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在臺南上完音樂課,媽媽告訴我回傢之前要先去探病,忘瞭是她婚前的同事抑或遠親,總之是我從未見過聽過的人。進到彌漫著藥味的屋子裡,我隻看到一個虛弱的陌生女人靠在床頭,她的房間很暗,是典型臺式隔間,薄薄的三合板木墻,上方有雕花木頭氣窗,透進來客廳的光線,即使如此還是暗得不適合講話。她讓媽媽走到房間中央,去按那顆從日光燈管垂下來的藍色開關,把燈點亮。
媽媽帶我坐到椅子上,讓我叫“阿姨”。我不喜歡那個房間,說不出的慘淡,盡管阿姨非常親切,但是我感覺到她和我們是不一樣的人,好像我和媽媽站在實地的這一邊,而她在另一邊浸著一圈灰黑的雲霧。我抬頭看媽媽,她的表情讓我知道如果不叫,待會出去就有我好看的,相較之下,和黑霧裡的陌生人打招呼似乎簡單一點。叫出口以後反而輕松,阿姨給我很順的臺階下,問我幾歲、叫什麼名字,贊我乖,之後我安靜地坐在一旁,聽她們聊我沒聽過的病情和人情,倒也忘記要害怕。
這是我“叫人”的進階課程。熟絡的人容易叫出口,陌生的人比較難,不想叫人的原因每次都不同,但是結局全是乖乖開口。除瞭大人們的堅持以外,媽媽那招先把稱謂說出來,對我來說也減少很多難度,她說叫阿姨我就叫阿姨,她說叫老師我就叫老師,隻要鸚鵡學舌幾個字,就能把群眾壓力轉開去。我再大一點學會當著長輩的面,傻笑問媽媽“啊欲叫啥”,讓他們七嘴八舌去厘清彼此的親緣關系,告訴我該叫妗婆叫叔公,大人興奮討論過一陣以後,便不太需要招呼小孩當暖場,我叫完人也就可以恢復自由。
到最後,不管遇到什麼牛鬼蛇神都能彬彬有禮地先叫一聲,功夫就算是練成瞭。不能說沒有實質的好處,會叫人的小孩的確比較得人緣,無論是長輩平輩,看到來人落落大方的態度,通常也會端出自己最得體的樣子來交陪,往後無論要親密或疏離,總歸能夠留在友好的框架當中。大人面對人前扭捏的小孩,或許也能壓著耐性賠笑一陣,但損耗的終究是孩子的長輩緣和傢長的人情。“擺臉做自己”跟“好好叫人”之間,各有便宜可占,也有虧可吃,隻是人在江湖,總會遇上不得不過的場,不能不賠的笑,小時候有練過,或許要比長大不得不練容易一些。
當然這不是傢裡的大人會對我說的道理,他們的種種調教,隻是秉持著單一宗旨:“驚呼人笑阮攏無咧教(怕讓人傢笑我們都沒在教)”。上小學時,學校規定穿白佈鞋,福利社賣的是最陽春的綁帶帆佈鞋,我穿半天鞋帶就會松,兩天鞋面就黑,非常苦惱,因為爸爸一直強調,他小時候穿的佈鞋有多白,鞋帶綁得多整齊,“無親像你這款”,自己會被笑,連帶傢長也會因為我被笑。被笑,聽起來有點嚴重,好像傢裡的門楣本來鑲金框銀似的,不能辱沒。大人們很介意我有沒有吃得走得說得“像”個“好人傢”的女兒,我盡管從來看不清楚那塊門楣的模樣,但是既然阿公阿嬤爸爸媽媽都說國王穿著新衣,國王肯定穿著新衣。
雖然沒有特別要去忤逆大人的意思,但是或許因為神經線還沒長齊,我就是個鞋帶怎麼綁怎麼掉、鞋子怎麼穿怎麼臟、衣服怎麼穿怎麼皺的小學生,不想,但是很難控制。隔兩年市面上開始流行魔鬼氈運動鞋,委實解決我一樁麻煩,需要閃躲大人視線的事情可以刪去一件。至於那條衣著幹凈整齊的神經線,要到我外宿讀書才稍微長出來,每晚就寢前,把百褶裙鋪在墊被下面壓著睡,隔天早上褶痕就會漂亮得像燙過一樣,要是我小學就能有這習慣,爸爸應該可以省掉很多看到女兒一身邋遢從學校走回來的懊惱。
有些學得容易,有些學得辛苦,在成年前後,我總算接近他們期待的“厝內有咧教”的模樣。隻是,離開學校,進到城市以後,我卻慢慢發現世界不是那麼一回事,不是來自上一個世紀農村藥鋪的大人以為的那麼一回事——筷子不一定要像阿公教的那樣拿,吃飯可以閑撐著左手,孩子可以做自己,衣服不流行穿得太“畢匝(整齊合度)”。沒有人笑,沒有人有閑工夫笑。有那麼多人,而且是大多數人,都在所謂“無咧教”的范疇之外,各自活得忙忙碌碌康康泰泰,臺灣的人們如今擔心的是另一件事,當不當“好人傢”固然重要,但是避免變成“窮人傢”卻令人傷感地必要。
偶爾在人海流動之間,我能察覺出那些扛著與我相似框架的同類,默視相認,但也隻能得一個知情,潮流與時代正在改寫“好傢教”的定義,不僅有可循的脈絡,還有堂皇的理由。從前爸爸媽媽能夠充滿自信地糾正我,我在他們那個世界哪裡失瞭傢教;但是在我所處的這個時空裡,我知道自己繼承的輪廓正在式微,越是為其中的差別感到驚異,越不敢作聲。
不能適應文明演進,就是老去;比這個更悲傷的,大概就是一邊抱怨下一代一邊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