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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洞

一、劫發

話說這嶺南萬石坡一帶是出瞭名的窮山惡水。日子難熬,一些漢子便糾結在一塊,平時種地,閑時上山當土匪。守在萬石坡南來北往的要道上,專搶過往行人。

這日午後天空鬱鬱沉沉,有山雨欲來之勢,七八個匪民坐在樹下賭錢,哨子突然急沖沖跑過來報。

“兔子來瞭,快點準備!”

他們暗號管看上去富貴可撈的叫豬崽,一窮二白的叫耗子,走鏢的叫黃狗,稍有油水的叫兔子,官兵則稱作老虎,諸如此類。

“幾隻?”

“不知道,趕著車呢。”

眾人在樹後躲好,逐漸聽見轟隆轟隆的聲音近瞭,一輛破破爛爛的馬車出現在視野中,趕車的是一個青衣白面的書生,身形單薄、模樣溫厚。

待馬車近瞭,幾人一躍而出,團團圍住,威逼其交出錢財來。

書生滿面惶恐,拱手求饒:“小人初次路經貴寶地,不知匪爺們在此,身上僅帶瞭十餘兩銀子。現悉數奉上,還望匪爺們笑納。高抬貴手,放小人過去。”

為首的撩開車簾一看,裡面沒有人,就裝瞭十幾口紅木箱子,不由嘿嘿一笑。

“可以留你一命,馬車裡的東西留下。”

書生臉色慘白,連連搖頭:“這車上的東西不值半個錢,匪爺拿去也沒用,不如給小人行個方便。”

眾人哪裡肯依,見書生緊張得滿頭大汗,似是車上的東西相當打緊,連拉帶拽的把他掀倒在路邊。書生急紅瞭眼,爬起來又撲到馬車前護住,就是不讓他們動箱子,卻被一陣拳打腳踢。

幾人圍到馬車後,拖瞭兩口箱子撬開鐵鎖,打開來看,卻隻見黑糊糊一片,瞧不大真切,也不知是什麼東西。正逢一道巨大閃電劃破長空,這才看清瞭,那箱子裡裝的哪是什麼金銀財寶。密密麻麻、團團簇簇,全是黑色的頭發。

要說這頭發,人人都有,不稀奇。可這沉沉甸甸裝滿瞭這兩箱,還有另外那十幾箱,這得是從多少人頭上弄下來的啊!又或者,這黑發之下,就藏著無數顆被砍下來的腦袋?

幾個匪民不由頭皮發麻,汗毛直立。此時巨大一聲雷響,前面馬兒受瞭驚,嘶鳴著跑瞭起來。兩個箱子從車上翻滾而下,瀑佈般的頭發傾瞭他們一身。

狂風大作,暴雨傾盆而至。幾人又叫又跳,拼瞭命的扯身上那些發絲。發絲卻仿佛有生命般,又粘又緊,貼著他們的衣服、他們的臉頰、他們的脖子,幾乎要嵌進肉裡。

頓時幾人都成瞭大雨中的黑猩猩,渾身掛滿瞭頭發。他們呼吸發絲就鉆進他們鼻孔裡,他們叫喚,就鉆進他們嘴巴裡。完全看不清路,幾人接二連三的從坎邊滾瞭下去,暈倒在灌木叢中。

書生顧不得許多,急急忙忙跑到前面追他的馬車去瞭。還好馬兒沒跑多遠就停瞭下來,雨也漸漸止瞭。書生趕著馬車回過頭來,望著兩個翻倒的箱子。滿地的頭發,和在黃色的稀泥中,看上去十分惡心。

書生蹲在地上撈瞭幾把,根本分不清哪個是哪個。眼中滿是沮喪,一個勁的搖頭嘆著可惜瞭。

費老大勁將那幾個匪民從下面灌木叢中拖出,將頭發從他們臉上扒拉下來。探瞭探呼吸脈搏,確定幾個人都隻是暈倒沒有大礙。

“我說不值錢你們偏不信,白白浪費我那麼多頭發。”書生轉念一想,既然是你們給我弄沒的,補償我點也不為過。

傍晚,幾人先後醒來,面面相覷,都嚇得魂不附體。發現自己和別人的頭發都不翼而飛,一個個成瞭禿瓢。都道是遇見瞭妖怪,還好剃掉的隻是他們的頭發,沒有割掉他們的腦袋。此後都老老實實種田,再也不敢上山作惡瞭。

隻是,他們依然習慣性的用手在空中揮舞驅趕,或是在臉上身上亂搓。似乎還有著無數看不見的發絲飄蕩在空氣中,粘在他們的皮膚上。

二、放手

這書生名叫陸良生,他趕著馬車帶著這十幾箱的頭發要到哪裡去呢?此事說來話長,要從四年前的一個秋天開始講起。

那時的陸良生二十出頭,跟青梅竹馬的戀人夏香雪結為連理。一面讀書一面打理傢裡的綢緞莊,不算大富大貴,卻也傢道殷實。跟夏香雪更是夫妻和睦、情深繾綣。

唯有一事,成瞭夫妻二人心頭的一根刺,就是成親三年有餘,始終未有所出。請瞭一個又一個大夫,都說兩人身體健□□兒育女是遲早的。

夏香雪在傢裡供瞭送子觀音,日日磕頭燒香。一聽到哪兒有特別靈驗的寺廟神佛,再遠也要拉著陸良生一起去拜拜。事情,就壞在這裡。

見夏香雪念子成憂,陸良生時常帶著她遊山玩水。這日,行到一個叫淚觀鎮的地方,夏香雪發現鎮子裡的小孩特別多。每傢每戶似乎都生瞭好幾個,而且很多龍鳳胎、雙胞胎。在住宿的客棧向老板娘一打聽,老板娘笑瞇瞇的說。

“我們淚觀鎮啊,就是風水好,你看那後面的淚觀山,形狀多像一隻龍龜啊,那山上的八塊巨石,多像龜背上馱的小龍龜,山上又生瞭好些石榴樹,鎮上的人能不多子多孫麼,我成親三年就抱瞭倆呢。”

夏香雪一聽便跟陸良生商量著想在這住上一段時間,看能不能懷上孩子。陸良生對她一向是百依百順,自然是答應瞭。之後夏香雪無意中聽到鎮上老人提起說淚觀山上以前有一座小廟很靈驗,但是鎮上的人不需要求子,外地人又嫌山路難走,廟裡沒有香火,便漸漸破敗瞭。

秋高氣爽的一天,陸良生正在跟鎮裡一個教書先生下棋,被夏香雪拉著去爬淚觀山。一路上楓葉似火,如同血染,美不勝收。

快到山頂瞭,見夏香雪微微有些喘,陸良生笑道:“要不要相公背你啊?”

夏香雪便也笑著跳到他的背上,輕輕拉扯他的耳朵撒嬌。

“良生,要是明年我還是懷不上孩子怎麼辦呢?”

“懷不上就懷不上唄,我們倆在一起這麼好,幹嘛非要多出個小不點來給我們添亂?”

夏香雪知道陸良生就是想要安慰她,她原本無奈想著給陸良生納妾,他也不肯,讓她更加感動也更內疚瞭。

“陸傢要是絕瞭後,不說你爹娘,就是我爹娘,九泉下也會責怪我的。”

“不說這些瞭,我們已經盡瞭力,有沒有孩子,那還不是看天意。”陸良生抓著夏香雪白如凝脂的手在唇間吻瞭吻。他想人生總是不可能十全十美,能跟香雪白頭到老,已是莫大的幸運。

二人到瞭山頂,找到那間破廟,虔心拜瞭。見時候還早,夏香雪說要采些蘑菇撿些松子回去,不知不覺就走到後山。

樹木越來越密,幾乎不見天日,雜草也越來越高,已經看不見路。陸良生怕遇上什麼毒蟲蛇蟻、豺狼猛獸不安全,不斷催促著夏香雪早些回去。

夏香雪剛點頭,陸良生就覺得自己右臂猛的一沉。他反射性的想往後拉,卻仍被巨大的慣性往前一帶,整個人撲在地上。

原來地上不知怎麼居然有一深坑,由於被雜草掩蓋,他倆都沒有註意,而夏香雪剛好一腳踏空,摔瞭下去。幸好他們一直牽著手,此刻香雪正悠悠蕩蕩的掛在他右臂上,而他半個身子都已經探出,幾乎也要掉下去。

一切發生得太快,夏香雪嚇哭瞭起來。陸良生面色慘白,右手緊緊握住夏香雪,左手拼命抓住一旁的雜草,被草上鋸齒割得滿手都是血。

“香雪!抓緊!千萬不要松手!”

陸良生大喊著,眼睛瞟一眼夏香雪身下的坑,下面一片黝黑,完全看不見底。怎麼會有這麼深的洞?不像是獵人挖的啊!一旁石子滑下,半天仍未聽到回響,若真摔下去,非死即傷。

右手胳膊幾乎快要脫臼,陸良生的汗水一滴滴從額頭上掉落,打在夏香雪的臉上。

“良生,救我!”夏香雪漆黑的雙眼滿是恐懼和絕望的仰望著他。

他倆握在一起的手在慢慢打滑,陸良生也正一點點被往下拖,夏香雪的身子,從未有過的沉重,仿佛她的腳下被什麼拉住使勁往下拽一樣。

再這麼下去,就隻能一起死瞭……

陸良生心裡剛閃過這個念頭,手便不由微微一松。

“良生——”夏香雪隻來得及喊出他的名字,人便徑直往黑暗裡墜瞭下去。

陸良生的兩隻手都失去瞭知覺,整個人也失去瞭知覺。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對著那個把他最愛的人一口吞下的大洞嚎啕大哭,瘋狂的用手扯自己的頭發,抓自己的臉,弄得滿臉都是血。

“香雪!香雪……”他一聲又一聲的叫著,幾乎聲嘶力竭。

他放瞭手?他居然在最關鍵的時候放瞭手!

悔之莫及的陸良生被巨大的悲傷和內疚籠罩,一遍遍的哭喊著愛妻的名字。

三、無底

就在陸良生幾乎完全絕望之時,突然,隱隱聽到有人在叫他的名字。

“良生、良生……”

那是香雪的聲音,那麼近那麼近,仿佛就在他身邊。

“香雪,你變成鬼,來找我瞭麼?”良生呆滯的坐在洞邊,無知覺的喃喃自語。

“良生!良生我在洞裡!這裡好黑啊,什麼都看不見!良生,你快救我出去!”

陸良生大吃一驚,他把頭探出去,隻見一片漆黑,可香雪的聲音卻明明就耳旁,雖然小,但是很清晰,沒有半分延遲,而且一點回音也沒有。

“香雪!你沒事麼?有沒有受傷?我現在就想辦法救你出來!”

陸良生慌亂的扯瞭樹上的藤條,一根根綁在一起,結瞭很長,底端捆上石頭,一點點往洞底下放。可是依然碰不到底。

“香雪,你別怕,我現在回鎮上,找大傢一起來救你!”

“良生,不要走,我害怕!”香雪的哭聲猶如利刃割在陸良生的心上。

“別怕,我不會扔下你的,你等著我!想想別的事情,給自己講講故事哼哼小曲,就不害怕瞭!”

陸良生風一般的趕回淚觀鎮,天已經開始黑瞭。鎮上的人一聽出瞭事,都拿著火把出瞭門。又聽陸良生說洞很深,便幾乎把鎮上所有的繩子都帶上,足夠繞整個鎮子兩圈。一百多號人,來到夏香雪掉下去的地方,開始忙著救人。

可是不論繩子掉多長都碰不到底,石頭扔下去不論多久都沒有回音。這山不過也就那麼高,難道這下面真是個無底洞不成?可偏偏夏香雪的聲音又就在耳邊。

鎮上的人都覺得邪乎,沒人敢下洞救人。陸良生綁瞭繩子下去,見洞壁直立,一豎到底,沒有拐彎或者分叉的地方,就像是被通天的棍子捅瞭個窟窿。他一點點被放下,直到什麼光都看不見,仿佛在沒有盡頭的隧道裡穿行,下降下降,無休止的下降。

那種感覺太可怕瞭,而無論他下多深,香雪的聲音都在耳邊咫尺處輕輕回蕩著。大傢隻好又把他拉瞭上來,這時天都已經亮瞭。

之後陸良生和鎮上的人又嘗試瞭各種辦法救人,卻沒有一個行得通。連扔下去的食物,夏香雪都說沒有在身邊出現過。那麼高摔下去,卻一點傷也沒有。腳下似乎是草地,因為一片漆黑,也不知道周圍有多大,她往一面走沒幾步就碰到瞭巖石的洞壁,往另一面走卻很遠都沒有頭。她怕迷路或再遇到危險,隻好退瞭回來,縮在洞壁一邊。石縫中有甘甜的泉水,還長著不知道是什麼的果子,她就靠這個來充饑,不過似乎吃幾顆就不餓瞭。洞裡溫度適中,空氣充足,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動。但是洞外陸良生和鎮上人說話的聲音,甚至是鳥鳴,都可以聽得很清楚。

這個洞坑太過詭異,陸良生和鎮上的人都一籌莫展。慶幸的是夏香雪待在下面暫時並沒有什麼危險,隻是在黑暗的禁閉空間久瞭,肯定會讓人精神崩潰。

陸良生雇瞭人每日在洞邊跟夏香雪說說話,自己則大江南北到處打聽關於洞的事,無奈幾乎沒有人知道,就算給自己提瞭些辦法,也全都行不通。

陸良生沒有氣磊,因為如果連他都放棄瞭,香雪就永遠沒有機會從洞中出來瞭。

這天,他受人指點去白霧山找瞭一個叫丹參的人。那人一身紅衣,飄忽難以捉摸。聽他敘述完這件事,輕輕挑瞭挑眉毛,哦瞭一聲。

“你娘子,她掉進詭洞裡瞭麼?”

陸良生大喜過望:“鬼洞?你說那個叫鬼洞麼?”

丹參如玉般修長的食指,沾瞭茶水,在桌上寫下“詭洞”二字,卻比那個“鬼”更讓陸良生打瞭一個寒戰。

“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這世上怎麼會有沒有底的洞呢?如果是沒有底的,我娘子又落在哪裡,我又怎麼能在頃刻間聽到她的聲音。”

丹參靠在柱子上,手指輕輕敲打著桌子:“天工造物,這個世界有時候就是那麼奇怪。無所謂好壞,它隻是自然而然的存在在那裡而已。隻怪你夫婦運氣實在太差,居然就給遇上瞭。”

陸良生跪在地上拼命給他磕頭:“求先生告訴我怎麼才能救我娘子出來。”

丹參進瞭房間,出來後遞給他一張墨跡未幹的紙,紙上寫瞭藥方。

“這些藥材都不難弄到,難的是你必須收集到一千人的頭發。普通的繩子是永遠碰不到底的,隻有用頭發做成的繩子,才有可能救你娘子出來。我知道這要求很古怪,信不信由你。”

陸良生再次磕頭拜謝,這世上既然會有如此邪惡古怪的洞,辦法再怎樣奇怪他都可以接受。而且事到如今,他已經走投無路瞭。

四、剃頭

丹參讓收集的不是每人幾根發,而是全部,而且必須是男子的,不能有白發和胎發。

起先,陸良生打發銀子讓傢裡的仆人都剃瞭發,之後,花錢四處買頭發。隻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常人都是不肯隨便剃的。他接著便又買通瞭寺廟裡的人,幫忙收集出傢人剃度時的發。再花錢買通衙役和仵作,收集被處死的犯人的發、無人認領的屍體的發。

每個人的頭發收集來,都要理順,用紅線紮成一綹,不能弄亂瞭弄混瞭。在大屋裡攤開,每日噴上些藥水,這樣頭發就還能繼續保持生長在人腦袋上一樣的烏黑亮澤,不會幹枯發黃。

盡管陸良生賣瞭綢緞莊,遣散傢奴,可是收集到的頭發依然遠遠不夠。旁人都說他瘋瞭,收集那麼多的頭發,難道也能拿來做衣服麼?

陸良生幾乎每月都要回淚觀山一次,夏香雪以前傢裡窮,吃過很多苦,從小就十分堅強,可是獨自一人困在洞中長達那麼久,也幾欲崩潰,陸良生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起初的一年她幾乎每天都想著要自殺,之後陸良生找到辦法後,每個月來告訴她收集頭發的數量,她才有瞭活下去的信心。過一日便在洞壁上刻下一筆,每時每刻都在盼望著出洞那天的來臨。

夏香雪被困在幽閉的詭洞中,陸良生卻被困在心的內疚自責中,絲毫不比她好受。無時無刻他都在後悔當初放開瞭夏香雪的手,無時無刻他都在譴責自己的膽小懦弱。

又是一年過去,收集的頭發數量依然遠遠不夠,而陸良生傢財幾乎都已散盡。他實在是再想不出別的辦法,絕望中隻好再去求助丹參。

丹參隻道:“你以為這頭發做的繩子又比普通繩子有什麼不同呢,難道會更結實麼?重要的是你的意志與念力,發繩隻是能感受到你的心,幫你找到你想救的那個人罷瞭。我自然是能很容易就幫你收集到一千一萬人的發,可是又有何用。”

“良生已黔驢技窮,求先生指點!”

如果乞討可以討來,陸良生願意去街邊乞討。如果他會武功,他寧可卑鄙的深夜潛入別人傢裡剃光所有人的頭。可是,他隻是個普通的讀書人……

丹參搖頭:“不是什麼問題,都要靠銀子來解決的。”

陸良生前思後想,豁然領悟,回去之後,開始在集市上擺擂下棋。

這日,一個灰衣男子提著包袱路過,見圍瞭許多人,便忍不住湊上前去看熱鬧。

“這是在做什麼?”

旁邊小販道:“陸公子在擺擂呢,下贏他就有紋銀二十兩。

灰衣人不由來瞭興致:“輸瞭呢?”

“也不用給錢,但得把頭剃瞭,把頭發留給他。

灰衣人哈哈笑瞭起來:“有意思,我也去下下看。”

小販趕忙攔住他:“哎哎,你真想做禿子啊,陸公子下棋厲害著呢。”

灰衣人自信滿滿:“怕什麼,又不是長不回來瞭。”

兩人對弈一下午,直到太陽下山才分出勝負。

灰衣人摸摸光禿禿的腦袋虛心拱手:“陸兄,甘拜下風。”

陸良生也擦擦額頭的汗水,大松口氣:“張兄承讓瞭。”

他別無所長,但自小學弈,天資甚高,又苦心鉆研,棋藝倒是不錯的,很少碰到敵手。如此這般,後來又有許多人前來挑戰,而被剃光頭的人越多,來打擂的人也就越多。偶爾,陸良生也有輸的時候,但越到後來棋藝越精進,名頭越響,許多人大老遠跑來找他下棋。

陸良生顧不上這些虛名,他想要的隻是頭發而已。

日復一日,收集到的頭發越來越多,幾乎鋪滿瞭整間大屋,厚厚一層,猶如地毯。陸良生每日從其間走過,為其澆水,猶如灌溉花木。放眼望去一片沉甸甸的黑色,直叫人頭腦發暈,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原本應該早些日子就收集齊瞭的,無奈路途遇上匪民,丟瞭兩箱,隻好又多拖瞭兩個月。當陸良生帶著收集到的九百九十九人的頭發重回淚觀山時,離夏香雪掉下詭洞已經整整四年瞭。

五、發繩

陸良生隻要將一綹一綹的頭發放在按丹參藥方調制的藥水裡一浸,那個人的發便會像有生命般互相交織纏繞成一股,再浸一綹,與之前的發梢對發根的接上。兩股頭發便會緊緊的纏繞死扣在一起,如同一體。接著再浸下一綹。

就這樣陸良生一面滿懷激動的跟夏香雪說話,一面將頭發粘在一起,結得長長的,猶如黑蛇,在地上盤旋瞭一圈又一圈。雖然因頭發多少有別,發繩有的地方粗有的地方細,但是握上去相當結實。

最後的最後,陸良生剃下瞭自己的發,接在瞭上面。捧著這他耗時三年多終於完成的救命繩索,陸良生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

這條發繩其實總長度還是沒有之前用過的繩子長的,真的能把香雪救上來麼?陸良生還是有些恐懼和不確定,卻不敢多想,這幾乎是他最後的希望瞭。

把發繩在自己身上繞瞭兩圈,然後將最頂端粘著自己發的那頭慢慢往下放,黑色的繩索通向漆黑的洞口,仿佛下端被一隻無形的手使勁拽住一般,崩得筆直。可是此刻在手上,整條發繩卻幾乎沒有任何重量。

一面放,一面問香雪有沒有看到、碰到或是感覺到繩子,兩人等待著那一刻,心幾乎都要停止。

而隨著繩子越放越長,兩人心底的那點希望被啃噬得越來越少。眼看繩子就要放到頭瞭,陸良生雙手都是顫抖的,他不敢再跟香雪說話,怕她聽出自己話中的哽咽與絕望。

然而,終於,他聽到香雪尖叫起來。

“良生!良生!我碰到發繩瞭!”

陸良生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一瞬間幾乎虛脫。

交代香雪把發繩在腰上捆結實,陸良生開始一點點往後拉,香雪就斜著身子,在直立的洞壁上邁開步子走。走累瞭,拉累瞭,兩人又停下來休息一下。

盡管纏在身上,可是就是休息時,陸良生握著發繩的手也不敢有片刻放松。是的,他再也不會放手瞭,發繩那一端,系著他的愛、他的責任、還有他的良心。

休息好瞭,陸良生就繼續拉,不像上回用手拉著香雪那樣沉重,發繩那一端的她,重量僅如一個嬰兒。

雖然香雪喜極而泣的聲音依然就在耳邊跟以前沒什麼分別,可是身後的發繩越來越多,陸良生就知道香雪也離他越來越近。

終於,他隱隱看見瞭一個影子。

再近一點……

“香雪!香雪!我看見你瞭!我看見你瞭!”

陸良生淚流滿面。

他說香雪等回去後我們每日每夜粘在一起再也不分開瞭。他說香雪現在已經是夏天,旁邊到處開著各色的花,你快上來看看好漂亮啊。他說香雪以後不管什麼事我都依你,不下棋瞭多抽時間陪你。他說香雪隔壁街上開瞭個新燒鵝鋪子,你不是最喜歡吃麼,我帶你去吃……

夏香雪抬起頭來,迷惘的仰望著上方的他。

“可是良生,你在哪呢?我怎麼沒看見你呢……”

陸良生呆住瞭,他看著那個從詭洞中慢慢升上來的人影,渾身衣衫破爛,全是泥漿。伸出兩隻蜘蛛一樣的腿,機械的在壁上蹬著。由於久不見陽光,雪白的肌膚已成瞭暗青色,烏黑的長發如今稀稀落落隻剩下幾根。瞪大望著他的眼睛隻有眼白,看不到瞳孔。身在黑暗中太久,夏香雪已經瞎瞭……

陸良生渾身都開始顫抖瞭起來,他的唇仿佛被凍住,再吐不出一個字。

這真的是他曾經深愛的妻子麼?還是地洞中爬出來的鬼?

“香雪……”

天昏地暗,陸良生原本不斷拉發繩的手不由自主停住瞭動作。

夏香雪雖然什麼也沒看到,但是似乎感覺到瞭一絲清爽的風,感覺到瞭一縷陽光照射在皮膚上,暖暖的。而愛人仿佛也近在咫尺,伸手就可以觸摸到。

可是突然間,原本緊緊纏繞在腰間的發繩嘎嘎作響開始有瞭松動跡象,夏香雪有些恐慌的叫道:“良生……”

陸良生瞪大瞭眼睛,恐慌和不知所措占據瞭他的整個大腦。可是一個聲音不斷在他靈魂深處重復叫囂著。

“不能放手,不能放手,不能放手!這次,絕不放手……”

然而,他看見那截發絲瞬間崩裂開瞭,那截,最末端,屬於他的發絲。

“良生!”

他隻聽見他最愛的那個人一聲驚呼,然後再次從他眼底墜落不見,而這次,是真的再也不見……

陸良生亦如墮永夜。

他發出一聲如同野獸嘶鳴般的絕望嚎叫,無力的朝那吞噬一切的深淵伸出手去。而那他花瞭三年多時間結出來的發繩,也在瞬間,炸得粉碎。飄落得漫天都是,像一場沒有止境的黑雪,將他徹底淹滅。

六、洞房

“後來呢?”

圍坐四周的人聽得驚心動魄,連忙追問結局。

講故事的灰衣男子一口將碗裡的茶水喝盡,吧噠吧噠嘴巴。看看門外,雨已經停瞭,便拿起鬥笠和包袱站起身來。

“後來?這就是後來瞭。”

“哎……”

周圍同樣避雨的人唏噓感嘆不已:“故事雖然挺扯的,不過倒也算是精彩,就是這結局不好。想那陸良生或有不對,卻也是人之常情瞭。”

灰衣人笑瞭笑,不置一言,大步走出茶亭,繼續趕自己的路去瞭。

行瞭半月,至一深山後,約莫找到瞭那個地方。因為有幾塊巨石作標志,倒是好認得很。石頭留有縫隙為的是通話之用,灰衣人對著縫隙吆喝瞭幾聲。果然很快聽到瞭回音。

夏香雪道:“是張兄。”

陸良生笑呵呵的聲音傳來:“張兄,近來可好?”

灰衣人點點頭:“還好,一切順利。辦事路過此地,特來看看陸兄,一別也快兩年,近來如何?”

“也就這樣啦,吃飽穿暖,別樣不愁,雖不見天日,不過有愛妻在身邊,至少是比坐監牢要好一些……”

正說著,竟聽到洞裡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

灰衣人一驚:“這是?”

“托福托福,去年喜得一子,取名樂之,小孩子愛哭,這洞裡一時倒也熱鬧不少呢。

灰衣人由衷為他們高興:“恭喜陸兄和嫂夫人。”

“多謝。鎮上的人都視詭洞為妖洞,平日少有人來。這洞雖用巨石堵上,防止他人掉落,不過未免生變,拜托張兄傳個話,還是完全封死瞭的好。

“陸兄……”

“我跟娘子每日無聊,計劃著多生幾個。過些日子,可能就不繼續留在這壁邊,要往開闊處慢慢去瞭。兩個人有伴,再怎麼黑,牽著手走也就不怕瞭。來日方長,到底還是要弄弄明白,這洞底是怎樣一個處所。”

灰衣人點點頭:“應是這樣。好久沒與陸兄下棋,我們手談一局如何?”

陸良生自然開心,兩人一言一語開始對弈。

末瞭,灰衣人告辭下山。正逢驟雨初歇,彩虹高掛。感受著陽光的沐浴,灰衣人不由感慨萬千。陸良生或許良玉有瑕,到底還是至情至性的真君子。

第二年,再次路過,前來探望。卻無論如何呼喊都不再有人回應,別說巨石,就連詭洞都不翼而飛。也不知陸良生一傢三口是已經被人救出,或是已不在這世上,又或者是在詭洞的另一頭,過著新的生活瞭呢?

《十萬狂花入夢來》之詭洞

2010-12-26

2011-9-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