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嵐和丈夫溝通瞭好幾分鐘,趙士忠終於勉強同意讓兩個警察詢問孫子,但他提出一個要求,他也必須在場。陳娟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趙士忠嚴峻的表情和緊皺的眉頭給瞭陳娟無形的壓力,她看得出來,這位前任市長護犢心切,非常抗拒孫子在這樣的情況下配合警察調查。
“陳警官,請你們不要問趙星太細節的問題,我不希望我孫子再受到二次傷害瞭。”趙士忠嚴肅地說。
“我明白,趙市長,我剛才已經跟趙星媽媽保證過瞭。”陳娟說。
趙士忠點瞭下頭,走到趙星身邊,跟他說瞭幾句話,見對方並沒有明確反對,便牽起他的手,走進診斷室。
現在診斷室裡坐瞭七個人:趙星、蘇靜、趙士忠、蔣嵐、歐陽琴、陳娟和何衛東。直接面對趙星的,是兩位警察。
陳娟從剛才就一直思索著,怎樣詢問才不會刺激到趙星。顯然不能一開始就直入主題,否則可能引發對方的焦躁和反感。幾個傢長在場,還有一個心理醫生,他們隻要發現趙星出現抵觸情緒,可能就會立刻要求停止詢問。但是如果問的問題全都是細枝末節,又無異於隔靴搔癢,對破案沒有幫助。所以如何拿捏尺度,實屬一道難題。
“趙星,你好,我是高新區刑警隊的隊長陳娟,你可以叫我陳阿姨或者陳警官。旁邊這位是我的同事何衛東。”陳娟面帶微笑、語氣溫和地說道。何衛東也笑著跟趙星打瞭個招呼。趙星仍是一副木訥的樣子,沒有做出回應。
“阿姨問你幾個問題啊,不用緊張,如實回答就行瞭。如果某個問題不想回答,你可以直接告訴我,或者搖頭拒絕。”
趙星還是沒說話,但是這一次,他抬頭看瞭陳娟一眼。
“今天中午,你吃的是什麼?”陳娟問。
趙星頓瞭幾秒,答道:“意面、龍蝦、牛排。”
“好吃嗎?”
趙星點瞭點頭。
“昨天晚上吃的是什麼呢?”
趙星想瞭一下說:“牛肉、大蝦、雞腿,還有些記不清楚瞭。”
“真豐盛,阿姨聽到這些美食,都有點餓瞭,”陳娟笑著說,“好吃嗎?”
趙星再次點頭。
“那麼,昨天中午吃的是什麼?”
趙星幾乎沒有思索,脫口而出:“零食。”
“零食?隻吃瞭零食,沒有吃正餐嗎?”
“嗯。”
“是些什麼零食呢?說給阿姨聽一下吧。”
“薯片、餅幹、面包、巧克力、士力架、火腿腸、牛肉幹……還有飲料。”
“你一個人吃瞭這麼多?”
“不,是我們幾個人一起吃的。”
“幾個人?”
“五個人。”
趙星說出這話後,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一振。特別是何衛東,他本來認為,陳娟問趙星這兩天吃瞭些什麼、好不好吃這些無意義的問題,完全是為瞭跟他拉近距離,不承想看似閑聊的一問一答中,突然套出來一個十分重要的信息——五個人一起吃東西,意味著冷俊傑也跟趙星他們在一起!這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本來他們以為,冷春來連同兒子冷俊傑一起綁架,是無奈之舉,接下來的拘禁和控制,隻會針對另外四個孩子。沒想到冷俊傑的待遇居然跟趙星他們一樣,也被拘禁瞭起來!為何會如此,著實令人費解。不過,趙星說的五個人,真的包括冷俊傑在內嗎?會不會指的是另一個人呢?
顯然陳娟跟何衛東想到瞭一起,她問道:“你說的五個人,就是你和另外四個同學,對吧?”
“嗯。”
陳娟心中暗暗吃驚,沒有表現出來,繼續問道:“這些零食好吃嗎?”
“還行。”
“薯片、餅幹和飲料是什麼品牌的,應該還記得吧。”
“品客薯片、奧利奧餅幹、雀巢威化、德芙巧克力,飲料每天都不一樣,可樂、涼茶、蘇打水、純凈水、椰汁、牛奶,什麼都有。”
“聽起來還挺豐富的,這麼說,你們這幾天都沒有餓過肚子,對吧?”
“沒有。”
“全是吃的零食嗎?沒有吃過正餐?”
趙星想瞭下,說:“吃過一兩次。”
“正餐吃的是什麼?”
“就是米飯和各種肉、菜。”
“是盒飯嗎?”
“不,像外賣,幾個打包盒裝著不同的菜,然後有五盒米飯。”
“知道在哪裡點的外賣嗎?袋子或者盒子上有沒有店傢名字或者品牌標志?”
“沒有,就是普通打包盒。”
“明白瞭,那麼吃的是些什麼菜呢?”
“常規的菜。”
“說來聽聽。”
“紅燒肉、青椒肉絲、宮保雞丁、土豆絲、番茄蛋、炒青菜等。”
“這麼說,這四天裡,你們隻吃過一兩次正餐,其他時候都吃的零食?”
“對,正餐就吃過兩次。”
“這些零食或者正餐,是冷春來到瞭飯點送來給你們吃的嗎?”
“正餐是,零食不是。”
“你是說,零食有很多,全都放在關你們的那個房間裡?你們隨時都可以拿各種零食吃,還有喝各種飲料?”
“對。零食和飲料都有幾大箱,幾乎吃不完。”
聽到這裡,蘇靜、趙士忠等人臉上都露出驚詫的表情,欲言又止。如果不是之前陳娟打過招呼,警察詢問的時候其他人暫時不要說話,他們此刻恐怕已經問出一連串問題瞭。因為趙星說的和他們之前設想的迥然不同。他們之前猜測冷春來虐待瞭這幾個孩子,現在看來不但沒有虐待,反而對他們還很好——除瞭把他們關起來這一點。零食隨便吃、飲料隨便喝、飯菜的質量聽起來也不差,以綁架犯的立場來說,還算是有些良心。
“你們五個人共享這些零食和飲料嗎?”陳娟繼續提問,問題中隱含著各種試探。
“是的。”
“這麼說,你們五個人被關在同一個房間,這幾天都是?”
“嗯。”
“除瞭不能出去之外,行動是自由的,並沒有把你們捆綁起來,也可以隨意交談?”
“對。”
“房間有燈嗎?”
“有頂燈。”
“晝夜都亮著?”
“開關就在墻上,我們可以控制開還是關,大多數時候都開著。”
“房間裡有床嗎?”
“沒有。”
“那你們晚上睡哪兒?”
“打地鋪,有墊子和被子,也有枕頭。”
“房間有衛生間和窗戶嗎?”
趙星沒有回答。
陳娟又問瞭一遍同樣的問題。趙星搖瞭搖頭。
“沒有?”
趙星不置可否。
陳娟有點納悶兒。這個問題很難回答嗎?她說:“趙星,你搖頭是什麼意思呢?”
“你剛才說過,有些問題我可以不回答,對吧?”
“是的。這麼說,你搖頭是指不想回答這個問題?”
“嗯。”
陳娟略微思索瞭一下,說:“那我們就跳過這一題吧。”
“不止這一題,其他問題我也不想回答瞭。”
陳娟一怔:“為什麼?”
趙星閉口不語,望向爺爺奶奶,用眼神告訴他們,自己不想再回答下去瞭。
“陳警官,趙星已經配合回答瞭這麼多問題,他現在明確表示不想再回答瞭,那就這樣吧。”趙士忠說,從椅子上站瞭起來。
我正要問最重要的問題,趙星卻突然不願意配合瞭!早知道就提前問那幾個關鍵問題瞭!陳娟在心裡大喊。她對趙士忠說:“趙市長,我最後再問一個問題,好嗎?”
趙士忠十分不情願,望向孫子。趙星遲疑片刻,說:“行,那你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吧。”
其實陳娟想問的關鍵問題有好幾個,分別是:
你們的行動既然沒有被限制,為什麼不考慮逃走?
既然你們五個人被關在一起,那你知道另外四個人目前的狀況嗎?
你知道冷春來為什麼會單獨把你放出來嗎?
你們這幾天所處的環境,並非一個陰森恐怖的地方,食物和水也很充足,而且五個人在一起。既然如此,你為什麼會感到害怕?
除瞭冷春來之外,還有別的綁架犯嗎?
你知不知道這幾天在什麼地方?
你知不知道冷春來為什麼要綁架你們?
但是她剛才已經說瞭,隻問最後一個問題,現在隻能在這七個問題中選擇一個瞭。該如何取舍呢?
問題一,似乎意義不大。因為他們所在的地方,可能是一個絕對無法逃走的房間。比如門口有類似牢房那樣的鐵柵欄,外面的人可以觀察到裡面幾個孩子的情況,送飯和交談也可以隔著鐵柵欄進行,不用把門打開。孩子們意識到肯定無法逃走,自然也就放棄這樣的想法瞭。所以如果趙星的回答是“我們不可能逃走”,那就等於浪費瞭最後一個問題。
問題二,照蘇靜所說,她昨天晚上就問過趙星瞭,但是趙星表現得非常煩躁,並且說自己不知道。那麼今天再問這個問題,顯然也沒有意義,因為他同樣可以說自己不知道。
問題三,陳娟猜不到趙星會怎樣回答,可以考慮問這個問題。
問題四,屬於比較敏感的問題。而且蘇靜他們昨晚其實問過,趙星的回答是自己見到瞭鬼,而且是非常恐怖的厲鬼。如果要深入詢問的話,就隻能是“你是在哪裡見到鬼的”。但是這樣問,等於逼迫趙星回想恐怖的經歷,他未必願意回答,還有可能出現應激反應。
問題五,好像意義也不是很大。因為就算冷春來有同夥,估計趙星也不會知道他的相關信息。
問題六,意義也不大。因為冷春來既然敢把趙星放出來,就肯定不會蠢到讓趙星知道他們這幾天在什麼地方。不問也罷。
問題七,表面上看,冷春來綁架他們是為瞭錢,似乎沒有問這個問題的必要。但陳娟總覺得這件事沒看上去這麼簡單,也許有什麼隱情。但問題是,冷春來會把自己的真實意圖告訴趙星嗎?告訴趙星,等於間接地告訴瞭蘇靜和警察,那還不如直接告訴蘇靜,然後提出自己的訴求。但冷春來並沒有這樣做,可見她不打算暴露真實意圖——如果有真實意圖的話。
如此權衡下來,所有問題中,最有價值的似乎就是問題三瞭。
想好之後,陳娟凝視趙星的眼睛,說道:“趙星,阿姨問的最後一個問題是——你知道冷春來為什麼會單獨把你放出來嗎?”
趙星臉上的肌肉輕微地抽搐瞭一下,眼睛望向別處,說:“不知道。”
撒謊!你絕對沒有說實話!陳娟在心中吶喊。憑她從警多年的經驗,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斷定這一點!但是,即便如此,她又能怎麼樣?對方隻是個孩子,而且是受害人,又不是犯罪嫌疑人,如果他出於某種原因不願說出實情,也拿他沒有任何辦法。
“警察阿姨,我已經回答完最後一個問題瞭,可以回傢瞭吧?我很累,想回去睡瞭。”趙星說。
陳娟凝視著他,心中不甘心到瞭極點。趙士忠牽起孫子的手,說:“走吧星星,咱們回傢。”
何衛東也有點著急,望向陳娟,感到十分無奈。眼看著他們一傢人就要走出診斷室瞭。
“趙星。”陳娟喊瞭一聲。
趙星和傢人停下腳步,回頭看著陳娟。
“你在害怕什麼?你見到的‘鬼’,到底是什麼東西?”陳娟實在按捺不住,問出瞭最讓她感到好奇的問題。
聽到這話的趙星臉色瞬間變得蒼白,渾身顫抖起來,隨即發出一聲尖叫,雙手捂住腦袋,蹲在地上,持續驚叫著。在場的所有人都驚呆瞭,趙士忠蹲下摟住孫子,蘇靜怒視著陳娟,歐陽琴說:“陳警官,你不該問這麼直接的問題……”
其實陳娟也被趙星的反應嚇到瞭,趙星剛才驟變的臉色,以及他尖叫和顫抖的模樣,不可能是裝出來的。就像剛才陳娟能確定他是在撒謊一樣,此刻她也能確定趙星的反應是真實的——他真的被嚇到瞭,並且陷入瞭難以自拔的恐懼之中。
“陳警官!”趙士忠怒喝道,“你剛才答應瞭我的,不會問很敏感的問題!而且你也說瞭,隻問最後一個問題。為什麼現在出爾反爾?!”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陳娟真誠地道著歉,“我是一時心急,想著如果不問清楚的話,另外三個孩子估計就找不回來瞭,所以才……我沒想到趙星會出現這麼激烈的反應。”
“你應該想到的,我早上打電話的時候告訴過你,陳警官。”蘇靜瞪瞭陳娟一眼,牽起兒子的手,安撫著他。歐陽琴也上前安撫孩子,一兩分鐘後,趙星終於平靜瞭下來。一傢人摟著趙星,帶著他走出診斷室,離開瞭醫院。
陳娟呆立在原地,心中的失落感和歉疚感難以言喻。她想,趙傢人應該不可能再讓她接近趙星瞭,更別說再次詢問,這意味著,目前最重要的一條線索,也就此斷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