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恁老母

阿嬤說背後話的時候,很少顧忌我“兒童不宜”的身份,房裡面就我和她兩個人,再要顧忌她就沒得講瞭,也可能是對著其他大人,反而有利益沖突,因此隻能把話憋著說來給我聽,那一天她遇見什麼人,心上有什麼事情。阿嬤掛心的事情起碼有一半和子女相關,五個兒子女兒連同配偶前後加起來十一個,她隻有在提到媽媽的時候,會以“恁老母”來陳述,聊表尊重,其他人都直接叫名字,好像關起門來,那些人都不是我的阿伯阿叔爸爸阿姑姑丈阿姆阿嬸,隻是那個又惹她操心的志源志豐惠美仔秀君仔。

我的義憤填膺是阿嬤最直接的療愈,順著她的話尾,站在她的立場,一起說志源太ㄋㄥ架(軟弱),惠美仔回來未輸咧沾豆油[1],志豐太愛假風神[2]。沒人知道我們躲在房裡說些什麼,或許以為我們都在唱歌看電視。媽媽第一次聽見我用十足阿嬤的成人口吻,說出姑丈的名字時,面色陡變,叫我囝仔人不準沒大沒小,礙著阿嬤的面沒有太兇,但媽媽會開口也夠我明白這不是小事。阿嬤在旁邊倒是風風涼涼,沒有為我開脫的意思,大概也覺得我到底還是學學出瞭房門該怎麼在人前做人比較好。

說別人壞話,是非常容易上癮的壞習慣,反正沒有第三個人聽到,不必擔心言論責任,盡情地批評那些平日道貌岸然的大人窮酸小氣、傢庭復雜、驕傲自大。我很慶幸從前沒有智慧型手機,能夠輕易錄下我模仿阿嬤嘴臉說出來的刻薄話,放上網路讓世人驚嘆哪裡來的人精。大概很少有同齡的小孩,能像我這樣獵奇般地享受議論長輩的口舌痛快。為瞭顧忌媽媽責罵,我謹守人前的規矩,但是一天比一天習慣用阿嬤的高度和視角去看待所有人,包括自己的父母。

當然免不瞭有說到“恁老母”的時候,日常小事的不愉快,有時候會牽連到舊賬去,說不知道爸爸是怎麼甲意到“恁老母”,“攏碼那個誰誰誰來做親成,本來相一遍嘸愛,沒想到第二遍就講甲意,系講恁老母少年皮膚實在有夠水,腳腿白皙皙”。碎念是這樣的,痛快列舉內心的不滿,說著說著又補上兩句好話,對自己正反合解釋事件的成因。聽到阿嬤一句肯定媽媽的話,我就暗松一口氣,至於嫌棄的言辭,聽在耳裡說不上心裡是什麼滋味,接不接話都是三分忐忑。要是那幾天正好為瞭抗拒練琴和媽媽鬧脾氣,倒是正好有個出口可以抱怨。

我對媽媽的抱怨往往因為她的嚴格,在客廳練琴時,媽媽光是偶然經過飄過來的監察目光,就讓我覺得“真正有夠恐怖”,如果有一個比賽是和希特勒互瞪,我們傢可以代表出戰的人一定是媽媽,隻有她的氣場夠強。但是對阿嬤說這些無法換得同情,正在氣頭上的阿嬤總是有辦法把話說回自己的不滿,值得同情的主角隻會是她不是我,久瞭我也學乖,不再在她面前抱怨媽媽,省得她彎我的話去添自己氣焰。

在我小學畢業前,爸爸終於狠下心拿存款買瞭一輛小轎車,我們終於再也不需要騎一個小時的偉士牌,或是轉客運轉到天荒地老回外婆傢瞭。爸爸第一次載我們一傢四口出門時,我和弟弟興匆匆地搶坐前座,媽媽疼我們,叫我們一個去程一個回程輪流,我開開心心把弟弟摒到後座,正打算要優先享受搭新車的樂趣時,爸爸板起臉叫我下車一起到後面去,他說:“前面是媽媽要坐的。”媽媽嘴上說著不要緊之類的客氣話,但是換到前座去的時候,我知道她很開心。那一瞬間我的腦袋忽然像通瞭什麼,像在混沌裡面打瞭一盞探照燈,讓我看見一幅關於自己是個遵循長幼次序的普通小孩,爸爸媽媽不隻是阿嬤的兒子媳婦,車裡是一個美滿傢庭的景象。

孫輩之中,聽最多阿嬤嫌棄自己傢長的是我,第二名是住在高雄的表姐,因為最近,又同是女性。我寄宿到他們傢去讀初中的時候,和表姐一個房間,阿嬤偶爾來玩,會和姑姑一起躲進我們房間裡閑話傢常,閑仔話說著難免說到人身上去,做母親的永遠覺得自己的兒子女兒娶誰嫁誰都有點委屈,尤其是常常舍不得放大姑回娘傢的大姑丈,特別不得阿嬤緣,阿嬤一有機會,就對著表姐表哥數落他們爸爸的不是。從小靜靜聽話的表姐,有一天忽然爆炸,請阿嬤不要再說爸爸不好,她會難過。在場的幾個人一時間無話可說,好幾秒後阿嬤才收拾起驚嚇,改瞭話題。我在一旁沒有作聲,努力消化剛才獲得的領悟,原來阿嬤說媽媽不好的時候,我也可以難過。一個人要和父母親有什麼議題,都是自己的事,旁人茶餘飯後的鼓吹隻是消費人傢的煩惱,對孩子而言尤其殘忍。隻可惜這個道理我懂得不夠早,目睹表姐的自救,我要好幾年後才反應過來自己也應該抽身,但終究還是晚瞭。

那一次在新車裡,被趕到後面做普通小孩,什麼都不能逞不能會,看著前方爸爸媽媽的背影,感受到單純的傢庭幸福,是我珍貴的瞬間之一。

[1]閩南語,意為:回來就像沾醬油一樣,隻是短暫停留。

[2]閩南語,意為:自我感覺良好,愛出風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