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懂一點食療概念的人,在餐桌上很難不帶著分別心看待食物。
夏天的時候,傢裡常常喝空心菜湯和豆仔薯湯。熱鍋爆香蒜瓣,把空心菜和水一起放進去煮開,就是空心菜湯,豆仔薯切絲煮蛋花湯,這兩種湯放涼以後更好喝,爸爸在前面店口忙完,進到飯廳來吃午餐,喝到一碗打涼的菜湯,會發出滿足的喟嘆:“心涼脾土開——”心情大好,胃口大開。
空心菜和豆仔薯都是屬性寒涼的蔬菜,夏天吃特別消暑。餐桌上有人盛湯的時候,要不本人,要不就是雞婆的旁觀者,會加註一句口白:“這尚退火!”我從小就喜歡吃各種香酥的食物,在傢裡屬於肝火旺濕毒盛的一派,一天到晚“嘴破”“便秘”“生粒仔”,大人在我吃飯的時候,會交代我不準再吃芒果,要多喝一碗菜湯。
但也不是所有寒涼的食物都備受肯定,我從小就覺得菜瓜是一種地位曖昧的蔬菜。菜瓜很容易種,鄉下四處可見民宅邊上種著菜瓜,隻要有塊畸零的小地,隨便搭個棚架,藤蔓攀上去以後,就會不停繁殖蔓延增生出菜瓜來,風雨天菜價上揚的時候,有菜瓜就不怕上市場讓人搶錢。菜瓜必須趁嫩采收,萬一遲幾天就會老化變成菜瓜佈,所以種菜瓜的人也有產銷壓力,今天吃一條,明天吃一條,後天不想吃就拿去拜托厝邊隔壁吃,我懷疑根本整個農村在菜瓜的產期裡,傢傢戶戶都有消化菜瓜的壓力。我問過媽媽為什麼村裡大傢不說好,各自在後院種不同的蔬菜,要不然我送你菜瓜,你又送我菜瓜,菜瓜還是吃不完,大傢何苦來哉?媽媽一臉樂天知命,說大傢當然都種瞭各種菜,但是,“菜瓜大出,沒法度啦!”
菜瓜最簡單的煮法是清炒或煮湯,但是再怎麼鮮美的菜瓜,吃多瞭也會變成修善業的道場,單純是為瞭不想浪費菜瓜被雷公打而吃。有人實在不想碰菜瓜的時候,會撇撇嘴說:“我這兩天心臟無力,這太冷,我未凍呷。”那個“冷”說的不是溫度,而是說食物屬性很“寒”的意思。寒涼的食物如果討人喜歡,就是退火;不討人喜歡,就是太冷。煮菜的人有時候為瞭把菜瓜暗度陳倉上餐桌,隻好變化菜色,切細碎一點炒米粉,或煮咸粥,大傢看在有肉絲有蝦米的分上,稀裡呼嚕吃掉就不會太計較。
相對於菜瓜的太冷惹人煩,炸豆皮和油豆腐就是我們傢“太上火”卻人人愛的光榮代表。因為阿公愛吃肉,餐桌上常備著一鍋鹵肉,基本內容是三層肉和鹵蛋,但是一有親友來訪,或是阿嬤忽然嘴饞的時候,就會加上炸豆皮和油豆腐,甚至貢丸,鹵一大桶豪華版的。幾個和我一樣肝火旺盛派的孫輩,最愛吃這鍋,我們滿心歡喜地夾著夾著,總會引起冷靜派的不安,叨上一句:“這足寵火(容易上火)哦!”但是眼看著我們想吃的臉,他們很快又會補一句:“啊,愛呷呷啦!卡停去店口吃一包退火就好。”瞭解食物屬性不代表就會乖乖順天而為,反正傢裡自己開藥鋪,我們不任性還有誰能任性。
這種餐桌延伸出來的吃藥行為,除瞭事後補救,還可以用在事前預防。曾祖父傳下來一服藥方,叫“消化散”,消膩化滯非常有效,我已經不記得是誰帶頭,讓我們在除夕圍爐之前,先吃一包消化散,排除吃瞭一整個下午點心的飽食感,好在晚餐時還能盡興大吃。媽媽和阿公可能是傢裡最嚴肅正經的兩個人,也是我印象中唯二沒有幹過這種蠢事的人,但即便如此,他們也沒有阻止過我們偶一為之的縱情大吃,鄉下的生活實在太規律平淡,偶爾有點瘋狂行徑讓每個人都很興奮。我離傢之後無論住在哪裡,都要備著一罐消化散才覺得安心,好像隻要有它在,就擁有一張暴食專屬的免死金牌。
最常嘴裡還吃著飯,心裡就籌謀著晚一點該吃什麼藥的人,是阿嬤。大傢吃得好好的,阿嬤卻會忽然長嘆一聲,說一句“我攏無放屎”之類的癥狀描述。我長到很大才知道,其實別人傢吃飯不會在餐桌上講大便的事,唯獨我們傢的阿嬤,很善於把握吃飯時間,大傢都在的時候,讓大傢集思廣益她應該吃什麼藥。既然開瞭頭,就幹脆問診瞭:“幾日沒放?”“嘴咁會苦?”“咁好睡?”“你咁是有偷吃啥?”阿嬤很愛吃,明知道自己是容易上火的體質,偏偏老是無法抗拒燥熱的點心,回答前面幾題的時候,還會擺出委屈的姿態,說“昨日有放,足歹放”,或是“咀足苦,苦”,但是針對有沒有偷吃零食點心這一題,則取決於她的癥狀嚴重度,要到真的很難受,才會靦腆承認自己出去吃瞭一碗燉羊肉。
從小在這樣的餐桌吃飯,毫無選擇地被制約上一副有色眼鏡,看見食物就想起它的屬性標簽,即使不想成為一個處處計較燥熱或寒涼的怕死人士,但是對於食物的分別心已經沒有辦法消除,我隻能盡量提醒自己閉上嘴巴,不要囉唆到別人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