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塔》第1節(1)

那種感覺宛若陀螺的芯一般執著地刺入正中央。

在東京的中心。

在日本的中心。

我們憧憬的中心。

就像一股奇妙的離心力,從旋轉的中心延伸開來。

偶爾,那些閑暇下來的神們從空中垂下雙手,像彈簧絲一樣層層地旋轉著。

執著地,一圈圈地打轉,我們也在旋轉著。

我們來瞭,就好像聚集在院燈周圍的蚊蟲一般,狂熱地迷戀不曾見過的光明,貪婪地吸附它。

乘著顛簸的列車,我從故鄉心馳神往地來到這裡。

一個飛奔的人。

一個被吞噬的人。

一個遭排斥的人。

一個眩暈的人。

不依靠任何人的幫助,隻是朝著那力量的方向行進,然後聽天由命。

傷心欲絕抑或是後悔得腸子都青瞭的事情,都不知為何難以抵抗,隻能持續地重復著。

人生就像陀螺一樣。

不停地打轉,旋轉著,重復著。

就這樣,被拽拖著,被叩擊著。我們燃燒殆盡。

生命狼藉不堪。

五月裡有人這樣說。

他一邊凝視著東京塔,一邊說好像很荒涼的樣子。

它隻是裝飾瞭白天,照亮瞭黑夜。他說其樣子看起來很荒涼。

我聽瞭,心想也許正因為如此它才會令人更加憧憬的。

這個空蕩蕩的城市,一點點地長大,繼續著凜冽的自然形態,給人以強悍和柔美之感。

流動、拉攏、勾結、背叛以及欺騙著生活下去的我們,對那種孤獨的淒美充滿興趣和欲望。

不能忍受寂寞,執著堅守的我們對之憧憬著、向往著。

每一個人都向往著這個地方,為之離開傢鄉,投入她的懷抱,追求生命中的某種東西。

離鄉背井的父親曾經為此帶著我一起來到這裡。失去歸所的我們,沒有抱有任何幻想,來到東京,不知何處是歸宿,隻能在東京塔下睡覺。這是媽媽告訴我的。

一天,我們一傢三口在租住的能望見東京塔的小屋裡,相擁而眠。

這是我兒時的記憶。多數人幾乎已經記不起孩提時代的事情瞭,可是我卻一直保留著很多記憶。那些記憶並不曖昧,也絕非模糊,兒時空氣中的味道、當時的所思所想,甚至是零碎的風景,我至今記憶猶新。

估計是因為比起別人來,我值得回憶的事情太少瞭吧。

這是三歲之前的記憶。我和爸爸、媽媽一傢人一起生活的記憶。傢人一起生活三年的時間裡,除瞭上面寫的那些,就沒有其他的瞭。我隻能繼續記憶著這微乎其微的童年逸事瞭。

“咔嚓”一聲淒厲,和媽媽一起睡在蒲團上的我被驚醒瞭。當然,媽媽也醒瞭,在蒲團上弓著身子。這可是半夜時間,不僅僅是孩子,大人和街道都在沉睡中。

從大門口,傳來奶奶悲戚戚的聲音。奶奶連連呼喊著媽媽的名字。媽媽飛奔至走廊裡,來到門口,又立即跑回房間,抱起我,像個橄欖球選手迅速跑出房間。

爸爸回來瞭。回到自己的傢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爸爸今天並不是用手推開大門,而是用腳踹開的。鑲嵌著玻璃的木棧格子門破亂不堪,一片狼藉。奶奶穿著鞋子走在走廊裡,聲嘶力竭地尖叫著。媽媽沖過奶奶面前,爸爸要追趕逃跑的媽媽。即便是調查籠城事件的特種警察部隊也不會讓他們變得文明優雅。

一邊是想要逃之夭夭的媽媽,一邊是趴在走廊裡的奶奶,類似這樣的“回傢風景”在我的傢裡時常上演。不過,那天的獵物既不是媽媽,也不是奶奶,而是我。爸爸硬從蜷縮在角落裡的媽媽那裡把我奪過來,從大衣的口袋裡掏出一個三角油紙包。油紙裡包著的是冰涼的燒雞,給我吃的,帶著釬子他就往我嘴裡塞。

爸爸想要讓我這個兒子吃燒雞。剛剛起來就有燒雞吃,在我的人生中也就那唯一一次瞭。

爸爸當時喝多瞭,耍酒瘋,到處發狂。

幾天以後,我傢又新裝瞭大門。我傢的門是兩扇合在一起的拉門,隻是把爸爸弄壞瞭的那一扇裝上新的,那扇新門的木棧發白,我傢的大門顯得很奇怪。

我是個哭鼻蟲,每次一哭都長泣不止。爸爸很不喜歡這樣的男孩子,盡管那時候我還隻有三歲。

《東京塔》第1節(2)

有一次我哭著來到茶廳,爸爸穿著襯褲在看電視,他不知道我在那裡哭瞭多久。突然爸爸就怒吼著,把我拎起來,扔瞭出去。於是我從茶廳橫穿走廊,落進瞭客廳。

我仿佛漂浮在宇宙裡,以前所未有的視角觀察著走廊和客廳的交界處。奶奶從客廳裡看到瞭這一切,像棒球接球手一樣,雙手把從茶廳裡被投擲出去的我接住瞭。

這是後來媽媽告訴我的。

漂浮在宇宙中的記憶消失瞭。跳樓自殺的人在撞擊地面之前,思維瞬間停滯也許就是那樣的。如果當時奶奶接“人”失誤的話,我將被摔在地上,也許就變成一個傻瓜孩子瞭。

我還是一個腸胃不好,很虛弱的孩子,經常拉肚子。每到犯病的時候,媽媽就帶我去附近的醫院。給我看病的是個女醫生,後來媽媽總說,“那是個很好的大夫,如果沒有她,你就死瞭。”每次去醫院,就是往屁股上打針,女醫生和媽媽就鼓勵我,“忍耐一些,別哭。”我就裝做不疼的樣子,沉醉於她們兩個人的表揚當中。

有一天,我又跟往常一樣肚子痛,媽媽帶我去女醫生的醫院,不巧那天是休診日,就去瞭另一傢私人醫院。這傢醫院診斷為“一般的腹痛”。我接受瞭手腕註射,不停地哼哼唧唧地啜泣著。

那天晚上,甚至到瞭第二天,我的肚子還是痛。後來我痛得滿地打滾,於是媽媽又一次把我帶到那個女醫生那裡。結果那個醫生把媽媽批瞭一頓,問:“為什麼不早點送過來?!”然後馬上幫我們寫瞭一封給市立醫院的介紹信。就這樣,我馬上被送到瞭另一傢醫院。

我的腹痛原來是腸梗阻造成的,而且情況似乎比較危險。幾個內科、外科的大夫一起進瞭手術室。具體的情形我不是很瞭解,不過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把一種通上電的灌腸藥樣的東西從肛門灌到我的身體裡。我想不管興趣愛好怎麼特殊,也不會有人灌過這種帶電的灌腸藥。即使是成年人也很難承受這樣的痛苦。

大夫們用儀器監測灌腸藥流到瞭腸子的什麼部位。如果藥中途停在腸子的某個部位,那接下來就要切開肚子,取出腸子,然後把患處摘除掉。

不過手術前大夫曾解釋說,如果必須切除一部分腸子,很可能會給我以後的生活帶來障礙,希望我的父母做好心理準備。

後來聽媽媽說,她當時曾凝視著手術室的小窗戶,祈禱通電的灌腸藥能暢通無阻地流過我的腸子。而爸爸則跟我出生的時候一樣,是在酒館喝酒的時候聽到這個消息然後中途跑過來的。不過那次他倒是跟媽媽一起守在監視器旁,觀察著灌腸藥在我腸子裡的動向。

幸運的是灌腸藥順利地流過瞭我的腸子。這樣一來,通電的灌腸藥打通瞭我腸子中堵塞的地方,所以我就不用做剖腹手術瞭。據說媽媽當時高興得哭瞭起來,而爸爸隻是興奮地揮動瞭一下手臂,就繼續回酒館喝酒去瞭。

我現在還能回想起當時我因為疼痛而滿地打滾時聞到傢裡榻榻米的氣味,看到瞭墻壁的顏色,還有媽媽那憂心忡忡的表情。不過在我的記憶裡,爸爸當時並不在身邊。

除此之外我還能記起的,是有一次爸爸正在畫畫時的背影。當時爸爸把玻璃棒放到圓規叉開的兩隻腳中間,正在用毛筆或者鴨嘴筆畫線。他好像在設計什麼東西。我們傢起居室的墻上掛著爸爸以前畫的幾幅石像。當時我站在旁邊看著爸爸畫畫,於是爸爸把裝著藍色顏料的陶質碟子和毛筆遞給我,讓我在一張廢紙上隨便畫點什麼。我在畫畫的時候,爸爸嘴裡好像發出瞭“咦”“啊”之類的聲音。畫畫時的爸爸讓我感到很親切。

這些就是我現在還能記得的事情瞭,是我三歲之前發生的、還能清楚想起的幾件小事。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奇怪,我為什麼連細節都記得這麼清楚?不過這些就是我們一傢三口住在一起時的回憶瞭,是全部的回憶,除此之外再也沒有瞭。

我出生在福岡縣一個叫小倉的城市,據說我是在紫河沿岸的一傢醫院裡出生的。每當我和媽媽走在那條河的河岸時,媽媽就會指著那傢醫院,對我說:“你就是在那兒生下來的。”

《東京塔》第1節(3)

現在,小倉的單軌電車往來穿梭,不過那時候隻有有軌電車行駛在市區裡。當時附近的八幡有新日本制鐵公司下屬的一傢大型煉鐵廠,現在沒有以前熱鬧瞭。當時街道上人很多,很有生氣。煉鐵廠裡豎著高高的煙囪,有長的,有短的,白色、灰色的煙從各種形狀的煙囪裡往上冒。這些煙囪的對面有一個小型的港口,常常有小型蒸汽船浮在水面上。

到瞭我手裡有教科書的時候,媽媽經常跟我提到原子彈爆炸的事。

“其實落在長崎的那顆原子彈本來是準備投到小倉的,準備投到八幡的那傢煉鐵廠。不過那天小倉的天氣不好,是個陰天,在飛機上看不到下面的道路。所以飛機飛到瞭附近的長崎,在那兒投下瞭那顆原子彈,可能是長崎有造船廠吧。那天小倉要是晴天的話,可能就沒你瞭。”

雖然我還是個小孩子,可是每次聽到媽媽的話,我都會這樣想:天氣好還是不好,就因為這點小事,就決定投不投原子彈,美國這個國傢真是太任性、太渾蛋瞭。

媽媽的一個叔叔住在長崎,我曾經有好幾次在暑假去他傢玩。叔外公是原子彈爆炸的受害者,從我第一次見到他起,一直到最後一次,他都是躺在床上。叔外公雖然身體殘廢瞭,卻很開朗,經常給我吃帶殼的海膽。

不過媽媽老是這樣對我說:“你叔外公都是因為原子彈爆炸才變成這樣的,真可憐啊。”每次聽到這句話我都會感到很痛苦,好像本來應該是我遭遇的不幸,最後卻發生在瞭叔外公的身上。

現在小倉的市裡已經看不到有軌電車瞭,那傢大型煉鐵廠,以及並排的那些煙囪也都不見瞭。煉鐵廠的那塊土地上現在建瞭一座主題公園,好笑的是據說裡面展覽瞭美國的航天火箭。

我們傢離市區很近,附近有一個遊樂園。

我們住的房子是一棟木制的兩層樓房,是我的祖父蓋的。我出生的時候祖父和外公都已經去世瞭,所以我從來沒感受過祖父、外公的疼愛。我知道的祖父僅限於佛龕上放著的一張遺照。

爸爸、媽媽、我還有奶奶,以及爸爸的妹妹敦子姑姑住在祖父蓋的這幢房子裡。祖父去世以後,這幢房子開始出租給人住。附近牙醫大學的幾個學生租瞭二層的四個房間,每天的早飯和晚飯也由我們傢提供。我想那個時候每頓飯肯定都很熱鬧吧。租房子的那幾個大學生經常哄我玩,敦子姑姑也會給我買那個時候時興的一些東西,如法式面包、西式糕點店的冰激淋,所以我很親近他們。不過後來敦子姑姑跟其中的一個大學生結瞭婚,離開瞭這棟房子。

媽媽嫁到這個傢之後,過瞭一年生瞭我。媽媽比爸爸要大,在日本昭和三十年代(1955~1965年),這樣的新娘子很少見,而且媽媽還是晚婚。結婚的時候媽媽三十一歲,爸爸二十七歲。

生於小倉的爸爸曾經在當地上過高中,不過因為品行惡劣,到二年級的時候怎麼也待不下去瞭。因為他是五個孩子中的長子,祖父把他從那所高中轉到瞭東京的一所高中。當時爸爸隻是想去東京看看新鮮,沒有其他任何想法。可是祖父卻考慮到爸爸去趟東京之後,經歷些人世的艱辛,可能會變得成熟點。不過祖父想得有些天真瞭,殊不知品行如果剛開始就不好的話,那以後是改不瞭的。

爸爸進瞭一所東京的高中,後來自動升進那所高中隸屬的大學。不過獨自生活、無人看管的爸爸經常逃課,凈想著幹壞事,不久就從大學退學瞭。可能是受那時期所結識的一個藝術學校大學生的影響,爸爸從大學退學之後,進瞭一所專門學習“帽子設計”的職業學校。

不過像爸爸這種幹不成正事的人,即使進瞭那所學校,結果肯定也跟以前一樣。

爸爸進瞭那所學校沒過多久,熱情就冷卻瞭,然後就膩瞭,放棄瞭。不必多說,他肯定沒能從那所學校畢業。不過我很奇怪爸爸當時為什麼會學習帽子的設計。雖然我跟他在一塊兒生活的時間並不多,不過也算接觸瞭近四十年,這四十年裡我沒看到他戴過一次帽子,他也從未對我戴的帽子做過任何評價。我很懷疑爸爸當初是不是對帽子一點都不感興趣。

《東京塔》第1節(4)

爸爸上瞭很多學校,然後不停地退學。在那之後他就成瞭匹無籠頭的馬,遊手好閑,酗酒、行竊,什麼都幹,甚至還染上過性病。在跟一個朋友一起註射胰島素的過程中,爸爸突然喜歡上瞭石佛。不過他的這種喜歡好像並不是看到木雕佛像那種大慈大悲,然後洗心革面,被引導到佛教道路上。

後來爸爸徒步去各地參拜石佛,並且把這些石佛畫瞭下來。當時興起瞭一股“印度熱”,所以爸爸不斷地去各處流浪,畫瞭很多素描。他一邊籌劃著移民到印度,一面跟朋友創瞭一份同人報紙,同時繼續酩酊大醉。邊講述自己的精神世界邊冥想,可能爸爸日日夜夜就在重復這兩件事吧。就在他快成為東京的一個廢人時,接到瞭爺爺的訃告。

結果爸爸被強行送回瞭九州。

爸爸回到傢鄉之後,開始到當地的一傢報社工作。這個工作是托爺爺的門路得來的。不過雖說有門路,可是連爸爸這樣的經歷、這樣的品行也能進報社,由此可見昭和時期的關系威力真是非比尋常。

“我在此之前一直在東京耽於玩樂,生活頹廢。不知不覺中雙親和長輩都上瞭年紀,而且疾病纏身,我自己也都到瞭二十好幾。這次我因故回到故鄉小倉,回到這片故土,得到瞭諸位的照顧,使我能夠就職於這傢報社。從今以後我一定不辜負諸位的好意,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我要堅持不懈,三年、五年、十年,就算是粉身碎骨也要克己奉公,鞠躬盡瘁。我要在這裡一直工作下去。”

爸爸那時候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不過他這種人做什麼事都不成,所以很自然地不久就從那傢報社辭職瞭。我們可以看到爸爸這個人無論做什麼,都堅持不瞭多久,馬上就會放棄。後來奶奶好幾次說到爸爸的工作,每次都是目光迷離、滿是感慨地說:“那個時候你要是不從報社辭職,現在也肯定功成名就瞭。你為什麼要辭職呢?真是讓人懊惱死瞭。”

媽媽出生於築豐市的一個煤炭鎮子上,是九個孩子中的第四個,傢裡開個佈莊。據說媽媽從當地的高中畢業之後進瞭一傢公司,不過現在想想,我對媽媽高中畢業到結婚之間的這十年一點都不瞭解。甚至她那段時間是一直待在傢裡,還是到瞭別的地方我都不清楚。

不過媽媽曾經給我看過一張她年輕時的照片。這張照片讓我對媽媽的那段生活產生瞭一些猜想。

那張照片已經褪色瞭,變成深棕色。照片上的媽媽穿著一條連衣裙,白色的,上面有水珠圖案。媽媽的頭上包著圍巾,戴著一副太陽鏡。她坐在一輛白色敞篷賽車的發動機罩上,一隻手的兩根手指之間夾著一支煙,擺瞭一個姿勢。

媽媽年輕時原來是這樣啊!我覺得這張照片很能說明問題。

媽媽這個人很喜歡跟人交往,經常微笑,喜歡快樂的事。她經常為周圍的人考慮,喜歡做傢務,是個很規規矩矩的人。

而爸爸正好相反,他性子很急,不茍言笑,也從不慌張。總之爸爸是一個我行我素的人,對西裝和朋友倒是很認真,對其他的就極其馬虎瞭。

爸爸和媽媽好像是在一個聚會上認識的。不過聽媽媽說那次聚會是她學醫的男朋友陪她一起去的,而爸爸是一個人去的。可能爸爸想混頓晚飯吃,才混進這個聚會的吧。

我沒問媽媽當時他們是怎麼開始交談的,對彼此的第一印象又是如何。

可是在見面之後,沒過幾天他們就決定結婚瞭。原因是爸爸沒跟媽媽打聲招呼就帶瞭聘禮闖到媽媽的娘傢瞭。

可能是媽媽在這個出其不意的情況面前未加考慮就答應瞭。不過爸爸怎麼會想到這招呢?

媽媽跟我說到爸爸擔著聘禮來到她傢的情形時,用極其平常的語氣說道:“我當時吃瞭一驚。”可能她當時也就隻是吃驚吧。

就在這樣的驚訝之中,爸爸媽媽結為瞭夫婦。

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聽到這段婚姻的經過。當時我對媽媽說:

“我想當醫生傢的小孩。”

結果媽媽就舉例跟我解釋我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的,她說:

“我要是跟那個醫大的學生結婚的話,現在就沒有你瞭。”

《東京塔》第1節(5)

面對婆婆、小姑子、四個租房的學生,還有頑劣的爸爸,作為一個新娘子,媽媽無論在體力還是精神方面,肯定都吃瞭很多苦。

可是媽媽為什麼會離開這個傢呢?我一直不知道原因。我感覺這件事是個禁忌,一直不敢問,媽媽自己也從未主動告訴過我。

我四歲的時候,媽媽帶著我離開瞭這個傢。

爸爸的妹妹嫁到瞭小倉郊區的一個村子,我和媽媽後來就住到瞭他們傢,過起瞭跟爸爸分居兩地的生活。

為什麼會變成這麼微妙的分居生活呢?究竟媽媽有什麼想法呢?這些我都不明白,媽媽她自己以前肯定也沒做過這樣不合邏輯的事吧。要是自己的親姊妹還好,可現在卻是爸爸的妹妹,而且是她的婆傢。

姑姑的婆傢有棟不錯的樓房,裡面住著姑姑夫妻、兩個孩子,還有姑父的父母。這棟主樓的旁邊還有兩棟學生宿舍,住瞭很多學生。可見姑姑的婆傢有多富裕。

但是他們傢甚至沒給我和媽媽分一間學生公寓的房間,而是給瞭我們學生食堂角落裡一個四鋪席的小房間。

房間裡什麼傢具都沒有,空空蕩蕩的。媽媽給我買瞭一個書架,那個書架很大,有兩扇左右對開的門。媽媽還給我做瞭一個坐墊,坐墊的套子是媽媽用毛線織成的,裡面塞瞭橡膠,挺薄的。淺駝色的毛線中央貼瞭毛氈,上面有鐵臂阿童木的嵌花。媽媽似乎很不會畫畫,畫的阿童木一點都不像。而且阿童木的皮膚是茶色的毛氈做成的,看來這個鐵臂阿童木屬於南方派。

我經常從書架上取下一本連環畫,然後坐到貼著阿童木的坐墊上看。那種感覺就像在自己傢裡一樣,剛開始我特別高興。我想這肯定是媽媽花瞭一番心血為我營造的環境。

後來我上瞭幼兒園,媽媽則好像是在那個學生食堂幫忙。

每天早上,幼兒園的班車都會到附近的廣場來接我們。鄰居傢的孩子們都是被大人牽著手送到這個廣場,而我卻每天都是哭著硬被媽媽拖來的。附近的人每天看到哭鼻子的我,都會忍不住發笑,為此媽媽覺得特別沒面子。

我被硬塞上班車,但一下瞭車就會往回跑。我一面哭一面在剛才班車經過的田間小路上往傢跑。媽媽沒辦法,有時候隻好陪我一起到幼兒園,不過總是在我玩遊戲的時候又偷偷回傢。我本來剛剛已經不哭瞭,可現在看到媽媽不見瞭,馬上又大哭著往傢跑。

我已經一時半刻都離不開媽媽瞭。

比平地稍高一點的山丘上矗立著一尊白色的大觀音像,那裡就是我上的幼兒園。如果把裝有二十塊錢 的紗佈小口袋事先交給老師,那麼沒帶午餐的孩子就可以有面包吃瞭。有一個箱子裡放著好多種面包,到瞭午飯的時候就會被人拿到教室裡。我一般都會帶飯,不過我好想吃那些面包。其中有一種面包,兩邊粘著粉紅色的維夫餅幹,幼兒園的小孩都爭著要吃這種。

我偶爾會帶一個裝著二十塊錢的小袋子去幼兒園,不過從來不會去搶,所以一次也沒吃到過那種面包。我是一個不愛表現的孩子。

大人之間出現瞭矛盾,後來也沒有好轉,所以一年之後我和媽媽隻得離開食堂角落裡的那個小傢。從這時候開始才算是父母真正意義上的分居吧。

從福岡縣的一個農村,到築豐市的一個煤礦小鎮,一天隻跑八趟的紅色列車載著我們到瞭媽媽的故鄉。最後的結局是媽媽不得不帶著我回到自己的娘傢,而她的娘傢當時隻有姥姥一個人在住。

這個鎮子每天晚上都能聽到警笛聲,還有震耳欲聾的警報聲和廣播。接著是沉悶的爆炸聲,然後就是快要把鎮子震倒的地震。整個房子都會興奮瞭一般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三、二、一,轟隆!”

孩子們聽到警笛聲時都會笑著附和著爆炸聲,一起蹦蹦跳跳。

一輛輛老虎車在鎮子裡轟轟地開著,奔跑在工棚周圍的黑色輪胎不停地上下顛簸,然後逐漸消失在隧道的黑暗裡。

那個時候,這裡的礦井已經面臨關閉瞭,緋紅的天空下隻有被煙熏黑瞭的、不再工作的豎井拉著長長的影子。不停挖掘上來的沙土、石子,還有質量很差的煤炭堆積如山,煤矸石堆到處都在往外噴白色的瓦斯。整個鎮子臭氣熏天。

住在這個鎮子上的大多數都是煤礦工人的傢庭,礦井的周圍有像貧民窟那樣並排的工棚、配給站和公共澡堂。

《東京塔》第1節(6)

當時這裡跟我媽媽幾年前離開的時候已經大不一樣瞭,當年的繁華景象早已無影無蹤,破舊不堪的工棚變得更加空蕩蕩瞭。

我換瞭一個幼兒園。媽媽每每看到附近的小孩子,就會把我推到前面,對他們說“要跟他一起玩哦”。

這個鎮子比起小倉那個城市更顯得粗獷,不過這裡的氣息和氣質好像更適合我。這時的我跟一年前已經判若兩人,我現在自己一個人坐上國營鐵路經營的班車,蹦蹦跳跳地去幼兒園,還跟別的小孩成瞭朋友,跟他們一起玩耍。

我這次上的幼兒園跟一所小學在一起,是那所小學的附屬幼兒園,還提供飯食。每到分發食物的時候,小學六年級的孩子就會過來給我們幼兒園的小孩發飯。這種事在大城市的小學裡肯定很難想象,這裡的六年級小孩竟然能用菜刀把一個大人吃的紡錘形面包切成兩半,然後分給幼兒園的小朋友。看來這裡的小學生比那些菜都切不好的女人還會用菜刀。

媽媽有兩個弟弟,都在姥姥傢的附近組成瞭各自的傢庭。我的兩個舅舅 京一舅舅和伸一舅舅都是豪爽的男人,他們看到自己姐姐所處的這種狀況,熱情地歡迎瞭我們。

築豐的姥姥跟奶奶不一樣,她不愛說話,而且經常嚴厲地批評我。姥姥是個不懂得表達柔情的人。

姥姥看到自己嫁出去的女兒又回來瞭,怎麼也表現不出好態度,而且她和媽媽之間好像總有點疙瘩。不過我和媽媽都不像在以前食堂角落的傢裡那樣拘謹,還是在這裡過得比較舒心。

姥爺去世之後,姥姥開始以賣魚為生。姥姥一共有九個孩子。姥姥就這樣天天把魚裝到兩輪拖車上,然後走街串巷地去賣。

我和媽媽搬過來的時候,姥姥還照樣每天一大早去河邊,不論嚴寒,不論酷暑,每天都拉著兩輪拖車。雖然也賣不瞭多少魚,可是姥姥卻從不休息。她把魚裝到有白鐵皮頂篷的拖車上之後,就開始走街串巷瞭。

我後來上瞭小學,每天背著書包回傢的路上都會一邊搜尋姥姥的身影一邊往傢走。

姥姥冬天的時候穿得裡三層、外三層,不過夏天的時候隻穿一件男人的襯衫,脖子上搭一條毛巾。我一發現姥姥,就會悄悄地從後面跟上去,然後小心翼翼地坐到拖車的貨臺子上。我在魚的腥味中搖啊搖,穿過一條又一條的街道。那種感覺就像坐在彈簧墊上,舒服極瞭。

我們的傢在一段陡坡的坡頂上。兩輪拖車在平地上還好,要是爬坡的話,就算是年輕力壯的男人,如果經驗不多,也會往後滑。

姥姥在爬坡的過程中會休息好幾次,呼哧呼哧地地喘著粗氣,一點點往上爬。如果我遠遠地看到姥姥正在爬坡,就會馬上跑過去幫忙,從後面推車。

姥姥感到後面有人幫忙推車之後,會回過頭來看一眼,看到我之後會笑一笑,然後轉過頭去繼續拉車。

無論是附近的人,還是我的朋友,他們在爬坡時看到姥姥的話都會從後面幫忙推一把。這個鎮子真是人情濃厚。

看到這時的姥姥,我經常會想:

“為什麼姥姥會一個人生活呢?”

姥姥有九個孩子,有將近二十個孫子、孫女、外孫、外孫女。但是孫子輩中跟姥姥一起生活過的好像隻有我一個人。

我的肚子又痛瞭,雖然不像腸梗塞時那樣劇烈,卻持續腹瀉。我現在隻記得我去看瞭鎮上的一個大夫,不記得後來那個大夫什麼時候、在哪兒跟我媽媽說瞭診斷結果。不過據說媽媽聽到大夫的診斷結果後差一點暈倒。

“是赤痢。”

這是一種傳染病。護士和大夫這麼說的時候他們肯定也很驚訝吧。那時我才上小學一年級。我沒在東南亞吃過某種奇怪的甲殼類,也沒去非洲玩過,我這樣普通的小學生怎麼會患上赤痢呢?

我的病甚至還登上瞭報紙,因為這是一種法定傳染病。那則新聞究竟用瞭什麼標題呢?

《福岡縣發現一例小學一年級的赤痢患者,打破瞭赤痢患者的最小年齡紀錄》

新聞裡肯定沒直接提到我的名字,或許他們用瞭A君之類的代號。就這樣我作為一個轟動社會的傳染病患者被登上瞭媒體。

《東京塔》第1節(7)

問題是傳染途徑。當時隻發現瞭我一個患者,看來從頭到尾都是我自己一個人造成的。也就是說我不是被別人傳染上的,而是自己帶有赤痢菌,然後因為接觸瞭某種東西,或者吃瞭什麼食物,最後患上瞭赤痢。隻能這麼解釋瞭,因為媽媽和姥姥,還有我班裡的同學都沒事。傳染源究竟是什麼呢?到最後也沒查出個究竟,於是不瞭瞭之瞭。你們看,我這個小學生身上真是充滿瞭謎團。我隻有六歲,卻讓人覺得有些恐怖。可是我自己也不記得撿過什麼東西吃瞭呀。

當然我不得不住進醫院,不過這並不是普通的住院,而是“隔離”。

我被送到一座深山裡,那裡有一傢醫院,裡面有隔離病房樓。媽媽很擔心我,於是她也跟我一起被隔離瞭。在隔離病房樓裡,連深呼吸一下都讓人感到緊張,但是媽媽卻以一個健康人的身份來到瞭這裡。這種勇氣和愛,可能戀人和夫妻之間都不會有吧。如果那時隻有我一個人被隔離在那裡,可能我現在會更缺少溫情。

病房樓裡的每扇窗子上都嵌瞭鐵格子,一到晚上病房樓的門就會被鎖上。隔離病房的地板是紅色的,而普通病房和其他地方的走廊都是綠色的。我一站到紅色的走廊上,護士就會叮囑我:“絕對不可以離開紅色區域。”這樣的叮囑真讓人覺得悲哀。

不過我住院後的第二天肚子就不痛瞭,也不瀉瞭,我活蹦亂跳地在紅色的走廊裡跑來跑去。可是像我這樣上瞭報紙的大人物他們是不會輕易放出去的。

幾天之後,爸爸來看我瞭。我們父子好久沒見瞭,可是我們現在被分隔在兩種不同顏色的走廊上。爸爸聽瞭上面提到的那個護士的解釋,然後被帶到瞭一個專門會面的地方。

一張桌子被放在兩種顏色的走廊中間,桌子上用塑料卷尺劃成兩個區域,一個是安全地帶,一個是危險地帶。

順便提一下,爸爸不管到哪裡都不忘吸煙,從不分場合,總是若無其事地吸著一種名叫Mr.Slim的香煙。吸煙的時候爸爸隻伸出右手小指,用指甲剝掉煙上的透明紙。他就是這樣一種人。

對這個恐怕在潛水艇裡也要吸煙的人來說,在醫院、在病人的面前吸煙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跟媽媽說瞭幾句話之後,就從口袋裡掏出香煙,扔到桌子上。

結果煙盒差點跑到白色卷尺的這邊瞭。這時站在一旁監視的護士馬上回去取來消毒劑,對著Mr.Slim猛噴。

這種氛圍特別緊張。就算我還是個小孩子,她的這種舉動還是傷害瞭我。就連爸爸看到這樣的場景,也覺得自己的兒子好像被魔鬼附瞭身,連看我的眼神也變瞭。

我又過瞭一段隔離的生活,兩周之後終於可以出院瞭。在我快要出院的時候,那個護士竟然還問媽媽:“他得的真是赤痢嗎?仔細查過瞭嗎?”可是真相誰知道呢?

出院之後我想到那棟隔離病房樓裡還有其他幾名患者。我們都生活在一個走廊裡,其實是能夠相互傳染的。白天的時候經常有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陪我玩,當時她有一個氣球樣的玩具,裡面好像裝瞭類似沉淀物的東西,被放在一個碗裡。把管子插到沉淀狀的東西裡,然後用力吹氣,碗上面就會形成一個大大的氣球。

那個女孩每天都會拿著這個東西來跟我一起玩。管子是兩個人共用的,我們經常鼓足氣,比賽看誰吹的氣球更大,可是我卻不知道那個女孩患的是哪種傳染病。

長大以後,我一想到那件事就很擔心,可是如果她真的要告訴我,我可不想聽。

上瞭小學以後我變成瞭一個開朗、積極的孩子,可是由於那次赤痢事件,整個學校消瞭毒,我的同班同學好像也都打瞭預防針。那些孩子連原因都不知道就被強行打瞭疫苗,一個個哭個不停。如果那件事是發生在高年級,那從那之後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我可能都會被人叫做“赤痢”或“redman”。我就要一輩子被人在背後指指點點瞭,說“靠近那個傢夥會被傳染的”,這樣的人生何其淒慘!

媽媽有時會在鎮上的飯店工作,有時會在朋友經營的遠賀河沿岸上的一傢司機旅館上班。

《東京塔》第1節(8)

可能媽媽和爸爸之間有瞭什麼協商,我現在每到長假,如春假或暑假,就要一個人去小倉的傢裡。不過就算這樣我和爸爸見面的時間還是很少,基本都是跟奶奶一起過的。那時候爸爸一般都要睡到下午。他辭瞭一個廣告代理公司的工作,後來在自己傢裡開瞭一個設計工作室,不過都很不順。

有一個白天,有人打來電話,是我接的。電話裡的人問我爸爸在不在傢,於是我走到正在睡覺的爸爸面前,告訴他有電話找他。結果爸爸不高興地說:“你就說我不在!”於是我隻好又回到電話旁,拿起話筒,告訴對方說“爸爸讓我跟你說他不在傢”。這時躺在被窩裡的爸爸聽到我的話,馬上跑過來,打一下我的頭,然後在電話裡跟那人說著什麼。不過沒多會兒他就生起氣來,狠狠地把電話掛斷,然後又回去睡覺瞭。

爸爸總是睡覺睡到午後,一到晚上就出去喝酒。那個時候我連自己的爸爸在做什麼工作都不知道。

媽媽經常會打電話過來問我幹瞭什麼。有一天爸爸說要帶我去動物園,估計是媽媽給他下的命令,讓他帶我去什麼地方玩一玩。

爸爸帶我出去玩的那天晚上,媽媽打電話過來證實瞭一下。

“今天去瞭動物園?”

“嗯。”

“看到什麼瞭?”

“看到馬瞭。”

“還有什麼?”

“隻有馬。”

媽媽讓我把電話交給爸爸。這樣一來爸爸沒帶我去動物園而是帶我去瞭賽馬場的事情暴露瞭,結果他們又在電話裡吵起來。我覺得好像是自己告瞭密,感覺很別扭。

夜貓子型的爸爸終於也肯帶我去酒館瞭,我興奮不已。但是有幾次他帶我去瞭俱樂部,我卻困得不行,而且坐在出租車裡轉瞭大半天,結果到酒館之後因為暈車吐瞭,之後爸爸就再也不帶我去酒館瞭。

看到我和爸爸這種關系,小倉的奶奶很心疼,經常說“這個孩子真是太可憐瞭”。

某個暑假,我不記得具體是哪一年的暑假瞭。

我像往年一樣來到小倉,不過那個時候爸爸已經不住在這個傢裡瞭。他好像搬到瞭其他地方,我來瞭之後,會偶爾來看我。

每次見到奶奶,她就會反復問我同一個問題:

“你最喜歡誰?”

“媽媽。”

“第二喜歡的呢?”

“奶奶您。”

“是啊,是啊。”奶奶有些無奈地說道。

無論奶奶問到我第幾個喜歡的人,我都不會提到爸爸。其實我也不是討厭爸爸,隻是我幼小的心裡隱隱地覺得在這個場合還是不要提爸爸的好。

有一天,小倉的傢裡除瞭奶奶還有另外一個人,具體是誰我記不得瞭。

那是白天,茶室裡隻有電風扇在轉。這間茶室隻有一點光,顯得很暗。

這天奶奶又問瞭我同一個問題:

“你最喜歡誰?”

“媽媽。”

過瞭一會兒,奶奶和那個人開始小聲地談論著,一邊交談一邊不住地瞥我一眼,用憐憫的語氣說道:

“撫養的父母竟然比親生父母還親啊。”

聽到這句話,雖然我不知道具體意思是什麼,但是馬上意識到他們在說一件不好的事情。

《東京塔》第2節(1)

“父母和子女”的關系其實很簡單。

即使不在一起生活,即使很少見面,但父母就是父母,子女就是子女。“父母和子女”就是這樣一種血濃於水的關系。

但是說到“傢人”的話,就不像“父母和子女”的關系那樣簡單瞭。

隻需要一次短短幾秒鐘的射精,父母和孩子的關系就永遠固定下來,再也改變不瞭。可是“傢人”要在一起生活,要在這片令人窒息的土壤上過日子、不懈努力,有時甚至要犧牲自己來成全別人。

可是這樣辛辛苦苦結成的關系可能會因為一次爭吵而崩潰。“父母和子女”之間隻有加法,但是“傢人”之間還有減法。

《費加羅的婚禮》這出劇中就有這樣一句臺詞:“在所有嚴肅的事情中,結婚是最讓人覺得可笑的。”

也就是說比起父母與兒女的關系,人們更會輕易地形成“夫妻”。

在輕易結成的夫妻關系中,遊戲的男男女女會正常地發展成為父母,然後不得不組成一種復雜的“傢庭”關系。

得過且過,即使不把房間裡的塵土打掃出去,任其堆在角落裡,時間也照樣會溜走。時間可以幫我們組成一個玩偶似的“傢庭”。

可是傢人之間的關系卻是很敏感的。在傢裡,你不能不顧及別人,你需要考慮輕重。就像茶室的墻裂瞭一道縫,你可以看習慣,甚至把它看做一種笑料,可是不可改變的事實是,確確實實有風從縫隙裡吹進來。我們再怎麼笑也會吹到風。

我們必須站起來去把這道裂縫補上,必須為這道裂縫感到羞恥。

扮演著各種角色的每個人都必須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義務。作為傢庭成員的自己,作為父母的自己,作為一個有配偶的自己,作為一個男人的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自己,這些都需要我們有“覺悟”。

這樣的“覺悟”不用說是令人恐懼、麻煩而又沉重的。

缺乏這種“覺悟”的一對夫妻所建立的傢庭就像空中樓閣,暴風雨一來就會被吹倒,最後把傢人的殘骸留在沙灘上。

孩子就像被埋在沙子裡的貝殼,一直在註視著風浪的走向。

孩子的這種註視不帶威嚴,也並不悲傷,隻是冷眼、客觀地看著這一切。

正因為孩子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想法,所以更擅長於判斷情形和氣氛,而且孩子有表演的天分,知道自己以後該如何表現。

這一切都是弱者保護自己的本能。

我經常聽到這樣一句話,說“有些事隻有夫妻本人明白”,可是這樣的事情真的存在嗎?

但是確實存在著“夫妻之間的事隻有他們本人不明白”的情況。小孩和他人都能冷眼旁觀到這些。

五月裡有人這樣說:

“不論一個人的事業多麼成功,對他來說,擁有一個完整的傢庭、讓傢人幸福都是更為困難的事。”

我從來沒覺得爸爸是我的親人。你可能說這是因為自打我懂事起我們就不住在一起,所以自然會有這種感覺,可是我卻從沒有否定過他是我的“父親”。

我覺得爸爸總是漂到宇宙中遙遠的地方,讓我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可能會偶爾回來一趟,可一轉眼又不見瞭。

在我的世界裡,即使我不知道你在做什麼,隻要你在我的身邊我就會感到安心。

另一方面,媽媽總是在我的身邊,以至於讓我覺得太近瞭,媽媽好像巴不得想把我放到自己的身體裡。一旦媽媽不在身邊,我就會哭著找尋,而媽媽則會在我的哭泣還沒停下來的時候就出現在我面前。我和媽媽就這樣相依為命,似乎已經形成瞭一體。

總之媽媽總是在我的身邊,讓我感到很安心。

我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放學以後,老師依次把我和幾個同學叫出去,給我們每人發瞭一張紙。

原來這是一個通知,說要帶沒有父親的小孩去趕海。如果參加這次活動的話,沒上學可算做是放假。

這個主意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的,不過真是多管閑事。回傢的路上,領到同樣一張紙的同學問瞭我好幾次去不去,他自己好像是很期待。

回到傢以後,我把那張紙給瞭媽媽,於是媽媽平靜地問我:

“你打算怎麼辦?”

“不去,我不想去。”

我憤憤地回答,結果媽媽就在“不參加”的那一項裡畫上圈,蓋上瞭自己的印章。

《東京塔》第2節(2)

雖然我的監護人一欄裡寫著媽媽的名字,但我卻有一種強烈的意識 “我有爸爸”,雖然我還是個小孩子。

爸爸現在沒跟我們住在一起,但他們沒有離婚,也不是生死兩隔,為什麼要讓我參加趕海呢?我感到十分氣憤。

趕海的那天,班裡有幾個沒父親的小孩沒來,而其他人好像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他們倒是問瞭我好幾次:“你不去挖貝殼?”讓我很鬱悶。

雖然在築豐的姥姥傢住瞭好幾年,但我從來都不認為這裡是我的傢。上小學之後我有瞭自己的房間,裡面放著書桌,可是我從不覺得這是我的房間。

當然之前住在學生食堂角落的小房間裡也是這樣,不過現在住在姥姥傢,比起那個時候更讓我覺得我是寄居在別人傢裡。

或許有自己的傢人是很容易做到的,但在我的眼裡這是第一位的,比有自己的房子更為重要。

所以我從不把跟我們住在一起的姥姥當成我的傢人,這可能也是因為我為這樣寄人籬下而感到羞恥吧。

在媽媽的身邊,我隻要在媽媽的身邊就覺得有瞭依靠。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我從小就特別喜歡養小動物。

撿回來的小狗,讓媽媽給我買的兔子,從河裡捉到的烏龜和小龍蝦,白腰文鳥,還有壁虎、獨角仙,無論什麼我都往傢拿。姥姥放魚的小屋裡面有一個盛章魚的魚缸,我經常在裡面養蛇呀鱧魚之類的。

如果碰到要寫關於“親人”的作文,我就會在稿紙上一個一個寫上這些小動物的名字,不帶任何情感,不描寫具體情況,隻是羅列這些動物的名字,這樣就算一篇作文瞭。真是幹癟得可憐。

可是如果你問我是不是在“親人”、“父母”這方面抱有嚴重的自卑感,我覺得似乎又不是。因為對我來說,這種情況已經變成理所當然的瞭,而且我也並不羨慕一般的傢庭。我隻是不想任何人來幹涉這些事,我也很討厭親戚中有人談到這個話題,把我說得可憐兮兮的。

再過不久築豐的煤礦就要關閉瞭,即使在小孩子看來這裡也是一片荒涼,整個鎮子給人一種灰暗的感覺。

震天動地的爆炸聲也減少瞭,豎井成瞭禿鷲的巢穴。剩下的隻有煤矸石堆和無數的失業者。

那些礦工肯定不會像英國電影裡那樣,為瞭恢復鎮子的生氣繼續鼓起幹勁,而去組織銅管樂隊。白天大街上到處是爛醉如泥的大人。

剛過晌午的時候,我們這些小學生背著書包從郊區的學校回來,這時可以看到街角特別是酒館的周圍有很多男人坐在路上喝酒。

隻有酒館裡可以站著喝酒的櫃臺充斥著自暴自棄的熱鬧勁兒,這一點很像英國的小酒館,自己喜愛的球隊輸瞭,那些足球流氓就會聚到小酒館裡,發泄情緒。通往車站的斜坡前面有一段長長的臺階,我們這些小孩經常一邊喊著“巧克力”一邊爬臺階。不過臺階的上面有酒館,我曾經在那裡被喝醉酒的大叔打過。

有些男人可能連幾步路都不想走,看到小孩子的話,就讓小孩子到旁邊的酒館給他買碗酒。如果碰到比較好的大叔,還可能得到紋次郎墨魚或十塊錢作為跑腿費,要是碰到差勁的人,隻會挨打或者被扔石子。

媽媽自始至終都沒說過讓我好好學習的話。我經常一從學校回到傢,就馬上跑出去玩。那時候我一般都會跟一個叫前野君的朋友一起回傢,我們先回到我傢,讓媽媽給我們拿酸奶呀糖汁刨冰什麼的,吃完喝完然後再騎自行車去前野君傢。

我們兩個人騎一輛車,前野君坐在後座上。剛才回來的時候走的是上坡路,現在我們要沿著這條斜坡往下走瞭。這輛自行車是親戚中一個叫“咯咯”的叔叔給我的。之所以叫他“咯咯”叔叔,是因為他吃飯的時候老會發出“咯咯”的聲音,可能是腭骨長得比較奇怪。這個叔叔修舊自行車,於是順便給瞭我一輛。不過這輛自行車沒有閘,比較危險。

我們唯一的閘就是用腳跟地面摩擦,叫做“腳閘”。後來我學會撒把騎車,得意得不得瞭。有一次在斜坡的U形急轉彎的地方我沒用“腳閘”,結果身體失衡,我和前野君一起撞到瞭石墻上,弄得滿身是血。我回到傢之後,不會騎車的媽媽才知道這輛車上沒有閘,不能騎,太危險瞭。她帶我去瞭醫院,在回來的路上給我買瞭一輛新自行車。

《東京塔》第2節(3)

“你想要哪輛?”

媽媽問全身裹著繃帶的我。當時貨物臺上擺著一種在小學生中間很流行的車,車上裝著電飾的方向轉換警示燈,很豪華、很漂亮。“這個不錯。”前野君指著燈飾最花哨的一輛車,對我說道。前野君頭上包著網狀的繃帶,繃帶就像是探病時的水果袋,所以前野君相當於裡面的水果。

雖然我也很想要那輛車,可是覺得有些對不住媽媽,於是指瞭一輛燈飾樸素一點的車。

前野君和自行車店的老板一起反駁我,給我推薦那輛偏貴的車,說:“不,還是這輛好。”不過我斷然拒絕瞭,跟媽媽說我想要那輛樸素一點的。

前野君的傢在煤礦山的附近,傢旁邊就是山。我們每天拿著把小刀上山,割下藤蔓系到樹枝上玩遊戲(一種有樹才能玩的遊戲)。我們還會采通草吃,挖山芋呀筍之類的帶回傢。

堤壩上長著筆頭菜、野草莓、紫萁、蜂鬥葉等植物。每個季節堤壩上到處都生長著可以吃的野菜。

有一次,我們發現瞭一隻茶色的野狗,就大叫瞭一聲“啊,野狗”。後來我們覺得不應該把它吃掉,於是帶回傢養瞭。

我們還經常在橋的欄桿上走路,或者比賽能爬多高的樹。我們這些孩子經常通過這些方式來比賽誰的膽子大。

我們還用棍捅蜂窩。發現糞便的話會在上面插上爆竹,直到要爆炸的時候才跑開。我們有時候還把棍插到糞坑裡,然後把棍前端沾的糞便抹到人傢洗的衣服上。看到青蛙則是扒瞭皮,然後在肛門裡插上鞭炮。

我們的行為真是非常惡劣,可能小孩子就是喜歡做這些壞事。做這些事比起遵守道德更讓我們覺得快樂。可是我們卻沒有足夠的智慧把我們的惡行做成功。我們會被衣服的主人狠狠地揍一頓,會被青蛙的噩夢嚇醒。後來我們開始害怕做壞事瞭。

裝著煤炭的老虎車在礦井的四周奔跑。我們曾經跳上一輛老虎車,想探險看看車到底會開到哪裡。當然為瞭不讓人靠近老虎車,路的兩旁都豎瞭柵欄,不過我們這些小孩都知道哪些地方柵欄破瞭洞。

我們從這樣的洞裡爬進去,然後跳上老虎車,緊緊地抓住。小小的老虎車載著我、前野君、別府君和煤炭一起往前跑。老虎車看著比較慢,等我們坐到上面時才發現跑起來快得嚇人。道路兩旁的景色飛快地後退。車穿過一個黑乎乎的隧道之後,再跑一段路就快到達終點瞭。

老虎車停下來之後,裝著煤炭的木制車鬥會跟車輪部分分開,然後突然立起九十度。這樣煤炭就可以一下子滾下來瞭。煤炭將要滾進去的地方堆滿瞭煤炭,中間部分是旋轉著把煤炭磨碎的粉碎機。也就是說如果我們落到那裡就死定瞭。

我們三個人卻一點也不知道害怕,還爭論著坐這輛老虎車到底能坐到哪兒。車在隧道中發出轟隆隆的響聲,穿過隧道之後老虎車開始加速朝終點直線挺進。

前野君感到害怕,於是從車上跳下去瞭。我也承受不瞭恐懼,從車上跳瞭下去。老虎車載著別府君和煤炭繼續前進。我正為別府君已經來不及逃走而嚇出一身冷汗的時候,嘩地一聲,老虎車把煤炭和別府君都投進瞭粉碎機。我害怕得大叫起來。

聽到我的叫聲後,有一個礦工在我的背後一面罵罵咧咧一面飛快地跑過來。他拼命地朝一個地方揮手,大聲喊著什麼,好像是讓人把粉碎機關掉。

那個人跳進煤堆,救出瞭嘩啦嘩啦往下滾的別府君。在這個過程中粉碎機的轟隆聲也停瞭下來。

我們三個被那個人狠罵瞭一頓,還挨瞭一頓揍。我現在終於明白或許有些小孩就是死於這樣的玩耍。

現在想想,如果當時那個人不在的話,結果會變成怎樣呢?想來真是讓人心悸呀。或許別府君已經成瞭某個人傢的燃料瞭吧。從那之後直到現在,我再也沒坐過老虎車,估計以後也不會再坐。當然現在也沒機會坐瞭。

《東京塔》第2節(4)

媽媽晚上會去附近的飯店工作,在我睡著的時候才回來。偶爾,媽媽回來的時候我會醒來,這時我能聞到屋子裡充滿瞭飯店裡特殊的味道和酒氣。我會在被窩裡看媽媽坐在被子旁邊的梳妝臺前卸妝、往臉上拍柔膚水。擰開裝著柔膚水的玻璃瓶蓋的聲音、往臉上拍柔膚水的聲音,聽起來讓人覺得心情愉快,我非常喜歡。媽媽回來之後給我的安心、靜靜的小屋裡化妝品瓶子的輕微響聲,又帶我回到夢鄉。

可能是前野君的傢人考慮到我這種情況,所以我一去他們傢玩,他們就讓我吃瞭晚飯再回去,或者是在他們傢住一晚再回傢。前野君的父親在礦井工作,傍晚的時候就已經回到傢裡瞭。

某個晴天的傍晚,前野君的父母、姐姐和前野君又坐在每天固定的座位上。

電視上正在播放“天氣預報”。他們傢吃飯的時間比我們傢要早許多,現在他們傢的人已經都到齊瞭。我看到隻有在電視上才能看見的一傢人圍坐在飯桌旁的情景,感到很緊張。而且就算現在,我隻要被邀請到別人傢裡吃飯,就會緊張,就會有同樣的感覺。

“咦,就跟電視上似的。”

吃完晚飯後,前野君的父親又像往常那樣在燒酒裡摻上酸奶喝,而我們則隻要酸奶,胡亂打開瓶蓋後就開始吸起來。

然後前野君的父親對我說:“你今晚就在這住一晚,在我們傢好好玩。”並且讓我跟媽媽打電話說一聲。

“今天中川來我們傢,我得多喝一杯。”前野君的父親這樣說道,結果他們全傢人都反對說:“你不是已經喝過瞭嗎?”前野君的父親有個綽號叫“不聽話的孩子”。

前野君的姐姐過生日的時候前野君肯定會邀請我,連他父親的生日也不例外。每個周末我們不是住在我傢就是住在他傢。

前野君的母親切瞭一個西瓜。他們傢的情況跟我們傢不一樣,一個西瓜馬上就沒瞭。大傢坐在門廊裡,向院子裡的狗扔西瓜子。

這條狗是我們以前在堤壩上撿回來的那隻。在我們傢養瞭一段時間,後來又讓前野君幫我養。結果這條狗在前野君傢裡生活瞭近二十年。

這個鎮子不太富裕,卻沒有一個小氣的人。這可能是媽媽、媽媽的兄弟姐妹,以及在這個鎮子上長大的所有人的共同特點。

在我的記憶裡,媽媽幾乎從沒有責備過我,隻有一次提高嗓門沖我吼過。

那是我十歲時候發生的事。我的一個小表弟來到我傢,把我的書都撕破瞭。我很氣憤,於是跑去向媽媽告狀。結果媽媽竟然用我從來沒聽過的大嗓門批評瞭我。

“一個男子漢竟然因為錢的問題廢話一大堆!”

那次是媽媽第一次大聲批評我,也是最後一次。

我升初中的時候前野君的父親送瞭我一隻手表,跟前野君的一樣。我記得那應該是礦井剛關閉的時候。

我已經是成年人瞭。現在再想到這件事時,我覺得一般人很難做到給兒子的朋友買跟兒子一樣的手表。前野君的父親真是一個不錯的男人。

但是這些年來我已經沒有戴手表的習慣,而且對東西也不再放在心上,所以就是那些高級手表也都不知道放在傢裡的什麼地方瞭。

不過隻有前野君的父親送給我的那隻手表我現在還偶爾送到手表店保養。雖然我現在不戴那隻手表瞭,不過我還是很用心地珍惜。那隻手表利用離心力自動上弦走動,很是精密。其實我現在很希望能跟前野君戴著同樣的手表,跟他的父親坐在一起,然後往燒酒裡摻酸奶喝。不過現在那隻手表已經成瞭前野君父親的遺物瞭。

鎮上唯一的企業倒閉瞭,大人們的生活都發生瞭變化,這些變化也影響到瞭孩子。

班裡靠學校提供生活補助的孩子增加瞭,老師也為他們考慮瞭很多。老師讓那些孩子站在教室前面,鼓勵別的孩子給他們捐筆記本、鉛筆。我不知道這種行為是什麼意思,於是回傢之後問媽媽為什麼我沒得到筆記本。結果媽媽把這個鎮子和那些失業者的情況告訴瞭我。

可是我的一個得到生活補助的朋友的父母卻一大早就跑到彈子房去玩,晚上則去酒館喝酒。我看到這種情況後一直覺得很奇怪。那個叔叔經常跑到附近的阿姨面前說些我不太理解的挑逗的話 “裸睡最有利於健康”。而且據說每次負責生活補助的調查員去他傢的時候,他就馬上把電視藏起來,然後演一場好戲。

《東京塔》第2節(5)

有一次我和那個朋友用假面騎士卡片玩拍紙牌,結果發現他手上有一個卡片集,可能是我弄丟瞭的。當時我有一張卡片中獎瞭,就把那張卡片寄瞭出去,然後才好不容易得到這個卡片集的。

“那個不是我的嗎?”

“不是,我也中獎瞭。”

但是我的卡片集上寫瞭我的名字、年級和班級。現在那個地方被塗成瞭一團黑。

“這裡以前寫著我的名字吧?”

“沒有啊,這是我的。”

看到他語無倫次的的樣子,我更加確信這是我的卡片集瞭,可是我無法說出朋友偷瞭我的東西這種話,所以卡片集稀裡糊塗地被他拿回傢瞭。

那天晚上我跟媽媽談到這件事,結果媽媽對我說:“你自己去拿回來。”我還以為媽媽能幫我把卡片集要回來呢,因為錯在我的那個朋友,可是媽媽卻不幫我。

第二天我懷著沉重的心情去瞭那個朋友的傢,發現他爸爸又在傢門口勸說附近的傢庭主婦練裸睡健康法。我走到他們傢屋裡,看到我的那個朋友一會兒把卡片往卡片集裡放,一會往外拿,玩得不亦樂乎。朋友的旁邊是他的高中生哥哥,正在抽煙。他正在用幾個空香煙盒做紙紮球。他們傢屋裡掛著幾個這樣的紙紮球。

我對那個朋友說:“我還是覺得那個卡片集是我的,你還給我。”可是因為他哥哥在旁邊,那個朋友態度比昨天還強硬,斷然地否定事實。並且在每句反駁的話後面都會加上一句“是吧,哥哥?”然後抬頭看著他哥哥的臉,希望他哥哥能支持他的謊話。而他的哥哥則一面胡亂地附和著“嗯,是啊”,一面繼續做他的紙紮球,連眉頭都不皺一下。

但是我還是堅持我的看法,結果朋友的哥哥停下手裡的活,再也忍受不瞭我瞭,對我說:“那你的意思是他偷瞭你的?”

朋友的哥哥平時經常模仿佈吉烏吉 樂隊,穿一件上面寫著樂隊名字、畫著樂隊圖案的白色連身衣。我以前也喜歡佈吉烏吉,看到朋友的哥哥穿著那件白色連身衣,覺得非常帥,不過後來我開始討厭起這個樂隊。

我眼裡噙著眼淚,走出他們傢的大門,這時正在向人介紹裸睡健康法的朋友父親叫住我,對我說:“怎麼瞭?吵架瞭?”不過我隻是抽泣著說瞭一句“我覺得那個卡片集就是我的”,然後就離開瞭。

他們兄弟倆真是狡猾,不過有兄弟真好啊。我當時這樣想。

我很不甘心,哭瞭起來。不過被媽媽看到的話她就會知道我沒把東西要回來瞭,所以我在屋外哭瞭一會兒,還一邊看著裝章魚的魚缸裡的小龍蝦。

在媽媽上班之前,我們一起吃瞭晚飯。雖然我的眼睛腫瞭起來,媽媽卻什麼都沒問,也沒跟我說一句話。正在我們吃晚飯的時候,廚房旁邊的後門被人推開瞭。

制作紙紮球的朋友的哥哥站在門口,拽著偷瞭我卡片集的朋友的脖子。我那個朋友被拽在半空中,哇哇地大哭著,衣服扭曲得就跟一塊破抹佈似的。

朋友的哥哥把單手拿著的卡片集遞給我,說:“他說要把這個還給你。真是對不起瞭。”

看來朋友受到瞭他爸爸的拷問,最後說出瞭實情。他的哥哥向我媽媽低頭道歉道:“阿姨,對不起瞭。”媽媽笑著回答說:“哪裡哪裡,還讓你特意跑瞭一趟。”

朋友的哥哥又對擰成破抹佈的弟弟說瞭一句,讓他向我道歉。我的小偷朋友嗚咽著,終於說瞭句話:

“這種東西我才不要呢。”

“給我說 對不起 !”朋友的哥哥抓住朋友的頭發,膝蓋正好頂在他弟弟的後背上。

媽媽勸朋友的哥哥說,“好瞭好瞭,別這樣,你看他多可憐”,可是制作紮紙球的他兩隻手完全掐住弟弟的脖子,把他弟弟整個提瞭起來。意識變弱、快要窒息瞭的小偷朋友終於擠出瞭一句“對不起”,然後被他哥哥帶走瞭。

我拿起回到我手裡的卡片集,覺得“有必要這樣嗎?這樣我也不想要瞭”。

之後朋友的爸爸和我媽媽之間也好像進行瞭和解。

《東京塔》第2節(6)

把不同的傢庭進行比較的話,貧困就會很明顯。在這個鎮上有得到生活補助的傢庭,也有不需要生活補助的傢庭。雖然它們的社會情況有些不同,但其實也不知道客觀上哪一種傢庭的生活要更寬裕一點。這裡沒有大腕,也沒有貧窮。

隻要這裡沒有東京大腕那樣顯赫的人存在,人們之間就隻是身材高矮的關系,反正沒有誰沒飯吃,所以隻要有足夠生活的東西就不會覺得貧窮。

可是要是在東京,隻有生活必需品的人會被認為是貧困者。在東京,隻有擁有多於必需品的人才能成為一般的市民,擁有過剩的財產才能成為富裕的人。

“貧窮卻懂得滿足的人是富人,而且是非常富有的富人。很有錢,但總是擔心變貧窮的人才是真正貧窮的人。”

當人們在東京的舞臺上聽到《奧賽羅》裡的這句臺詞,隻會覺得很概念化、很平庸。可是當我想起那個時候的事情、那個鎮子上的人們,就深感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

有一些東京人擁有瞭多於必需品的東西還是覺得自己很窮,可是那個鎮子上的大人、孩子坐在臺階上喝著散裝酒的時候,是否會看不起他們自己呢?或許他們會因為沒有錢、沒有工作而感到苦惱,但是他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貧窮。

因為這個鎮子上根本沒有貧窮這種氣息。

即使口袋裡隻有一百日元,他們也不覺得自己貧窮,可是有些人看到用貸款買的路易?威登皮夾裡的一千日元,即全部財產時,會為自己的貧窮感到絕望。

人們情願到城市開發熱潮中建起來的不怎麼樣的餐館前排隊,去吃不怎麼樣的飯食,喝不怎麼樣的酒。

在一些清楚地分為剝削者和被剝削者、明確地分出勝負的地方,很容易看到無數人失去瞭自己的個性和判斷力,淹沒在貧窮的精神世界裡。

有很多東京人拼命地想變得更富有,結果卻隻是反映出他們心靈上的缺失和貧窮,真讓人覺得悲哀。

貧窮不是美好的事物,但也不是什麼醜陋的東西。可是東京充斥著的“貧窮”早已超過瞭“醜陋”,可以說已經成瞭一種“骯臟”的東西。

我不知道上小學的時候爸爸媽媽之間有沒有過關於我的撫養費的協商。媽媽有時候會去飯店上班,也有的時候不去,不過我們的生活絕對不可能是富裕的。雖然媽媽能幫我掙到筆記本、夥食費,但是我們沒有自己的房子。而且我還不知道我們住在姥姥傢這件事有沒有涉及金錢,或者是不是用其他方式來付房租。

雖然現實情況是這樣,我卻一次也沒覺得“我們傢沒錢”,甚至從不知貧窮為何物。

媽媽做事很為別人考慮。我小的時候也像媽媽那樣,在金錢方面盡量為媽媽考慮。雖然媽媽沒表現出很艱辛的樣子,也從沒跟我提過錢的事,可是就算我是個小孩子也能夠察覺到傢裡的經濟狀況,所以從不提過分的要求。

但是隻要我明確提出想要某樣東西,那麼媽媽一定會買給我。也可能是因為我沒有兄弟姐妹吧,無論是玩具、書、棒球用具或者唱片,隻要我提出來,第二天媽媽肯定會買給我。

而且從我很小的時候起,隻要我有點事,媽媽就會給我買新衣服。例如去某個親戚傢的時候,參加葬禮的時候,開文娛會的時候,在合唱比賽中擔任指揮的時候,這些時候媽媽都會給我買新衣服,還搭配上新帽子和新鞋子。

附近的人和親戚看到我老穿新衣服,常常對我說:“小間衣服真多呀。”

我看到媽媽老給我買東西,基本不給自己買,於是有一次我們去旗袍商店,我拼命勸媽媽買點東西,最後媽媽隻得買瞭一件流行的小山羊皮旗袍。那件旗袍媽媽後來一直穿瞭好幾年。

媽媽經常跟我提到我過世瞭的姥爺,姥爺我一次也沒見過。媽媽說我姥爺特別慈祥,簡直像個菩薩。

姥爺在世的時候經營一個佈莊,那個時候媽媽肯定是想穿什麼就能穿到什麼吧。不過媽媽生於昭和六年(1931年),青春期的時候物質正好很匱乏。那個時候女學生都穿著農村婦女穿的褲子去上學。

雖然那個時候物質是如此匱乏,不過媽媽升進瞭一所女校之後,姥爺找瞭好多地方,最後買回來一件當時周圍誰都沒有的一款Loafers新裝,遞給媽媽,說:“從明天起你就穿這個去上學。”

《東京塔》第2節(7)

媽媽得到那款Loafers,高興得不得瞭,在朋友面前很有面子,所以特別喜歡去上學。媽媽經常跟我提到這件事。

或許正是因為類似這樣的事情,因為姥爺對媽媽特別好,所以她也想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

我長大以後,媽媽看到我穿著那些流行的、帶著小洞的衣服,非常反感。

媽媽對我說:“上班的時候怎麼能穿這種破爛衣服?人傢會因為你的穿著而看不起你的。”

媽媽問我說:“你是像意大利黑手黨那樣,喜歡穿絲制的西裝呀?還是像美國黑人那樣喜歡戴金首飾、穿三件套的衣服?”總之媽媽經常指責我的穿戴。

不過媽媽很喜歡做飯,即使隻有我一個人吃,她也要做好幾個菜。她說要是隻有一個菜的話,就顯得太寒磣瞭,所以總是擺上好幾個小碟子。當然我基本都吃不完,每頓都會剩下來,不過媽媽一般都不會在下一頓再端出這些剩菜。

我小學時候的朋友也好,在東京長大後結交的朋友也好,他們來我傢跟我一起吃飯的時候總是很驚訝地問:“你們傢每天都吃這麼多菜嗎?”可是一直吃這麼多菜、已經習以為常的我會不禁答道:“隻有這點菜啊。”

媽媽還經常會買新寢具。穿的和吃的,在這些吃進肚子裡或者貼著皮膚的東西方面,媽媽可以說很奢侈。不過其他方面媽媽都過得很節省,這可能是媽媽自己的審美取向吧。因為這些我從不覺得自己很窮或者不幸。或許是媽媽在我們這樣隻有母子生活的傢庭裡,努力不讓我有某些不好的想法,所以才做瞭這麼多工作吧。

在禮儀方面媽媽有些地方極其嚴格,有的地方又完全放任不管。

所以現在已經到瞭四十歲的我拿筷子的方式還很怪,怪到我都無法用語言表達清楚我到底什麼地方不對。我拿鉛筆的姿勢也很怪,讓人覺得“這個人怎麼會這樣拿鉛筆呢?”

我是後來才知道自己拿筷子和鉛筆的方法很怪,是因為媽媽根本就沒教過我。

“為什麼我小的時候你不好好教我拿筷子和鉛筆的姿勢呢?”

我曾經這樣問過媽媽,結果媽媽回答道:

“什麼姿勢吃起來容易就用什麼姿勢唄。”

你看媽媽竟然這麼不講究。

不過在下面這樣的場合媽媽卻要求得非常細致、嚴格。

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跟媽媽在別人傢裡吃飯。一回到傢媽媽就開始提醒我:

“你不能那麼早就拿咸菜吃。”

“為什麼呀?”

“咸菜要在快吃完飯的時候才能吃。你那麼早就吃咸菜的話,好像在跟人傢說已經沒菜可吃瞭,所以很不禮貌。”

我們傢裡有一份醃菜用的寶貝米糠,媽媽說“這個要是被小偷偷去的話,那就糟糕透瞭”。

米糠裝在一個茶色的缸裡,每天都會拌一拌。這是姥姥分給我們的,媽媽有時候會加一些,有時候會減一些,一直很愛惜。據說這份米糠的歷史已經有一百年瞭,好像米糠越是年月長,越能醃出好東西。但是米糠又容易壞掉,所以每天都要拌一拌。如果我們要離開幾天,就會拜托別人把米糠拌一拌。

無論是早上還是傍晚,媽媽都會計算好吃飯的時間,然後把蔬菜放到米糠裡醃。黃瓜、蔓菁、圓白菜、白菜、海帶、胡蘿卜,媽媽每天都會把應季的蔬菜放到米糠裡醃。根據季節不同和蔬菜種類不同,需要醃的時間也不同,所以非常麻煩。

夏天氣溫高,米糠的溫度也會相應偏高,所以醃起來比較容易,尤其是茄子這些最容易醃的蔬菜。如果要醃第二天早上準備吃的茄子,那媽媽會調上鬧鐘,在夜裡起來一次,把茄子醃上,然後再繼續睡覺。所以當我早上起來的時候,茄子已經醃好瞭,一盤綠綠的醃茄子被擺在飯桌上。

媽媽一直這樣,醃第二天早上吃的咸菜時,總是調好鬧鐘,夜裡起來一遍,天亮的時候也會早早就起來。由於不同種類的蔬菜需要醃的時間不一樣,所以媽媽要把鬧鐘調到合適的時間,而且要在深夜裡把手插進味道很濃的米糠裡。我想再沒有這樣違反睡眠規律的事情瞭。

不過媽媽這麼辛苦醃出來的咸菜確實非常好吃。有一次從米糠中拿出來的咸菜立刻變色瞭,並且滴著水,所以媽媽說為瞭避免這樣的情況必須在合適時間的醃上,並且一拿出來就要馬上吃掉。

《東京塔》第2節(8)

偶爾會出現蔬菜的質量影響到瞭時間的推算,最後醃過頭的情況。醃過頭的咸菜酸味特別大,簡直吃不下。媽媽把偶爾一次醃失敗的黃瓜切開,看瞭看,好像失手的手藝人,表情悶悶不樂,自言自語道:“啊,有點醃過瞭,能不能吃呢?吃瞭也沒事吧?”媽媽不會把醃過頭的黃瓜給我吃,而是她自己一個人吃掉。

正是由於我們傢有一缸醃咸菜的米糠,所以不管桌子上擺瞭多少盤菜,咸菜在我們傢始終是最大的美味。我特別期待能早點吃到咸菜,有時還會早早地起來,所以聽到媽媽說在別人傢裡不能提前吃咸菜時感到很疑惑。

“在我們傢可以,在別人傢不行。”

“可是黃瓜看起來很好吃呢。”

“那就更不行瞭。”

我稍微長大之後,在被邀請到他人傢裡吃飯的時候,為瞭不給媽媽丟臉,總是努力地模仿別人拿筷子的方式,不過媽媽好像並不在意這種面子。看來媽媽的教育是丟自己的面子可以,但不能讓別人丟面子。

有時候某些女人看到我拿筷子的方式,似乎想說我禮節太差。不過越是這種女人,很多時候在熱騰騰的菜端上來之後還遲遲不動筷子,而是喋喋不休,有時甚至把香煙的灰掉到還沒吃的菜上。

其實禮儀不是為瞭自己的體面,吃飯時的禮儀是對做菜的人表達我們的敬意。有些女人把筷子拿得不對說成天大的事情,往往對做菜的人的態度卻是“我可是付瞭錢的顧客”,很不禮貌。雖然這類女人的態度是這樣,可是事實上她們自己並不付錢,而是讓別人付,這種人簡直沒有禮貌到瞭極點。

而且以前指責過我拿鉛筆的姿勢很怪的人當中沒有一個寫字比我好看的。

不僅孩子是這樣,所有人的人格、性格都是在超出傢人、傢庭的更廣闊的環境中形成的。

自己所處的環境裡的空氣、土壤、氛圍,再加上自己的DNA和血液,一個人的性格就會在這片土壤裡發芽、成長。

住在小倉的我,不管在哪裡都是一句話不說,非常消極,隻是不停地尋找媽媽的身影,哭個不停。

由於爸爸媽媽之間夫妻關系的不合,我從一個有煉鐵廠的城市搬到瞭荒涼的煤礦小鎮,從一個路面上跑著電車的城市搬到瞭一天隻有八趟虧本的單向列車的終點站小鎮。爸爸的故鄉和媽媽的故鄉,這兩個地方對小孩來說,哪一個更適合居住呢?這或許要看這個孩子接受哪一方的遺傳更多。

搬到築豐之後,我升上瞭小學,突然之間我就變成瞭一個活潑的孩子。長假的時候我還會一個人坐火車去親戚傢,在學校也極其活躍。文娛會的時候我會寫一個自己當主角的劇本,然後把其他角色分配給班裡同學,並且自己擔任排練的導演。我還經常搞些無聊的惡作劇,總想成為中心人物。

到瞭小學高年級之後,我開始每天出去練棒球,還去瞭一傢柔道道場學習柔道。我還跟以前一樣,基本不學習。我聽說有的小孩暑假作業到八月末才慌慌張張地動員全傢做完,事實上我甚至一次都沒做完那份《暑假之友》。我隻做兩三頁,後面都是空白,就直接這樣交上去。在我的記憶裡我從來沒填過八月欄,也沒畫完過畫圖日記。

所以說我成績報告書上的成績不可能好。

國語、美術、音樂等跟現在的工作有些關系的科目的成績基本都是三分,算術就更差瞭。到瞭六年級的時候我還不會背乘法表中七以上的乘法。

我曾經學習過當時流行的算盤,不過對我來說,與其說算盤是用來計算的,不如說是用來踩著滑冰玩的。每次考試我隻有體育才能得到五分。我屬於那種典型的隻有在運動會和文娛會上才會大放光彩的笨蛋。

不過跟我關系好的朋友也都是笨蛋,所以我想當個笨蛋中的明星都做不到。別府君連二的乘法都不會,一到算術課,他就會被送去特殊年級的學生班,所以他似乎很尊敬我這個會計算三的乘法的人。

但是別府君跑步跑得很快,隻要有地區對抗接力賽或者班級之間的接力賽,我和別府君都會被選上。

《東京塔》第2節(9)

成績報告書上的傢校聯系欄裡每次班主任基本都會寫類似的話。

“該生總能引得同學們哈哈大笑,不過經常忘記填通信欄和做作業,希望能在算術方面繼續加把勁 ”

媽媽基本不會對我成績報告書上的成績提什麼意見,總是說著“咦”、“啊,才這點分數”,然後笑瞇瞇地看著我。

我不知道媽媽看到聯系欄裡的評語會有什麼想法,她的腦海裡會浮現出兒子的颯爽英姿嗎?

我是一個在傢裡傢外表現得完全不一樣的小孩。我在外面瘋得不行,在媽媽面前卻表現得像個乖孩子。雖然我不知道哪一個我才是真正的我,但我總覺得我必須在媽媽面前表現得很乖。因為我覺得我不應該長大,而是一直做個小孩。我長大的話,媽媽會傷心的。

除瞭動畫片的主題歌,我第一次讓媽媽買給我的唱片是佈吉烏吉樂隊的《約克港?橫濱?橫須賀》。在那之前我聽的都是《假面騎士》、《印第安人的棒球隊》等面向兒童的電視節目主題歌的唱片。可是那個時候我卻不知為何很想聽《約克港?橫濱?橫須賀》,特別特別地想買一張唱片。媽媽不是一個月給我一次零用錢,而是一天二十塊,多的時候是五十。我要是想要某樣東西,隻要告訴媽媽就行,她肯定會買給我。所以靠我的零用錢我是怎麼也買不起價格五百塊的唱片。

跟媽媽說的話她應該會買給我的。可是我突然提出要聽這種歌的話,媽媽會覺得我長成大人瞭,這讓我感到很害臊,我不喜歡這種感覺。我不想媽媽認為我已經長成大人瞭。

不過我怎麼也壓抑不住對《約克港?橫濱?橫須賀》的渴望,於是我決定讓媽媽去商業區的時候幫我買一張。

“你想要這個的,是吧?”媽媽把買來的唱片遞到我面前,我粗魯地接下,然後回到書房,立馬放到手提播放器裡播放。

唱片中舒緩的節奏激發瞭我的舞蹈興致,於是我一個人開始跳起來,這時媽媽突然闖瞭進來,說“這首歌很有趣啊”。我害羞得滿臉通紅,對著媽媽喊道:“不許進來!”然後把門關上,又把音量調到瞭最小,一個人入神地聽起來。

這到底是一種什麼樣的感情呢?我看到小狗的時候心裡會想,“小狗要是不長大就好瞭”,難道我把這種“可愛的條件”套到瞭自己身上?

這種感情在我的心裡持續瞭好長一段時間。

媽媽自己也有兩三張唱片,她喜歡的是中條清的歌。

那個時代的人好像不怎麼聽音樂,偶爾聽一次唱片,也是正襟危坐在手提播放器的前面,姿勢像勝利狗一樣,傾聽著中條清的《謊言》。

那時候有一次中條清要來我們鎮子的附近演出。從學校回傢的路上,一個拐角的香煙店墻上貼著海報,預告瞭公演的信息。

公演的時間正好跟媽媽的生日比較接近,所以我想買一張演唱會的票作為給媽媽的生日禮物。

在那之前,媽媽過生日的時候我不是采點附近的野花,就是幫媽媽捶背,要不就是用黏土捏成惡心的動物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媽媽。但是這次的生日禮物需要錢,想來想去還是沒什麼辦法,最後隻好向媽媽要買演唱會門票的錢。

於是我跟媽媽商量,看能不能不說用途就要到兩千塊。

果然比較困難。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曾被高年級的學生恐嚇過,所以媽媽好像在擔心這個。最終我跟媽媽約好我把買來的東西給她看,在這個前提下她給瞭我兩千塊。我拿到錢後馬上去瞭香煙店,買瞭一張演出的票。我本來打算到生日那天再送給媽媽的,可是現在當天就要給媽媽看。

“哎呀,謝謝你哦,是呀,這樣一來不去可不行啊。”

媽媽重復瞭好幾遍,然後把手提播放器拿到飯桌上,開始聽起《謊言》,似乎很高興。

演唱會的當晚,媽媽回來的時候已經被中條清征服瞭,她的眼神也不像平時的“媽媽”瞭,而是徹底成瞭一個色迷迷的女人。媽媽陶醉地說道:“哎呀,中條真不錯啊,歌好聽死瞭。真好啊,中條真是個不錯的男人。”

我有點吃醋瞭,不過心裡想道:“看來中條清這個新人很有發展空間啊。”

《東京塔》第2節(10)

那個時候媽媽可能是四十歲左右,不過在附近的叔叔中間好像還很受歡迎。經常有媽媽的女性朋友來我們傢玩,有時候一些叔叔也會過來。

叔叔們拿著報紙,裡面包著剛挖上來的藕,說“這是禮物”,然後進到屋裡就開始喝啤酒。喝上約三十分鐘,就發出信號,似乎在說“要不就開始吧”,然後他們就轉移到客廳,開始玩花骨牌。

媽媽很喜歡玩花骨牌,而且很厲害。每到周末的傍晚,我們傢就會有花骨牌的場子,我則坐在彌漫著煙味的客廳一角裡觀戰。

多數情況下是渡邊和村山這兩位叔叔過來,他們和媽媽一起圍坐在套著白色外套的坐墊周圍。他們的規矩是這樣的:牌分給三個人,但是其中有一個人不打,另外兩傢對打。

“今天不能再輸瞭”,總是輸的村山叔叔不服氣地說道,於是媽媽笑著對我說:“你等著看吧,我現在要教這兩位叔叔怎麼打花骨牌瞭。”

我坐在媽媽的後面,一面看著媽媽怎麼出牌,一面等著媽媽跟我說話。同時等待著媽媽去上廁所或起來倒茶的機會,因為這種時候媽媽會讓我代她打一會兒。

媽媽那邊的親戚都喜歡賭錢,到盂蘭盆節 的時候,親戚們都聚到一起,讓所有的小孩子擲色子。我們要拿出一定的錢,然後擲兩個色子。擲出一個“一”的時候,必須拿出跟賭資同樣金額的錢,要是兩個色子都是“一”,那就要拿出雙倍的錢。大傢輪流擲,誰擲出兩個“六”,那就可以得到所有的錢。

如果馬上擲出兩個“六”的話,那場上的錢還很少。要是轉瞭好幾圈還沒人擲出兩個“六”的話,由於有人會擲出“一”,所以場上的錢非常可觀。

我們這些小孩子都是用盂蘭盆節得到的零錢來當賭資,不過一般是一次十塊。但是有時候在後面觀戰的大人會拿出千元大鈔來做喜錢。我總是很期待盂蘭盆節時的擲色子。

由於我從幼兒園開始就受到瞭媽媽在擲色子、玩花骨牌方面的英才教育,所以我相信我上小學的時候玩花骨牌的技術就不亞於村山叔叔瞭。

“這個孩子在甜點店裡抽獎的運氣就很好,沒必要手軟哦。”

媽媽這樣說完,就去廚房做飯瞭,而叔叔們則每次都跟我這個小孩玩真的。有時候我出牌很怪,他們就會嚇唬我,“咦,真沒規矩呀”,然後炫耀自己的經驗說:“我可不能輸給小間啊,我都打瞭五十年花骨牌瞭。”不過我跟村山叔叔的成績基本持平。

打瞭四五局之後,媽媽已經泡好茶回來瞭,正站在我身後觀戰呢。

“你為什麼不用和尚對(二十點)呢?”

“因為梅花的花人都打出去瞭。”

“梅花很容易到手的。你手裡不是有兩張沒什麼用的和尚嗎?你應該先跟場上的和尚對,這樣的話就算叔叔他們手裡有花人的和尚也對不瞭瞭,所以隻好打出來。這樣就是不好的牌也能賺到花人瞭。”

我一打得不好,媽媽就開始給我進行技術指導。然後她會跟我換過來,一邊說著“你還差得遠啊”。

雖然媽媽這句“你還差得遠啊”讓我很不甘心,不過看到笊籬裡的千元大鈔減少瞭的時候,我的心情就像自己代替投得好的先發投手上陣,結果被對方擊中瞭,所以隻能祈禱先發投手能把丟瞭的分數追回來。

“哪裡啊,這個小傢夥可瞭不得,他不出老一套的豬、鹿、蝶,而是出一些雜牌,你看他膽子多大。”

有一次村山叔叔一面吸煙一面裝著輕松的樣子說道,搞得我憤憤不平,心裡不住地喊“可惡”。

有一件事一直留在我的記憶裡。

有一次一個不認識的叔叔跟我和媽媽一起去瞭一個稍遠一點的鎮子上的舊休養中心。

我們在冷清的鐳溫泉和遊戲場裡玩。我覺得那個叔叔跟平時一起打花骨牌的叔叔們感覺很不一樣,而媽媽的態度跟平時也有些不同。雖然我還是個小孩子,不過還是能察覺到這些情況。

媽媽和那個叔叔一直講話很客氣。那個叔叔還幫我往遊戲機裡塞硬幣,買果汁給我喝,陪我一起玩。但是我能明顯感覺到他的這種表現不是針

對我,而是想通過這種行為為自己賺得好處。

《東京塔》第2節(11)

媽媽還是跟平時那樣笑個不停,不過並沒有說些有趣的事。我感覺那天媽媽一直都在微笑,裝出一本正經的樣子。

那個叔叔不像玩花骨牌的那些叔叔那樣喜歡說話,而是一直表演得像個標準的“男人”,臉上堆出僵硬的笑容。

我很想早點回傢,也這樣跟媽媽說瞭。可是媽媽卻跟我說“你去那邊玩玩”,然後遞給我玩遊戲的錢,就到別處去瞭。我心神不安,玩遊戲的時候也不覺得開心。最後我實在待不住瞭,開始在整個休養中心內跑來跑去找媽媽。

有一些跟我差不多大的小孩被父母拉著手,往大澡堂的方向走去。我從他們中間穿瞭過去,然後跑到走廊上。

我感覺喉嚨以下、心臟以上的地方好像被人緊緊地掐著,非常難受。

他們到底在談些什麼呢?那個叔叔是什麼人?媽媽在做什麼?我在這裡是不是妨礙他們瞭?是不是我不在會更好?媽媽到底在哪兒呢?

我不停地跑著,呼吸也變得困難起來。

遊廊圍在荒涼的日本庭園四周,我在遊廊上跑瞭一圈又一圈。

媽媽為什麼會對那個討厭的叔叔那麼親切?我邊跑邊想著。

為什麼媽媽不像玩花骨牌時那樣抽煙?我還在繼續跑著。

我小時候喜歡一本連環畫,書裡面的老虎不停地圍著樹跑,最後變成瞭一塊黃油。一個小摔跤手讓他媽媽給他烤熱蛋糕,然後就著那塊黃油吃瞭。

我讓媽媽給我讀瞭好幾遍書裡的那個部分。聽完之後我總是說“我要吃熱蛋糕”,於是媽媽就會烤蛋糕給我吃。

我還在跑著,不停地跑。

我在遊廊上跑瞭好幾圈,最後在遊戲場裡發現瞭媽媽。於是我像彈簧一樣飛奔到媽媽面前,抱住媽媽。

媽媽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腦袋,跟我說“我們回去吧”。

回去的車上,那個叔叔一直在開車,差不多一句話都沒說。我躺在後面的座位上,頭枕著媽媽的腿,一直在裝睡。媽媽則一直在拍著我的背。

跟爸爸分居之後,我們來到瞭這個鎮子,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年瞭。媽媽到底是怎麼考慮他們夫妻之間的事、她自己以後的人生的呢?她怎麼看待“作為一個女人”和“作為一個母親”的自己呢?

媽媽和爸爸隻交往瞭很短的時間,然後就是短暫的夫妻生活,媽媽如何看待現在隻有“母親”這個身份的生活呢?

我的身高快要趕上媽媽瞭,而媽媽的年齡也在一天天增大。

在遙遠的城市裡的爸爸是怎麼看待這種情況的呢?

我升到小學高年級之後,暑假還會一個人去小倉的奶奶傢。

那時候奶奶傢已經沒有人租房子瞭,敦子姑姑也嫁出去瞭。爸爸的房間裡也沒有瞭爸爸生活的氣息。現在小倉的奶奶也變得跟築豐的姥姥一樣瞭,她們在一座大房子裡生下很多孩子,然後一個人把他們撫養大,年老的時候傢裡隻剩下她們一個人。

我跟小倉的奶奶很親,而奶奶也很疼我這個孫子。

可是在小倉這個城市裡我沒有一個朋友,所以我每天隻是看書、看電視,感覺生活有些乏味。

高聳入雲的長長的煙囪,新幹線的大車站,有過山車的遊樂園,令人眼花繚亂的百貨商場,霓虹燈閃爍的鬧市,擁擠不堪的有軌電車。

就連我回到自己出生的這個城市,也會驚嘆這裡變成瞭一個大城市。可是住在自己出生的傢裡時,我卻隻是覺得無所事事。

我一天之中唯一的樂趣是中午的時候陪奶奶去集市買東西。

我特別期待奶奶能到炸食店裡給我買一串鵪鶉蛋,或者在肉食店買一根海帶包著的香腸。

買東西的時候我會幫奶奶拿著購物籃,所以奶奶通常會給我點小費。小費一到手我就會跑到集市裡的點心店。

奶奶給我的小費一般是五十塊,所以可以在小倉的點心店裡買到不少東西。

兒童可樂和串成一串的蛋糕,紅飲料和蒂羅爾巧克力,還有一種神奇的藥,塗在手指上之後,用手指戳一戳橡皮人,橡皮人就會冒煙。

最熱鬧的還是抽獎。有玩具的抽獎,還有點心的抽獎。玩具的抽獎中根據中獎的級別不同,獲得的獎品也不一樣,級別越高得到的玩具越好。如果不中,隻能得到一份沾滿瞭環氨酸鈉和糖精的粉狀果汁。這種果汁對人有害,而且兌上水之後更難喝,所以我總是連袋子一起對著臉吸,結果弄得滿臉都是粉末。

《東京塔》第2節(12)

我經常在小倉的點心店裡中一等獎或二等獎,這不是因為我抽獎的運氣好,而是因為這傢店的抽獎中本來就是每張都中,所以我中獎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築豐的點心店裡那個老板娘總是擺出一副要跟小孩子吵架似的架勢,一點也沒有小倉的點心店裡那種親切。

“啊,不能碰!”

“你們買還是不買?”

所以很自然地我們這些小孩子把築豐那個老板娘叫做“抽獎的老太婆”。

而且這個老太婆店裡的抽獎券中根本沒有“中獎”、“一等獎”這些。有一次我們去店裡的時候老太婆隻剩下三張抽獎券瞭,一等獎的塑料模型還沒被人抽到。

我和前野君、別府君三個人覺得這次穩操勝券,於是各交瞭十塊錢抽獎。

按常理來說,我們認為肯定會有一個人中一等獎。可是我們三個人竟然都抽到瞭“不中”,不愧是老太婆的店啊。

“好奇怪呀。”

我們不滿地向老太婆追問。我想再沒有哪個消費團體抗議時有我們這麼正當的理由瞭。結果那個作瞭多少年假的老太婆臉不紅心不跳地坐在椅子上,隻是若無其事地說瞭一句:

“是很怪呀。”

最後那個老太婆給瞭我們“不中”的獎品 一個非常小的偶人,說瞭一句“這個給你,謝謝光顧瞭”。結果等我第二天再去老太婆的店裡時,一等獎的塑料模型已經被掛在瞭墻上,價格是一百塊,我不得不佩服這個老太婆的厚顏無恥。

不過有一種抽獎券被我們稱為“舔獎券”,這種獎券不是直接在紙上刮出是否中獎的標記,而是要用舌頭舔濕瞭上面的字才會顯現出來。這樣一來就連這個老太婆也無計可施、沒法作假瞭,所以我們每天都去店裡買“舔獎券”來舔,中瞭一等獎的話,我們就會把沾瞭我們口水的獎券放到老太婆的鼻子底下,炫耀道:“快來看,老婆子,我抽到瞭一等獎。”以此來報復我們平時所受到的不公正。

其實像老太婆那樣作假的不隻有點心店,烤章魚店裡的烤章魚中竟然還夾雜著魚糕的切片。不過大傢都習以為常瞭,沒有人會指出來。

小倉集市上的人看到跟在奶奶身邊的我,會跟我打招呼:“啊,小間,又長大瞭啊。到暑假瞭所以回來瞭?”可是我卻說不出“嗯,我回來瞭”這幾個字。

奶奶還會進米店買米,托他們把米送到傢裡。夏天我在的時候奶奶還會給我買涼涼的飲料,為此我每天都能咕嚕咕嚕地喝到很多飲料,特別開心。

很多時候,鄰居傢的阿姨也會跟我和奶奶一起去買東西。阿姨傢還沒生小孩。去集市的路上有兩棟建築物,中間有一尊小地藏菩薩,所以每每走到那個地方,阿姨就會停在那裡雙手合十好長時間,祈禱地藏菩薩能賜給他們一個孩子。

有的人因為懷瞭小孩而感到煩惱,也有的人因為怎麼也不懷孕而去祈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