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五點的時候,是點心時間。大人也知道再隔一陣就是晚餐,但是做著耗費體力的工作,有時候會忽然“青狂飫”(瘋狂餓),不吃不行。
忙的話就吃面包,或是媽媽中午放進大同電鍋燜煮的紅豆湯綠豆湯。我們傢的紅豆湯其實沒有湯,隻是一大鍋極甜的軟紅豆,吃的時候舀進碗裡,自己兌冷開水調整甜度,才變成湯。好處是兌完開水以後,剛煮好的紅豆不會太燙,或冰過的也不會太冰,很適合入口;壞處是,我永遠覺得外面賣的紅豆湯比較好喝。最開心的是媽媽一早買菜時就在市場買瞭“粉料仔”,放在冰箱給我們下午當作消暑點心。粉料仔是樹薯粉或地瓜粉做的QQ小粒粒,本來是透明白色,商人加上各種色素染得紅紅黃黃,制成各種形體,細圓粒的、方粒的、長條的都買一點,加入一些愛玉丁、仙草條、粉粿,放在二號砂糖熬出來的糖水裡,冰涼來吃,夏天午後很受歡迎。我現在很想念粉料仔的時候,就去叫一碗八寶冰,半冰加冷開水,而且要挑不趕流行不用黑糖水的店傢,那才是我的古早味。
爸爸吃甜食容易溢赤酸,胃食道逆流似乎是沉默打拚的男性常見的國民癥狀,而且肚子餓的時候,終究還是咸點比較撫慰人心,蒜頭拌面線是最容易做的一道,面線燙好以後拌入拍碎的蒜瓣和一匙豬油就行瞭,我跟在阿嬤和媽媽身邊看瞭幾次就學會。有時候爸爸忙得不可開交,吩咐我:“去叫媽媽給我撒一碗幼面,順續問看阿公阿嬤咁欲呷(吃)。”下午點心這種東西很少隻煮一碗,我曾經真的隻煮一碗,結果被所有路過的大人念:“續不免問別人咁欲呷膩!”直到我臭頭為止。正確做法是在傢裡前前後後逐一問過,阿公要不要吃面線,阿嬤要不要吃面線,媽媽要不要吃面線,收集好訂單,才一次煮好全部,分端給各人。大人常常怕我會忘記,會叮嚀我先“去店口/後壁問看怹咁欲呷”,因為每個人都賣力在工作,不該有誰的肚子失照顧。
阿嬤心血來潮的時候,會以“顧胃”的名目燉湯給爸爸喝。為瞭以形補形,全傢陪爸爸吃瞭不少豬肚燉淮山,淮山就是曬幹的白色山藥,沒有特別的味道,燉久以後松軟開來,配著切成條狀的豬肚,並不難吃。蘆薈燉排骨就很怪,生蘆薈切開來有一股狐臭味,燉過以後味道溶進湯裡,吞下去以後還有酸澀的後味,大概是那層綠色外皮的緣故。明明飄著油花看起來很爽口的排骨湯,喝起來卻不是大腦能認知的排骨湯味道。依照慣例,我在湯煮好以後,依阿嬤吩咐去問前面後面的大人要不要也來一碗,不明就裡的大人們紛紛說好,但是續碗的隻有爸爸,因為阿嬤說是特地煮給他顧胃的,叫他要多吃點。
印象中蘆薈燉排骨也就吃過那麼一次,爸爸吃到後來滿臉憂悶,問阿嬤這一招誰教的,怎麼這麼難吃。阿嬤既懊惱又困惑,說是聽菜市仔矮仔明在講,哪個村什麼莊的誰誰誰就是用蘆薈燉排骨吃好胃病的,“我想講厝裡種這多蘆薈便便哪,啊知影會這歹呷[1]”,她喃喃檢討幾個烹煮程序,是不是沒去皮,還是沒汆燙,而其實那個治好胃病的誰誰誰,究竟在哪個村什麼莊根本沒人知道,即使有心也無從咨詢。我半輩子以來一直很好奇,被菜市場傳言耽誤的人,和從菜市場傳言得利的人,究竟哪一種比較多。
雖然傢裡就是賣補藥的,卻很少吃什麼厲害的補湯,鄉下人往往“賣瓷的吃矻”,意思是賣瓷器的人傢反而用缺角的碗盤當餐具,因為完整的要用來賣錢。傢裡偶爾會吃的補,也隻是拿一包一百塊的加味四物來燉雞,爸爸對他的四物加味配方很自豪,說這個已經“足補足香”。我也喜歡偶爾吃一次四物雞,藥鋪裡的小孩不怕藥味,雖然黑嚕嚕一碗,但是裡面加瞭蜜芪蜜草,還有燉過的雞皮雞肉香,湯汁喝起來甜甜滑滑潤潤,小孩子即使說不出道理,也知道很滿足,這大概是世人老愛拿雞湯撫慰身心的原因。
能夠吃到這種藥鋪版的下午茶,通常拜阿嬤心血來潮所賜,可能那幾天她覺得自己或是哪個傢庭成員氣有點虛,就會上市場買雞回來燉。阿嬤對食物充滿熱情,也樂於用食物和傢人分享她的熱情,如果我不是和阿嬤同住,會漏失很多口福。爸爸和媽媽都是口欲簡單的老實人,阿嬤老到不碰廚房以後,這種機會就少瞭。去年冬至我正好回老傢,媽媽居然想到要拿加味四物做湯底,煮瞭一個藥膳蔬菜鍋,說是人客整天都來帖補,“咱傢己無補親像不對咧”[2],算我賺到。
[1]閩南語,意為:怎麼知道會這麼難吃?
[2]閩南語,意為:我們傢自己不帖補怎麼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