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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油保心安

我常和阿嬤一起睡,因為她房裡有臺小電視,放在床尾的五鬥櫃上,可以躺著看。爸爸媽媽並不鼓勵我當電視兒童,但是阿嬤喜歡在有人聲的環境裡睡覺,成瞭我的免死金牌。我點著白晃晃的日光燈,躺在她身邊看電視上劉德凱愛不到方芳芳、劉雪華愛不到秦漢的時候,她很快就能睡到噗氣,嘴巴一噗一噗地吹氣就是她的打呼,這輩子我隻看過她和她的大女兒會打這種怪呼。

睡到劇終,我關掉電視,熄掉大燈,她反而醒過來,說睡不著。阿嬤一旦睡不著就躺不住,很愛扭腰扭臀地拉筋。我們嘴上在閑聊村裡誰的兒子找到什麼肥缺油洗洗(獲利多)、誰其實是分來的女兒的時候,她的下半身往往是舉在空中的,空氣腳踏車她可以踩個幾百下。老人特別喜歡吹噓自己手腳靈活,我從小學三年級開始就是白胖的身形,阿嬤每次炫耀自己的身手時,老愛拿我和媽媽略胖的體形來比較,說她們那種“瘦的卡活骨”,我們這種“大摳的卡笨”,讓我記恨很久。

阿嬤著迷於東扭西扭的真正原因,是筋骨酸,這樣胡拉亂扭,偶爾能扯到一兩條酸苦的肌肉,有那麼點安慰作用。酸到不行時,就叫我幫她上藥。她的床頭有各種藥油和貼佈,各有各的效用。貼撒隆巴斯是酸痛的第一線治療,偶爾她也貼正光金絲膏和德國辣椒膏。人最方便自己貼藥佈的部位,是四肢和肩頸,但是老人筋骨最需要安慰的位置,偏偏都在最難扭腰抬手摸得到的後背。

阿嬤六十幾的時候,貼佈的落點位置第一名是“咖噌頭”,咖噌頭的涵蓋范圍很廣,後腰、右髖、左髖都是咖噌的頭。我光聽指令沒辦法確認位置,得先拿手按上去問對不對,才撕開貼佈。萬一貼錯地方,撕起來再重貼,就粘不緊瞭,阿嬤為瞭不浪費貼佈,還是會勉強貼著,睡醒以後貼佈四角都卷起來,粘上細小棉絮,看起來灰灰臟臟,讓阿嬤更顯可憐,所以我向來非常慎重。隻要貼對地方,第二回再貼就很方便,隻要對準上一張貼佈撕下來的殘膠方框,就能準準地貼在同一個位置。

阿嬤七十幾的時候,除瞭咖噌頭,手和腳也開始作怪。腳是因為風濕,手則是受傷的後遺癥,她為瞭摘樹上的“品彭(鳳眼果)”,仗著自己身手利落,爬上二層樓高的樹,摔下來碎瞭右手手腕。大傢去醫院看她時,堂哥說笑別人傢的阿嬤都是走路跌倒,隻有我們傢的阿嬤是爬到樹上摔下來,氣得她連臟話都罵出來,罵歸罵,這的確是她過去精神活潑的寫照。開過刀以後,醫院說是手術順利可以回傢,但自此以後就是經年累月的痛,元氣和體魄損耗得很快,她百般不願就范的“老”,忽然鋪天蓋地就來瞭。

筋骨酸痛的時候,貼什麼都隻是心理安慰,反而藥油或藥洗的推揉,能在當下讓阿嬤舒泰一點。阿嬤最常用的是香港的“保心安油”,當年鄉下很難買到舶來品,出國更是不容易,也不曉得是誰老這樣半打整盒的買來給阿嬤,讓她當普通醬油那樣闊手地用,大癥小癥都拿來抹心安。我喉嚨發炎作痛,她也叫我沾一點抹進嘴裡,藥油非常苦,但是其涼無比,的確緩到一陣疼痛。我這樣不知歷經幾次喉嚨痛,到中學時忽然起瞭疑惑,認真問她保心安油到底能不能吃,她一臉堅定地回答我“未使呷”,我錯愕極瞭,追究她當年為什麼叫我抹喉嚨,她居然說:“哪有?我沒喔!”對於差點毒死我這馬屁孫女一點驚恐也沒有。

阿嬤腰痛的時候,會趴過去掀起衣服,叫我用保心安油幫她推,我坐上阿嬤屁股,用“加辣”的手勢把藥油灑在腰上,看著那片尋常無奇的背,可以想象底下有肉有骨有血,卻不知道所謂的酸痛會藏在哪裡,隻能遵循聲控,她說推哪裡我就推哪裡,腰推夠瞭換屁股,屁股推夠瞭換腿。這個看不見摸不著的“酸痛”,我要在聽聞瞭它的名號許多年後,才真正感受到它的存在,同理到阿嬤那種恨不得把手伸進皮肉裡面,狠狠掐住那道酸的心情。

跟阿嬤睡的壞處,就是會沾上她的藥油味,也曾經有人給她介紹,說活絡油和紅花油更好,那種時候就好像我們兩個一起換香水。活絡油藥味很重,紅花油總算有點紅花味,討喜一點。我最怕的是國術館的跌打藥膏和藥洗,傢裡雖然到處都是中藥材,我還是沒辦法接受身上全是藥膏味。幫阿嬤推藥洗的機會不多,她多半是難過到不行,才會試試新花樣,去找某某知名師傅捏一捏,拿點新藥回來搽,老人的酸痛哪裡是隨便能夠緩解的癥狀,這樣說雖然有點無情,但幸好搽瞭一罐沒效後,阿嬤就會算瞭。

相較於藥洗,國術館的膏藥更叫我心煩,一塊白棉佈塗上橢圓形的黑色藥膏,要用之前才把玻璃紙撕下來那種。冬天時,我和阿嬤合蓋一條厚厚的紅色絨毯,上面有鳳凰的圖案,那隻鳳凰時不時會沾上膏藥的殘餘,像黑色的口香糖。這種膏藥傢裡就有賣,阿公固定向一個國術館大叔叫貨,大叔送貨來的時候,偶爾阿嬤會貪一點便宜,叫大叔順便幫她推推手骨,推完瞭就貼一塊膏藥,味道很不得我的緣。睡得正香一手卷住毯子卻摸到黏住的膏藥,非常掃興,洗也洗不掉,隻能剪掉那撮絨毛,讓鳳凰禿一塊。這種事原本應該可以拿來說嘴抱怨瞭,愛惜物資是美德嘛,老是這樣摧殘絨毯,但是看見阿嬤讓膏藥浸黑瞭的手腕,我便什麼也說不出口瞭。

一輩子愛漂亮的女人願意讓自己的手骨日夜覆著黑臭的膏藥,再怎麼不懂酸痛滋味的我,也曉得必須敬畏那股無形的不可抗力,而敬畏的第一個表現,就是靜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