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一更
甘老師的父親很儒雅,穿著唐裝頭發一絲不茍,不像是病人,倒像是來探望病人的傢屬。
他很尊敬程涼,他說他看過程涼的新聞,知道程涼為瞭蘇縣的醫療做出瞭多大的貢獻,他跟程涼說:“程主任啊,我知道你們為瞭讓蘇縣能做外科手術做瞭多少努力,我們蘇縣人民,很謝謝您啊。”
程涼戴著口罩握著甘老師父親的手。
盛夏藏在攝像機背後的眼睛有些酸澀,這是第一次,她第一次聽到病人跟程涼說這樣的話,病人說,我知道醫生您做瞭多少努力,我們很謝謝您。
這是最好的誇獎。
哪怕程涼這人現在看起來沒太大反應,但是晚上肯定會多吃一碗飯。
“所以,您就做瞭我這個手術吧。”甘老師的父親說,“讓你們手術團隊的小年輕都能好好學學,就算手術失敗瞭,也是一個寶貴經驗。”
甘老師皺眉。
於是甘老師父親就改口:“要是手術成功瞭,就更是一個寶貴經驗瞭。”
“我們先做檢查,再做評估。”程涼說。
一如既往的,不給病人過多的期望。
這種時候的程涼,就會顯得冷漠不近人情,和三年前術前溝通的時候逼著盛夏好好看清楚後遺癥的那個醫生完全不同。
這算是程涼這三年來修煉出來的本領。
他已經學會隱藏情緒,學會不在病人面前展露自己的想法,不管他是喜歡這個病人還是厭煩這個病人,病人都再也沒有機會知道瞭。
三年,能磨礪出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專業醫生。
現在,隻有盛夏知道,這樣的醫生會看心情洗衣服,心情好瞭多吃一碗飯,心情不好瞭就開始瞎洗衣服,比如硬是要把犛牛毯這種厚重的東西用輕薄模式洗,導致那臺一直會用機器聲音和程涼吵架的洗衣機發出老牛拉犁的聲音。
這個男人,其實仍然幼稚。
隻是這種幼稚在外人面前,再也看不到一絲一毫。
程涼終於學會瞭隱藏,也學會瞭在自己愛的人面前傾訴。
他最開始不願傾訴是因為不想傳播負能量,現在學會瞭傾訴,發現其實是可以有不那麼負能量的傾訴方法的。
人類的喜怒哀樂都是互通的。
心底藏著踏實篤定的幸福,說出來的那些人間苦難,就會變得有立腳的地方,站穩瞭,就不容易晃。
比如現在。
一整天手術做完,回到辦公室已經十一點多,當天晚上值班的主治醫生弄完最後一份病例回值班室睡覺瞭,辦公室裡隻剩下盛夏和程涼。
盛夏最近除瞭自己的剪輯,還得兼顧小白那邊傳上來的素材,丁教授那裡也分瞭一部分給她,她連聊天都沒時間瞭,每天不是跟拍就是窩在房間裡剪視頻,戴著一副巨框的防藍光眼鏡,還戴著口罩,沒時間洗頭頭上扣著棒球帽,一整張臉上都是電腦反光。
坐在電腦面前,藍幽幽的。
“你今天怎麼一整天都戴著口罩?”程涼彎腰看她。
他早上查房之後就一直在手術室,出來的時候看到盛夏就是這個樣子,現在大傢都下班瞭,她還是這個樣子。
“有點感冒。”盛夏聲音甕聲甕氣,先表清白,“下午去測瞭核酸,陰性的沒有問題……”
話還沒說完,額頭上就滴瞭一聲。
醫院裡就是方便。
盛夏:“……應該沒發燒吧,下午的時候還是正常體溫。”
“37.6。”程涼摘下盛夏的眼鏡,拿下她的口罩,她一張臉都悶紅瞭。
“你先把這杯水喝瞭,我去買點藥。”程涼倒瞭杯開水給盛夏,自己拿著手機就出去瞭,走兩步回頭,“在這別動等我回來。”
火急火燎的。
盛夏捧著杯子喝瞭兩口水,重新戴上眼鏡開始工作。
她一感冒就發燒,不容易好,反正一年到頭總能有個一兩次。
倒不如趁現在先把最後幾分鐘弄完,回傢吃瞭藥就能早點睡。
程涼應該也是這麼想的。
所以回來的速度很快,回來以後迅速把自己桌上的東西塞到包裡,然後開始塞她的。
“最後兩分鐘。”盛夏鼻塞,聲音很悶,“馬上馬上。”
程涼倒也沒催她,從剛買來的那一袋子東西裡拆瞭一包,啪嘰一下貼到盛夏的腦門上。
盛夏:“?”
“退燒貼。”程涼說。
醫生就是醫生,雖然是外科醫生……
不得不說,效果奇佳,盛夏真的瞬間從暈乎乎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剪完最後兩分鐘,伸手拿剛才程涼拆過的包裝看。
“你幹嗎?”程涼在幫她收拾東西,看她居然把那個退燒貼包裝拍下來瞭。
“挺好用的。”盛夏摁腦門,感受瞭一下退燒貼軟綿綿涼颼颼的手感,“下次可以多買點隨身帶。”
程涼:“……你現在還經常低燒不退嗎?”
他記得她以前的病歷裡有一段,感冒後容易低燒不退。
“偶爾,一年一兩次。”盛夏鼻子也紅彤彤的,“從小就這樣,每年體檢都沒什麼事,我沒那麼嬌氣的。”
程涼低著頭收拾東西沒說話。
她就這樣感冒瞭一天,要不是他回辦公室好奇她為什麼一直不摘口罩,估計今天晚上又是在辦公室裡和他一起弄到兩三點才會回傢。
兩人的包都收拾好瞭,程涼把兩個包都背到自己右邊肩膀上,然後彎腰,後背露給盛夏,跟她說:“上來吧。”
盛夏:“啊?”
“我背你回去。”程涼說。
盛夏:“你肩膀不能背人的吧……”
其實按照某些國傢的規定,37.6都不算發燒吧,38才算,她自己除瞭感冒其他什麼感覺都沒有。
不至於……
“背人用的又不是鎖骨,上來吧。”程涼維持著半蹲的姿勢沒動,“生病瞭就得聽醫生的話。”
……
外科醫生又不管發燒……
“……會被人看到的。”盛夏難得扭捏。
“那麼晚瞭沒人。”程涼說,“看到就看到瞭,真傳開瞭我兜著。”
盛夏又盯著程涼的背看瞭一會,他個子高肩膀寬,其實挺誘人。
而且她也不重。
而且他們還在戀愛。
從小就很乖的盛夏給自己做瞭半分鐘心理建設,伸手爬瞭上去。
“身上都是燙的。”程涼咕噥瞭一句,托著她屁股往上推瞭推,出瞭辦公室的門。
確實很晚瞭,一路上都沒遇到人,盛夏身上披著程涼給她的外套,下巴擱在他的肩膀上。
九月的蘇縣晚上已經得穿厚外套瞭,路上有糖炒板栗的香味。
盛夏額頭貼著冰涼的退燒貼,身上是程涼的厚外套,摟著的是程涼的脖子。
她埋頭在他脖子上蹭瞭蹭,大概是癢,程涼笑著嘖瞭一聲,把她又往上托瞭托。
很舒服。
盛夏又瞇著眼睛去壓程涼的頭發。
心情很好,一點都沒有做病人的自覺。
“盛夏。”出瞭醫院大門,程涼稍稍繞瞭點路,背著盛夏往背風的方向走。
“嗯?”盛夏壓著程涼那戳頭發,被他背著才發現,他頭頂有兩個發旋,那戳毛就在兩個發旋中間,因為發根自然卷,就被擠著一直都下不去瞭。
“其實我們男人很脆弱的。”他說,“上班的時候生病瞭也會想馬上請假回去躺著。”
盛夏一怔。
“那些會背後說女人嬌氣一生病就請假不願意上班的男人,通常真遇到事瞭,跑的比女人都快。”程涼接著說,“做醫生這種事真的見得多瞭,大部分男人忍痛的能力都不如女人,術後喊痛喊得最大聲的通常都是男人。”
“反而是女人,因為不想表現的太嬌氣,總是忍著,有時候明明可以用鎮痛泵,卻為瞭省錢或者別的原因忍著。”
“所以你下次可以試試,生病瞭就和丁教授請假,不舒服瞭就休息一天。”程涼說,“這和嬌氣無關,生病瞭,本來就應該要休息的。”
不要像今天這樣,臉都燒紅瞭,還說自己沒那麼嬌氣的。
“我們以後分開的日子會很多。”他說,“所以醫生說的話,你還是得聽的。”
盛夏:“……”
他好奇怪,每次都能精準的抓到她心底糾結的點。
她確實,就是不想示弱,所以這種小病痛她都不會主動提,時間久瞭,自己也會相信這種小事不需要請假。
她一開始不敢嬌氣。
後來,就習慣瞭忍。
程涼說這些話的時候語氣和平時差不多,也不是抱怨也不是說教,他就是告訴她,男人生病瞭也請假。
和嬌氣無關。
盛夏摟住程涼的脖子,冰涼的額頭壓在他脖子上。
很輕很輕的嘆瞭口氣。
“我下午鼻子就塞瞭。”她說,軟聲軟氣的,“做完核酸嗓子也痛。”
“我媽媽讓我感冒瞭少吃抗生素,所以我也不敢吃感冒藥。”她閉著眼睛,“可是,感冒好難受啊……”
“發燒瞭就更難受瞭。”到傢瞭,程涼單手開瞭門。
本來想把盛夏帶回自己的房間,想到他房間裡傢徒四壁的樣子,索性跟盛夏要瞭鑰匙開瞭她房間的門。
開瞭門,把她放床上,半蹲著脫瞭她的鞋子,他自己去他房間,拿瞭一床厚被子。
再燒熱水,保溫杯裡溫著一杯,讓盛夏自己把汗濕的衣服換瞭,給她打水洗臉順便皺著眉縱著她非要去衛生間刷牙,都折騰好瞭,他自己也回房間洗漱瞭一下。
穿著染色的衣服,在盛夏目瞪口呆的註視下,拿著筆記本很熟練地鉆進瞭盛夏的被窩。
“你晚上再燒起來就得送你去急診。”程涼把盛夏那邊的被子塞好,“你睡吧,我把甘老師父親的檢查報告看一遍。”
就很自然。
盛夏腦子裡都是唐采西那句程涼挺慫換周弦就鉆被窩瞭的吐槽,心想,他不慫哎,他鉆的也很自然呢。
而且,她還挺想知道程涼最後會不會接下甘老師父親這個病例的。
於是她往程涼那邊鉆瞭鉆,還貢獻出瞭自己的抱枕讓程涼可以躺的更舒服。
“這個手術你要做嗎?”她問得也很自然。
“明天找老林問問。”程涼蹙著眉看著報告,“我們這個團隊做這個手術太勉強瞭,如果真的要做,得向鹿城那邊要資源。”
……
“你趕緊睡。”他看著盛夏居然也坐起身試圖拿床頭櫃上的本子。
“我要把計劃表劃掉。”盛夏額頭藍幽幽的頂著退燒貼,掰開瞭自己的膽囊筆。
程涼很無語的默瞭半秒,又被盛夏手裡的膽囊筆弄得心疼瞭半秒,最後認命地把毯子拿過來裹住盛夏露出來的上半身。
“十分鐘。”他拿出瞭醫生的威嚴。
“十五!”被裹成球的盛夏討價還價。
被子下面,兩人已經又貼成瞭當初在衛生所的模樣,盛夏赤腳抵著程涼的小腿,因為發燒腳心熱乎乎的。
都很自然。
兩人想。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