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程主任您真的是勤儉節約……
這三個字很重。
盛夏並不長的人生裡,從來沒有聽到有人會把這三個字說出口。
哦,唐采西會說,但是不會這麼鄭重的,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蹦。
而且這人把話說完就坐回到駕駛座,摁瞭一下喇叭,屁滾尿流跳車的小白又動作利索的跳上車。
一如既往的沒有眼力見,心有餘悸地拍拍胸口,說:“我還以為你們打算把我丟在路上讓我自己走回去瞭。”
……
盛夏隻能把一肚子的想法咽瞭下去。
其實,除瞭臉紅心跳,她也不知道她應該說什麼。
她對程涼的感情還沒有厚重到可以說出這三個字的程度,程涼也知道,所以他沒有等她的回答。
但是這三個字……
他這麼早就開始瞭麼?
***
離開瞭三天,盛醫生已經回到自己的城市,新來的那個普外主任胡醫生比程涼還要高一級,性格和盛醫生不太一樣,不愛說話,來蘇縣的目的也很簡單——他要在程涼建瞭肝膽外科ICU的基礎上,兩年任期內讓蘇縣留下可以獨立完成包括三級以內外科手術的手術團隊。
程涼辛苦三年留下來的火種在下一個外科醫生到來之後,成果開始顯現——如果不是他拼拼湊湊搞出瞭兩個床位的ICU,胡主任這樣級別的醫生也不會放棄市裡的醫院選擇來縣城援邊。
他開瞭頭,創造瞭條件,才能有後面的前赴後繼。
蘇縣醫院大搶救這件事上瞭自治區電視臺,程涼在最後這一個月的門診預約都滿瞭,手術也是排的滿滿當當。
而他一直在等待的機會,也終於在他和盛夏回到蘇縣第一周周末的時候突然降臨。
那是個挺普通的下午,程涼做完一臺腹腔鏡手術回辦公室寫病例,盛夏搬瞭個凳子坐在程涼旁邊那張空的辦公桌上剪視頻,除瞭盛夏偶爾拿著縮寫去問程涼之外,基本沒有什麼對話。
隻是,兩人吃的餅幹是同一包,盛夏不愛吃甜夾心,所以隻掰瞭邊緣的蘇打餅幹吃,中間的牛軋夾心就放在袋子裡,程涼等盛夏這邊積攢瞭一小袋就會拿走邊喝茶邊吃。
辦公室裡人來人往,也沒註意到他們兩個這麼隱秘的秀恩愛。
直到院長助理走過來敲瞭敲辦公室的門,程涼這邊還有小半包沒有吃完的牛軋夾心。
“程主任,您現在如果有空的話,能不能去一趟院長辦公室?院長找您有事。”院長助理很客氣。
說完,停頓瞭半秒,看向盛夏:“盛導,您看,這是不是就不需要拍瞭?”
他知道這幾個月這個紀錄片導演在醫院幾乎和程主任形影不離,但是,總沒必要什麼都拍的,醫院也有秘密。
盛夏其實一開始並沒打算拍,被這麼一問反而動心瞭。
導演本能,覺得這裡面估計得有什麼。
“讓她拍吧。”程涼說,“不合適的內容也不可能會剪到片子裡去。”
他一邊說一邊動作很自然的把那半包夾心用保鮮袋裝好放到抽屜裡,和簽字筆一起。
院長助理在一旁笑:“程主任您真的是勤儉節約的代表。”
盛夏:“……”
程涼咳瞭一聲,先他們一步走出瞭辦公室。
曬黑瞭有曬黑的好處,起碼臉紅不容易被看出來。
盛夏也拿瞭攝像機跟瞭出去。
到瞭院長室門口盛夏也沒馬上就扛著攝像機進去,她先關瞭機跟院長助理低聲說瞭幾句,院長助理進瞭辦公室跟院長說瞭幾句,院長點瞭頭,她才開機走瞭進去。
院長室裡有客人。
一個四十歲不到的女人,皮膚白皙細膩,氣質妝容都很典雅,不太像是蘇縣這個地方的人。
而且應該對鏡頭不陌生,因為她看到盛夏扛著攝像機進來的時候,臉上的肌肉很放松,沒有一般素人被拍的時候下意識出現的不自然表情。
“我先介紹一下吧。”院長很熱情,“甘老師,這位就是程主任,主持那場全院大搶救的外科醫生。”
“程主任,這位是甘老師。”院長說,“我們縣的傑出青年,知名作傢,咱們縣裡那五個希望小學,都是她幫忙捐款籌建的。”
甘老師起身,和程涼簡單的握瞭個手。
“另外,我們程主任現在正在參與一個援邊紀錄片的拍攝,那位是盛導演。”院長又介紹。
盛夏本來已經固定好位置縮在攝像頭後面瞭,被點名瞭趕緊起來也和這位甘老師握瞭個手。
甘老師倒是很有意思,都介紹完瞭就笑瞭:“倒也不用這麼鄭重,怪嚇人的。”
院長笑瞭,程涼的註意力卻放在瞭茶幾上那疊病例上。
“是這樣的。”院長其實十分興奮,壓瞭半天才把心情轉成沒那麼亢奮,克制的和程涼說,“甘老師的父親身體不太好,在市裡檢查瞭以後診斷結果是遠端膽管癌,但是甘老師的父親不願意在市裡做手術,堅持要回蘇縣。”
“所以甘老師想問問程主任,這個病例,我們醫院能不能做?”院長把病例交給瞭程涼。
“為什麼不願意在市裡做手術?”程涼問甘老師。
甘老師苦笑:“我母親是蘇縣人,退休以後就回到蘇縣生活,去年我母親因病去世瞭,我父親就一直不願意離開蘇縣。”
“遠端膽管癌的手術挺復雜的,市裡做不瞭,之前的醫院是希望我們能去北京或者上海做,我父親說不行,太遠瞭,萬一死在手術臺上,就找不到我母親瞭。”
或許甘老師本身就是作傢,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說的很清楚,用詞很動人。
她說到她父親怕死後找不到她母親的時候,盛夏擡頭,正好看到程涼也往她這裡看瞭一眼。
面上不顯,可是心裡,都有些動容。
“他不願意做手術就自己簽字出院瞭,我也是看瞭新聞才知道我們縣裡現在也有肝膽外科專傢,就想來碰碰運氣,您看,這手術咱們縣裡能做嗎?”
程涼在低頭看病例。
院長明顯是很想接下這個病例,但是程涼沒點頭他也不敢隨便答應,隻能在旁邊跟著看病例,幾張紙被他反反復復的看瞭好幾次。
“你父親現在這個情況,之前的醫生應該也是建議你父親做肝門膽管癌根治術的吧?”程涼問甘老師。
“我之前去過四傢醫院,每傢醫院的手術方案都不太一樣,上海一傢建議我們做腹腔鏡,北京那傢建議開腹手術的,其他兩傢都沒打算接。”
程涼沉吟瞭一會,說:“腹腔鏡和開腹隻是手段,主要還是得考慮腫瘤的位置和你父親現在的身體情況。”
“你父親這個情況,我還是建議最好去北上廣這些大城市。現在蘇縣醫院的手術水平做這個手術可能還是勉強。”程涼放下瞭手裡的病例,“抱歉。”
甘老師一愣。
院長在旁邊很想讓程涼再考慮考慮,又不能當著傢屬的面說,攝像機還拍著,於是隻能坐著保持笑容問程涼:“怎麼個勉強法?”
你要的設備我們哪次沒給你買!
你要的人我們哪次沒給過工資!
這種情況下,為瞭你的紀錄片角落還杵著個攝像機,你現在跟我說水平還是勉強?!
程涼解釋:“北上廣一線城市的三甲醫院裡有SpyGlassDS成像系統,手術更直觀,準確度更好,如果有條件,真的沒有必要一定要在縣裡做這個手術。”
院長梗著的脖子縮回去一點。
行,這設備真買不起。
“而且這個手術術前要做3D重建,術前規劃的越詳細,手術的風險就會越小。”程涼很誠懇,“所以我很不建議您和您父親在這裡冒險。”
院長對這個倒是有話要說瞭:“這個術前規劃你可以和鹿城那邊做聯合會診的,之前那個全院搶救的病人,不就是這麼做的嗎?”
程涼沒接話。
甘老師看著程涼問:“那也就是說,其實蘇縣醫院現在是可以做這個手術的,隻是設備上面還跟不上對吧?”
程涼想瞭想,給瞭個簡單一點的比喻:“這個手術的成功率在北上廣大城市,會比在縣城做高一倍。”
“但是對於病人和病人傢屬來說,成功率就隻有百分之百和百分之零。”甘老師接瞭下去。
“程醫生。”甘老師說,“我就這麼跟您說吧,我父親這個病,如果不在蘇縣醫院手術,他就隻願意保守治療等死。”
“手術瞭,他可能能活,不手術,我就得在去年母親病逝之後今年又要送走我的父親。”
“他是不會去北上廣甚至不會去市裡做手術的,他現在的情況,其實更想做的是去陪我母親。”
“所以程醫生,我懇請您幫幫忙,術前協議我可以找律師簽,能讓我父親在蘇縣醫院做手術,是他的願望。”
“現在正在拍攝的攝像機也可以作證。”甘老師看著盛夏的方向,“我們甘傢書香世傢,不是那種會撒潑打滾醫鬧的人,我在來蘇縣醫院之前,去瞭全國所有能做這個手術的醫院,清楚的知道這個手術的所有風險,在清晰的知道的情況下,我和我父親選擇在蘇縣完成這個手術,這樣,可以嗎?”
這段話是對著攝像機說的。
可甘老師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瞭,程涼還是沒有馬上答應。
他到最後都隻同意院長想出來的折中方案,先讓甘老師父親入院,先做術前規劃,如果甘老師的父親情況還可以並且腫瘤位置不會太復雜,再考慮是否要進行後續的手術治療。
按照院長的說法,現在病人有梗阻性黃疸,也一樣得入院治療。
其實盛夏知道,這個手術要是能在蘇縣做,如果成功的話,對程涼隻有好處沒有壞處;就算不成功,病人傢屬在院長室當著攝像機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瞭,其實醫生的壓力真的會小很多。
程涼不是怕不成功,他是在為病人考慮。
他始終都是這樣,最開始計劃的十二指腸手術也一直都是這個態度,遇到可以做的病人,他會做,但是他做之前肯定會讓病人去選擇條件更好的醫院,因為好的設備真的可以提高手術成功率。
他的事業,始終是建立在治愈病人這個前提下的。
他從沒沽名釣譽過。
盛夏有些驕傲。
所以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很配合的吃掉瞭一個雞腿。
他們現在晚飯都去三樓吃,因為這該死的隔音效果,程涼現在每天都後悔自己當初為什麼要把一樓開放出去,這邊房子便宜,買兩幢樓也不是不行,他當時為什麼要突然摳門。
當然,這個念頭他不敢說。
說出來盛夏一定會用那種你個敗傢子神經病的眼神看他……
他最近經常收獲這種眼神。
尤其是盛夏發現他連洗發水沐浴露用的居然都是某小國手工制的之後,她舉著手裡查出來的價格對他進行瞭靈魂拷問:“你為什麼洗護的東西用的那麼貴,卻舍不得買防曬霜和擦臉的?”
“我買瞭。”程涼打開櫃子給她看,一排的連包裝盒都沒拆的護膚品,“但是我忘記用瞭。”
盛夏:“…………”
他差點被打。
但是,就是開心。
整天樂的跟二愣子似的,昨天晚上半夜實在快樂的睡不著,幹脆蹲在走廊上看盛夏房間門縫裡的燈光,看瞭五分鐘,覺得這個姿勢可能真的像變態並且值得報警,於是又樂呵呵的回房間瞭。
這種時刻冒幸福泡泡的快樂甚至壓過瞭工作上的壓力,他今天一直到吃完晚飯洗完碗,看到盛夏在查那個甘老師寫過什麼書,才想起來他們還有這件事沒討論。
“這個甘老師寫瞭好多書。”盛夏隨便點開瞭一本,發現甘老師的書大部分都是寫父母愛情的。
“她父親那個手術不好做。”程涼擦幹凈手,把盛夏撈到懷裡,下巴放在她頭頂一起看盛夏的筆記本頁面。
確實,很多的父母愛情,還有她父母的合照。
她上面寫,母親去世以後她父親有很長一段時間對外界失去瞭反應,她擔心是老年癡呆,送到醫院以後才查出來遠端膽管癌。
她在書裡說,她父親很平靜的接受瞭這件事,覺得這是他和她母親約好的同生共死的誓言生效瞭。
她說,她父親會同意繼續治療,其實隻是在盡一個做父親的責任,接受,但不積極。
很讓人唏噓的文字。
“他這手術其實比腔鏡胰十二指腸更難做。”程涼說,“病變部位在哪裡,是否侵犯血管,這些都得在術中做決斷,對手術的助理要求也很高,我現在的一助做這個手術過於勉強瞭。”
盛夏仰頭看他:“那如果甘老師和她父親堅持不去大醫院呢?”
“等明天她父親送過來瞭做完全部檢查再說,隻要能有希望,我還是會試試。”程涼說。
盛夏於是就彎著眼睛笑。
“笑什麼?”程涼就貼著盛夏的耳根,問得很輕。
盛夏縮縮脖子,微紅著耳朵:“就……挺驕傲的。”
程涼一怔。
盛夏轉頭看著他:“就是,我男朋友這樣,我很驕傲。”
特別驕傲。
拿著攝像機都想昂首挺胸。
程涼吻上去的時候,第一萬次唾棄這幢房子的隔音。
當時在衛生所,肯定不行,第一次不能那麼寒磣。
小白屋,屁話當然也不行,隔音這個樣子萬一……的時候樓下小白大吼一聲王炸,他真的會下去把他們都炸瞭。
所以現在隻能這樣,越吻越深。
越深,越覺得,操蛋瞭真的,他現在就想結婚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