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得知自己懷孕的時候會驚詫地想“沒想到我竟然懷孕瞭”,也有的人因為沒懷孕而吃驚,“我怎麼生不瞭小孩呀?”

每個人在小的時候都曾經對自己的將來有過幻想。即使自己做不成歌手或宇航員,將來肯定也會成為某個人的“母親”或“父親”。

可是我當時認為這種理所當然的事卻不一定會發生在自己身上。有些事幾乎所有人都能實現,就連不想要的人也不得不接受,可是這種事有時候在自己身上卻實現不瞭。

應該不難呀,應該不會不實現的呀。

對別人來說理所當然的事情,到瞭自己身上卻截然不同。這個世上每天都在重復著的平凡現象到瞭自己身上可能就是“奇跡”瞭。

這種奇跡給人的感覺比起當歌手和宇航員還要遙遠。

小時候的夢想不能實現其實並不是什麼大問題,因為那隻不過是對自己將來所從事職業的一種美好幻想。

可是大人們的夢想卻不一樣。本來或許應該能實現的,這時候卻不再那麼自信瞭。小的時候人們都討厭平凡,可是長大後卻努力地想實現平凡。以前認為理所當然的事情,現在卻夢寐以求。

《東京塔》第2節(13)

在這種時候,人或許都會雙手合十進行祈禱吧。

有一座公園位於麥當勞快餐店的附近。那裡有秋千、沙坑,還有城堡形狀的滑梯,人工種植的樹一般高矮,彼此相隔同樣的距離。

有很多小孩在那裡玩,還有他們的父母。築豐公園裡的大人都是些醉鬼,孩子們是不會去公園的。其實那樣的地方根本不能稱為公園。

秋千上坐人的木板已經腐爛瞭,隻有鐵棍下面垂著鐵鏈。沙坑裡到處是人和野狗的大便。如果誰想滑滑梯,屁股就會被釘子戳到。

人們都去山、河、堤壩、草地、空地這樣的地方遊玩,這些地方長著很多植物,而且每天都有蟲子在吃這些植物。

在小倉的公園裡玩橡膠棒球的小學生跟我差不多大,他們用的是塑料制成的球棒。

我們平時打橡膠棒球時用的是一根方形木棍,不過用於軟式棒球的話就太重瞭,所以要用小刀把木棍的一端削成柄,然後裹上塑料膠帶。

我這裡說的方形木棍其實是貼選舉公示海報用的三合板的一條腿。我們一旦發現貼著選舉海報的、不錯的三合板的一條腿,就會從根部往外拔,然後帶回傢,用鋸子把四邊鋸齊,再削成方形的。

海報上映著面帶微笑、信心十足的候選人,好像在說“請讓我來為您服務吧”。所以帶回傢的路上不太方便,於是我就把海報扔到路旁的草叢裡。

一天宣傳裸睡健康法的叔叔來我們傢,拜托媽媽投他一票,我當時一愣:“會不會他就是海報上的那個人?”不過反正已經扔瞭。

那個鎮子上的小孩,無論是水果、野菜還是選舉海報的廣告牌,他們認為鎮上所有的東西都可以拿來為自己所用。

有一次我做瞭一個新球棒,一個朋友問道:

“咦,這個新做的?”

“嗯,這個叫麻生。”

大傢都用成為自己球棒來源的候選人名字來給球棒命名。

“我的叫佐藤。麻生的粗細正合適呢。”

這些候選人應該都沒聽到我們的評價,要是聽到的話那就不太好瞭。

小學生的犯罪一般是扒竊,不過築豐的小學生卻是違反公職選舉法。

有很多賣東西的小販來公園一帶。賣的東西有蕨菜餅、冰激凌、驢肉面包、風鈴等。我看到那些多姿多彩的東西,感嘆這裡真好啊。要是在築豐,隻有廟會的時候才有人來賣種類少得可憐的點心。

有的叔叔把某種機器放到賣自行車的貨架子上,我們則從傢裡拿來米。叔叔把米倒進機器,啟動機器,於是就能聽到裡面有噼裡啪啦的聲音。最後那個叔叔用大鐵錘的一聲砸在機器上面,發出一聲巨大的爆炸。

這時可以看到剛剛交給那個叔叔的米被摻上瞭砂糖,體積已經膨脹到瞭剛才的幾十倍。可以說這樣一來很長時間都有點心吃瞭,但是爆米花的量實在是太大瞭,一般到最後都吃不瞭,於是把剩下的都給兔子吃。不過兔子吃瞭這個經常會吐。

到瞭廟會的時候,媽媽總會縫新浴衣給我穿,害得我都不好意思去見朋友。

城市跟農村不一樣,不管做什麼都要錢。當然有錢是好事,值得高興,但萬一沒錢,那痛苦就要加倍。小學生也不例外。

有人在這個公園裡演連環畫劇,我總是在暑假的午後去看。先要交十塊錢來抽獎,竹簽的尖端有不同的顏色。黑色是一等獎,抽到的話可以得到卷著糖稀和綠色桂皮奶油的煎餅,還有烏賊幹。二等獎隻有桂皮奶油,抽獎不中的隻能得到糖稀。雖然我自己沒抽中過一等獎,不過看到過抽中的人,他們兩手拿著各種各樣的甜點,一邊看連環畫劇,一邊左吃一口右吃一口,真有派頭啊。

負責糖稀的叔叔把一次性筷子插到裝糖稀的箱子裡攪來攪去,裝在不銹鋼箱子裡的透明糖稀在陽光底下閃閃發光。那個叔叔攪拌完之後會把筷子拿出來,結果往下滴的糖稀像水晶一樣散發著光彩。

不過這種糖稀的黏度太大,我有一次吃的時候竟然把乳牙給粘掉瞭。我看到粘在糖稀裡的牙時吃瞭一驚。

連環畫劇的內容就是在那個時候也顯得太落後瞭,都是些赤銅鈴之助、月光假面之類的。劇的最後會有提問,不過問的問題就連我們小孩子都覺得這是騙小孩玩的,因為實在是太簡單瞭。雖然我也知道問題的答案,可是沒舉過一次手。要是平時的話我肯定是跳起來舉手,可是一到這個城市我就自然而然地變得很消極。

《東京塔》第2節(14)

要是回答正確的話可以再得到一份糖稀,不過我始終沒能舉手。回到這個城市之後,我總感覺自己是個異鄉人,於是馬上就會變回那個時候的我。

看著那些拼命想答案,或者是回答錯誤的小孩,我有點不屑一顧,“怎麼這麼簡單的問題都不會?”可是我自己卻一次都沒舉過手。

我來到小倉的時候,爸爸也隻是偶爾回來一兩次。爸爸本來就缺少奉獻精神,雖然遊樂場就在我們傢的附近,他卻不願意帶我去玩。在傢的時候他也隻是睡覺、看電視,連吃飯的時候也在看電視,基本不跟我說什麼話。

而且有的時候我在津津有味地看動畫或者棒球節目,爸爸竟然在後面一聲不吭地把頻道換到他自己喜歡的節目上瞭。

爸爸在傢的時候,我感覺小倉的夜晚很沉重,很漫長。這肯定是因為我膩煩瞭爸爸與我之間的交往方式、彼此之間的距離,所以才會覺得時間特別難捱。

一年級的時候我曾經做過一個小測驗。這是一個社會方面的測驗,但是裡面竟然出現瞭“你的父親做什麼工作”這個問題。爸爸工作的樣子在我的記憶裡隻有我三歲時他用藍色顏料畫畫那一次,所以我在答案一欄裡寫瞭“畫畫”。雖然返回的答題紙上這道題被畫瞭圈(正確),可是那個時候的我已經知道瞭爸爸的工作並不是畫畫。

有時候我會問媽媽爸爸做什麼工作,不過媽媽總是不告訴我,隻是說她自己也不知道。

爸爸是這樣一個人,夏天的陽光從磨砂玻璃照進來的時候還在睡覺,起床之後也隻是打開電視,看美國西部片的重播,在電話裡沒說幾句就大吼大叫,天天穿著棒球明星江夏那種白色襯衣,右手的小指指甲留得長長的,還叫我小鬼。

這個人 我的爸爸,到底在做什麼樣的工作呢?

我一點也猜不到,又不想自己問他。

“你想吃牛排嗎?”

我來到小倉之後,爸爸總是帶我到同一傢牛排店。以前媽媽還沒離開這裡的時候我們一傢也經常來這個店。

我和爸爸並排坐在櫃臺前,一個廚師打扮的人在我們面前用一塊漂亮的鐵板烤著牛排。

“這是我的兒子。”

“哦,是您的兒子呀。”

每次廚師根本沒發問,爸爸就自顧自地這樣宣佈。

“學校的飯好吃嗎?”

“不好吃。”

“你媽做的菜好吃吧?”

“嗯。”

“還在養小動物?”

“嗯,還在養。”

“不過我不喜歡動物。”

“ ”

我們的談話到此戛然而止,所以每次到最後都是爸爸跟那個廚師在聊天。

鬧市區有一個地方一直坐著一個乞丐,我每次看到那個人就會覺得特別難受。我跟媽媽或奶奶一起的時候都會向她們要些小錢,然後打開乞丐面前的鋁餐盒,把錢放到裡面。

媽媽看到我這麼做,會誇我做瞭好事。有時候走過那個地方沒看到那個乞丐,媽媽還會擔心那個人是不是已經死瞭。

我跟爸爸去那傢牛排店之後,一般也會走那個地方,然後進到鬧市區的深處。

那天,那個乞丐又在吹口琴。我向爸爸要點錢,結果他把裝零錢的錢包從口袋裡掏出來,打開拉鏈說:“你自己拿吧。”

我從錢包裡取出幾枚銀色的硬幣,跑到乞丐面前的鋁餐盒面前,把硬幣放瞭進去。

“謝謝您。”

那個乞丐的話還沒說完我就急急忙忙跑回爸爸站的地方。爸爸站在商業街的正中央抽著煙,一面盯著我那邊。

之後我們進瞭一傢咖啡館。爸爸一天要進三趟咖啡館,走瞭一點路就說要喝杯咖啡,然後也不征得別人的同意就自顧自走瞭進去。爸爸這個人在什麼店裡都待不瞭多長時間,隻要自己的東西喝完瞭,也不顧別人還在喝,說一聲“我們走吧”,就自顧自地走出去瞭。可見爸爸這個人是多麼自私、任性。

爸爸一般情況下都是喝咖啡,我則點牛奶。爸爸對咖啡的味道總是絮絮叨叨的,喝的時候會加入大量的砂糖和牛奶,所以媽媽會不解地說道:“這樣一來不是喝什麼都一個味瞭嗎?”

《東京塔》第2節(15)

爸爸抽煙也很厲害,一盒Mr.Slim抽完之後,他把空盒子一擰,然後從懷裡掏出一盒新的Mr.Slim,用小手指的長指甲剝開外面的塑料紙。

爸爸邊抽著細長的香煙邊對我說:

“其實那個乞丐是個有錢人呢。”

“不可能!”

我覺得爸爸簡直在胡說八道。

“那個人真是怪呀,他又有出租出去的房子,又有自己的地。自己能收那麼多房租,其實不工作也夠花瞭。他是太閑瞭,閑得無聊才出來當乞丐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怎麼能這麼說?”

“我說的是真的,那個人很有錢呢。”

我不明白爸爸的話是什麼意思。那個乞丐很有錢?雖然我一直不知道他說的話是不是真的,但他何必要粉碎一個孩子的夢想呢?夢想?總之我那時候很受打擊,爸爸為什麼要說那麼過分的話呢?

爸爸擁有一個地方,可以稱為他的辦公室。爸爸經常說“我現在去一下辦公室”,或者是“我今天要去辦公室,小鬼你也到街上轉轉吧”。

爸爸曾經有一次帶我去瞭他的辦公室,在鬧市區邊緣的一幢雜居大樓裡。

推門進去之後,迎面可以看到幾盆很高的賞葉植物。不過那幾盆植物好像不是專門放在那個地方,而是為瞭運到別處去先暫放在那裡的。

“咦,這位是名先生的公子?”

一個穿著花哨的阿姨和穿著三件套西裝的叔叔圍住我。這個房間裡面隻擺瞭兩三張桌子,哪裡看出像辦公室?我覺得就算不是小學生也猜不出這裡會是辦公室。

“哎呀,果然很像名先生啊。”

一個頭發剃得光光、身體極其魁梧的男人抓住我的肩膀,彎著腰,想看清楚我的臉。我斜著眼睛瞅瞭一眼搭在我肩膀上的大手,隻見粗大的手指上戴著一個戒指,不對,是刻瞭一個戒指模樣的文身圖案。

我的身體僵硬起來,冒出冷汗。

“對吧,很像我吧?”

爸爸高興地應聲道,似乎還有些害臊。

“父子就是父子呀,一根藤上的瓜。”

屋裡那些外表給人帶來壓力的人一個個笑容滿面,都盯著我看。

我感到非常恐懼,這種恐懼不是心理上的,而是肌膚切身感受到的。結果我從頭到尾沒能說出一句話。這個地方竟然能讓人陷入如此深的恐怖,這就是爸爸的“辦公室”。

我不喜歡別人說我長得像爸爸,每次親戚中有姨媽說我“越來越像你爸爸瞭”,我就會覺得自己對不起媽媽,於是辯解道:“我的鼻子像我媽媽。”我這樣說似乎是在安慰媽媽,也可能是一種愚蠢的自我表現。

然後我想到瞭那個夏日的中午,在沒開燈的茶室裡小倉的奶奶說的話,於是我更加否定我不像媽媽這個說法。我似乎一直都很介意這句話,沒有人說我像媽媽,這讓我感到很不安。

“撫養的父母竟然比親生父母還親啊。”

我孩提時的夢想是乘船出去探險。我經常跟前野君提起這件事,甚至具體到要坐什麼樣的船,船艙的設備如何。

去哪兒的海好呢?食物應該帶多少?我們兩個人經常在一起商量這些出航的準備。

為什麼我想要坐船呢?我自己也不得而知。我經常在紙上畫我將來出航時乘的船,白色的底色,上面畫著紅色的線,窗戶是圓形的。我畫瞭好幾張類似的畫。

一個夏日,我正一個人在那兒畫船,這時午後剛起床的爸爸看到瞭,對我說道:

“你怎麼老在畫船呀?而且總是畫得差不多。”

我畫出來的船都是從側面看到的構圖,而且都是白色的。

“因為我不知道船正面是什麼樣的。”

結果爸爸什麼也沒說就穿著運動襯衫和短褲衩走到廊子下,然後從院子裡放工具的倉庫中取出木匠用具和木頭,沖我喊道:

“喂,小鬼,你過來看一下。”

爸爸用鋸子把木頭鋸短,然後開始用刨子刨木頭。

“爸爸現在要造一隻船,你好好看清楚瞭。”

在蟬聲刺耳的白天,在太陽照射下的走廊裡,爸爸汗流浹背地削著木頭。

夏天的燥熱聲和爸爸削木頭的聲音聽起來很舒服。爸爸是隻夜貓子,皮膚特別白,現在他身體泛著潮紅,在專心地削著木頭。我一直蹲在旁邊看著。

《東京塔》第2節(16)

“你爺爺以前也會做好多東西給我。”

爸爸的左胳膊上有一個很大的傷疤。那是他小時候有一次燙傷的,之後疤痕就留下瞭。

聽說燙傷的爸爸從醫院回來之後還是哭個不停,不住地喊疼。爺爺非常心疼,好幾次說道:“好可憐啊,好可憐啊。都怪我沒跟著,不然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瞭。都是我不好,對不起瞭哦。”聽說爸爸燙傷的時候爺爺沒在現場,所以他非常自責。

“想吃什麼我都給你買。你想吃什麼?說來聽聽。”

爺爺對不住喊疼的爸爸這樣說道,結果爸爸一邊哭一邊回答:

“我要吃白米飯和醃黃瓜。”

於是爺爺在那個饑荒的年代到處找大米和黃瓜、香蕉,找回來後做給爸爸吃。

小倉的奶奶每次端醃黃瓜出來的時候都會提到那件事情。

爸爸削好瞭船的主體,然後開始把木條弄齊整。用木匠的黏合劑把這些木條粘起來之後,逐漸有瞭船的形狀。爸爸什麼都沒參照就造出瞭一條船,讓我佩服得不得瞭,我入神地看著爸爸的工作。

媽媽的頭上有一個傷疤,也是小時候受瞭重傷留下來的。

一天夜裡,媽媽的腦袋撞到瞭地上,結果血流如湧。據說當時姥爺把毛巾放在媽媽的頭上,抱著媽媽跑去瞭醫院。姥爺在一片寂靜的醫院門口大聲叫喊、敲門,把醫生都喊醒瞭。然後醫生沒打麻醉就給媽媽的傷口縫瞭二十幾針。

媽媽受不瞭鉆心的疼痛,大喊大叫。不過這個期間姥爺一直把媽媽抱在腿上,不停地鼓勵她“加油,加油”。

據說姥爺後來一直淚眼朦朧地說:“榮子還是個孩子,竟然受瞭傷,真是太可憐瞭。”

有時候我用手指碰碰媽媽頭上的傷口,喊道“這裡禿瞭,這裡禿瞭”,於是媽媽就會跟我提到那件事,似乎在回憶那時候姥爺給瞭她多大的鼓勵、對她是多麼慈祥。

爸爸和媽媽都很喜歡他們的父親。

爸爸把木頭的一端削尖,做瞭炮臺,然後用火柴棒當做大炮插在裡面。四周每隔一厘米釘一根釘子,然後在這些釘子上穿一根野蠶絲,做成瞭架子。

這是一艘戰艦。雖然我喜歡的船不是這個類型,而是那種小型的、隻能坐三四個人的船,不過爸爸做的這艘戰艦非常精致,使我很驚訝。

“你想要白色的對吧?”

爸爸打開罐裝漆的蓋子,把毛刷子伸瞭進去。木船慢慢變成瞭白色。

這個時候快要到傍晚瞭,塗成白色的地方反射出淡淡的橙色。日落時的蟬鳴,還有涼爽的微風。

快要完成瞭。

“這樣就行瞭吧?差不多就是這個樣子。”

爸爸這樣說道,然後在完工的三分鐘前扔下毛刷子,回到自己房間去做外出的準備。

不要!把它做完吧,都快要做完瞭呀。難道已經膩瞭?還是已經到瞭跟人約好的時間瞭?可是接下來不用五分鐘就可以完工瞭呀,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半途而廢?

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麼不把船造完,不過我確信 那個時刻是我記憶裡爸爸最像一個父親的時刻。

那個時刻無論誰在旁邊看都能看出我們是父子,而且那是我跟爸爸在一起時最愉快的時刻,最快樂的時刻。

那個還差三分鐘就能完工的戰艦現在還在我的身邊。雖然我這個人老丟東西,可是就算我搬傢的時候也會把這艘戰艦放到我經常用的箱子裡。不管住在哪裡,我都會把它放在身邊。

小孩子的一天、一年都是滿滿的。在一個點和另一個點的間隙中,又有無數個點。小孩子的日子就是按照這麼大的密度、按照正常的時間、以正確的速度不停地運轉著。這是因為孩子們的適應性很強,而且不知道什麼是後悔。

孩子們會把過去殘忍地拋棄,用一種沒有節操的勇氣去面對每天的光彩和變化,就這樣慢慢地長大、變化。

他們不會覺得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瞭。

大人的一天、一年都是淡然的。他們會像走在單行道上那樣前行,但同時又會被某些東西沖擊著。我不知道他們在前進,還是在後退,總之就像用很快的速度放映慢鏡頭一樣,像一個鐘擺在運轉。

大人們的適應力很低,他們會不停地回頭,不能徹底與過去分離,尋找光彩的眼睛是暗淡的。他們不喜歡變化,會停滯不前,看不出有什麼進步。

《東京塔》第2節(17)

但是在他們的眼裡時間一晃而過。

未來和過去的分量決定一個人的人生。有的人未來對他們的人生影響很大,有的人過去對他們更重要。這兩種人就算生活在同一個環境裡,就算擁有共同的回憶,在他們的眼裡,時間流逝的速度明顯不同,而且他們的思維也不同。

對我來說五彩繽紛的七年時間可能對媽媽來說隻是“眨眼之間”。

爸爸不在我們這個傢庭裡,這對我和媽媽的這七年時間,還有以後的人生肯定產生瞭,或即將產生很大的影響。

但是我從來不去想這方面的事,甚至沒判斷過到底哪種情況對我更好。

對我來說,爸爸不在身邊已經成瞭一件理所當然的事,而且也不會因此去思考些什麼。我隻是適應著每一天的生活,甚至不知道造成這種情況的過去是什麼。

對我來說,這七年時間隻是確確實實度過瞭的七年。

不過媽媽的這七年時間應該不是這樣。造成她和爸爸分居的、我所不知道的原因肯定直到現在還埋藏在她的心裡。“要是當初那樣做就好瞭”、“當時要是這麼說就好瞭”,這些想法肯定頻繁地在媽媽的心裡交替著,讓媽媽的時間腳步傾斜瞭,甚至倒退、停滯不前。

跟渴望時間倒流的期待相對的是肉體和精神的加速老化。在媽媽的這七年裡,或許什麼事情都沒有改變,隻有時間溜走瞭。

我上瞭小學六年級,這時身高已經跟媽媽差不多瞭。

我現在經常在媽媽面前若無其事地聽情歌,玩樂和畫畫的內容也發生瞭變化。

我開始癡迷於李小龍和甲殼蟲樂隊,喜歡扮演兒童便衣,開始對異性有一定的意識。現在我不再喜歡接觸蛇、青蛙之類的,覺得有些惡心,在傢玩的時間也增多瞭。

我讓媽媽給我買瞭收錄兩用機,有時候聽短波廣播,有時候還用它的錄音功能來錄制自己喜歡的節目。

我用的筆記本不再是卡通裝飾的學習本,而是大學生們用的筆記本;現在也不用普通鉛筆瞭,而是用活芯鉛筆。

媽媽頭上開始出現白發瞭,她經常用粉末染發劑或者是染發霜來染黑。後面的頭發媽媽自己夠不到,所以都是我幫她塗染料。

以前都是我跟媽媽一起洗澡,洗完的時候媽媽會說“抹點粉”,然後我會抬起下巴,讓媽媽給我抹爽身粉。我現在已經是自己一個人洗澡瞭,而且開始使用護發素。

現在看到走在上坡路上的姥姥拉著兩輪拖車,也不再是從後面幫忙推瞭,而是換成我在前面拉,姥姥在後面推。

我也不再穿短褲瞭。

彈子、郵票、古錢、牛奶瓶的蓋子、鑰匙圈,我現在無法再做到像以前那樣專心、拼命地收集這些東西瞭。

我揭下瞭書包上面的貼紙。

我開始到圖書館借書看。

現在媽媽看書的時候要戴眼鏡瞭。

兔子也死瞭。

以前我正襟危坐在電視機前,兩手合十,對著屏幕說一句“請打出本壘打”的時候,長島茂雄就會真的打出一個本壘打。可是現在長島茂雄已經退出瞭棒球場。

漸漸地,很多事情都變瞭。

我馬上就要升初中瞭。

在離小學畢業還有幾個月的一天,媽媽把我叫到跟前,嚴肅地跟我說道:

“你喜歡你爸爸吧?”

“嗯 ”

“那你從初中開始住到小倉吧。”

“啊?為什麼?”

“是我們倆跟你爸爸一起住。”

“真的嗎?”

《東京塔》第3節(1)

據說人的能力還有很多沒被挖掘出來,還蘊藏著無窮的潛能。

但是似乎沒有一個人能成功地發揮出自己能力的一半。

為瞭試驗自己到底有多少能力,還有多少種可能性存在,人們從傢裡走出來,向這個社會質問,然後彷徨、徘徊。

能夠鼓足勇氣踏出這一步也可以說是一種才能。人會像離弦的箭一樣,會直直地飛出一段距離,所以也會取得一定的成果。

即使隻能發揮出自己所有能力的百分之一二,也是很瞭不起的。

但是另一方面,離弦之箭的軌道不久就變會成弧形。而人呢,也會不知不覺摻進來感情,肉體也會疲憊,於是開始思考各種各樣的事情。

雖然人們才剛剛起跑,可是已經開始擔心前方是否真的有幸福瞭。能力或許能給我們帶來成功,但不一定能給我們制造出幸福。

人隻要開始思考這些事情,可以說一切就結束瞭。

人的能力無窮無盡,可是人類的“感情”早就看到瞭極限。

人類社會日新月異,新的生產工具被發明出來,人們發現瞭益壽延年的方法,我們現在已經在過著古人無法想象的“美好生活”。可是幾千年前的思想傢、哲學傢說過的話,很早之前的人說的關於人類的“感情”、“幸福”之類的話以及做出的價值判斷,直到今天還絲毫未發生變化,這種頑固的程度簡直到瞭可笑的地步。無論人類使用什麼樣的工具,處於什麼樣的環境,他們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容納感情的這個容器裡已經沒有可能性瞭,所以人類可能以後也永遠無法發揮出潛在的能力。

當人類意識到“幸福”這個怪獸時,人類自身尚未發現的能力已經變得一錢不值瞭。

法國作傢馬埃特林科童話裡的一隻青鳥,相傳可以給人帶來幸福,也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幸福鳥”。正如辛辛苦苦到處尋找的這隻青鳥 幸福原來一直就在自傢的鳥籠裡,幸福也一直在每個人自己的傢裡。

青鳥現在就在自己傢裡。

但並不是隻要青鳥一直守在自傢的鳥籠裡,這個傢就會被幸福所包圍。

如果所有的傢庭成員一起出去尋找這隻青鳥,說不定“幸福”會自己來到這個傢。不過如果有一個男人即使單槍匹馬也要找尋火鳥(俄羅斯神話中的一隻有魔法的鳥,自己可以燃燒。是一種力量的象征,但同時會給人帶來地獄般的折磨),那情況就很難說瞭。

因為這個男人討厭青鳥的叫聲,覺得喜歡青鳥的女人和孩子很無聊。

為瞭捕獲火鳥,要先把青鳥的羽毛拔下來,然後放在火上烤一下,最後晾在那裡。但結局是引來瞭一群烏鴉。

五月裡有人這樣說:

“在東京住長瞭,以前很明白的事情現在都不明白瞭。”

正如每個人都發生瞭很多變化,小學時的我也在慢慢地變化。

再怎麼打棒球也當不瞭四號擊球手,學習成績也不怎麼好,我覺得自己是不會成為漫畫裡出場的那些大明星瞭。

自己,某個環境中的自己,有正常的成分,也有不正常的成分。

小孩子懂得越多,想法就會變得越來越平庸。會想得到別人擁有的東西,討厭起跟別人不同的地方。以前不覺得有什麼的事現在也會自卑。

這個時候我聽到媽媽說我上初中之後我們一傢三口就要住在小倉瞭,簡直高興得不得瞭。

雖然築豐這個鎮子對我很好,我卻從未覺得這裡是我的傢鄉。不過我對小倉這個城市也是一樣。但是以後爸爸、媽媽和我三個人會住到一起,組成一個新的傢,那裡將會成為我的傢鄉。而且那個傢在哪裡,我的傢鄉就在哪裡。

這個消息讓我非常高興,迫不及待地盼著畢業。我按捺不住激動的心情,把上初中之後會搬到小倉的消息告訴給瞭很多人,其中有前野君,還有其他朋友,有理發店的阿姨,有蔬菜店的叔叔,還有其他很多人。

雖然以後就見不到我的朋友們瞭,這讓我很傷心,但以後我就屬於正常傢庭裡的孩子瞭,這種喜悅超過瞭不能見到朋友的傷心。

“以後就很難見到你瞭呀。”

“不會呀,坐火車一個小時就到瞭。姥姥還在這裡,我肯定會經常過來的。不過姥姥要是跟我們到小倉住就好瞭。”

《東京塔》第3節(2)

有一次我跟前野君兩個人去小倉的遊戲廳玩。那裡有好多好多的遊戲機,讓我們兩個人瘋狂不已。我們在那裡幾乎玩瞭個遍。說到築豐鎮上的遊戲機,隻有文具店角落裡的一臺,而且是那種站著打的曲棍球遊戲。

那個時候姥姥患上瞭心臟病,一到下雨、下雪天就全身貼滿瞭膏藥,以前一直獨自支撐的魚店也不開瞭。

以前姥姥一整天都拉著裝滿魚的兩輪拖車走街串巷,每天晚上打掃那架兩輪拖車是姥姥一天裡的最後一項工作。

姥姥用軟管汲水,沖洗車上的汗和魚的腥味,謹慎起見還要用刷帚刷一遍。有時候我會幫姥姥打掃,這時姥姥會一邊刷車一邊看都不看我就說道:

“你上初中以後就要搬回小倉瞭是吧?”

“嗯。”

“是件好事啊。”

“每次放假我都會過來的。”

“你隨時都可以來玩。”

雖然媽媽和姥姥是親母女,不過平時卻不怎麼看到她們講話。可能是因為姥姥這個人本來就不太愛說話,而且媽媽回來以後也沒能處理好跟姥姥的關系。

那個時候的姥姥看起來好孤單。

當然一方面是因為她生病瞭,身體消瘦下去,另一方面她也不再染發瞭,所以不知不覺間頭發全部變白瞭。

為瞭撫養孩子而開瞭好多年的魚店關掉瞭。等自己歇下來的時候,九個孩子竟然一個都不在身邊。

出嫁之後回來的女兒,還有第一次一起生活的外孫,現在也都要走瞭。

那次姥姥說完“你隨時都可以來玩”之後就沒再說話,隻是一個勁地擦洗著已經廢棄瞭的兩輪拖車。我聽著姥姥拿刷帚蘸水的聲音,覺得如坐針氈。

九州的櫻花含苞待放的時候,我們迎來瞭畢業典禮。大傢神色緊張,在體育館裡排好隊。

野田君小時候被車撞過,有一條腿沒瞭。他現在左腿膝蓋下面裝的是假肢。不過野田君很活潑,就連體育課都跟大傢一起上。有時候其他學校的小孩會譏諷說“這裡有個瘸子”,這時候野田君會拔下假肢,一瘸一拐地追那些傢夥。

雖然野田君一瘸一拐的,他跑步的速度倒是很快。最後他追上嘲諷他的那些小孩,用手裡的假肢咚咚地砸在他們身上。

“如果有誰嘲笑你的腿,你就用這個假肢打他。”

好像野田君的某個親戚這樣教過他。

中上君的醉鬼父親經常闖到我們的教室。煤礦關閉之後,他經常在上課時喊著自己兒子的名字闖進來。

“哇,中上他爸來瞭!”

中上的父親一來,我們這些學生就會如鳥獸散般跑開。跑得慢的人會挨中上父親踢打。

其他教室的老師和學生也會聚集過來。聽說中上的母親失蹤瞭。

中上的父親被老師們死死地攔住,不過還是繼續往教室裡面闖。中上君則躲在教室的角落裡,一副無能為力的樣子,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

中上的父親不停地喊著兒子的名字,一邊把老師和學生踢散開。

有一次我們要出去遠足,結果中上君隻帶瞭米飯,裝在塑料袋裡,系在褲帶上。

所有的孩子,包括野田君、中上君在內,現在都排好隊站在體育館裡。

這裡面還有鬼塚君。鬼塚君身體魁梧,從低年級開始就隻穿黑色緊身褲,打橡膠棒球的時候嘴裡經常會喊著“快點投個硬球”。

還有長頭發的船山。我很喜歡這個女生,所以玩踢易拉罐遊戲的時候我經常追到她藏著的地方。

前野君以及別府君,我的這些同學們,還有同學們的傢長都被周圍的紅白條幅包圍著。

這些同學小學畢業之後會自動升上這個鎮上的同一所初中。

也就是說隻有我一個人將離開大傢。畢業典禮之前他們還給我開瞭一個餞別會。畢業典禮當天,老師把我叫到講臺上,對著班裡的學生說道:“以後他去瞭別的城市,希望你們不要忘記他。”大傢哭著跟我說瞭臨別贈言。

我在畢業留言裡寫瞭這樣一句話:“雖然我將離開這裡,去上小倉的中學,不過我希望我們以後能在甲子園 相會。”

我們這些出生以來第一次得到畢業證書的孩子都哭著回瞭各自的傢。

搬傢的準備差不多都做好瞭。春天的氣息越來越濃,天氣也很晴朗,即將開始新生活的我在這樣的季節裡興奮不已。

《東京塔》第3節(3)

媽媽告訴我,我們的新傢在小倉市中心的一座高級公寓裡。

築豐這個鎮子上別說高級公寓瞭,連普通的公寓都沒有,有的隻是煤礦職工宿舍和出租的房子。高級公寓究竟什麼樣子,我想象不出來,感覺一定很漂亮,很奢華吧。

我跟最好的朋友告瞭別,還去學習柔道的道場和算盤學習班跟大傢辭行。現在隻剩下搬傢瞭。小倉的初中校服是什麼樣子呢?棒球隊的隊服是什麼顏色呢?

然後到瞭櫻花初放的日子。媽媽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跟我說道:

“我們還是不去小倉瞭。”

“啊?為什麼為什麼?肯定是騙我的吧?”

“真的不去瞭。”

“那爸爸呢?”

“我不知道。”

“到底怎麼一回事啊?”

“反正是不去瞭,你就在這裡上初中吧。”

“我不要!”

“可是沒辦法呀。”

為什麼不搬傢瞭呢?媽媽什麼也不肯告訴我。可能是這對分居的夫妻之間發生瞭什麼,於是決定重新到一起生活。可是為什麼又決定不這樣做瞭呢?

孩子有孩子的交往圈子,但是隻能受父母的擺佈。

我急得不行,腦子裡亂成瞭一鍋粥。

“怎麼跟大傢說這事呢?”

我的腦袋在快速地運轉,隻想著怎麼跟大傢解釋,還有爸爸現在到底在做什麼。

春天的愉快氣氛驟然降溫瞭。

聽到媽媽的話,我兩天都沒恢復過來。這時前野君來到我們傢,帶來瞭他父親給我的餞別禮物還有他自己喜愛的玩具。其實幾天前剛在前野君傢開瞭餞別會。

“這個給你,我們傢人讓我帶給你的。還有這個,這個是我給你的,你帶去吧。”

我看著快要哭出來的前野君,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我們不去小倉瞭。”

“啊?怎麼回事?”

“我會跟你們上一所初中。”

“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前野君突然暴怒起來,什麼也沒說就帶著餞別的禮物回去瞭。

我也說不清當時的心情,到底是難堪,還是覺得愧疚。雖然後來偶爾會在工作上被對方故弄玄虛地說“那個就當我沒說”,不過從未像那一次那麼難受。

我剛目送著前野君遠去的背影,這時別府君又從另一邊的斜坡上走瞭過來。他手裡抱著個箱子,正朝我不住地揮手。

不過後來我一直躲在傢裡,其他的事都交給媽媽瞭。我隻有等著春天快快過去。

櫻花飛舞的季節,我穿著立領的校服成瞭一名初中一年級的學生,可是我的心情比所有人都更沉重。

開學典禮後的好幾天,碰到的朋友、路過的熟人,每個人都跟我說著千篇一律的話。

“咦?你怎麼還在這兒?”

也難怪他們會這樣問。那麼長時間我跟他們說瞭要搬走,甚至還眼淚汪汪地道別過,現在竟然穿著同一所初中同樣的校服,他們怎麼能不覺得奇怪?雖然被他們搭話有些煩,不過要是沒人願意跟我說話,我會更覺得害怕。我這個一年級新生真是難堪死瞭,肯定讓人覺得怪怪的。

在這樣冗長的日子裡,為搬傢收拾好的行李一直放在那裡沒動。結果有一天媽媽突然對我說,她租瞭姥姥傢附近的一處房子,我們要搬到那裡。

“無所謂,反正還是在這裡。”已經徹底對搬傢失去熱情的我這樣回答道,然後媽媽說瞭一句“我們也不能老住在這裡”。

現在姥姥住的這個傢是媽媽他們兄弟姐妹出生的地方,不過幾年前大舅曾經把這個房子改建過。雖然大舅把這個傢改建瞭,他卻不住在這裡,而是在離這裡開車要二十分鐘的地方安瞭傢。總之媽媽帶著孩子回到這個傢之後,總感覺住在這裡有點名不正言不順。

我這個小孩子也覺得姥姥獨自生活這件事有些奇怪。我不理解媽媽為什麼又要讓姥姥回到一個人的生活中,住在這裡不是很好嗎?不過在大人的世界裡,即使是母女、兄妹關系也有些復雜。

正因為大人們考慮得太復雜,所以才出現瞭很多獨自生活的老人。

最後我跟媽媽離開姥姥傢,搬到瞭一個離姥姥傢有一站地遠的地方。

我覺得媽媽的熟人給她介紹的這個地方好奇怪。不,不應該說奇怪,應該說是恐怖,這裡的房子竟然像恐怖片裡那樣可怕。

《東京塔》第3節(4)

這是一座舊醫院,這裡的氣氛讓我覺得房子可能是建於昭和初期(20世紀20年代末)。媽媽第一次帶我去的時候我還以為是開玩笑呢。

幾年前這傢醫院的院長去世瞭,尚在人世的老太太住在跟醫院相連的主屋裡。在那之後這所醫院沒被拆掉,而是重新裝潢瞭病房部分,出租給人住。

被建成L型的建築一邊是病房,一邊是門診、手術室、大門、候診室等。這位老太太想留下一些回憶,於是手術室等地方還保留瞭以前的老樣子。可是老太太的回憶在我看來給他人帶來瞭極大的恐懼。

病房樓有四間同樣大小的六鋪席房間,還有兩間並排在走廊的兩側,這種格局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這裡曾經是病房。

我們租的就是這個部分,不過更讓人覺得恐怖的是那裡的廁所。

廁所在L型的交界處,需要走到走廊的深處。

打開拉門之後,從沒人的手術室、門診等地方吹來的冷風讓人渾身起雞皮疙瘩。

我們租的這部分不怎麼冷,不過媽媽曾經警告過我不要靠近手術室那些地方。其實就算媽媽不說,那種地方叫我去我也不會去。

廁所裡有兩個小馬桶,還有兩個隔間,馬桶和隔間並排,用哪個都可以。不過不用說我會使用最靠近門的馬桶。

我總是急急忙忙上完廁所,努力不往手術室那邊看。不用說這種舊地方的廁所肯定是要用人工掏糞便的,而且電燈是那種裸燈泡,不管是上邊、下邊、兩邊還是後面,我都害怕得不敢看,結果在這裡上廁所對我來說一直都是一種折磨。

我現在不去電影院看恐怖片瞭,連流行的橫溝正史的書也不讀瞭。

一個盛夏的夜晚,我上完廁所想回自己房間,結果發現回去路上的拉門打不開瞭。好像門從裡面鎖上瞭。我似乎聽到有奇怪的聲音從手術室前面的寬走廊上傳來。

我害怕極瞭,於是開始喊媽媽。我一面咚咚地敲門一邊大聲喊著媽媽。

“媽媽!媽媽!”

結果媽媽笑著打開拉門,捂著肚子指著我。

“哎呀,你不行啊,膽子太小瞭。”

原來是媽媽搞的惡作劇,是她故意把拉門鎖起來的。怎麼能做這種事?!太過分瞭!我氣得不行,什麼都沒說就自己回房間去瞭。竟然有人在傢裡試別人的膽量!

雖然我曾經在學生食堂裡的小房間生活過,但我覺得現在住的這個地方不僅讓我感到害臊,還有無名的恐懼。

我和媽媽的新生活就在這座舊醫院以前的病房開始瞭。要是住在姥姥傢的話,現在上的初中走路就可以到瞭,可是我們現在搬瞭傢,上學騎車要騎四十分鐘。

我加入瞭棒球隊,剃瞭光頭。

我們這所學校坐落在一片荒蕪的土地上,所以雖說棒球隊是一個運動團體,卻一點兒也不讓人覺得富有朝氣。

一年級的時候大傢都要剃成圓頭,不過三年級的學生有的剃瞭飛機頭,有的燙成誇張的形狀。棒球隊的隊室簡直成瞭小混混的聚集地。

參加比賽的人散發著潤發油味,他們為瞭不把發型弄亂,連帽子都不想戴。

這種棒球隊當然不可能很厲害,不過練習時的嚴格程度和所受凌侮是數一數二的。四月份的時候還有七十個一年級學生參加,可不久就減半瞭,最後我這個年級的學生隻剩下十個人,為此成為正式隊員倒是非常簡單。

我們早上七點剛過就要到隊室,把前一天幫師兄洗的隊服疊好,在他們的釘子鞋上塗上鞋油,然後等著他們上完課過來。午休時也要來隊室,為瞭給師兄準備他們想要的面包、香煙、女子籃球隊的燈籠褲等東西,我們必須常駐在這裡。下雨的時候操場不能用,我們有時會在教室或走廊裡進行艱苦的鍛煉,有時會在隊室裡聽師兄們的“教導”,也就是所謂的開會。

我們把球棒放在長椅上,正坐在上面。這種疼痛就像腳趾甲折斷、脛骨骨折瞭一般。除此之外還要再放一根球棒,夾在腿肚子和大腿之間。

這種行為根本不是什麼開會,而是比欺負還過分的用刑。但是我們隻是一年級的學生,在我們眼裡,那些三年級的師兄不僅身材高大,而且品行極其惡劣。要說這種恐怖的感覺,都趕得上我們傢的廁所瞭,所以新生多數會退出棒球隊。

《東京塔》第3節(5)

據說這種被稱為傳統的教導方式,隻要能夠忍受幾年,就可以嚴格地鍛煉出身體和精神上的堅強。除瞭腿上的痛苦,還有精神上的打擊,簡直讓人無法忍受。

我們所有人都被蒙上眼睛,電燈也被弄得很暗,這樣一來我們就不知道到底是哪個師兄打自己瞭。

他們一邊打我們,一邊坐到我們夾著球棒的膝蓋上,還大叫著“大聲喊出你喜歡的女孩的名字”。

“現在還沒有喜歡的女生。”一個跟我同級的學生這樣回答道,結果一個在色情方面臭名昭著的師兄發怒瞭。

“你說說你喜歡處女還是喜歡處女膜破瞭的!”

“我現在還不知道!”

在幾個月前我們還是玩著小龍蝦、獨角仙的小學生,現在突然被人問到這麼色情的東西,所以更加害怕。

我們能聽到外面正在下雨。我們這些低年級的學生臉都被打腫瞭,最後大傢都哭瞭。其實是大傢都哭瞭師兄才會放我們回傢。

我們的顧問老師當然也知道這項傳統,所以當我們流著鼻血在回傢的路上碰到他的時候,他半開玩笑地說道:“喲,今天被說教瞭呀。”

我們在心裡不滿地控訴道:“是被你兒子打的!”我們這麼說是因為這個顧問老師的兒子也在那些三年級的師兄之中。那個傢夥隻是個候補,隻有說教的時候特別有能耐。

回到傢之後,媽媽看到我紅腫的臉,問道:

“你被人欺負瞭?”

“ ”

“肯定是被高年級的人打的吧?”

“ ”

“沒事沒事,男子漢就要受到點鍛煉。”

雖然我也不是希望媽媽替我做點什麼,可是我無法接受她的這種說法。

上小學的時候,有一次我跟前野君在草地上割喂兔子的草,這時附近鎮上有名的壞小子軍團騎著自行車沖瞭過來。

他們喊著“我們來決鬥吧”,邊向我們沖瞭過來。我和前野君根本不是這群長於實戰的傢夥的對手,所以馬上就被他們占據瞭有利形勢。我們被他們打得特別慘,就在這時媽媽碰巧從旁邊走過。

我被他們按倒在草叢裡,瞥瞭一眼媽媽,認出果真是她。可是媽媽撐著太陽傘站在那裡,朝這邊看瞭一會兒,然後又徑直走瞭。

“咦?怎麼會這樣?”我用視線追逐著媽媽的背影。媽媽一直都是這樣的人,我被人打也不會管。

搬到醫院這個吊死鬼的地方之後,媽媽給我買瞭一張新床,一個認識的叔叔還送瞭我一套立體音響設備。說是立體音響,其實並不是組裝的,而是像一個衣櫃那樣的大傢具,很舊。即便如此,新床和立體音響,還有桌子擺到一起之後,我的房間總算充實瞭很多。所以我也開始喜歡自己的房間,獨自待在房間裡的時間也增多瞭。

為瞭進一步充實我的房間,我向媽媽提出要買一個電視放到我的房間。

雖然媽媽不太愛看電視,客廳裡的電視也是隨便我想看什麼就看什麼,但我還是想要一臺自己的電視,我可以躺在床上偷偷地看。

結果媽媽這樣回答道:

“你去跟你爸說吧。”

我給爸爸打電話說瞭這件事,結果爸爸讓我去小倉。

我跟爸爸約好瞭,那個周末我坐火車去小倉,我們在車站碰頭。

在那之前我已經好久沒見到爸爸瞭,估計接近一年沒看到他瞭。自從我上瞭初中、我們一傢三口住到一起這件事成為泡影之後,我就再也沒見到爸爸。

我還以為到瞭小倉車站之後爸爸會直接帶我去電器店,沒想到又是先進咖啡館喝瞭咖啡,然後打出租車從商業街跑到瞭城郊。

我有些擔心,到底要去哪兒呀?後來出租車停在一處幾乎沒有商店的地方,然後爸爸走進一棟高大的公寓。坐上電梯之後,爸爸熟練地按瞭一個鍵。

爸爸從一串鑰匙中找出一把,然後插進鐵門的鎖孔裡。門打開之後房間裡憋悶的空氣撲面而來。

粉紅色的地毯和紅色的拖鞋,一看就知道是女人的房子。這個房子好像是三室一廳,我覺得裡面一切什物傢具都很齊備。

這個房間好像沒有人在住,可以嗅出空氣裡的沉悶氣息。窗簾和窗戶似乎好長時間都沒打開過瞭,水龍頭看來也很久沒淌過水瞭。不銹鋼的水槽被塗成瞭白色。

《東京塔》第3節(6)

爸爸邊抽煙邊打量這所房子,然後對我說道:

“你喜歡什麼就拿什麼吧。”

雖然屋子裡有很多東西,不過我並不想碰它們。

“我隻要電視就行瞭。”

這臺電視是十四英寸的,紅色。那個看電視的人,以前住在這個房間裡的女人現在在哪裡呢?

我能理解爸爸那種悲傷的表情。爸爸這種任性的悲傷,這種孤獨,我都能理解。或許是因為我們都是男人吧,有著共通的感覺。雖然這樣有點對不起媽媽。

“隻要這個就夠瞭嗎?”

“嗯。”

“那現在我們走吧。”

這臺電視挺重的,不過我還是直接抱起來,朝大門走去。爸爸把香煙摁到幹水槽裡,把火熄滅。這個房子現在隻少瞭一臺電視。爸爸砰的一聲把大門鎖上。

在回去的火車上,我把紅色的電視放在旁邊的座位上,一個人回築豐。我在火車上想道:

“本來應該是我住的公寓說不定就是那裡。”

窗外的景色隻剩下田野瞭。

月亮出來瞭,月亮出來瞭

月亮升到瞭三池礦井的上空

煙囪太高瞭

肯定會熏壞月亮吧

你要是這麼說的話

那我就決定瞭,我們分手吧

如果你能讓我變回十八歲的姑娘

那我們就分手吧

一座山,兩座山,三座山

八重山茶一直開到瞭深山裡

無論開得多麼絢麗繽紛

山貓一過,都將成為復仇的花朵

在與你結為夫婦的日子到來之前

我的心隻有一個,我的身體已經分在兩處

離別的苦楚

好想在夢裡跟山貓傾訴

小的時候,每到盂蘭盆節,我們就會聚集到文化宮學唱《煤礦歌》。

這是一首從繁重的勞動中誕生的勞動歌。

城市裡的人看不起礦井裡的礦工,礦工又看不起用船運輸自己挖出來的煤炭的小工,小工又看不起編自己腳上穿的草鞋的手藝人。

這些無聊的歧視,無論在哪裡、在哪個時代都存在。人就是這樣。

部落裡不是同一人種的人隻有貧困,沒有職業、沒有智慧、沒有愛情。這是一個充滿歧視的世界。

從出生起就背負著沉重的負擔,我們不能去依靠神靈。平等怎麼可能存在?

與其依靠神靈,還不如我們一起唱歌、跳舞、飲酒。既然我們無論如何都得辛勤工作一輩子,那我們就來嘲弄一番所謂的神靈吧。

一天二十四個小時,這對所有人都一樣,讓我們來流血流汗工作吧。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我越來越想自立。其他的朋友都萌發瞭性的意識,隻有我在這方面還跟個小孩似的,根本不明白他們喜歡的是什麼。

不過可能也正因為如此,我沒頭沒腦地覺得自己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所以一直在思考初中畢業後該怎麼辦。

雖然我並不討厭這個鎮子,可是學會思考之後,我註意到這裡存在著不好的價值觀。

這些大人們眼界狹窄,抱著無聊的歧視。

想到將要這樣一天天在這裡荒廢掉,我就感到焦慮和恐懼。

英國、美國的音樂不是都否定這種小氣的價值觀瞭嗎?他們不是在為此繼續戰鬥嗎?他們不是在為此發出哀嘆嗎?我開始憧憬著一些不太明白、糊裡糊塗的事物。

媽媽花瞭兩萬塊給我買瞭一把莫裡斯吉他。於是我每天拼命地彈吉他,一直彈到手上長出繭子。而且媽媽每次去鎮上都會給我買回來一張甲殼蟲樂隊的唱片。

我覺得自己在給媽媽增加負擔,媽媽每次給我買回某樣東西,我的心裡都會很難過。

自從我上初中後,媽媽不再去飯店或司機酒店上班瞭。可能是她不想把青春期的我一個人扔在傢裡吧。

媽媽開始在傢裡做一種手藝,往陶制碟子上貼圖樣。

我最近剛讓媽媽給我買瞭防風短外衣、金屬球棒和對襟毛衣。

在熒光燈搖曳的光線下,媽媽用膠水把印有圖案的貼紙粘到白色的碟子上。媽媽的手不巧,一不小心就會把貼紙弄皺,要失敗好幾次。我偶爾也會幫忙,而且我貼得快,幹得也更漂亮。

我在自己房間裡聽唱片的時候,小憩的時候,能聽到隔壁房間裡疊放碟子的聲音,這讓我內心很難受。

有一天,媽媽在自己房間裡工作的時候喊我:“你讀一下這個。”然後遞給我一個紅色封面的小冊子。

《東京塔》第3節(7)

這是某個教會發行的性教育的小冊子。媽媽遞給我後害臊地往碟子上貼著貼紙,而我也害臊起來,馬上拿著冊子回到自己的房間。

為什麼天是藍色的呢?白雲在天上飄動,夏天的陽光普照在操場上的每一個地方。

現在是升二年級之前的暑假。三年級那些可怕的師兄在縣大賽上第一場比賽中就輸瞭,現在已經退役瞭。我們終於可以愉快地打棒球,或者說終於可以打棒球瞭。

我們以前曾經被師兄在眼皮上塗過鎮痛劑,也曾經被往褲子裡塞過鞭炮。我們被他們打得那麼慘,還被命令去偷女生的燈籠褲,不過我現在覺得幸虧當時沒退出棒球隊。

你看,現在天是如此的藍。

我們想早點給我們剛長出一小截的頭發上塗潤發油,於是來到操場上。

我們想從自己這一級開始廢除“說教”和虐待,使二年級和一年級的學生都能盡情地專註到棒球上。我們的新隊長是從小學開始就不停地說“發個硬球吧”的鬼塚君。鬼塚君對硬球太有熱情瞭,初中的時候我們打的一直是軟式棒球,他卻堅持用硬式的球棒。

一個夏日,從我們學校的棒球隊升到高中棒球隊的校友們來我們這裡打發時間。

訓練之後,校友師兄把我們集合到長椅前,一面請我們喝啤酒,一邊跟我們大講特講。

“聽好瞭,你們這些人都想不想手淫?想手淫的人舉一下手。”

“是!”

啊,二年級的所有人?連一年級也都是?看來沒體會到手淫妙處的隻有我一個人,這讓我吃驚不小。

“你這個傢夥竟然不手淫?”

“是的,不好意思。”

“混賬,你想幹什麼?你不學這個能打好棒球啊?你給我在明天之前好好試試!”

“明白!謝謝教導!”

我在一年級學生的面前被狠狠地批瞭一頓。為這種事被批我自然很不服氣,可是那個師兄腿受傷瞭,沒法訓練,所以明天肯定還會過來。明天如果再說還沒手淫過的話 啊,不行不行,又要挨批瞭。

可是這個時候我還什麼都不懂,不知道那些人為什麼在談論田徑隊的哪個女生乳房大,哪個女生的胸罩比較性感,這些有什麼好玩的呢?

其實媽媽給我的冊子上也寫到瞭自慰之類的行為,所以說我並不是不知道這些事。可是我並沒有把這些事情直接跟我聯系到一起。

真是棘手啊。我騎車走在夕陽下的田間小路上,一邊想著這個問題。

那個時候我每天吃飯都狼吞虎咽,吃得很多,可還是很快就餓瞭。我有些不好意思,盡量不看媽媽的臉,不過還是會吃好幾碗飯。

我回到傢後馬上進瞭自己的房間,脫下內褲仰面躺在床上。我一邊看著阿格尼絲?拉姆 、大場久美子 等人的泳裝照片,一邊摸自己的陰莖。雖然我的陰莖確實變得有精神瞭,不過並沒有發生師兄說的那種現象。

“手淫的話,會射精的。我都射瞭三米遠。”

“師兄,您真是太厲害瞭。”

“其實手淫也跟發射遠距離大炮一樣。”

我的陰莖就一直豎在那裡,不過完全沒有要射精的感覺。這個時候我想到瞭一首川柳 。

谷村新司的廣播節目裡有一個小專題,名字叫《天才、秀才、笨蛋》。我手裡有這個節目匯集成的一本書,書裡面有一頁寫的是“手淫川柳”。我想到瞭其中的一首。

“(男人)十五在船頭,河裡忽上忽下遊 ”

我無意中想到瞭這首川柳,於是試著把陰莖的表皮拉上去又拉下來。就在這個時候!

“哇,師兄,你說的就是這個吧?”

白色液體忽然往上噴,似乎要噴向天花板,不過又落瞭下來。

我偷偷跑進我們傢的幽靈廁所,用手紙擦幹凈。我決定在現場再驗證一回,於是又一次站到瞭船頭。

我感覺這件事媽媽應該不知道,可是幾天之後,回到傢裡的時候,我發現桌子上放著一個裝著紙巾的盒子。我羞愧得無地自容。

上瞭初中以後,球隊的練習加強瞭。現在春假和暑假我都不再去小倉的奶奶傢瞭。築豐的姥姥傢我則偶爾在放學時順便騎車去看看。

姥姥正一個人在廚房裡吃晚飯。我感覺現在的姥姥跟賣魚時相比身體已經縮小瞭。

煮竹筍或是煮茄子,姥姥每頓都吃這些東西。

《東京塔》第3節(8)

我打開保溫桶一看,裡面有變黃瞭的米飯。看來姥姥做瞭一頓米飯之後,就把剩下的放在保溫桶裡保溫,然後吃上好幾天。

“姥姥,您就吃這個?”

“一個人嘛,將就點就行瞭。”

變質的米飯有膏藥的味道。

“煙囪太高瞭,肯定會熏壞月亮吧。”歌裡唱的這種情況已經一去不復返瞭,現在不再有煙從礦井的煙囪裡往上冒瞭。

現在小倉的煉鐵廠的大煙囪也不再冒煙瞭。礦山關閉瞭,鍋爐也封瞭,我記憶中的那兩根煙囪也不再像過去那樣冒煙瞭。

大人們制造出來的這些東西,看到的東西,在我眼裡都顯得很淒涼。

所以當中考快要來臨的時候,我決定從這個鎮子走出去。

我想去一個跟這裡不一樣的地方,也想讓媽媽恢復自由,這兩個信念的分量相同,支持著我努力學習。我不打算就這樣跟大傢一起升入當地的高中。

哪裡都可以。那時候有一本參考書的末尾有一欄專門介紹特殊的高中,我從中瞭解到大分縣有一所美術高中。

可以去那裡,我當時這樣想道。我並不是因為那是一所美術學校而選擇瞭那裡,我做這個決定的最大理由是那所學校是公立的。我的首要目標是離開傢一個人生活。

秋蟲開始鳴叫的時節,我跟媽媽說瞭這件事。當時電視裡正在播放描寫初三學生的《三年B班的金八老師》。

“這是你做的決定,照做就行瞭。”

媽媽冷靜地問道:

“你一個人生活沒問題嗎?”

“嗯,我會努力的。”

“早上能起來嗎?”

“嗯,能起來。”

我不知道哪種心情才是對的,是扔下媽媽、讓她一個人生活難過?還是必須讓媽媽恢復自由身的信念?

聽到我這個情況,爸爸的反應跟媽媽不一樣,他顯得很高興。

“這可是件好事,我也正想著讓你這麼做呢。男子漢就是要早點出去闖蕩,我也是十六歲的時候自己去東京上學的。”

“那是因為你在當地的學校待不下去瞭。”我在心裡反駁道,不過卻不明白爸爸為什麼會顯得很高興。

那個時候爸爸的工作好像進展得很順利,翅膀也逐漸變硬瞭。爸爸好像開瞭一傢跟建築有關的公司,他的名片右上角寫著“一級建築師”,其實完全看不出來他什麼時候獲得過這樣的資格。

可能爸爸的這個稱號就像小學生的肩牌一樣,是自己發給自己的執照。

爸爸好像給媽媽買瞭衣櫃、戒指、衣服等物品。他自己還說買瞭車,其實他還沒有駕駛執照呢。

可能是姥姥沒跟我們一起住在醫院這個傢裡,也可能是因為爸爸生意做得不太順利,總之我中考前的幾個月,他每個月都會來這裡一趟,在這裡住一晚。

據說爸爸專門建那些給周圍居民帶來不便的建築,例如土耳其餐館、情人旅館、宗教團體的建築物。

做這種事業必須精通種種復雜的社會內幕,不然根本不會中標,或許爸爸的“一級”就是這種復雜中所體現出來的能力吧。比起蓋房子,前期的準備工作更為重要。

“不過要去別的縣的學校上學的話,最好先調查一下那個學校有多大,怎麼樣才能考上。”

“我覺得這個學校隻要參加考試,考不上的幾率不大,不過有繪畫技巧的考試。”

我這樣說道,於是爸爸抽瞭一會兒煙,然後好像想到瞭平時那些不夠正當的前期工作,對我和媽媽說道:

“我們去泡溫泉吧,正好順便去一趟大分。”

“去幹什麼呢?”

“文化課必須得高分才能考得上。不過繪畫這方面不知道你有幾斤幾兩,要有什麼樣的水平才能考上,這些我們都不知道。不過我們可以先讓明白人幫忙看一下,這個主意不錯吧?”

“讓誰幫忙看一下呢?”

“你就別問這麼多瞭。”

爸爸從小包裡取出一個黑色的電話號碼本,然後用傢裡黑色的固定電話打瞭一通電話。

“媽媽 ”

我不安地看著媽媽,結果媽媽竟然激動不已地說道:

“哎呀,好久沒泡溫泉瞭呀。”看來她已經完全被這種娛樂感染瞭。

爸爸掛完電話後對我們說道:

“就這麼定瞭,我們下周一起去別府。”

出瞭別府的車站,我們開始往山裡走,這裡的山路綿延得很遠。道路兩旁的小溪裡流淌著溫泉的熱水,往上冒著蒸汽,形成瞭冬天裡特有的白霧。到處都有礦物質泉水的味道。

《東京塔》第3節(9)

車站裡有一個人全身穿著白色運動套衫,似乎是爸爸的熟人,他開瞭一輛黑色的車來接我們。

“明天的行程已經安排好瞭,今天你們就吃點好吃的,泡泡溫泉,放松一下。好不容易來一趟別府。”

穿著白色運動套衫的人把車開到山裡,最後停在瞭一處隱沒在森林深處的山莊,山莊前的招牌上寫著“綠林飯店”。

據說這個店有剛勒死的山雞這道菜,而且生魚片和燒烤的味道不錯。不過老能聽到窗外有山雞臨死前的悲鳴,所以我怎麼也吃不下這些山中的美味。

“你們傢公子明年要來別府?”

“嗯,要是能考上的話。”

“來別府之後什麼都不用擔心,我什麼都會幫你的。”

我忽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心神不定,不過看一眼媽媽,發現她正在津津有味地吃著山裡的美味。

媽媽肯定很高興。你想想看,我和爸爸、媽媽這樣一傢三口出來旅遊這是第一次,而且可能也是唯一一次瞭,所以最高興的肯定是媽媽。

我們住進溫泉旅館,然後大傢都換上浴衣。我洗澡出來的時候,看到媽媽正在給爸爸倒啤酒,這種情景讓人覺得他們倆確實像夫妻。

為此我也感到非常高興。

第二天那個穿白色運動套衫的叔叔又開車來接我們,帶我們去瞭一位跟我要報考的學校有很深因緣的畫傢老師傢裡。

那位老師是個年邁的畫傢,個子不高,看起來很慈祥。他仔細地看瞭我帶去的寫生本,之後親切地對我說道:

“畫得很不錯呢。不過你看這裡,柿子確實畫得很漂亮,不過柿子樹下面這個影子應該是茶色的桌子吧,你卻把影子塗成黑色瞭。這裡真的是黑色嗎?我想應該不是。這是因為在你的意識裡影子都應該畫成黑色,所以才畫成這樣。你應該在動筆畫之前好好觀察一下,好好觀察,好好思考,這樣你肯定會畫得更好。比起畫一幅畫的時間,為這幅畫做準備時思考的時間、從很多角度觀察這個事物的時間更為重要。”

我非常贊同這位老師的說法。可是爸爸和那個白運動套衫叔叔卻不想聽這些建議,他們想聽點更實際的東西,所以迫不及待地問那位老師:

“對瞭,老師,您覺得他參加考試會怎麼樣?”

“這個嘛,也不是說一定就考不上,以後肯定還會畫得更好的。”

聽到老師這種模棱兩可的回答,那兩個人似乎很焦躁。這種氛圍真讓人討厭。

作為見面禮,爸爸從紙袋子裡掏出一樣東西,遞給老師,說道:“這是玄海灘的醃海膽,就當是我們的一點問候。”結果老師連禮物都不收,說道:“哎呀,您的心意我領瞭,請不要為我破費。”

爸爸和那個白運動套衫叔叔看到這位老師跟平時工作中打交道的人很不一樣,無可奈何,最後抽起煙來。

“文化課也很重要,一定要好好學習啊。”

老師把我送到大門口的時候這樣叮囑我道。那個叔叔一直纏著老師,從大門口跟到走廊上,嘴裡說個不停,真讓人覺得害臊,我隻盼著能早點離開這裡。

在回去的車上,爸爸把醃海膽放在膝蓋上,問白運動套衫的叔叔:

“怎麼樣?”

“唉,不行。拼死拼活地想讓他收下,可他還是不要。”

原來這些大人竟然偷偷地做瞭這種事。

“為什麼要做這種事?不做這種事我也可以考上的呀。”

我生起氣來,結果那個叔叔不說話瞭。車子裡的氣氛一下子變得很尷尬,就這樣過瞭一段時間,爸爸又點瞭一根煙,邊打開車窗邊說道:

“不過那位老師真不錯呢。一般情況下,不管怎麼瞭不起的人,一旦塞到他手裡的就不會再還回來瞭。更何況那上面還寫瞭老師的名字。其實黑心人太多瞭,這位老師真瞭不起啊,是個真正的藝術傢。”

爸爸說完,把醃海膽放到媽媽的膝蓋上,說道:“這個拿著,回傢吃。”

“要是帶相機去就好瞭。”

媽媽似乎對別府之行感到很滿意,好多次後悔沒拍點照片。

說起來我們一傢三口的全傢照隻有我三歲之前的。我畢業旅行的時候,媽媽在鎮上的相機店給我買瞭一部相機。我感到很新奇,什麼都要拍一張,結果洗照片倒花瞭不少錢。

《東京塔》第3節(10)

“那一次要是帶相機去瞭該多好呀”,我現在確實感到很遺憾。

爸爸的別府陰謀雖然失敗瞭,不過他還是很關心我的考試。我覺得這是他第一次對我感興趣。

而且現在爸爸看瞭我寫生本裡的畫,嚴肅地說道:“不能再畫得好一點嗎?”從別府回來一周後,爸爸說要教我素描,於是把我叫到小倉去。

我走到小倉車站附近的土耳其街,給爸爸打瞭個電話。結果爸爸好像很忙,他告訴我一個土耳其店的名字,讓我直接過去。

兩側都是土耳其澡堂,攬客的聲音不時傳到來來往往的上班族耳朵裡。

我拿著寫生本,走到爸爸說的那傢土耳其店門口,這時一個店長模樣的男人一看到我就問道:

“你是名先生的公子吧?”

“是的。”

“我就說嘛,長得挺像的。”

我不喜歡被人說我長得像爸爸。那個店長模樣的男人自顧自地打開門,朝旁邊的那傢店喊爸爸。

“喲,小鬼,來啦?”

爸爸手裡拿著卷尺走瞭過來,他好像在旁邊那個土耳其店裡搞裝潢。據說這傢店的經營者沒交建築費就逃走瞭,於是爸爸過來接管。

“您的兒子長得真像您啊。”

“是啊,是挺像的。”

爸爸很喜歡別人說我長得像他。“來這邊”,爸爸說完,把我帶到土耳其店的最裡面。

毛很長的紅色地毯,偏桃色的燈光,店裡面的裝潢帶有希臘風格,同時又顯新穎,還帶著中東、近東的奇異風情。這裡簡直是一個異域空間,完全表現出瞭爸爸的審美觀。

走過鋪著地毯的走廊,我們走進一個工作人員專用的小房間。這個房間跟整個店裡的風格完全不同,非常樸素,一共有六鋪席,還帶著一個小廚房。

房間中央有一個取暖用的被爐,兩個穿著長袍的姑娘坐在那裡,正在吃橘子。她們看到我後馬上異口同聲地問:

“啊,是名先生的公子嗎?長得一模一樣呢。”

我被拉到被爐旁坐下,局促不安。那兩個穿著性感的土耳其服飾的姑娘不停地問這問那。

“哎呀,你多大瞭?”

“現在上初三。”

“今天過來玩的?”

“不是,來學習的。”

“噢,這樣啊,要不要跟姐姐一起學習?”

“哎呀,真討厭,誰跟你這個黃臉婆一起呀?還是跟我一起學習吧。”

“不,不是,我是來跟我爸爸學習的。”

“哎呀,太可愛瞭。對瞭,你不會還是處男吧?”

“是的。”

“要是想做那個的話,第一次就跟我吧。第一次最好跟一個好女人做哦。”

“你看著就行瞭,小弟弟還是跟我做吧。”

爸爸到底去哪裡瞭呢?這種不知是快樂還是痛苦的狀態我實在受不瞭瞭。

“要不要看看我的乳房?”

“這個,不用瞭。”

“來來,來摸一下嘛。”

“別說啦,你看把他嚇著瞭。”

這間六鋪席的房間裡充斥著色情的笑聲。我什麼也做不瞭,隻能盯著被爐被子上的花紋。就在這時爸爸回來瞭。

“哎呀,名先生的公子真可愛啊,還是處男呢。”

“是呀,我在他這麼大的時候都做過不少瞭呢。”

“你的公子認真嘛。我剛剛跟他說要是想做的話第一次就跟我做好瞭。”

“哈哈哈,不過這個傢夥還像個小孩子呢。”

爸爸把從工地上拿過來的安全帽砰的一聲放到被爐上。

“你畫畫這個,我待會兒過來看看你畫得怎麼樣。”

“啊?畫這個?太好笑瞭。”

在那之後我不斷地跟邪念(指覺得無聊而不想畫安全帽的想法)作鬥爭,努力地用鉛筆畫著安全帽。那兩個姑娘一會兒出去一會兒進來,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來。結果她們一進來就嘲笑我說:“為什麼要讓小孩在這裡畫安全帽呀?真是奇怪!”

快要畫完的時候,爸爸回來瞭一趟。他看到我還沒畫完的安全帽,把我手裡的鉛筆奪瞭過去。

“這不是畫錯瞭嗎?你看這裡應該更圓一點,跟下面的部分接觸的地方是這樣的。還有你畫的線太細瞭,要用鉛筆芯的肚子,畫的時候要用力。”

《東京塔》第3節(11)

爸爸開始在我的畫上添線,到最後都看不出我畫的原型瞭。黑乎乎的安全帽終於完成瞭。

確實畫得很好,不過爸爸寫字、畫畫都很有個性,畫出來的安全帽不像素描,倒像是以安全帽為主題的現代美術手法。學瞭這個去參加考試的話估計不行。

回到傢裡之後,媽媽問我今天爸爸教我什麼瞭。

我把寫生本遞給媽媽,指給她看。

“這是什麼呀?”

“安全帽。”

“我還以為畫的是毛毛蟲呢。”

“這是爸爸在我的畫上面畫的。”

“你今天在哪兒畫的?”

“土耳其店。”

“土耳其店?”

“嗯。”

“你去土耳其店畫安全帽?”

“我怎麼知道會這樣啊?”

考試的日子臨近瞭。因為要考其他縣的學校,所以要辦很多煩瑣的手續。

媽媽把必須準備的文件、工具都寫到紙上,又反復確認瞭幾遍。

我也不知道媽媽寫的這些是為考試準備的還是為升學的時候準備的,不過她寫的東西裡面有一項引起瞭我的興趣。

“戶口本的復印件。”

《東京塔》第4節(1)

世上所有的思念都是圍繞著孩子,沒有再比這種思念更深沉、熱烈的瞭。

孩子之所以要離開父母,是為瞭尋找父母與子女這種關系以外的東西,為瞭尋找絢麗、清香的其他關系。

朋友,夥伴,戀人,夫妻。我們為瞭尋找這些美好而又真實的關系而走出傢門。

可是我們越是想追求這些東西,越容易陷入失望。失望,然後心死。

我們想要尋找的溫暖、廣闊、不變的美好關系,往往是在陷入現實的煩惱和背叛時,痛哭著匍匐在地,雙手扒開沙子,直到鮮血從指甲裡流出來才能尋找到。

悲觀,想放棄,可幻想還是會把這種血淋淋的現實隱蔽起來,空氣中充斥著錯覺和幻覺,於是我們最後又被帶回到現實的鐵壁之中。

反復,反復,我們會經歷無數次同樣的感受。

不停地,不住地,不斷地。

被燃燒殆盡,被拖進去,然後又被趕出來。

遍體鱗傷。

這個時候孩子已經為人父、為人母瞭。

人生下來之後,最先接觸的就是父母和子女的關系。在那之後我們還會相信其他一些東西,離開父母、展翅翱翔,最後的結局是人會深入骨髓地明白:隻有一生下來就明白的、早已認為理所當然的父母與子女的關系才是世上唯一、強有力、不會背叛你的關系。

世上有很多種思念,但是沒有哪種思念比得上父母對女子的思念那麼強烈、那麼執著。

在自己努力追尋的時候還體會不到,隻有自己為人父母的時候才會明白父母的愛。隻有自己為人父母瞭,才會知道過去父母是多麼地疼愛自己。明白瞭這些之後,我們自己也會這麼做。

或許這個時候人真的會獲得某種可靠、真實的東西。

自己活著的時候替孩子考慮到瞭一切,自己死瞭之後還希望能繼續守護孩子。

五月裡有人這樣說:

“就算一個人的軀殼不在瞭,但是他的思想和靈魂不會消失。如果你雙手合十,向神靈祈求說想聽到這個人的聲音,就可以馬上聽到。”

“江川還是來福岡瞭啊。”

“皇冠隊已經不行瞭吧?”

“差不多吧,生產一百塊的打火機公司本來很難有自己的棒球隊嘛。江川也喜歡巨人隊吧?”

“喜歡是喜歡,不過現在益力多賣不到一百塊瞭吧?”

“益力多每天都要喝,你看打火機隻要買一次就很長時間不用買瞭。這樣我們算是賺瞭呀,這不挺好的嗎?”

礦井上的人曾經告訴過我,這個鎮上以前有一支強隊,叫西鐵雄獅隊。不過我們小的時候隻知道太平洋俱樂部、皇冠打火機這些不停轉讓的本地弱隊。

雖然球隊在征募過程中指名要政法界的怪才 江川卓,不過江川卓不想加入,所以那個春天人們傳言說和平臺球場上再也不會有棒球隊瞭。就在這個季節,我們迎來瞭畢業典禮。

在這之前我們這些人一直上同一所小學、同一所初中,不過以後我們就要靠自己的學力升入不同的學校瞭。還有的人由於傢庭的緣故即將開始工作。我對那些人即將踏入社會這個現實感到很不適應,不過我自己也將離開這個鎮子瞭。

從別府灣延伸出去的緩坡一直綿延到瞭山裡。在這條路上有一棟小型的木造公寓,十五歲的我就要在這裡開始一個人的生活瞭。這棟公寓在別府鐵輪溫泉的附近,所以周圍建有很多旅館、賓館,還有遊樂園。

這個溫泉小鎮曾經很繁榮,不過我搬到這裡的時候生意已經被由佈院溫泉搶去瞭,所以鎮子上到處飄溢著淒涼的氣息。

我從一個長長的煙囪直沖雲霄、白色煙霧從煙囪裡往上冒的煉鐵城市,搬到瞭從煤矸石堆裡溢出有害的白色瓦斯的煤礦小鎮,現在又搬到瞭一個路旁的小溪裡散發出硫磺的味道、冒出騰騰熱氣的溫泉小鎮。

我好像凈在這種地方輾轉,從薄薄暮靄下荒涼的城市到失去往日生機、已經廢棄瞭白色小鎮。

“你這個小鬼從小時候起抽獎的運氣就很好。”爸爸打電話時得意地說道。

從成績登出來到入學的短暫時間裡,我天天忙於搬傢和入住的準備。我租的房間在木制公寓的二層,洗澡間和廁所共用,房租是一個月兩萬元。我吃飯是在附近的一個舊套餐店,一個月付給他們夥食費兩萬,他們供我一天的三餐。

《東京塔》第4節(2)

這個鎮子沉浸在花的香氣中。我感覺溫泉小鎮的春天比煤礦小鎮的春天來得柔和、溫馨。雖說這裡是偏遠的旅遊景區,不過站在斜坡的頂上可以看到大海,附近還有平整過的公園,熱氣從泉水裡不斷往上冒,這一切在我眼中要比築豐的荒涼街道繁華多瞭。

從今以後我就要離開媽媽一個人生活瞭。媽媽用心地幫我打掃我的新房間,給我買來生活用品,還貼上註意火燭的紙條,然後跑到隔壁和附近的人傢問候瞭一遍。

這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不安和寂寞為何物,隻是充滿瞭期待和很多預想。其實我並沒有什麼目標和理想,不過我為自己能夠獨立感到很高興,而且也不用擔心自己會被那個礦山埋沒掉瞭,所以多少放下心來。

等我們辦完學校的手續和完成生活方面的準備工作再回到築豐的傢裡時,直到上周我還跟媽媽一起住的房子裡已經沒有我的東西瞭。床和桌子都搬到我的新住處瞭,現在隻有榻榻米上還保留瞭它們曾經存在過的痕跡。

即將離開父母的孩子。我不知道那個時候被拋在腦後的父母的心情如何,不過聽著媽媽說“得趁現在多吃點好吃的”,看著總是為我做好吃的媽媽的表情,還有站在廚房裡的媽媽的背影,以及在沒有床的房間裡鋪被子時媽媽的面容,雖然媽媽一直在笑,可是我能感覺出這笑容裡有一種無法言明的孤寂。

我和媽媽在這之前一直生活在一起,無論是在狹小的房間裡,還是在奇怪的房子裡,或是寄居在親戚傢,我們一直生活在一起。難堪,害羞,我和媽媽曾一起經歷過,現在我們卻要分開瞭。

除瞭房租和付給套餐店的夥食費,媽媽還要再給我兩萬。現在每個月媽媽都要給我寄生活費,負擔進一步加重瞭。我的心裡既有歡呼雀躍般的興奮,又覺得痛苦和難受。

出發的那天。櫻花紛紛飄落到無人的站臺上,如雪花一般輕盈。放眼望去,到處都是田地,再往遠處就是煤礦山瞭。在這片荒涼的景色中,隻有隱隱約約的幾株櫻花。

我和媽媽坐在站臺的椅子上,等著一天隻運行八趟的火車。

“好好註意身體,還要認真學好習。”

“嗯。”

“我在你包裡放瞭飯團,你在車上別忘瞭吃。”

“嗯。”

我必須說點讓媽媽放心的話,可是我什麼也說不出來。春天的氣息和和煦的微風從我的褲腿吹瞭進來。媽媽的腳看起來好小。媽媽的心情是什麼樣的呢?不會寂寞嗎?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嗎?就在我什麼都沒能說出的時候,由兩節車廂組成的柴油機火車緩緩駛進瞭站臺。

“到瞭以後打電話給我。”

“要加油哦。”

乘務員吹響瞭哨子,舊柴油機火車的車門緩緩地關上瞭。媽媽跟著駛動的火車,一面走一面朝我揮手。她一直追到站臺的前端,站在那裡不停地揮手。

我沒有揮手,隻是默默地看著媽媽的身影變得越來越小。

窗外的風景變成瞭城市。過瞭一會兒,我拉開旅行包的拉鎖,看到裡面裝著紙餐盒和新內衣。餐盒裡有四個卷著海苔的飯團,還有糖炒雞塊、煎雞蛋,以及今天早上媽媽從米糠中取出來的醃黃瓜。餐盒下面有一個寫著我名字的白色信封。

信的大意是我考上高中媽媽很高興,讓我不要擔心她,要多註意身體,好好學習。媽媽在信裡面一點都沒提到她自己的事,寫的都是鼓勵我的話。以“媽媽”結尾的信紙裡夾瞭一張皺巴巴的一萬元鈔票。

我吃著飯團,眼淚再也忍不住瞭。

血池地獄,僧侶地獄,龍卷地獄,海地獄,鬼山地獄,山地獄。別府縣裡現在還有很多地獄。

很久很久以前,別府縣有很多地方從地下噴出熱水、熱泥、蒸汽,人們很害怕這些地方,也很忌諱、討厭,所以把這些地方稱為“地獄”。過去人們根據各個地方噴出來的熱的特色,取瞭各種各樣的名字,現在這些地方都成瞭旅遊勝地,有不少遊客喜歡“地獄遊”。隨著時間的流逝,人們不再知道這些地獄的含義,甚至專門花錢跑去遊玩。連地獄都成瞭旅遊的景點。

剛開學沒過多久,我就開始經常逃課。現在也沒有媽媽在身邊叫我起床瞭,雖然上瞭鬧鐘,可是鬧鐘一響就會被我按掉,然後接著睡,結果再醒來的時候往往已是午後。

《東京塔》第4節(3)

我起床之後也不想去上課,而是跑到遊戲廳玩侵略者遊戲,或者去彈子房玩彈珠,然後到咖啡館讀讀漫畫,這樣一天就過去瞭。

我們的班主任隻會說幾句責備的話。不過我隻要說自己感冒瞭,班主任雖然知道這是說謊,也不會再繼續問下去。也有高年級的學生把我叫出去,警告我不許燙頭發,或者說讓我把態度改好一點,不過這些人跟我在築豐初中時的那些師兄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所以我完全無所謂,依然我行我素。

我偶爾會想到媽媽,於是告誡自己不能這樣,可是這些思念是如此的軟弱無力,最終隻會被沖散到自甘墮落的生活中。

學校一點也不好玩,美術專業課也很無聊。夜裡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閑逛,毫無意義地待到深夜。

沒有人責備我,沒有人讓我害怕,這個年齡的孩子這樣放任自流的話,不會有什麼出息的。我現在對畫畫和吉他都提不起興趣,每天過著過度自由的生活。不過每天晚上九點,我都會到公園一角的公共電話亭去給媽媽打電話。電話裡的我不是讓班主任棘手的現實中的我,而是被自己說成是努力學習的好孩子。我不想讓媽媽擔心。

掛掉電話之後,我呼吸著空無一人的公園裡的潮濕空氣,總是控制不住討厭自己。

那個時候我每年身高要長十厘米,不管吃多少東西,肚子還是很快會餓。

雖然套餐店的阿姨人很好,不過唯一的一道菜總是飄著回鍋油的味道。每周會有好幾頓清湯寡水的奶油菜湯,阿姨也鼓勵我多吃幾碗,可是就著奶油菜湯根本吃不下飯,所以我每天出瞭套餐店都要去超市買卡樂B的薯片,並且當場一氣吃完。

由於那段生活造成的後遺癥,我現在都不能吃奶油菜湯瞭。那個時候我終於明白瞭一個人生活時飲食的重要性,以及以前每天給我做可口飯菜的媽媽的可貴瞭。

我每三天中就會有一整天逃課,所以很擔心自己能否升到二年級。不過到最後我竟然順利升學瞭,緊接著新一年的春天也到來瞭。雖然我後來跟學校的朋友一起玩的時間增多瞭,逃課的次數減少瞭,不過新學期到來的時候我還是老樣子。從我住的公寓走到學校用不瞭三分鐘,可就是這樣我也不想去。結果有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樣沒有按時起床,第一節課下課的時候還躺在床上。這時忽然有人重重地敲門。我穿著運動衫就去開門瞭,結果一看竟然是我的新班主任。

“快點換上衣服,去上課。”

這個老師是個中年婦女,姓村上,個子很矮,不過聲音卻蠻大。

不單是那天,從那以後隻要我遲到一點點,村上老師就會趁課間來叫我起床,甚至有時候會在去學校之前直接來我住的地方。我被老師拽著,不情願地穿過學校的操場,然後被拉去上課。正在上課的同學看到我這個樣子,哄堂大笑。簡直太丟人瞭。這種令人害羞的上學方式持續瞭一段時間之後,我在老師來叫我之前就自己去上學瞭。

媽媽經常這樣對我說:“你能高中畢業多虧瞭村上老師呀。”我也深有同感。

青春簡直太簡單明瞭瞭。我開始每天都去上學,結果不久就有瞭喜歡的女孩子。雖然一年級起我就沒換過班,不過一直以來我隻是有興致的時候才來上學,所以一直沒註意到同一個班上的T。

我的座位在靠近走廊的最後一排,T的座位在靠近窗戶的最後一排。透過窗戶照進來的陽光照在T那頭纖細、柔順的發絲上,熠熠生輝。從昏暗、潮濕的走廊這邊的座位看去,T的側臉豐滿而又明亮。

我開始為瞭看T而去上學,不過在與很多朋友的交談中得知,T在我們班的那群傢夥中間好像也很受歡迎。她成績好,又很優秀,還是鎮上珠寶店的大小姐。

“原來是大小姐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呢。”煤礦鎮上沒有大小姐,連珠寶店都沒有。有的隻是鐘表店。要是有珠寶店的話,肯定三天兩頭被盜。

《東京塔》第4節(4)

暑假快要到瞭,期末考試也近瞭。我們學校會把所有人的成績從第一名排到最後一名,貼在走廊上。以前我對自己的名次根本不感興趣,不過我現在得知T每次考試都能進前五名。“反正不能讓她認為我是一個笨蛋!”我開始積極為考試做準備。雖然我不像漫畫裡那樣認為自己和成績優秀的大小姐之間有多麼不協調,不過感覺其實也差不多。

“你怎麼瞭?”村上老師擔心地問我。“我喜歡上T瞭。”我這樣回答,結果老師大聲笑瞭出來。

那些傢夥都慫恿我表白,可是我覺得這太讓人害臊瞭。我幹不來,其他不好的事倒是無所謂,表白這種事我可不在行。

不過那段時間我為期末考試過於用功瞭,精神也高漲瞭起來,於是決定在放假前那天表白。之所以決定在那天表白,是因為就算T拒絕瞭我,反正第二天就是暑假瞭,也不用再見面瞭。我這是在為消極的結果做積極的準備。

那天,我把T約到沿海的公園裡。表白這種場合朝向大海要比對著山好。公園裡有成排的老棕櫚樹。我們在長椅上坐下後,我開始用含混不清的話向T熱烈地表達我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一直說到瞭日落。

不過說完後我囑咐T讓她不要在這個公園裡就給我答復,因為我想讓我們倆第一次單獨在一起的時間能盡可能地長一些,盡可能地愉快一些。我把T送到車站,就在電車快要來的時候我向她討答復,結果老實的T竟然答應瞭我。

這個世上竟然有這樣讓人高興的事?我興奮地簡直想去撞電車。

在我的眼裡,車站裡的人都是我們主演的這場音樂劇裡的配角。即使現在車站的站長、班裡的那群傢夥從車裡一邊跳著祝福的舞蹈一邊跑過來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明天開始就是暑假瞭。我得回福岡縣瞭,不過我跟T說好會寫信給她的。我當時的聲音估計都尖得像歌劇裡的歌手瞭吧。T從包裡拿出一本很厚的書,然後遞給我。

“這個你讀一讀吧。”

電車載著T走瞭。我把那本書抱在懷裡,揮著手目送T遠去。下臺階的時候,我一下子蹦瞭有八格,簡直興奮得平靜不下來。後來我漫無目的地在商業街上飛跑起來。

在我的眼裡,商業街上的這些人都是我主演的電影裡的臨時演員。這時比我低一個年級、被人叫做“笨阿凡”的師弟傻乎乎地走瞭過來,於是心情大好的我對剛吃過拉面的笨阿凡說要請他吃飯,把他帶回到他剛才吃面的那傢拉面館。為瞭讓其他客人都成為我的電影裡的臨時演員,我大聲地跟笨阿凡講著話。結果我講得過於興奮瞭,拉面都吃不下去,於是把我的那碗也給瞭笨阿凡。

我呆呆地抱著T給我的那本厚書,這時笨阿凡嘴裡還耷拉著拉面,問我道:

“師兄,這本書是什麼呀?”

“哦,這個啊,好像是《聖經》。”

每次我一回到築豐鎮上廢棄醫院的傢裡,前野君就會馬上來找我。上瞭高中之後,前野君的身體長高瞭,還剪瞭個飛機頭。這次他又來邀我出去玩。

“去不去玩彈鋼球?”

在這個鎮子上,所有上瞭高中的人都玩彈鋼球。

當時我正坐在走廊上讀T送給我的《聖經》。

前野君一邊喝著媽媽給他拿的酸奶,一邊等著我站起來。

“去不去玩彈鋼球?”

“彈鋼球啊?”

“釣魚也行。”

“釣魚啊?”

“你在讀什麼書呀?”

“《聖經》,我在讀《聖經》呢。”

“《聖經》?你怎麼讀這個?是不是你去瞭別府之後大腦變壞瞭?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讀這種書。”

通過跟T的通信,我得知T是一個虔誠的摩門教徒。不過管她信的是拜火教還是印度教,都無所謂。對T的熱烈想念激起瞭我讀這本一千多頁的教典的熱情。

“書裡面寫瞭什麼呀?”

“不明白。”

有時候我跟不上書裡面的內容、快要泄氣的時候,我就會翻到書末,盯著T的親筆簽名,然後嘿嘿地傻笑,這樣一來我又會鼓起幹勁把剛才不懂的地方再讀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