘瞭。”

所以是否前途似錦,就看這三個月瞭。

盛夏有些說不出來的惆悵。

“那你呢?”程涼問她。

“我什麼?”盛夏看他,“你這些內容拍紀錄片足夠瞭。”

不管成不成功,她這次的紀錄片內容絕對充實,估計換個人怎麼都不可能拍出那麼真實的扶貧紀錄片瞭。

程涼:“……我問你三個月跟拍結束後,會回鹿城嗎?”

“我還沒畢業呢,當然回去。”盛夏說,“但是應該會有新的項目吧。”

到時候又不知道得飛去哪。

又是沉默。

洗衣機聲音轟隆,盛夏記得程涼說過,這樣盯著洗衣機比盯著篝火發呆好。

她那時候不懂,現在卻有些懂瞭。

就像當時,程涼問她是不是有錢人就做不瞭普通醫生的時候,她隻是把那句話當成瞭神經病的凡爾賽發言,一直到現在她才意識到,那是程涼真心實意問出來的問題。

他這個人,一直在努力的問題。

“程涼。”盛夏看著洗衣機,“你隻是個普通醫生。”

程涼看著她。

“很普通的醫生,中午吃盒飯都不給自己加雞腿的那種醫生。”

所以,隻要做普通醫生就好瞭啊。

治病救人。

不用前程似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