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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第六十一章也慶幸過,她跟拍的這個人……

程涼過瞭一會才打開門,不知道是不是噴瞭漱口水,身上又是煙味又是薄荷味,混雜著程涼身上獨有的洗衣凝珠的香味。

他外表倒不至於太頹廢,隻是換瞭居傢服,頭發亂瞭,也冒出點胡渣,看起來年輕瞭很多,倒是和白天裡那個一點錯都不犯的程主任判若兩人。

“我能進去嗎?”盛夏問他。

程涼側身讓開瞭一條路。

他很沉默,等盛夏進瞭屋,他開著大門,開瞭屋裡的大燈,彎腰給她找瞭一雙拖鞋。

程涼的房間跟盛夏的那間格局是一模一樣的,隻是他的房間很空,看起來更大。

沒有沙發沒有茶幾,盛夏房間放沙發的地方被他鋪瞭塊地毯,上面丟瞭幾個抱枕。靠窗的地方放瞭一套和醫院差不多的桌子椅子,一臺筆記本,然後就隻剩下角落裡的一張大床。

倒是不亂,就是屋裡還有煙味,盛夏看瞭一眼陽臺,發現程涼把剛才抽煙的煙灰缸丟在陽臺上的一株仙人掌裡。

…………

這人,熱愛禍禍仙人掌,哪哪都有。

盛夏轉身。

程涼還站在玄關,等她在屋裡看完一圈,他才拿起遙控器把墻上的投影儀關瞭。

左側一整面墻的幕佈上正在播放幾隻狐獴在草原裡小心翼翼查探然後被胡狼圍攻的場面。

關掉前,盛夏看到右上角寫著動物世界四個字。

“這些都可以拍。”程涼說,聲音很啞。

他知道盛夏來這裡的主要原因,他今天遇到瞭醫鬧,提拉婆婆死瞭,醫生回傢後的心理狀態,肯定也是需要取材的。

其實他剛才去陽臺抽煙的時候,還在想要不要叫盛夏過來。

雖然他現在的心理狀態,真的不太好。

“你晚飯吃瞭嗎?”盛夏問他。

程涼沒答,伸手把玄關開著的那瓶礦泉水一口氣喝完,捏扁瞭以後跟盛夏說:“你等我一下吧,我出去買點水。”

他這裡什麼都沒有,小冰箱都搬到盛夏那邊去瞭,每天下班就在隔壁買瓶礦泉水,上班再把空瓶丟到隔壁回收站。

他剛在在玄關站瞭半天,發現他這裡沒有可以招待盛夏的東西,連糖都沒有。

煙也沒瞭,剛才盛夏敲門他一激靈直接塞垃圾桶裡瞭。

他得讓自己出去吹個風,才能忽略掉盛夏剛才問他晚飯吃瞭沒的表情。

盛夏沒攔他。

他有點狼狽的出瞭門,在超市裡拿瞭幾大袋吃的,上樓前先去小白他們那裡分瞭一半,上樓的時候特意開著門禁鎖。

上來之後拆開一個新杯子,用開水燙瞭幾次才給盛夏倒瞭水。

又是牛奶。

還是溫牛奶。

盛夏一直安靜的看著程涼忙東忙西。

他們孤男寡女,房間裡隻有床,程涼開著大門,開著二樓的門禁鎖,還打開瞭二樓很少會打開的廊燈。

重逢之後,程涼做事一直都很有分寸感。

盛夏知道,重逢之後程涼始終都在避免讓她覺得尷尬。

小地方民風淳樸但也很保守,她在這裡跟拍程涼兩周,甚至住到他屋子裡同一層樓,她也基本沒聽到有人說她這方面的閑話。

這其實很罕見。

因為程涼真的很註意。

他比他外表看起來要細心很多,她的工作他也從不插手,哪怕有時候聽到攝像大哥說她閑話,他臉色很不好,也能憋著一句話都不說。

甚至不會開口問她,隻是下一次再要去那個地方,他會刻意繞開攝像大哥的定點。

因為他很清楚,他一旦開口,盛夏的處境會更難。

那些人會傳的更難聽,比如女導演能上位,通常都是睡出來的,你看這不,拍瞭幾天這男主任就開始幫她說話瞭。

盛夏其實擔心過。

也慶幸過,她跟拍的這個人幸好是程涼。

“你想聊提拉婆婆?”程涼終於忙完瞭,他讓盛夏坐在書桌前的那張凳子上,自己去陽臺搬瞭張銹跡斑斑的鐵藝圓凳子,蓋瞭張報紙就坐瞭。

兩人都在書桌前,程涼在一通佈置之後終於在他這個空曠的房間裡弄出點采訪的樣子。

他搓瞭把臉,於是就又回到白天程主任的樣子。

配合拍攝,把自己的情緒全收起來。

盛夏過來,是為瞭拍紀錄片,他同意跟拍,是因為不想這三年的心血白費。

除瞭他自己,沒有人知道他為瞭這個小縣城醫院,做瞭多少事,放棄瞭多少東西。

一開始是為瞭逃避,他終於能上手術臺之後,林主任就走瞭,剩下的那個手術團隊也留在瞭市裡,他來蘇縣,隻帶瞭兩個規培生和老盛。

蘇縣現在的外科團隊,尤其是肝膽外科,真的是他一個個培養出來的,他去市裡找瞭麻醉醫生,他去市裡請瞭現在的急診醫生,他和老盛兩個人挖光自己的朋友圈,才搜刮出來幾個年輕人,然後手把手的帶瞭兩年。

這些人,不能因為他回鹿城瞭,就散瞭。

這是他留在蘇縣的火種,不能因為他走瞭,蘇縣就又不能做肝膽手術瞭,又得千裡迢迢去市裡,排隊,排號,大部分老人,直接等死。

他不能因為盛夏那句你晚飯吃瞭沒的問話就變得無法呼吸。

盛夏走瞭,他自己選擇的。

哪怕那麼多年,他一直都在後悔,但是盛夏說瞭,她不介意瞭,她走出去瞭。

那他,就不能再把她拉回頭。

她有遠大的前程,一直都是。

***

可盛夏定定的看瞭他很久,啪得一聲關上瞭攝像機。

“提拉婆婆是因為肺癌晚期癌細胞破裂走的,如果我們那天下午沒有把她送到醫院,她可能就沒有第二天瞭。傢屬知道這個事實,你術前溝通術後溝通都做瞭好幾遍瞭,能做的都做瞭。”盛夏說,“你是她的醫生,這些你肯定比我這個外行人清楚。”

那麼清晰的一個案例,有惋惜,但這絕對不是程涼現在這樣的原因。

重逢後他就已經這樣瞭,不是因為提拉婆婆。

程涼笑笑:“這個案例也有特殊的地方,提拉婆婆有個養子,之前手術溝通都是她女兒來的,手術後才知道提拉婆婆把繼承權給瞭她養子。”

所以,來鬧事的也是她養子。

盛夏:“……難道當時是她養子過來,你這手術就不做瞭?”

程涼:“……”

他招架不住盛夏這樣安靜的註視,於是隻能又站起身,給自己開瞭瓶礦泉水又一口氣喝瞭半瓶。

喝完以後,討饒一般:“抱歉,我今天狀態真的不太好,要不然改明天吧,我理一下提拉婆婆的病歷,到時候再聊。”

他背對著盛夏,所以他沒有看到盛夏低頭看著那杯牛奶,拇指又開始揉搓食指指腹,她問他:“程涼,你到底怎麼瞭?”

程涼僵住。

“如果說三年前很多事情都是個死局,但是三年過去瞭,那些死局你基本全都解決瞭。”

可能代價有點大,但是確實都解決瞭,甚至還被樹瞭典型當瞭榜樣。

“可是你現在……”盛夏本來想委婉一點,可被他的背影憋出瞭氣,幹脆就直說瞭,“看起來怎麼比三年前還慘。”

程涼開瓶子,又把剩下半瓶水喝完瞭。

他嗓子終於不覺得燒得慌,才終於低頭,低聲說瞭一句:“……那肯定,還是三年前更慘的。”

下定決心一般。

他轉身,坐回到那張鐵藝凳子上,凳子嘎吱一聲。

“孫林的事情,我根本沒有走出來。”他說。

可能是終於把話說出口,所以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語氣很不穩。

盛夏微蹙著的眉心無意識的松開瞭一點。

他真的,開始努力學會張嘴說話瞭。

“我……”盛夏這次認真的斟酌措辭,把問題問得很委婉,“一直都不太明白那件事為什麼會讓你受到那麼大的刺激。”

“最開始,和林主任的心理是一樣的。”程涼捏碎瞭一包泡面,拆開生吃。

塑料袋窸窣聲讓他情緒稍微緩和,對接下來要說出來的話就沒有那麼緊張。

“孫林也好,李副主任也好,他們在院裡做的那些事,就算我們不知道他們做到什麼地步瞭,但是多多少少都是知道的。”

“所以孫林出事之後,我想過要是我當初強硬一點,發現端倪瞭就直接舉報,他是不是不至於會走到最後一步。”

“這也是最開始他們傢的傢人讓我去跪靈堂,我沒找人抽他們的原因。”

“我以為跪瞭,心裡的難受也就過去瞭。”

盛夏註意到,程涼的語氣和程主任的時候不太一樣瞭。

情緒化很多。

她莫名有些緊張,伸手拿瞭一包餅幹拆瞭。

“但是並沒有過去。”程涼說,“葬禮辦完瞭,一切都結束瞭,我還是沒有勇氣找你,你的微信名我一直都是置頂的,結果我那段時間都不敢打開微信。那時候我就發現,我可能有點不太對勁。”

盛夏:“……”

“再後來,我值班的時候有個急診病人,打開腹腔,我發現我無從下手瞭。”

程涼苦笑:“是真的無從下手,打開以後我都不認識裡面的器官瞭,就覺得裡面一團黑,拿著刀傻在那裡,幸好那天普外醫生馬上給林主任打瞭電話才沒有出大事。”

盛夏:“PTSD嗎?”

程涼搖搖頭又點點頭:“來新疆前老林給我介紹瞭一個鹿城的心理醫生,我跟他聊瞭挺多的。”

“不是應激型創傷,孫林的事更像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讓我之前心裡面存的那些疑惑一並爆發瞭,其實不少外科醫生曾經有過這類問題,這行壓力過大,難免會自我懷疑,這種懷疑,可能到某種爆發點就會造成應激反應,我正好遇到瞭。”

“一開始,我們都不覺得這是很嚴重的事,那段時間我本來就是低潮期,想著過去瞭應該就沒事瞭。”

“我以前跟李副主任說過,我跟他不是一條水平線上的,我也嘲諷過孫林,我說他這輩子也就這樣瞭,不會有大出息。”

“但是他們都說,我能這樣是因為我是個富二代,沒有生活壓力,真的遇到事,估計連他們都不如。”

“很可笑的,可能真的聽得太多瞭,所以我潛意識裡信瞭。”

“那整整半個月,黑霧都沒有消失,甚至越來越濃。”

“所以心理醫生建議我換個地方,給自己重建感知。”

“但是,並不容易……”

“我能在模型上完成所有手術,但是看到真人,就是一團黑霧。”

“再後來,眼看著林主任因為身體問題撐不下去瞭,來新疆的團隊要散瞭,我逼著自己進手術室,打開腹腔,發現那團黑霧還在,但是能碰觸到瞭,能切開瞭。”

“心理醫生說,這是好事,他說我需要一些壓力才能沖破障礙,所以我重新拿起手術刀,想要試著在這個基礎上重建信心。”

“後來老林就帶著我做瞭各種評估,確定我做手術的技術沒有問題,仍然可以重新執醫,我就又回到瞭手術臺。”

“方向應該是對的,外人看起來,我就是能重新回到手術臺瞭,甚至因為那半年的練習,技術比以前好瞭不少。”

“可是從那天開始,我開刀就比普通外科醫生要多一個步驟,我一助知道,我得對著空氣多切一次。”

很多人以為這是儀式感,沒人知道他其實是看不見瞭。

“後來我來瞭蘇縣,自己組建瞭一個手術團隊,從零開始。”

“這個方法也有用,看著蘇縣的外科團隊一點點成形,我手術的時候看到黑霧的次數就越來越少。”

“心理醫生說,我這段比別人長很多的心理治療,可能會因為蘇縣這個契機徹底好瞭。”

“但是提拉婆婆這件事,可能會讓這個契機失敗。”程涼又給自己開瞭一瓶水,“所以我今天,又他媽的開始切黑霧瞭。”

情緒暴躁,對自己無語,尤其在盛夏面前又變回瞭那個模樣,更壓抑,所以他就死循環瞭。

可是真的全部說完,他心裡面有塊地方卻突然松動瞭。

“盛夏。”他看著面前目瞪口呆的姑娘,終於承認,“我病瞭,而且一直到現在也還沒完全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