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迷夢
我用瞭二十多年才找到你,怎麼會輕易離你而去呢?
跟往常一樣,吃完晚飯,我跟忘言散步爬到一個小山頭去看日落。
他突然笑著問我:“月迷,你為何懷裡總揣著把匕首?是怕未成親我對你有什麼非禮之舉麼?”
我咬他臂膀一口,從懷裡掏出散發異香、漆黑如墨的銀貔給他看:“這匕首是師父以前給我的,要我隨身攜帶,說可以辟邪防身、去病養神。”
“月迷還有師父?”忘言鳳眼微挑,傍晚的霞光在他如玉的臉頰上淡淡掃瞭一抹艷紅。
“我以前體弱多病,十歲時候,爹爹請瞭師父來給我調養。師父說他憑生有兩個愛好,其中一個就是收徒弟,然後我就拜他為師,他送瞭這把銀貔給我。後來我病慢慢好瞭,但是這些年都沒見過他。聽爹爹說他收的徒弟比我傢院裡的麻雀還多,估計早就不記得哪個是哪個瞭吧。”我回憶那個總是一身紅衣的人,突然有些感慨。
“有意思的人,月迷命真好,有爹爹寵又有師父疼,如今為我拋下一切,我卻除瞭一顆真心,別的什麼也給不瞭你……”
我輕輕搖頭:“別這麼說,隻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麼苦都不怕。答應我忘言,不管發生什麼都不要離開我。”
“我用瞭二十多年才找到你,怎麼會輕易離你而去呢?”
忘言溫柔的笑著,一身白衣在風中鼓舞,漆黑如墨的眼望著我,仿佛能將十方世界的一切都吞沒。
我跟忘言相識是在一年前,爹爹給我請的西席老夫子突然大病一場,他的學生便來替他一段時間教我琴棋。那日我又偷懶晚起,磨磨蹭蹭去往亭中,忘言正撫琴等我,眉目低垂,仿如畫中人。我倆一見傾心,日久生情,一發不可收拾。
林傢幾代單傳,早年娘親生我難產而死,爹爹情深,再未娶妻納妾,傢中更是人丁稀薄,我又自小體弱多病。林傢雖不是什麼名門望族,但世代經商,也算是富甲一方。爹爹疼我,一向百依百順,給我訂的親事也是慎之又慎,對方傢世相貌無可挑剔。我當時想著女孩傢總是要嫁人的,偷偷跑去瞧瞭無甚不滿便也就答應瞭,卻沒想到遇上忘言,牽瞭我的魂,婚事自然是不肯再從。爹爹卻說君子一諾,不許我退婚,沒想到暗地裡又背著我對忘言威逼利誘,原來也不過是礙於門第之見,嫌棄忘言無財無勢罷瞭。
於是跟書裡說的戲裡演的那些書生小姐的故事一樣,我跟著忘言私奔瞭,在這個叫苑城的地方住下,盡管離傢時隨身帶瞭大量銀票細軟,忘言卻不肯用我一分錢。我們在城郊買瞭個小宅,幾乎花光他這些年的所有積蓄。忘言卻樂觀而堅定的笑著揉亂我的發:“堂堂男子,難道會連自己的媳婦兒都養不起?”
的確,忘言滿腹才華,卻不知為何從來都無心功名。我也不想他做官,就算在受盡爹爹阻撓時也未鼓勵過他考取功名瞭再來娶我。畢竟清官難做,貪官我又瞧不起。而以忘言的性子,不屈不折的,硬得像根木頭,隻會讓我更擔心。我隻是想找個像爹爹一樣情深的男子,隻對我一人好,多點時間陪著我。
挑瞭個良辰吉日,我和忘言終於在街坊鄰居的見證下拜堂成親,開始瞭新的生活。忘言在一傢私塾做夫子,閑時賣點書畫,代寫些書信。我收斂起少女時的頑皮心性,像模像樣的學著操持傢務,忘言卻總是怕我累著,一回來就什麼都搶著做好。怕我無聊,還在院子裡圍瞭柵欄,種瞭好些花草,養瞭許多小雞小鴨。
夜裡,我喜歡趴他懷裡聽他說書裡的野史故事。他興致來瞭,會賦詩給我聽,一面念一面咬我的耳垂,春宵香帳、抵死纏綿,日子非但不苦且充滿情趣。
時間眨眼就是大半年過去,貼身丫鬟小香偶爾會輾轉托人給我帶來一點傢裡的消息。走時爹爹的確勃然大怒,卻沒有派人尋我,將自己關在房裡一天一夜,之後就再不不準任何人提關於我的事,想來是寒瞭心,不打算再認我這個女兒。
最近聽到爹爹身體似乎有些不適,想到自己不能在他身邊盡孝,難免憂心恍惚。忘言見我整夜失眠、悶悶不樂,大半夜的一把抱起我說要到屋外賞花。
月光下,初來時移栽的牡丹花全開瞭,火紅一片,美得驚心,微微籠罩銀光,華麗中又帶瞭一抹神秘。忘言斟瞭杯酒,一飲而盡,撫琴為我奏瞭曲《鳳求凰》。我迎風而舞,笑望著他,多想把這一刻時間永遠停住。
忘言以酒哺我,將我壓倒牡丹花下,前所未有激烈的吻我:“月迷,我恨不能再早些年遇上你。”
我喘息著抓住他的手指放在嘴邊輕咬:“我們現在不是長相廝守瞭麼?隻是有一天我紅顏老去,忘言,你還會不會這麼愛我?”
忘言信誓旦旦:“海枯石爛,我決不會負你。”
雲翻雨覆,牡丹花瓣層層疊疊掩映著,又飄飄灑灑的落下,我的眼前一片夢幻綺麗。疲憊至極小睡片刻醒來,月光仍明晃晃的照著,我裹在忘言的袍子裡,頭枕在他腿上,沒有絲毫涼意或者不舒服,忘言總是無時無刻都那麼體貼。
我睜眼看著他,他隨意披著中衣,胳膊露在外面,手裡提著酒壺,仰頭大口大口的喝著。一片馥鬱迷離中,側影是我從未見過的清冷。
他手臂上的那兩排傷疤已經有些模糊瞭,但是卻重重烙在我心頭從未消失過。
那是我們相識三個月的時候,我對忘言已經是愛意濃濃、情之切切,他卻依舊忌諱我的小姐身份,對我若即若離,有所回避。我對他充滿好奇,問東問西,在他跟我說他最喜歡做的事是大清早爬到山頂上看日出後,我就鬧著要他帶我也去,哪怕隻是日落也好。他扭不過,隻得偷偷帶瞭我出去。
結果沒想到回來的時候天色太暗,我們誤落獵人的陷阱,忘言為瞭拉我還受瞭傷。漆黑的山裡,到處能聽見各種野獸的叫聲,我害怕得一直哭。夜裡又下起大雨,忘言緊緊抱著我,安慰我獵人會來查看獵物到時候會有人救我們出去。可是一直沒有人來,我們被困瞭整整三天,我又餓又怕,發起高燒。忘言手臂上的疤就是被我咬出來的,迷糊中他一直在安慰我,說會陪著我,要我多喝點血堅持下去,很快就能得救的。
之後總算被人發現,我退瞭燒,調養一段時間沒什麼大礙,忘言卻失血過多又傷口發炎,差點沒死掉。我哭得心都要碎瞭,爹爹也是那時知道我們的事,雖然給忘言請瞭最好的大夫,卻不許我們再來往。
或許之前我對忘言的愛是喜歡是仰慕,那次的同生共死之後,才真真正正深入骨髓,病入膏肓,給予我全心的信任與托付,哪怕是讓我拋棄全世界,我也要跟他在一起。
不論忘言如何誇我貌美,我知道隻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罷瞭。我長相普通,女紅一塌糊塗,琴棋詩書也學得不好。唯一比其他小姐好一點的,大概就隻能算是廚藝瞭。雖打小有人服侍,但並不是十指不沾陽春水,我經常下廚給爹爹做吃的。所以如今每天閑來無事,總是變幻著菜式討好忘言的胃。
他提著筷子,嘗瞭嘗我剛做的清蒸鱸魚,贊嘆的挑起眉毛:“雖是相同的菜式但是月迷做的感覺就是和外面館子裡味道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啊?”我有些得意。
忘言望著盤子裡白嫩清香似乎還在微微顫抖的魚搖瞭搖頭:“說不出來,就是覺得很新鮮,口感好到瞭極點。”
“你娘子那麼能幹,那你晚上能不能陪再她去看皮影戲啊?”
忘言瞪大眼睛:“我們都已經連續看瞭十天瞭。”
我噗嗤一笑,不依的在他懷裡撒嬌:“可是我好想知道故事後來怎樣瞭。”
“我可以跟你講啊,故事我都知道。”
“不要不要,你又不會演。”
忘言無奈摸我的頭:“好好好,陪你去。”
可是夜裡好戲正上演,街坊卻匆匆跑來通知我,說傢裡失火瞭。我和忘言連忙趕回去,火雖救下來,屋裡卻燒得差不多瞭。是從廚房燒起來的,出門時我還熬著湯,估計是灶裡的火沒有掩好,火星濺到瞭柴堆上?用心經營大半年的傢就這樣毀瞭,叫我怎麼不心疼,還有離傢時帶的大筆銀票和忘言那麼多書畫。
忘言一個勁的安慰我,說人沒事就好。我想想也是,隻要忘言還在我身邊,我們倆都平平安安的,比什麼都要珍貴。
【貳】夢醒
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戲的主角,一旦發現淪為配角,就是最傷心的時候。
轉眼又是半年過去,小香突然傳來瞭爹爹病重的消息,我和忘言匆匆趕回林府。僅僅一年,爹爹蒼老瞭好多,虛弱的坐在床頭對我招手。我抱著他大哭,一個勁的認錯,他卻好像一點也不生我的氣般隻問我過得好不好。病情時好時壞的拖瞭一個月,臨走前一晚交代我要是有什麼事就去白霧山找丹參師父,然後就去瞭。
我要料理後事,還要挑起林傢的傢業,以前爹爹教我管賬什麼的我都不愛學,林傢又不能後繼無人,爹爹隻能寄望於我的夫婿,無奈忘言是個不喜經商的人,我猜這也是他不滿意忘言的原因之一吧。盡管大部分事都有管傢料理,我要操心忙碌的仍然很多。
忘言找瞭附近一個學堂教書,生活似乎和我們當初沒有什麼太大變化,隻是我沒那麼悠閑自在瞭。就這樣又過瞭三年,可能是過於操勞,我的身子差瞭很多,總是咳嗽,隱隱有舊病復發的征兆。臘月裡感染風寒大病一場,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個多月。
忘言辭瞭學堂每天在傢中照顧我,也不得不開始接手和打理府中一些事務。有時候我會想要是我有個哥哥或者弟弟什麼的就好瞭,也時常懷念苑城的小屋,想那時我在院子裡養的小雞小鴨。
請瞭許多大夫,病總斷不瞭根,咳嗽得更厲害瞭,還時常耳鳴、暈眩,整日昏昏沉沉的睡。夜裡時常被噩夢驚醒,夢裡都是我被棄屍荒郊,野獸來吃我的腑臟,鷹鷲來啄我的眼睛,我疼而清醒,卻半點都動彈不得。醒來時滿頭大汗,總有死過一次的感覺。我變得像個小孩子,喜歡無理取鬧,拉著忘言要他寸步不離的陪著我。他從來都是百依百順,牽著我在園中散步,親自下廚為我做羹湯。天氣好的時候,帶我到郊外騎馬放風箏。
我病雖漸漸好瞭,卻變得有些神經兮兮,經常頭痛、惡心,出現各種不同的幻覺。再加上近來一段時間忘言總是一大早就匆匆忙忙的往外跑,很晚才回來,說是生意上出瞭什麼問題。我見他每次都渾身疲倦,臉色蒼白,一方面心疼,一方面偶爾聞到他身上的奇怪香氣又總忍不住疑心他在外面會不會有瞭別的女人。這樣一個月,我病好沒多久,他又病瞭,人整個瘦瞭一圈,卻還是三天兩頭堅持要出門。我讓小香跟蹤他,結果回來稟報說是忘言每天離開商鋪後又去瞭一個陌生的宅子,我更惶恐不安瞭。
我本就沒什麼姿色,如今青春也沒剩下什麼瞭。鏡子裡臉顴骨突出,臉頰凹陷,蒼白得可怕。忘言會不會已經對我變瞭心呢?我又恨又妒,夢裡全是紅衣的嫵媚女子纏著忘言,對他再三勾引。而夢醒時,發現自己竟站在荷塘邊,手握匕首,嚇得差點沒暈過去。
忘言請大夫來看,我的夢遊卻越來越嚴重,醒來總是出現在不同的地方,府中也漸漸傳開。我性格越發陰晴不定,時常大發脾氣。無論忘言怎麼照顧開導我都沒用,夢中的那些身影開始在白天也出現,時常在我和忘言周圍飄蕩,嫵媚的笑著。我罵她們,拿書扔她們,讓她們離忘言遠一點,下人們都傳言我瘋瞭。
我實在是受不瞭再這樣疑神疑鬼,決定好好跟忘言問個清楚,這日他卻回來的特別早,做瞭一大桌我喜歡的菜。
“月迷,忘瞭麼?今天是你的生辰啊,我有個禮物送給你。”
忘言移動紅燭,竟在屏風後給我演瞭一段書生小姐私奔的皮影戲。
“好看麼?你不是一直很懷念?我學瞭整整一個月,這對皮人是我親手做的,看,這個像不像我,這個像不像你?”
我撲到忘言懷裡淚流滿面,原來他日日晚歸全都是為瞭我,我卻一直在懷疑他。
知他不擅經商,我勸他有些事不用太上心,林傢傢大業大,就算有什麼虧損也不怕敗不起。他卻搖頭說總要對得住泉下的爹爹,更不想被其他人小瞧。
此事之後我心神總算稍稍安穩,最近卻仍是吐得厲害,小香懷疑我是有孕瞭說請大夫來瞧瞧,我一聽喜上心頭,打起精神要親自去醫館。
大夫確診瞭我懷有身孕的消息,我恨不得立刻飛到忘言身邊告訴他。聽到我是林傢小姐,大夫讓我順便帶些藥材回去給忘言,說是他訂下來的。我一看全是些蟲草、人參各種大補的藥,價格不菲。大夫卻說忘言兩年前就開始經常在各大藥鋪訂購名貴藥材瞭。
我心裡隱隱覺得有些奇怪,府裡並沒人需要如此大量進補。思前想後,到庫裡一查,果然許多名貴的藥材早就被忘言取走。我一身冷汗,進入密室,仔細清點,發現連許多田契地契,珠寶玉器都不翼而飛。
一時間驚恐至極,聯想我和忘言的初見、遇險、私奔,甚至是那場大火,似乎一切都像是一場陰謀。一夜無眠,第二天清早忘言同往常一樣親自去廚房給我做早餐,我悄悄跟去,竟看見他從懷裡取出一竹筒往我粥裡倒瞭些粉末,頓時心跳停止,頭皮發麻。
夜裡在櫃子裡找見那竹筒我包瞭些粉末拿去給衙裡的仵作檢驗,仵作告訴我是曼陀羅花提取劑,可以使人致幻瘋癲。剎那間什麼都明白瞭,我幾欲崩潰,渾身冰冷戰栗著,仿佛被一張大網籠罩無法呼吸。急急忙忙喚來小香,打發給她許多銀子,交代她立刻去白霧山找一個叫丹參的人來替我看病,回來之後還有重賞。
小香嚇個半死,不肯接錢:“隻要是小姐吩咐的,小香必定肝腦塗地,難道小姐還信不過我麼?”
我在心裡苦笑,信?我到現在還能信誰呢?
付出一切的愛情也不過是一場騙局而已,處於震驚和恍惚中的我又怨又恨,然而還未待我想清楚該如何是好,忘言竟先動瞭手。
那夜我倆都是輾轉難眠,他突然坐起往我臉上灑瞭一把藥粉,我的身子便再動彈不瞭瞭。他點燃蠟燭,拿起瞭我一貫放在枕邊的銀貔,閃閃的刃光照著我的臉。我睜開眼睛,悲哀的看著他。真的沒想到,那麼多年夫妻,他居然要親手殺我!
那個我熟悉的一貫溫柔的臉上此刻沒有表情:“月迷,聽說這兩日你將府中的賬目全都暗地裡細細盤點瞭一遍,估計所有一切都已經知道瞭,為什麼還不問我?”
問什麼呢?事實已然如此。我若說出來,就真的沒有挽回的餘地瞭。
忘言眼裡閃過一絲內疚:“你遲早有一天會知道,隻是沒想到那麼快。”
忘言,我不是個笨女人啊,從來都不是,我隻是太愛你瞭,所以這些年才看不見你的謊言和欺騙!
“宣宣她是我青梅竹馬的戀人,我們父母都去的早,那麼多年,一直是我在照顧她。”
宣宣?她叫宣宣麼?我突然很傻的隻想知道她比我到底有多美,才能讓你這樣對她又這樣對我……
“她得瞭怪病,需要花很多錢買藥,我沒有別的辦法。”
所以刻意接近我?對我好,甚至跟我私奔?原來什麼山盟海誓都是假的?
“你不要這麼看著我!像你這樣在富貴壞境中長大的大小姐永遠不會明白我們倆是怎麼相依為命的活過來的,永遠不會明白對她而言連看一次日出都是多奢侈的事!老天對我們這麼殘忍,為什麼我不能對你殘忍?”忘言對我怒吼著,眼裡全是矛盾和痛苦。手起刀落,銀貔狠狠的紮進我的胸口。
我痛得一陣抽搐,一面口吐鮮血,一面苦笑,我林月迷這輩子又做錯過什麼,就該如此下場?為富不仁麼?錯生在林傢麼?還是愛上你沈忘言?
“孩、孩子……忘言,求你,為瞭肚裡的孩子……”我很努力的開口想要阻止他,哪怕隻是為瞭我們的孩子,請你發發慈悲好麼?
忘言如被雷擊,不可置信的望著我拼命搖頭:“孩子?”
我努力想要點頭,可是絲毫動彈不瞭,隻能拼命對他微笑。
忘言的身體劇烈顫抖著,眼裡全是猶豫和不忍。他低頭看著自己滿手的鮮血,淚水一滴滴落在我的臉上:“月迷,來不急瞭,我回不瞭頭瞭。我本不想這樣,可是我知道你不可能許我接她進門,所以開始隻想讓你神志不清,以後,我還是會好好照顧你。可是,你既然知道瞭,定然不肯放過宣宣,我隻能先下手為強。月迷,你不要恨我……”
說完又是狠狠一刀落下紮進我的心口。我痛苦的閉上眼睛,渾身麻木冰冷。
沈忘言,我在你心裡,就是這麼狠毒的人麼?你為瞭她,不要我就罷瞭,連自己的親生骨肉也不要瞭?
“月迷……”他叫著我的名字,探瞭探我的鼻息,再狠狠補上第三刀。粘稠的鮮血流得我滿身都是,忘言用被單把我卷起,抱到後院裡的一口枯井之中扔瞭下去,然後用巨石堵住井口。
【叁】夢靨
是不是世上所有的愛情,到頭來都隻能是一場背叛?
周圍一片漆黑,我隻是在黑暗中瞪大眼睛。不一會兒,隱隱聽到“失火瞭”的喊聲和緊促的鑼聲。的確,對於眾所周知已經半瘋的女主子,如此擅於欺騙的忘言可以有一千種天衣無縫的說法解釋我的死或者失蹤。
我慶幸他沒有找個地方把我埋瞭,或是大卸八塊毀屍滅跡。我沉浸在黑暗裡,已經忘瞭什麼叫痛苦還有恐懼。時睡時醒,迷迷糊糊,仿佛回歸混沌,卻又不斷夢到和忘言在一起的日子,
不知道過瞭幾天,終於有人移動上方的巨石,月光如銀傾瀉井底,我看見一抹艷紅,輕輕的吐瞭口氣。
丹參師父這次是個年輕公子的模樣,俊俏但是笑容裡帶著輕浮。他如一片紅葉落在我的身邊,把我救出井底,拔出依舊插在我心口的銀貔,鮮血噴濺而出,但是很快止住,小香站在他身後早已嚇傻。
虛弱的我有些委屈的蜷縮在他懷裡,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師父,我餓……”
丹參帶著我和小香離開林府,回白霧山養傷。我回頭一望,眼眶卻是幹澀。林府是我的傢,忘言是我的相公,無論如何,不會讓給別人!
久別多年的師父丹參,是我見過世上最奇怪的人。他是世上最好的藥師,也是最好的畫師。隻不過人傢畫景,丹參畫皮。換臉如同換衣服一樣,我從來不知道他真正長什麼樣子。他有時候是男人,有時候也是女人,雖然收瞭無數個徒弟,陪著他的始終隻有各種動物。以前他常說人心不可信,我還不懂,現在明白卻為時已晚。
我跟他說我要報仇,他便把我的臉拿去瞭,換瞭另外一張普通婦人的臉,膚色暗沉,滿是歲月和勞作的痕跡。而我看見自己的臉,掛在他收藏室的墻上,與旁邊無數張各種各樣的臉一樣,安靜的合著眼,仿佛正在沉睡一般。
半年後我以廚娘的身份重回林府,忘言口中叫宣宣的女子已搬入府中,對外稱是前來投靠的遠房表妹,身染重病,獨自住在偏僻的院落,極少出戶,並不張揚。而我則是深夜失火被燒死在南書房,忘言為救我也被嚴重燒傷,臥床兩月。盡管許多人不信,但我夢遊的病癥卻是被傳的府內皆知的,遇到意外並不稀奇,再者忘言為人和善,一向無人不喜。而就算有所懷疑,也沒有人拿得出辦法和證據。
忘言比以往更顯蒼白消瘦,總是行色匆匆,憂心忡忡,大江南北請瞭一個又一個名醫。每天親自到廚房熬藥,藥量越來越大,我估計著那個女子怕是病重活不瞭多久瞭。我一直很想見她一面,時常隱匿在她院中的灌木花叢後,可是也隻見過她映在窗上柔弱單薄的剪影,聽到忘言用更溫柔一百倍的聲音跟她說話,哄她開心。
一直到兩月之後的一個月圓晚上,忘言扶她出來散步,我才終於見到這個毀瞭我一生的女子。月光下的她白得跟玉雕一樣,美得沒有一點生氣。我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滋味,隻是在想,忘言這一生幾乎都是為她而活,若她死瞭,忘言會不會也跟著她去?
於是我拜托師父去給她看病,傳說中能起死回生的鬼醫丹參說的話,想必她是會信的。避開忘言耳目,一番設計之後,丹參換瞭一副德高望重白胡子老人的臉給那個女子開瞭藥方,然後拿著忘言的生辰八字和銀貔告訴她,需要這樣的人的心來做藥引,他隻在此地停留三日,要她三日之內尋來。之後他便帶著亦收為徒的小香先回白霧山瞭。
當初忘言其實給我講瞭一個多麼淒美動人的愛情故事啊,一個重病難愈,一個不離不棄,甚至千辛萬苦、委曲求全,到最後不擇手段,動手殺人。若我是旁人,早被感動死瞭。隻可惜被犧牲的那個人是我。
我是這麼愛忘言,如果是他得瞭病,我會毫不猶豫的為他另嫁他人,甚至動手殺人。我努力的站在忘言的角度去考慮,努力告訴自己不要恨他。可是那過去的山盟海誓,那撕破我愛情和幸福的冰冷刀刃,還有我肚裡的孩子,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恨?
可是我不會傷害你的忘言,我愛你,我舍不得。我隻是想看看,這個女人,是不是也像你愛她一樣的深愛著你,是不是真的,值得你愛——
第三天夜裡,我站在窗外,看著我預料中的一幕就這麼活生生上演。說話的聲音,哭泣的聲音,杯子和碗摔碎的聲音,桌子掀倒的聲音。
忘言問為什麼,我呆呆的闔動嘴唇,也在問,為什麼?
像以前靠在忘言肩上看皮影戲,窗戶上忘言的身影搖搖晃晃,而宣宣手持匕首,渾身顫抖,終於高高舉起,對著忘言的胸口用力刺瞭進去。
“對不起,對不起忘言,鬼醫告訴我隻要人心做藥引,病一定會痊愈的。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可是這是我最後的機會瞭,我不要就這麼死!我不要!”
“我不會讓你死的,就算死,也不會讓你一個人,我答應過永遠照顧你……”忘言倒瞭下去,我能想象此刻的他是怎樣痛苦而狼狽的蜷縮在地上。
“可是你知道我這些年一個人在病床上掙紮有多痛苦麼,你卻和那個女人成親,每天在一起,在陽光下享受甜蜜!每每想到這個,我都恨得沒辦法呼吸!”
“我都是為瞭你啊,我跟月迷在一起,我還親手殺瞭她!甚至殺瞭自己的孩子!”
“我知道,我都知道……那你再幫我一次好不好忘言?我不要這麼行屍走肉的活下去瞭,我不要瞭……”
我聽見宣宣的哭聲,聽見銀貔鋒利的刀刃劃破皮肉,穿透胸骨的聲音,聽見忘言似哭似笑的說:“宣宣,其實你不需要這樣做,你隻要告訴我,哪怕是親手把心挖出來給你,我也會毫不猶豫……”
門被推開,月光下,一個渾身是血的女子跌跌撞撞的沖瞭出來,原本美麗的面容扭曲而詭異,而她手裡,捧著一顆鮮紅火熱還正在跳動的心臟。
“我終於可以見到太陽瞭,我終於可以見到太陽瞭……”宣宣一面搖晃著往前走一面大笑,聲音卻比哭還淒厲。
我想,她是真的瘋瞭……
周圍重新回復一片死寂,鮮血一直從房內流到廊上,我踏著血跡慢慢走進屋內。忘言躺在門邊,瞪大雙眼空洞無神的望著上方,身子因疼痛還在不停抽搐。
我蹲下去微笑的看著他:“忘言,忘言是我啊,我是月迷。我沒死哦,我回來瞭,我說過要永遠跟你在一起的。不過我換瞭一張臉,你不會嫌棄我吧,要是嫌棄的話,我再讓丹參師父換回來,或者換張更美的好嗎?可惜寶寶沒有瞭,沒關系,我們以後還可以再生對不對?”
忘言如被重錘,終於回過神來,不可置信的看著我。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不是跟宣宣一樣瘋狂,隻能越發溫柔的撫摸他的臉,安撫他。
“忘言,你終於知道瞭麼?被自己最愛的人殺害,甚至是活生生的掏出心來,到底有多痛?”
我拉開衣襟,雪白的胸口上三個深而狹長的刀口可怕而醜陋。
“忘言,你怎麼下得瞭手呢?你愛那個女人,對她好,沒有錯,難道我愛你,把一切都交給你就錯瞭?我一直在想我到底哪裡做的還不夠好,讓你居然可以一點猶豫和留念都沒有。那些你對我說的話你都忘記瞭?還是說這世上真的所有愛情到頭來都隻能是一場背叛麼?”
忘言顫抖著嘴唇怔怔的看著我說不出話來,他胸上的血已經慢慢止住。我撿起地上的銀貔,歪著頭睜大眼睛問他。
“你知道我給你做的菜為什麼那麼好吃麼?因為銀貔,這是一把永遠無法致命的刀啊。不論我是砍掉魚的頭,還是剁掉雞的腦袋!哪怕砍成一塊一塊,那每一個部分,都還是活著的,最新鮮的。你說,這樣的菜,能不好吃麼?
我捂嘴笑著,從忘言的眼睛裡,看見自己猙獰的臉,猶如夜叉鬼魅。
“所以,不論是你刺穿我的胸,還是她剮去你的心,不會死,我們都不會死,傷口也不會愈合哦!”
“你看,你還是我的,忘言,沒有人能搶走你。我不要你的心瞭,它從來都沒屬於過我,如今,我隻要你永遠陪在我身邊……”
我抱著忘言嚎啕大哭起來,眼淚和血水一點點流進我心口的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