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藥房的生意,一直都是這個傢庭的優先順位,仿佛它才是主體,傢庭成員都隻是寄生。阿公是主管賺錢的老大,阿嬤是老二,爸爸媽媽是工人,弟弟是幼童,而我是姐姐,責任就是顧好自己,不讓大人必須從工作抽身為我善後。
我並不喜歡自己的主要責任和中藥房無關,盡管大人是基於疼愛,沒讓我負擔賺錢的責任,但是我熱愛攪和進大人的工作,因為可以跟他們待在一起,不落單於主體之外。套用電視上學到的心理學語言來說,幼年的我其實是個擅長發揮生存本能、主動預防原生傢庭忽視的積極兒童,NASA應該考慮跟我買一點DNA去存。
中藥房在後院少不瞭瑣碎的準備工夫,洗藥曬藥是基本項目。向中盤商叫來的藥材,直接打開來用的話,最後會發現底下一層沙,原來很臟,阿嬤說她受不瞭,嫁進來以後加瞭這道SOP,藥叫進來先過一兩趟清水,到大太陽底下曬幹,再裝袋收進棧間。但凡要碰水的工作我都喜歡,一聽見有大人移動那個超大鐵制水盆的聲音,我就知道有得玩水。先打開水龍頭嘩啦啦地盛滿水盆,把藥草倒進去用手拍一拍,攏一攏,再拿漏勺子撈上來“竹笐”,放到太陽底下曬。大人在太陽下山前,撿起兩片藥草摸摸看看,就知道隔天要再曬一天,還是“可以入進去袋子瞭”。要是入好一袋藥,大人準我用歪斜的幼稚字體在袋子寫上藥名,就覺得那天特別開心。
傢裡為瞭省錢,很多需要再制的藥材都隻買原料,不買中盤商制好的成品。好比“蜜芪”,不買成品的話,就是要買“黃芪”片,過水曬幹,再用大鍋燒熱蜂蜜,把黃芪片丟進去拌勻,再收幹一點水分。燒蜂蜜的氣味非常香甜,很快會引來蜜蜂和我。制藥的人通常是爸爸,他奮力拌著黏答答的藥材,走不開身的時候,就可以叫我“再倒一點黃芪”或是“去幹燥機那裡拿一個鐵盤子來”,知道每個用具的名字又有勤快雙腿的小朋友,就是這種時候最討喜。眾多蜜制的藥材裡,隻有“蜜甘草”適合偷吃,又甘又甜,嚼完瞭把渣滓吐到旁邊的楊桃樹下。爸爸每次洗鍋的蜜水也都澆在那棵楊桃的樹頭,我從小就知道一項無用冷知識:給楊桃樹喝蜜水,一樣會結出酸澀的果實。
幫爸爸跑腿的任務很多時候都是拿藥材,方便他幫客人“帖藥仔”,也就是抓草藥帖。有些人會拿來落落長的不明藥單,先說要帖二帖,接著才問:“這是咧吃安怎的?”[1]阿公和爸爸拿起來端詳又沉吟,說:“這歹(不好)講哦,很多種藥。你這神明方齁?”客人回答:“啊就帝爺公開的。”接著就不會有人再對藥單有任何評語瞭,神明叫吃的藥,沒人敢說什麼。抓完藥以後,爸爸或阿公就會拿算盤,看著藥單逐項計價,偶爾還要抬頭問:“肉桂現在一斤是多少?”我甚至在上過珠算課以後,也想象不出他們是如何在算盤上,個別計算每種藥的單價與售價,同時再加總出整張藥單的總價。這一招和數學有關,我這輩子的腦細胞構造大概不是生來算數學的。算好以後,他們會在藥單的最後寫下隻有傢裡人看得懂的數字代碼,下次再拿到同一張藥單,就可以暗暗地知道多少錢。
“帖藥仔”看多以後,來來去去都是差不多的藥材,很無聊。甚至像四物這種天天有人買的東西,爸爸前一天都事先包好儲著瞭,客人要買我就拉開抽屜,問他想要五十塊比較簡單的,還是一百塊比較香的。最期待的是有人來帖補藥:“透早在山坪那裡抓到一條飯匙青,想要來浸酒,你給我帖一服卡(比較)補的。”這種大服補藥會用到罕得上場的藥材“海馬”“蛤蚧”。爸爸會走到後面棧間,拿出曬幹的海馬和蛤蚧,到前面店口先給客人看過,並且稱重,才拿到後面去酒炙。酒炙,是用米酒炒過的意思。這兩種被當作藥材的倒黴動物,頭是不用的,切下來以後我就多瞭兩個玩具,曬幹的動物頭有著淡淡的腥味,可以拿到學校去嚇同學,人傢有芭比娃娃和自動鉛筆盒,我有海馬蛤蚧,那時候沒有保育概念,拿著野生動物的頭來玩,還覺得威風。
阿嬤特別留意“節日限定”的生意,能賺的豈可少賺。端午包粽,來買胡椒粉五香粉的人很多,她教我稱好一錢,拿紙包成工整的扁長方形,裝進夾鏈袋,裝滿托盤,讓我顧在門口,有人問的時候就賣一份五塊錢。過年蒸發糕也如法炮制,隻是把胡椒五香換成“重曹”,重曹就是小蘇打粉,可以讓發糕迸裂開來,我當然不懂原理,隻知道人傢來買“要炊發糕的”,就拿這個給他。開賣前阿嬤讓我背好使用公式:“兩斤米用一包,一斤米用半包。”看著大嬸們聽瞭這句我根本不懂意思的話,居然個個點頭說瞭解,那樂趣和我後來工作上的口譯很像。我翻譯器材維修說明書給工程師聽的時候,常常自己根本不知道嘴巴翻出來的句子到底什麼意思,但是工程師卻點頭說他知道瞭。有些事自己不懂,卻能幫別人去懂,很有成就感。
“黃連”和“綠豆癀”兩款膠囊是長銷品,都具解毒功效,庫存不多的時候就要再裝一批備著。手洗幹凈以後,把藥粉倒在紙上,掀一片紙角把粉稍微壓實,就可以把膠囊打開,開口朝下戳進藥粉堆裡,戳幾下填實瞭,把膠囊合上。我學一次就上手,高產值的童工很受到婆媽的歡迎,我也享受一邊手工一邊聽八卦的樂趣。裝好以後,幾十個膠囊分成一袋,賣一百塊。春夏的時候銷路特別好,尤其是綠豆癀,常常有戴著鬥笠、袱頭袱面的農婦來買,說剛從山坪下來,這幾天在噴藥,不趕快買回去跟先生吃一點解毒的話,怕會不好。
武俠劇裡面偶爾會看見有人吃一種黑黑圓圓的小藥丸,那個我也做過。“六味地黃丸”“十全大補丸”“濟生腎氣丸”,或是針對個人體質開的藥方。制丸的好處是方便,隨時塞進嘴裡就可以吃。整服藥拿去幹燥以後磨成粉,倒進燒熱的蜂蜜裡面和成團,再趁著熱熱軟軟的時候,搓成細粒。傢裡有一個用來制丸的箱子,橫架著一把黃銅鋸尺,鋸尺有一道道圓弧凹槽,把藥團揉成細條,放尺板上往前一推,理論上就要切出一顆顆小藥丸,滾落箱底。問題是,那款制丸箱可比雞肋,用之無益,棄之可惜,銅齒推出來的藥丸沒有一顆是圓的,得要人手一顆顆搓圓才像樣,我搓藥丸的時候,曾經嘴饞偷吃過一顆,嚼在嘴裡苦苦甜甜,牙齒黏黏,舌頭黑黑,讓我在心裡非常同情必須吃藥丸的人。
人工最貴,也最廉價。傳統的中藥房為瞭節省成本,必須自己承擔許多煩瑣的準備工作。即使是與阿公同時期的其他中藥房,也未必還願意秉持著這樣勞動與克儉的傳統經營方式,讓我感到幸福滿足的傢庭童工生活,也是一段褪色的傳統中藥房經營史。
[1]閩南語,意為:這是怎麼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