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到三四點的胡羞比想象的醉,看到裴軫肩膀上扛著四個腦袋,嘴動著好像在說什麼,耳朵卻聽不見瞭。
夢裡夢外她好像回到瞭雪國列車,推開門是其他人演的秦宵一,她換著各種各樣的角色去要賬,一萬五千塊連同傢書每次都要不回來。
最後一次開門是刁稚宇,白襯衫西裝馬甲,低頭整理袖扣,手腕上戴著塊黑色皮帶手表,擡起頭看著她,眼睛一單一雙,深褐色的眼睛裡有傷懷的清冷。
他看瞭看自己的名牌問,來我房間做什麼。胡羞支支吾吾,話都卡在喉嚨裡,怎麼都說不出。
而刁稚宇像每次在雪國列車裡那樣讀懂她的意思,聲音也一如既往地好聽:“念你我有舊情,這錢我隻給你,隻是這是我最後一次為你破例,出瞭蓉城,我的心裡,不再有你。”
他的笑容就在一瞬間內變得遙遠,變得不真實,變成一片片視線裡的剪影。
胡羞在夢裡動彈不得,心裡攪得一團亂麻……我想你,真的想你。
沈知珉看著掛在裴軫身上的胡羞,癱軟得像個泄瞭氣的球,迷惑不解:“本來不是聊醫學聊得好好的,怎麼突然喝高瞭?”
“失戀……”
“好傢夥……”沈知珉看著她:“失戀瞭頭腦還這麼清晰,把我問得一愣一愣的。我問你,半年前你和我說喜歡得不得瞭的女孩,是她吧?”
“嗯……”
“我曾經以為你會愛陳乃文一輩子呢。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裴軫笑瞭笑,知道自己轟轟烈烈的那段愛情那個故事的人不多瞭,想想在實驗室的四劍客,二俊的金俊明和丁俊榕,外加沈知珉,每個人風流的情史都足夠寫一本言情小說,刻骨銘心和激烈的程度像極瞭互相攀比。
這四個人現在都在醫療的各個領域成為翹楚,也都和愛情絕緣的差不多瞭。
裴軫摟著溫熱的一身酒氣的胡羞,心頭微微顫抖,和沈知珉說:“年輕後輩如果問我學醫有沒有前途,我一定要如實回答,打光棍幾率很大,慎重。”
沈知珉等來瞭出租車:“你就矯情吧,明明現在暗爽的要命。送她回傢?”
“回醫院,借老金辦公室睡一睡。我正好還有個手臂進瞭絞肉機的病人,早上和骨科會診。”
“需要精神疏導和我聯系。”沈知珉一晚上抽完瞭一盒煙,煙盒往垃圾箱一扔:“見瞭一晚上,大概也能明白你為什麼喜歡她瞭。這種閃閃發光的追著你散發光和熱的女孩子,點亮男人黑暗生活,真是百發百中。
尤其是我們對著生老病死太久瞭,她跟你說話毫無保留的信任,就讓人很想親近。”
“她還有更多值得喜歡的東西。不多說瞭,我得給她掛葡萄糖瞭,感覺她有點抖。”
裴軫鉆進車裡關瞭車門:“準備簡歷吧,如果她真的辭職,你得保證自己能擊敗其他競爭者才不辜負她。”
躺在金醫生的辦公室,裴軫開瞭燈,坐在地上看胡羞的臉。
初次見面時她還入職沒多久,整個人貼在墻上,眉眼很機靈,黑眼珠又黑又圓,看起來怯生生的,兩個耳朵尖尖的,頭發又黑又順,古靈精怪。
那時他剛剛申請瞭去美國交換,還搶在其他人之前寫完瞭論文,擠掉瞭其他導師的名額,副教授職稱就在眼前。
醫院裡有很多雙眼睛盯著他,同僚盯著他的成績,異性盯著他的空窗期——
有市無價的男人,女人們急切的眼神讓他分不清自己是食物還是獵物。
他對那些眼神都沒什麼感覺,還不如寫論文來得瘋狂。
直到自己戴上耳機聽到同傳箱裡正宗的英音,他萬分好奇這個純正的口音和沉著的語調是誰,一個黑長直的女孩,走出同傳箱出瞭口氣又擦瞭汗,正是胡羞。
時隔多年他又出現胸口酸脹的感覺——他還以為自己被剝奪瞭怦然心動的能力。
接下來的故事就更令他難以自拔瞭——冒雨幫他取資料,每天早上買瞭生煎出現在辦公室,聖誕夜的交換禮物,雪國列車那一紙婚書……所有的體驗都是全新的。
如果沒有刁稚宇,如果沒有先來後到。或者說,當時沒有貪婪地為瞭乃文擠掉同事申請出國……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一定程度上,是他改變瞭命運的因果。
面前那雙濕潤的眼睛醒瞭,醉意褪去瞭一半,很快又失去瞭生動的顏色。
裴軫心中不是沒有過惡意,帶她回傢趁著酒醉表白,哪怕現在抱住她親吻,這種沖動的念頭很難遏制。
而他隻是看著那雙心碎的眼睛一動不動,像在公佈考試成績的榜單上尋找自己的名字,第一排到最後一排,都沒有。
他連手都沒有擡起來——不愛的人,沒有意義。
“我好像喝多瞭。”
“正常,酒逢知己。還好嗎?”
“反胃……”
裴軫笑瞭:“如果不行瞭話,我帶你去主樓打葡萄糖。”
“不用,睡一會兒就行瞭。”
裴軫閉上眼睛再睜開:“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做醫院的自由翻譯,準備明年去考歐盟口譯項目,隻有北京和上海有。現在提升自己……還不晚吧。”說到這兒酒基本醒瞭。
“當然不晚,我評副教授的公告很快就要下來瞭,新的研究項目也是國字號。
但從來沒覺得自己優秀——醫院裡的人,每個都很努力。”
心跳幾乎停擺的裴軫輕輕握住她的手,大概是自尊心作祟。
大概是預知瞭擁抱她會出現結局,千言萬語都留在心裡,隻說:“報考時需要推薦信的話,隨時找我,院裡最年輕的副教授給你做背書。”
“謝謝……”
“和我不用客氣。”
徹夜未眠的裴軫帶著記事本去參加會診,手機在胸口震動不停,不用想也知道,是胡羞提瞭離職,在醫院的群傳開瞭。
會議結束,他翻開密密麻麻的記事本,寫上瞭最後一行。
4月5日,胡羞一個月後離開醫院,祝……前程似錦。
這大概是他三十二歲一段故事的終點。
胡羞提離職,蔡主任和副院長挽留瞭半小時,便不再多勸瞭——
胡羞所提出的建議沒有什麼不好,兼職做醫院的大會譯員也不是不可以。
胡羞心知肚明,如果後續有新的口譯專業的同事進來,醫院肯定優先用院內的人,而眼下的確找不到比她更專業的口譯員。
5月5日離職那天她沒見到裴軫,郵箱裡隻多瞭一封推薦信,洋洋灑灑,情真意切,這是他送給她的最後一份禮物。
她並沒有想象中難過,一共也工作瞭一年而已,真的想要見裴軫並非沒有機會,設計到裝修,李埃還在監工,裴軫依舊是REGARD的常客。
隻是不會再是每天見到的同事瞭。至於她自己,也在醫院留下瞭傳說——
最有前途的口譯員,有兩個絕世大帥哥追,一手好牌打稀爛,現在離開醫院去歐盟口譯司瞭——
八卦就這點好,考還沒考,她已經被鑲嵌進口譯司的傳說裡。
同樣不滿的還有她爆炸的爸爸——胡羞當然不會把這尊神忘瞭——電話直接轟到瞭她手機自動關機。
打電話到手機發燙,爸爸的中心思想還是那一句:“你究竟在想什麼?不和小裴在一起,醫院的工作也不做瞭,你知道現在謀一份工作多難嗎?
二十七,虛歲二十八瞭,怎麼還和小演員混在一起!你是不是鬼迷心竅瞭?學你媽隻能在北方窩著和窩囊廢搞破鞋……”
“爸,我單身。”胡羞吐字清晰:“而且我在準備考上外的歐盟口譯計劃,目標明確規劃時間合理,您就放心吧……
還有,什麼破鞋不破鞋的,這麼大年紀瞭為老不尊的,改改您的語氣吧。”
“哦,分手瞭?你有沒有錢?餓死瞭就知道後悔瞭!”
“我一個月到手至少也五六萬……固定有口譯員兼職……”
輪到爸爸語塞瞭:“你翅膀硬瞭……”
當然硬瞭!胡羞在桌前看著那封顏色曬掉瞭大半婚書:“想想您自己吧,五十來歲快六十瞭連個對象都沒有,老年沒有伴,誰伺候您的,畢竟女兒也不太孝順……別來上海找我哦,耽誤我復習。”
爸爸把電話掛瞭。胡羞把發燙的手機往桌上一放——爸爸似乎沒以前那麼兇瞭?
沒有像以前那麼刻薄,也沒有出口傷人瞭。琢磨瞭半晌胡羞明白過來,爸爸這種慕強的人,隻有自己優秀瞭,他才會停止刻薄,以及……反過來PUA他,有效。
有短信過來,是爸爸。態度依舊強硬且無法反駁:“明年考不上,就給我乖乖相親結婚,我會給你尋找結婚對象的。”
沒完沒瞭。胡羞嘆瞭口氣,大概她的爸爸,就是那種永遠不會站在兒女的角度思考的父親。無法傳達給對方的愛又自以為用心,都是無效信息。
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刁稚宇瞭。
時間一轉眼到瞭6月29日,胡羞和趙孝柔跑去香港亞洲國際博覽館,坐在第一排看superjunior銀赫和東海的演唱會。
本來以為已經是十幾年的妖精老油條,會一邊玩手機一邊吐槽兩個人到最後,而燈暗下來兩個人就抱著頭牽著手尖叫。
趙孝柔的折疊燈牌和熒光棒這會兒全拿瞭出來,還拿出瞭ipad滾動字幕,韓語賊溜:“懶男人們,出個舞蹈練習室版吧!愛你的關種粉絲”……
胡羞不知道臺上兩個人看見沒看見,隻覺得坐在那特別——丟臉。
趙孝柔這個粉絲做的,每個場次都不忘瞭做燈牌,當年給秦宵一給做過……
聽情歌時胡羞想,刁稚宇可能也是個練習生瞭,有十年的古典舞基礎,口才甚好頭腦清晰,出道沒準也是個小蔡徐坤——
不對,他不會唱歌不會作曲,算瞭,能攢點知名度做演員也是好的,曲線救國……
自己是個大會翻譯,就算被八卦出來是前女友,可能也不會特別丟他的臉。
到時候她可以寫個帖子澄清,兩個人在做練習生之前就分手瞭,而刁稚宇也是全天下最貼心最單純的男朋友,絕世好男人,專一不二……
想到這兒本來眼淚都快掉下來瞭。趙孝柔一把摟過她,同樣也是滿臉的眼淚,還跟著臺上大喊:“canyoufeelit!canyoufeelit!”
抹瞭一把花掉的妝,胡羞也大聲跟著唱——難得見到前夫一樣的李東海,高興一點行不行!
胡羞心想,老公,不是,前夫,我失戀瞭,今夜請安慰我的心……
除瞭演唱會兩個人頂著發光的應援棒,摟著在房間跟喝多瞭一樣唱歌。
把古早會唱的韓文歌都大聲唱瞭個遍,最後幹脆唱起瞭你是我的姐妹,你是我的baby。
趙孝柔摟過胡羞用力親瞭一口,臉頰上按瞭大唇印:“胡羞,我這輩子就算沒有男人,有你這麼個閨蜜,我也值瞭!
沒有男人怎麼樣,沒有李埃又怎麼樣,今夜我見瞭李東海,我還有你!”
胡羞被第一排的音響震得頭疼,耳朵還嗡嗡地響,被趙孝柔連續的親臉頰攻擊搞得敗下陣來,開始唱《單身情歌》。
她想,不想念刁稚宇是假的,尤其站在這樣的第一排看到明星唱跳,那種心碎的感覺不亞於大崎娜娜第一排看本城蓮。
“我跟你說,李埃我準備放棄瞭,想去深圳發展。”
“開什麼玩笑?”胡羞翻瞭個身:“你不能走,你走瞭,我們三個就真的散瞭。”
“算瞭,今晚不提這件事好不好?”趙孝柔有點心煩:“李埃倒是不攔著我,不過也好,他真的攔我,我可能會動搖的。”
粉絲去看演唱會,爆肝晝夜顛倒是難免的。通宵唱歌到凌晨,第二天頂著眼袋飛回上海,兩個人力氣用盡瞭,愛也發泄得差不多瞭,半個月彼此的微信都沒響過。
再聯系已是7月。
“復習得怎麼樣瞭?”
“正常,接瞭六場翻譯。”
“好傢夥,這才7月第二周,比你上班賺得還多呢。我跟你說你再往上考就沒必要,明明還能做個up主搞點粉絲,歐盟口譯司有必要嗎。”
“我也想去看看更大的世界啊。”胡羞一邊打電話一邊翻書:“你不知道這種稱為頂級大牛的感覺。”
“我不想知道,反正你也不會賺得比我多。我最近又發現新本子瞭,上海最牛的劇本殺工作室出瞭個套系,7個本子,做瞭個民國劇本宇宙!
最大的那個在郊區,整個一棟樓有三層,叫《上海風雲》。
可惜在周末,你做翻譯我沒空,先挑個工作日徐傢匯玩個前傳吧。”
“我哪有時間。”胡羞翻瞭翻日歷:“復習時間爭分奪秒。”
“瞎扯。胡羞你別以為我看不穿你什麼水平,就現在讓你去裸考都未必過不瞭,本來都是大會翻譯瞭去讀這個項目就為瞭個證,何況你背地裡努力啃書五點起床,還差這點時間。
就這麼說定瞭,明天的《攝魂》我定瞭,下午兩點半,是個民國懸疑,斜土路準時到啊!”
趙孝柔摸準瞭胡羞的喜好,民國加懸疑劇本,實地搜證,她完全不會拒絕。
主角為法租界的警察局局長宋銘章,前來調查一名日本人遇難的死因時發現一個相機,洗印出的照片中人物分別為叫杜明荃的黑幫老大,在酒店中美艷又暗藏故事的電影明星沈凌,偷拍的相機的主人韓逸秋……
胡羞拿瞭個邊角料的上海商會會長的劇本,和一幫人鬥智鬥勇到最後,對這個故事摸索出瞭大半,杜明荃年輕有膽識,大字不識幾個,唯一的軟肋就是深愛的沈凌。
而沈凌暗地裡是為收集情報特派員,掌握瞭不少杜明荃的不利信息,韓逸秋本來隻是租界裡的一名殺手,因為情報而私自喜歡上瞭沈凌……
七個人殺得不可開交,到最後還沒爭執出警局黑幫和共黨哪個陣營贏。
DM(劇本殺主持人)在復盤時遞給玩傢一本《上海風雲》手冊,是郊區大型劇本的介紹,足足二十頁:“這個是目前上海的沉浸式劇場天花板,有50名NPC專業演員現場演繹,場館也會租給拍民國題材電視劇的劇組,非常專業,歡迎有空去玩……”
本來隻是出來消遣的,出瞭劇本殺場館,胡羞第一反應是催促趙孝柔:“郊區那個上海風雲在哪,我要訂票。DM剛才說上海風雲有十二條故事線上百條支線!
你聽到瞭嗎!我靠,黑幫,風月場,教會,警局,日方,美領館……”
趙孝柔手機裡不停地跳信息,完全沒想理她:“怎麼著,想把十二條線都刷完啊。”
“不是,我就是好奇這個故事裡,韓逸秋究竟有沒有和沈凌在一起。”
“開什麼玩笑,這一聽就是韓逸秋被幹掉瞭好不好。你沒聽出杜明荃原型是杜月笙嗎。”
“不一定的,作者不會這麼寫的。”胡羞在路上下載摩天輪:“好傢夥,這個劇本殺竟然在影視基地裡,上下兩場一千塊,還好我不是當年那個沒錢的胡羞瞭。”
“這又不是什麼有刁稚宇的劇本殺,有什麼好上頭的。”
胡羞僵滯瞭一秒:“劇本殺的魅力啊,我又不是隻為瞭刁稚宇才玩劇本殺。
你不是說讓我有休閑活動嗎,我確定瞭,這就是我今後的休閑活動,每周末玩一場,你不來我自己來。”
周末一轉眼就到瞭。包裡還背著厚厚的詞匯表,車子下瞭高速,在松江城區拐來拐去,拐進瞭一個小路口。
接下來眼睛見到的場景讓胡羞和趙孝柔都長大瞭嘴巴——
真的綠皮火車和站臺,民國復古的街道,租界裡常見的三層洋房,樓上指著時間的時鐘……這就是上海風雲的場地瞭。
胡羞抽到瞭報社的角色,旁邊有老玩傢在等著換名牌。
《上海風雲》的角色不能暗箱,每個陣營的玩傢沒有具體角色,都作為見習者。
聽老玩傢說,目前人氣排名最高的演員,隻來瞭一個半月,從小醫生的角色扶搖直上,現在已經是主角瞭。
胡羞聽得雲裡霧裡,跑去演員表看照片,都是帥哥美女,但人氣最高的是誰?
趙孝柔抽在瞭警察局。兩個人分頭進入,被演員帶著在沉浸式劇場做任務。
每個玩傢都沒有任務卡,全靠帶頭人分配任務,去和其他演員互動。
在雪國列車練出的演技,胡羞騙演員水平高瞭不少。而沒到半個小時,胡羞就看到趙孝柔沖過來,嘴裡不幹不凈:“我靠我靠胡羞!我日瞭狗瞭!”
“說什麼呢,這是1941年的租界,狗能隨便日嗎?見鬼瞭?”
趙孝柔擡起手指著遠處穿著白襯衫站在二樓往下望的男人:“你看那是誰!”
“能誰啊,遇到老朋友瞭啊。”
胡羞擡起頭,棚頂的陽光映下來,刺進瞭她的眼睛,她嘴唇顫抖瞭兩秒。
有老玩傢說路過,順著手的方向笑瞭:“那就是韓逸秋啊,現在上海風雲人氣最高的演員!”
胡羞整個人傻瞭,喃瞭半天也隻說出瞭一句我的天啊。
刁稚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