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傢裡去菜市場的路上,會經過車頭,那是興南客運在小鎮裡唯一的一個車站。住在偏遠村裡的老弱婦孺沒辦法開車,或騎乘野狼125的,隻能依賴客運每天數趟的定時運輸,到街上來買糧辦事,車站周邊因此依附著交通人潮生出許多攤檔。
騎樓柱仔邊有一攤專賣紅龜粿和客傢菜包,賣粿的阿桑臉非常臭。有時候阿嬤去菜市場的路上,會停下來和阿桑聊天,我對她們交換的車站專屬即時村裡資訊毫無興趣,註意力全在蒸籠裡紅得過分的食物上,臭臉阿桑放紅染毫不手軟,菜包的粉紅色硬是比我們自傢做的深上幾個色階。紅染讓食物更好吃,每個小朋友都知道,整碗小湯圓最好吃的就是裡面那幾顆紅色的。看著粿籠裡面艷紅的菜包,我認為它們非常可能比傢裡自己做的更美味。
饞相是遮不住的。阿嬤問我:“你系想欲呷膩?”通常我聽到這種語氣,會先研究發言人面色好壞,才決定自己的立場,我們傢會以“膩”結尾的問句,很少真的歡迎肯定回答。但是那個菜包真的太吸引人,我要是不趁著阿嬤騎虎難下的局面要一個,就太愧對她日日向我身教言教貪吃的重要。於是乎人前相當端莊大方的阿嬤,買瞭一個菜包給我,讓我跟阿桑都很開心。
我一邊跟著阿嬤走向市場,一邊享受紅色粿皮包覆的美味,高麗菜好好吃,芹菜珠好好吃,花生糖粉好好吃,咦,這粒脆脆的紅色是什麼東西?是紅豆嗎?定睛再看,那紋理不是紅豆,剛才那一下酥脆的口感也不是紅豆,一股不祥的預感竦上背脊,我趕緊叫住阿嬤問:“這咁是曱甴卵?”阿嬤心情不太好,可能還在為瞭我的人前饞相覺得丟臉,看也不看我的菜包就說:“黑白講!菜包哪會有曱甴卵!”我不死心,硬是把菜包舉到她面前叫她看:“這是曱甴卵!”阿嬤停下腳步來匆匆看瞭一眼,語氣更不耐煩:“嘿紅豆仔啦,卡緊呷呷咧!”又繼續往前走。
我沒再爭辯,但是心裡有一半確定,那就是蟑螂蛋,樣子和陳年櫥櫃裡看到的一模一樣,剩下的一半,我決定要相信阿嬤。那顆東西如果隻是紅豆,事情就完結瞭,萬一是蟑螂蛋,我不知道已經吞下去的那一口該怎麼辦。我趁著落在阿嬤身後的時候,聽從內心的一半,把剩下的半顆疑似蟑螂蛋撥到地上去,再用另外聽話的一半,把剩下的菜包吃完,雖然每咬一口之前,都得仔細端詳餡裡有沒有其他可疑的東西。
出乎我那個兒童腦袋瓜意料的是,吃完以後事情並沒有瞭結。我選阿嬤那一邊站,想要決定菜包裡面隻是顆紅豆,卻沒辦法遏止自己的內心不去認定,菜包裡面就是蟑螂蛋。
明明是蟑螂蛋,根本是蟑螂蛋,如果不是因為它出現在菜包裡,我一點也不會懷疑那就是蟑螂蛋。後續許多年的日子裡,我把握每一次玩弄蟑螂蛋的機會,認真比對我記憶中咬剩的那半顆,再三再四再五地確定,當年我吃進去的,絕對不是紅豆。
實際上那一天我總共隻吃瞭半顆蟑螂蛋,但是在感受上,總覺得我和阿嬤一起逼著自己吞下瞭剩下的那半顆蛋。菜包事件演變成中學生愛好的那種低級笑話:“究竟是不知情吃進去的蟑螂蛋比較惡心,還是沒有吃卻覺得吃瞭的蟑螂蛋比較惡心?”除瞭惡心,我還感到迷惘,“囝仔人聽話”居然不保證“無代志[1]”,這件事要比吃到蟑螂蛋麻煩許多。人聽話就是圖個安逸,隨大人安排穿什麼吃什麼,讀什麼學什麼,我隻要乖乖照著做,自然可以走在人生坦途上,不是嗎?好吧,顯然不是。
我沒有埋怨阿嬤讓我吃掉那個可疑菜包,因為是我自己貪圖方便,決定要聽從她顯然不可信的指示。這個教訓非常鮮明地留在我的記憶裡,“聽話”除瞭乖,有時候是聰明,有時候是傻,一句話聽來康莊大道是我走,聽來蟑螂蛋卻也是自己吃。想通瞭這點,覺得“聽話”變得輕松一點,遇到委實違背真心的指令,可以不聽也不覺得自己太壞。
那半顆吃下肚的蟑螂蛋,讓我長成不會“怨嘆是大(長輩)”的人,聽不聽話都是自己的選擇,我的人生沒有一絲一毫需要怨嘆傢裡的大人們。有些人說昆蟲是很營養的食物,可能是真的。
[1]閩南語,意為:沒問題、沒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