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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紫暗王座 下 第六章 白棺之女

「——就是這裡。」

鹿鳴山江青寺深處,一副白棺靜靜地橫放著。

棺蓋沒有蓋上。劉輝和靜蘭隻往前走瞭幾步,便像撞上一堵看不見的墻似的停下瞭腳步,隻是站在原地。

隻有身為父親的邵可,靜靜的朝棺木走去。

秀麗雙手交握在胸前,臉上掛著筋疲力盡的表情沉睡著。伸手觸碰,雖然發現她的體溫非常低,不過臉頰還是呈現些許紅暈,看來就像隨時會醒來似的。她的睡臉和平常做完煮飯洗衣等傢事後,累得睡著瞭的模樣差不多。仿佛隻是一時的休息。

休息是為瞭醒來,把尚未完成的工作做完。

邵可伸出雙臂抱起秀麗。她像個人偶毫無抵抗,小小的頭垂靠在邵可肩上。邵可撫摸女兒的臉頰,又為她梳理一頭瀑佈般的黑發。她身上穿的是質料高級的縹傢公主服飾。邵可第一次見到「薔薇公主」時,她的身上也是穿著這樣的裝扮。還有,流星墜落的那天夜晚所看見的秀麗幻影,也和眼前的一模一樣。

(那天果然是因為她擔心我和劉輝,所以飛到我們身邊的啊……)

最後一次見到女兒,是和黎深一起回到紅州的那時候。現在回想起來,那簡直就像是一百年前發生的事。當時邵可預見秀麗將受到政治鬥爭拉扯利用,而曾留下這樣的話給她。

『……秀麗,爹到紅州之後,就不能再幫你瞭。不管發生什麼事,最後你都必須自己做出決定。不過隻有這件事你要記住,那就是不管你做瞭什麼決定,爹都會支持你。』

這句話到瞭今天,竟然在別的意義上變得如此沉重,打回邵可心上。

女兒照自己說的話去做瞭。就算父親不在身邊,就算孤單,就算得不到任何人的幫助。

她依然勇敢的去面對瑠花和自己的命運,並且自己做出瞭最後的決定。無論是從縹傢回來,還是為蝗災忙於奔走,以及借給瑠花身體……她也很明白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在清楚一切的情況下做出瞭決定。所以,現在她在這裡。像這樣,筋疲力盡的睡著。

邵可不斷為秀麗梳理著一頭黑發。

——無論遭到誰否定,唯有我一定會肯定你的全部。

就算這違背瞭邵可的心願,也和邵可想要的完全不同,他還是會遵守約定。即使必須對自己說謊。

第三個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兒。不管她選擇瞭哪一條路,隻有邵可會無條件支持她。

「……你很努力瞭,秀麗。真的很努力……好瞭,再多睡一下吧……」

到你醒來那天為止。

秀麗沒有回應,而且像是安心似的微笑瞭。

「長老,請告訴我們秀麗現在的狀況如何。雖然接到楸瑛大人和燕青大人的來信,大略說明瞭情形,但還是想知道更詳細確實的狀況。包括瑠花說過的,她下次醒來就是最後瞭的這一件事。」

將秀麗再次放回棺木中,邵可來到長老面前。

「是的。我這邊也有幾件新的情報要告訴您。」

長老按照人數取來幾塊薄薄的座墊,不過坐下來的人隻有邵可和長老而已。邵可勸瞭幾次,劉輝才慢慢坐下,不再窺看棺木。

「其實稍早,新的大巫女珠翠大人已經出發前來江青寺,算算時間應該快駕到瞭。在她抵達之前,就由老夫我先就所知的,盡可能為各位說明——對瞭,在那之前,劉輝陛下、邵可大人,這是珠翠大人交待我交給二位的。說是手信。」

從長老小小的手中遞給劉輝的是一塊白佈。打開一看,裡面包著的像是手帕,上面還有著謎樣的刺繡。羽章長老得意洋洋的點著頭說:

「這一定是大巫女大人特制的除魔護身符!具有保佑神力,讓我們很想拿來銷售呢。」

劉輝和邵可及楸瑛紛紛低頭望著那謎樣的刺繡圖樣。楸瑛隻隱約感到這不應該是什麼護身符,但邵可和劉輝的反應卻跟楸瑛截然不同。「不……」劉輝低喃,這並不是什麼護身符。

「這刺繡,刺的是『我很好,請不甩擔心。』吧……」

「沒錯……這不是護身符而是珠翠寄來的信……錯字一堆這點,還是完全沒變哪。」

楸瑛大受打擊。自己看不懂的刺繡,國王和邵可竟然一眼就明白瞭。

「咦?這是漢字?不會吧?還是其實已經轉換成隻有你們才懂的暗號瞭?」

「這是普通的常用字啊?雖然歪歪扭扭的……但的確是珠翠刺的繡。看來她真的沒事……」

「等等陛下!為什麼你會比我還瞭解珠翠小姐的事啊!」

「哼,楸瑛大人,這種程度的書信你都看不懂,看來還有待努力喔,各方面都是。」

邵可故意調侃楸瑛。楸瑛咬緊牙根,瞪瞭邵可一眼。畢竟珠翠長年的暗戀對象,不知為何,就是這眼前的邵可。隻是他本人完全沒有察覺就是瞭。

「……你真是完全不受歡迎啊,楸瑛……」

靜蘭在旁低聲說瞭一句,楸瑛轉頭大吼:「你少來湊熱鬧!」

長老在一旁扯著胡須一邊感嘆著「年輕真好啊」,一邊回到原本的話題上。

「首先,讓我來說明關於那副白棺的事吧。」

長老說著,回頭望向秀麗所躺的那副白棺。

「那是瑠花大人做的,就算在縹傢都還未曾公開過……是啊,我知道時也很驚訝。據說是能讓裡面的人進入類似熊冬眠時的狀態。」

「熊?這麼說來,我女兒的體溫確實降低瞭不少……」

「是的。熊的冬眠有很多難以解釋的謎團,完全不需要攝食和排泄而持續睡上整個冬天,體溫也維持在三十度上下。可是體溫雖比平時低好幾度,新陳代謝減少到平常的八成以下,卻仍能維持生命機能。在這段期間,熊除瞭一天數次的翻身和順毛之外,幾乎沒有其他動作,隻是昏昏沉沉的睡著。但是在春天覺醒之後,就又能恢復冬眠前的活力,四處走動……」

楸瑛和靜蘭不由得面面相。楸瑛更是驚訝的說:

「那真是厲害。我們武官要是受傷臥床,躺久瞭肌肉就會變得衰弱,甚至還有人就此骨折,反而無法恢復到平時的身體狀態。」

「你說的沒錯,人類若長期臥床隻會讓身體機能越來越衰退,體溫長期偏低的人還有可能使智力受損。可是熊的冬眠卻不是如此。我想應該是瑠花大人解開瞭熊的冬眠之謎,再將相同的方法以法術加諸於棺木之上。真是……瑠花大人總是如此令人驚奇……不過這件事也隻有瑠花大人的頭腦和法術才能辦得到。沒想到這樣的瑠花大人卻逝……」

邵可心頭一驚。

「……那麼,現在法術怎麼樣瞭呢?」

「是的,已經開始解除瞭。即使法術和藥物的調配相同,若是作法和技術不同,做出的結果就不向。珠翠大人雖然神力高超,但卻遠不及年輕時的瑠花大人。換句話說,她無法重新於白棺上施以相同的法術。也無法制作新的棺木……這是最後一副瞭。」

最後的棺木。瑠花為瞭延長壽命,需要使用許多其他巫女的身體與生命,為瞭這個目的而制作的不尋常白棺。諷刺的是,現在這白棺也延長著秀麗的壽命。

「這副棺木,是瑠花大人在生前重新打造的最後一個。為瞭秀麗大人,用盡最後力氣施以法術。隻要條件齊全,光憑瑠花大人留下的剩餘神力,還是可以維持一段時間。話雖如此,頂多也就是十年吧……再說,這裡比不上清凈的神域,為此,珠翠大人在周遭佈下瞭最高級的守護結界。要是能將白棺放在縹傢或貴陽就更好瞭。」

就算一直沉睡,頂多也隻能維持十年。邵可把這個數字牢牢記在心中。

「換句話說,您也不建議將棺木搬回紅傢保管瞭,是嗎?」

「是的。其實玖瑯大人寫瞭好幾次的信來要求,但我都勸他別這麼做比較好。當然我也必須承認,在保護工作上,江青寺的確做不到紅傢那麼周全。還有第二點……」

當長老正打算繼續往下說時,門靜靜的打開瞭。

「……羽章,不要緊瞭。接下來的事,由我來向陛下說明。」

鈴鈴,伴隨著鈴鐺清脆美妙的音色,眾人都感到飄進瞭一股清新舒暢的空氣。

劉輝回頭,凝視著一身巫女打扮的珠翠,咧開嘴微笑瞭。

「當時擅自離開,真的非常抱歉,陛下……」

「珠翠!」

劉輝從座墊上站起身,喊瞭珠翠的名字之後,卻不知道還該說些什麼。

向前走瞭幾步,縮短和珠翠之間的距離。比起女官時代,現在的珠翠看起來更柔和,也更美麗瞭。不知道是因為那一頭自然披在肩上而沒有紮起的長發給人的印象,還是因為解開發髻之後心也變得自由瞭,總覺得珠翠變得跟以前不一樣。劉輝綻放瞭笑容。

「……孤好擔心你。」

「是……對不起。」

「說什麼要嫁人瞭,所以要離開後宮,然後就那麼消失瞭……」

對這句話最先有所反應的人是楸瑛。

「咦?您剛說瞭什麼,陛下?那是真的嗎?我怎麼沒聽說?珠翠小姐!你要嫁給誰?」

珠翠回溯記憶,自己真的有說過那種話嗎?當時確實是認為,隻要一回到縹傢,此生恐怕再也無法見面,所以才會對劉輝說那些就當自己嫁人的話。

「珠翠小姐!我是知道你從以前就有動不動就辭掉女官的毛病,但你應該不是以結婚為目標才這麼做的吧?千萬別說些『總之我就是無福之人,天生就是該命苦』之類的話,然後隨便找個奇怪的男人妥協,嫁給那種又窮又靠不住,貌似邵可大人的男人啊!」

「你、你說什麼!邵可大人才不是什麼奇怪的男人呢!」

不過珠翠卻沒否認「又窮又靠不住」這一點,讓邵可內心默默的受傷瞭。

「對、對啊,楸瑛!不是那樣的啦!而且珠翠要走的時候,孤告訴珠翠,如果她隨便嫁瞭人,楸瑛會傷心的。你看,孤可是有很努力想幫你挽留她的唷!」

劉輝趕緊抓住楸瑛的袖子低聲咬耳朵。正當楸瑛心想劉輝有時也派得上用場嘛,的時候……

「……可是,珠翠卻像反彈的鐘擺一樣,立刻回我一句『誰管那種小事啊』……」

最後這句多餘的話,讓楸瑛覺得自己才是被反彈回來的鐘擺打得頭昏腦脹。

邵可雙手環抱胸前,看著珠翠。

「的確,那種小事就別管瞭,珠翠。我有件事要問你。其實在前幾天的晚上,我曾瞬間看見秀麗的身影。這件事,和她現在的沉睡之間有何關聯?假設那其實是她的魂魄,像這樣飛離身體來到我身邊,是不是一件壞事?」

從珠翠露出的眼神,任誰都看得出邵可這話帶給她的震撼。面對邵可銳利的目光,珠翠實在無可奈何。這種地方,正是真正的親子表現。為人父母的,總是能掌握最關鍵的問題。

「…………那個,不要緊的。」

「理由是?」

「……因為已經拜托瞭某個人,以守護秀麗小姐的魂魄為最優先。」

某人。聽見這個字,不隻邵可,所有人都有所反應。邵可小心翼翼的追問:

「可以請你更仔細說明嗎?你們對秀麗做瞭什麼?」

珠翠無可奈何,隻好將原本想盡可能隱瞞的事告訴邵可。

「縹傢的姑娘要進入棺木沉睡的前提,就是沒有醒來的必要,但秀麗小姐卻不是如此。她是為瞭能再度覺醒而陷入沉睡的。」

為瞭覺醒的沉睡。這句話重重地落在邵可與劉輝的心上。

「為瞭防止覺醒之前,秀麗小姐的魂魄離開她的身體,必須有所對策。就算不這麼做,瑠花大人辭世後,施加於棺木上的法術也會漸漸解除。一方面是為瞭補足這個部分,才會拜托瞭某人。簡單來說,就是請對方抓住系在秀麗小姐魂魄上的繩子,以免她擅自飛走。除此之外,也還拜托瞭一些其他的事……」

「……這個意思指的是,秀麗身體裡有誰在嗎?」

珠翠沒有否認,隻是垂下目光望著棺中秀麗沉睡的臉。

「……是的。不過,那並不是如瑠花大人那樣占據瞭姑娘們身體的作法。除非發生意料之外的不測,否則另一位女子是不會起來的。她並不具有這樣的力量。等到秀麗小姐醒來時,她也會真正消失。這次,就是永遠的消失瞭。」

此時邵可露出奇妙的表情……他原本還以為,秀麗體內的女子鐵定是妻子。但照珠翠的說法看來,卻又不是。不具有那樣的力量,秀麗醒來就會永遠消失,和妻子的狀況不同。

「珠翠,你說的那位『女子』,到底是誰?……不會是瑠花吧?」

「不,不是的。我不能說出她的名字,這是和她約定好的。隻是,把自己最後的時光用在秀麗小姐身上,這是她自己提議的。除瞭守護秀麗小姐的魂魄之外,也拜托瞭她其他的事。例如幫睡眠較淺時的秀麗小姐完成一些她想做的事。」

「幫秀麗做事?」

「秀麗小姐雖然進入睡眠狀態,但還是可以『夢見』一些外部發生的事。當然,不是全部都能看見。不過我想,邵可大人您見到她,就是在這種情況之下發生的。」

「什麼?意思是說秀麗她一邊睡著,一邊能夠得知這些外面發生的事嗎?」

「某種程度是可以的。從邵可大人您說的看來,大概是在她睡眠較淺時,無意識地運用瞭『眼睛』去『看』。不知道是她本來體質如此,還是瑠花大人在她身上施加瞭什麼法術,隻能說有這樣的可能。而且以秀麗小姐的個性,外面發生什麼事,她一定想知道得不得瞭吧……」

珠翠微笑著,伸手入棺,像個姐姐疼愛妹妹似的撫摸秀麗的臉頰。

「隻不過,秀麗小姐並不懂法術,因此雖說是『夢見』,也和一般人作夢時一樣,醒來後能記得的不多。但是就像邵可大人您說的,一般人使用瞭『離魂術』,魂魄離開會對身體造成危險。為瞭防止這個,那位公主當時應該牽著秀麗小姐的手才是。」

邵可想起那天晚上看見的秀麗。

回頭時,看起來的確像是有人牽著秀麗的手。

「……關於『她』,我不能再說更多瞭,就算是邵可大人您也不能告知。」

珠翠那如水晶般透明而堅硬的話語,令邵可苦笑瞭起來。真是意志堅強的聲音。

「我明白瞭……還有一件事。」

「是,您想問的是關於秀麗小姐的『覺醒條件』吧?」

此話一出,空氣瞬間緊繃瞭起來。

「我想您也已經聽說瞭,秀麗小姐下次『醒來』時,就會進入她人生中的最後一天。」

最後一天。聽見這句話時,在一旁沉默的劉輝額前的頭發因震撼而晃動瞭。

「瑠花大人為秀麗小姐留下瞭特別的『鑰匙』。為瞭讓秀麗小姐醒來所必須的鑰匙。因為萬一要是誰都能叫醒秀麗小姐,那可就不得瞭瞭……鑰匙有兩把。一把秀麗小姐自己持有。換句話說,秀麗小姐可以在自己的意志之下,當她認為自己該醒來的時候到瞭,就可以自己轉動鑰匙,就此覺醒。」

沉默降臨。而且是一陣可怕的沉默。

無論是誰都有那個時刻將會到來的預感。就算多麼不希望她醒來,或是百般祈求也沒有用。

……她一定會為瞭度過那人生中的最後一天而選擇覺醒。

「……另外一把呢?」

忽然聽見劉輝的聲音,珠翠一面凝視著國王,一面慢慢的告訴他:

「另外一把……已經交給在場的其中一人瞭。」

這句話令眾人驚訝不已。珠翠一一和每個人四目相對,確認瞭什麼似的微笑說道:

「時候到瞭,那個人就會發現。無論是自己持有鑰匙這件事,或是鑰匙的使用方法。但要不要使用那把鑰匙,就得看那個人的意願瞭。能喚醒秀麗小姐的,這世上就隻有那個人而已……請不要忘記。將鑰匙交給那個人的不是別人,正是秀麗小姐本人。到時候——」

隻有這時,珠翠說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秀麗。

「將不再為別人,而是為自己而活。活在那僅存的時間之中。」

——為瞭自己。

珠翠似乎很疲憊,按著額頭大口吸氣。現在的她終於明白瑠花除瞭離魂之外,為何不出去「外面」的原因瞭。已經習慣縹傢清凈空氣的身體,光是站在「外面」就覺得雙手雙腳有如綁上大石塊一樣笨重。在「外面」待久瞭,更感覺得出精力正不斷流出身體。

「……抱歉……我的身體狀況不好……羽章,剩下的事就交給你瞭……」

「請等一下,你剛才說『也拜托瞭她一些其他的事』吧?關於這部分能不能也做個說明?」

珠翠對耳尖的靜蘭苦笑。

「我不能說。尤其是被嚴重警告瞭,絕對不能告知靜蘭大人。」

被點名的靜蘭露出一頭霧水的表情。雖然很想追問「為什麼?誰那麼說的?」,但他也明白以珠翠的頑固,就算問瞭,她也不會告訴自己。

珠翠最後望向劉輝。

中立的縹傢。正因為知道縹傢不能隻選擇站在國王這邊,所以劉輝除瞭擔心珠翠之外,其他什麼話都沒說。總是如此溫柔的國王。珠翠真的很喜歡待在他身邊時的氣氛。

『有些事,正因為是中立的立場才能辦到。我們一定也會有需要你協助的時候,所以,沒關系,珠翠隻要選擇對自己來說最妥善的路就好瞭。』

珠翠走到劉輝身邊,懷著難以言喻的心情緊緊擁抱瞭他,然後,在他耳邊輕聲的說瞭一、兩句話。接著她便深深一鞠躬,轉身離開。

珠翠離開之後,長老接著珠翠還沒說完的話,繼續說瞭下去。

「……那麼陛下,大巫女還有一件事要轉達給您。」

劉輝苦笑。

「是要孤亡命縹傢的事嗎?」

「您已經知道瞭?」

「是啊……孤聽楸瑛說瞭。隻要逃到縹傢,就能保障孤的生命安全。但是相對的……」

「……就會失去王位。陛下將無法再次即位,就算您日後有瞭子嗣,他也無法享有繼承權。」

劉輝與靜蘭默然不語。一旦選擇亡命,等於系出戩華王傢譜上的所有人都會失去王位繼承權。

「以繼承順序來看,擁有王位繼承權的下一順位便是旺季大人所屬的旺傢——他們可以選擇恢復為原本的蒼姓,或是繼承紫姓,接著王系也將轉移至該傢族之上。以血緣濃度來看,擁有第一順位的繼承者是旺季大人,其次便是他的外孫小璃櫻大人。按順序下一位具有王位繼承權的人,則是紅傢的百合夫人。」

「百合夫人?您指的是黎深大人的夫人?咦?這是怎麼一回事?」

在場除瞭邵可之外,所有人都對這最後被提出的名字感到意外。邵可瞪瞭長老一眼。原以為這件事在大姑婆玉環的隱瞞下無人知曉,不料還是在縹傢的掌握之中。雖不甘願,邵可也隻好承認。

「……百合是戩華王同父異母的妹妹,也是上上代國王最後的子嗣。也就是說,其實她是劉輝你的姑姑。」

「咦咦咦咦?……這、這麼說來,我們的發質的確是很相像……為什麼一直隱瞞這件事呢?」

不隻劉輝,靜蘭也相當驚訝。因為對靜蘭來說,百合也是姑姑。那麼漂亮又溫柔的女子竟然是自己哥倆的姑姑!對於母運不佳,也沒什麼女人運的兩兄弟而言,這真是驚人的事實。

「……不,請等等。這麼算起來,百合的丈夫黎深大人就等於是孤的姑丈瞭嗎……」

「……是的……的確是如此……看吧,有些事是不是不要知道比較好?」

邵可表情僵硬的企圖打哈哈帶過。

「不過,黎深大人的養子李絳攸大人因為身上未流著蒼玄王的血,所以並沒有繼承權。到這邊,接下來的繼承者順位則落在縹傢現任宗主璃櫻大人身上。盡管他已經年過八十瞭。」

「……不過那張臉倒是還很年輕……對瞭,這麼說起來,身為兒子的小璃櫻順位還排在父親璃櫻之前呢……」

「再怎麼說,縹傢隻是緊急時的代替王傢嘛。順位排列至此,若還是無人能繼承王位,才會以例外方式思考亡命國王再即位的可能……不過,應該不至於演變成這種情形。」

除非小璃櫻和百合都在未留下子嗣的情況下早逝,否則不可能會有這種情形發生。即使如此——劉輝話未出口又吞瞭回去。終於知道為什麼過去仙洞省會如此催促自己早日成親生子。現在的王傢真的幾乎沒有年輕人和小孩瞭。王室後代凋零的程度,甚至連八十歲的璃櫻都必須被列入繼承順位之中。最年輕的是小璃櫻,接下來就是劉輝自己。血脈不足的情形,簡直令人懷疑這當中是不是有什麼陰謀。

「隻要您願意亡命縹傢,一定能在不掀起戰爭的情形下禪讓轉移王位。最重要的是,陛下您自身的安慰,縹傢必將全力守護到底。珠翠人人她是真的很擔心陛下您的安危……」

劉輝閉上眼睛。過去的首席女官,現在也依然不變,溫柔貼心的為自己著想。

失去秀麗的空洞後宮中,不知道珠翠給瞭他多少的安慰。

「是啊……可是,不行。」

「陛下……」

「抱歉。請長老代為向珠翠轉達。孤不能逃到縹傢去。」

劉輝看著身邊的「莫邪」。

「羽章,孤並不是一個好國王……對你,還有你的兄長,有太多需要道歉的地方。但孤希望至少在最後,能盡到自己身為國王的責任。」

邵可感覺得到,靜蘭和楸瑛在聽瞭劉輝最後這句話時都有瞭反應。

眼角瞥向兩人,各自露出深思的表情。隻是邵可猜不透的是,他們的表情之下,想的究竟是直到最後都願意跟隨劉輝這個決定,還是不惜忤逆劉輝也要守護他的性命。

邵可對自己的猜不透厭到驚訝——從兩人的表情,說明他們都已經是出色的臣子。

劉輝看瞭這樣的兩人一眼後,困惑地聳聳肩。

「總之……等時候到瞭再做決定吧。應該還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

「明白瞭。我也會這樣轉達給大巫女……陛下。」

羽章一邊順著自己的白胡子,那雙神似羽羽的白眉下,堅定的眼神望向劉輝。

「……請容我說一句話。您是我兄長認定的國王,您即位時,兄長他真的打從心底感到高興。隻有這一點,請您無論如何一定要相信。兄長的死,絕對不是您的錯。」

就算隻是安慰也好,聽瞭這句話,劉輝咬著唇笑瞭。

懷著難以言表的謝意與歉意,他默默的低下頭,對羽章深深一鞠躬。

此時,傳來「咚咚」敲柱子的聲音。

「好啦,你們的話已經講完瞭,沒錯吧?」

劉輝回頭一看,門邊站著一個用繃帶吊著手臂的男人。劉輝當然認識他,他正是紅州州牧——劉志美。

志美身後探出一顆頭,靜蘭看到那人時,不由得悶哼瞭一聲。

燕青一邊摸著自己長長的胡渣,一邊微笑著揮手。

「你們遲遲未抵達紅州,真叫人擔心哪,陛下。這下總算是所有人都到齊瞭。」

●●●

靜蘭一看到燕青,瞬間勃然大怒瞭起來。

「你放著小姐不管,到底跑哪去瞭!我可是相信你,才把小姐交給你照顧的,可你不但把小姐照顧得進瞭棺材,竟然還敢不二十四小時都陪在她身邊,反而四處遊蕩!你這傢夥,真是一點用都沒有!你到底在幹什麼!」

看來靜蘭至今什麼都沒說,隻是因為沒有發泄的對象。原本邵可還以為他終於長大瞭點而欣慰,這下又大失所望瞭。

「我在幹什麼?當然是工作啊。就算二十四小時都陪在小姐身邊又能怎樣?你來瞭正好,不然今天開始由你來陪她吧?」

「唔……」

說不出反駁的話,靜蘭沉默瞭。看到靜蘭這個樣子,燕青反倒感到訝異。

「唷,竟然沒有馬上沖口說出『我當然陪!』,看來你已經是個大人瞭啊,靜蘭。」

「我本來就是這樣,早就是大人瞭!」

不,根本就很幼稚。恐怕在場所有人現在都是這麼想的,包括劉輝。

「是嗎?也是啦,本來聽說你追著旺季大人來到紅州,還以為你鐵定會在旅途中下毒什麼的,找機會痛下殺手,沒想到你也都忍住瞭呢。」

劉輝生氣的瞪瞭燕青一眼,跳出來為兄長護航。

「靜蘭才不會做那麼沖動的蠢事呢!那麼做不但解決不瞭任何事,還會害孤當天就被旺季派的人馬殺掉吧!靜蘭他隻是單純想為孤和紅州幫忙解決蝗災的問題而已!是不是?靜蘭?」

「……………………那是當然瞭,陛下。我怎麼可能做出那種蠢事。」

除瞭劉輝之外的所有人,此時都肯定瞭「他絕對就是想去做這種蠢事」。尤其是志美,真的在心中捏瞭一把冷汗。要是靜蘭下手成功,旺季被暗殺在紅州這件事,足以令自己被旺季的跟隨者五馬分屍瞭。

(討厭,這孩子真恐怖!)

要真是那樣,別提說服茍彧瞭,當天旺季派馬上就會造反拿下紅州府,正式宣戰瞭吧。

燕青瞇著一隻眼望向靜蘭。其實在煩惱寺見到他時就推測到他想做什麼瞭。剛才稱贊靜蘭長大瞭並不是諷刺,而是真心這麼認為。

(要是以前的他,對於討厭的人哪次不是馬上殺掉對方……)

會養成這樣的個性,也是因為在「殺刃賊」的那段過去,以及更早以前燕青所不知道的過往造成的吧。對靜蘭而言,所謂的「保護」就等於「排除障礙」。過去就算靜蘭已經察覺自己這樣的做法和秀麗完全相反,他也堅持貫徹自己的主張,絲毫不打算糾正這種方式,就像個孩子一樣。

然而這次,卻是靜蘭第一次完整的保護瞭劉輝。不是以殺死旺季,排除障礙的方式,而是用守護的方式。

到底他的心境是在何時起瞭這樣的變化,燕青並不知道。邵可和秀麗都不在身邊,隻有他一個人和旺季相處的那段日子裡,或許讓他感受到瞭什麼。見到旺季時,燕青心裡有種奇妙的感覺。比劍術,或許靜蘭比旺季更強,但他卻一定殺不瞭旺季。理由不清楚。若是這直覺準確,剩下的問題就是靜蘭究竟是怎麼輸的瞭。

燕青嘻嘻一笑。無論如何,他輸的很好看。這讓燕青打從心底感到欣慰。

「嗯嗯,我是真的覺得你是個大人瞭啊,靜蘭。」

「少瞧不起人瞭!比起被你稱贊,還不如讓紅山的猴子踢一腳!快收回你的話!」

「好瞭好瞭,別再打情罵俏瞭,這不是叫人羨慕死瞭嗎?」

羨慕?劉輝在內心對志美吐嘈著。話說回來,這個劉志美以前講話是這麼娘的嗎?

(……也罷……不過父王的嗜好真是一年比一年更叫人猜不透啊……)

這些性格奇特的朝廷大官,大部分是由戩華王與霄太師任命的。不想認為父王的嗜好就是這麼奇特,總想著或許他這麼做是開玩笑?或者是自暴自棄?不過偶爾也會覺得,這是不是父王故意整自己的啊……

「那麼陛下,您剛才說不亡命也還有什麼事是可以做的,是嗎?」

劉志美說話的方式前後判若兩人。劉輝也註意到他的眼神落在「莫邪」上,點瞭點頭回答:

「……沒錯,孤聊剛是這麼說瞭。」

「那麼我可以認為,您來紅州並不光是為瞭亡命而來此尋求庇護的吧?我就單刀直入的問好瞭——您打算向旺季將軍宣戰嗎?」

劉輝閉上眼睛,總覺得自己現在的回答,棺材裡的秀麗會聽得一清二楚。

不隻是對自己,也是對她,以及那些重要的人,劉輝說出瞭答案。

「——不。」

「孤沒有掀起戰爭的打算。」

「必須再和旺季見一次面,我確實是這麼想的。但,這不代表要開戰。」

劉輝想起瑠花問自己的話。你想成為怎樣的王。

當時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現在卻不一樣瞭。逃離王都的原因。

浴血的後宮。沒完沒瞭的殺戮戰亂。在聽過那個老人說的話之前,劉輝內心已經知道自己希望的是什麼。

「隻有戰爭,孤絕對不要。絕對。」

志美靜靜地看著國王,面對有辦法鎮壓的私人軍隊,他卻選擇瞭不戰,隻帶著少數隨從逃離貴陽。當時如果國王下令鎮壓,隻怕會觸怒早已不滿許久的旺季派人馬,帶領更多軍隊前往貴陽征伐吧。就像歷史上發生過無數次的那樣。

志美想不透的隻是,到底劉輝隻是個單純的膽小鬼,還是已經悟出這一點。

「……無論發生什麼事都不要戰爭嗎?甚至不考慮當作最後的手段?」

「絕不。孤隻會全力避免戰爭的發生。要開始戰爭是很簡單的,但要停止卻很困難。孤知道這個……旺季,也一定知道。否則他不會采取如此迂回曲折的方式。」

志美本以為這個國王根本不懂旺季的想法,也不打算弄懂。如今看來是自己錯瞭。志美在腦中稍稍修正瞭對這個國王的看法。

「……可是陛下,對方卻可能將戰爭當作最後手段,而且做好完全的準備瞭喔?再說,您或許認為自己孤立無援,但事實並非如此。光是您是戩華王所留下的最後一位子嗣的身分,就能吸引許多老臣站在你身後。朝廷裡也還有半數官員看不慣旺季及那些貴族派勢力。無論你是怎麼想的,他們都會站在你這邊,為瞭阻止旺季坐上王位而挺你,並且集結到紅州來——到時候國傢勢必一分為二,陷入戰爭。」

劉輝用力吸瞭一口氣。無視於自己的意向,在各種念頭的交錯之下,事態將一發不可收拾。

志美和孫陵王說的是一樣的事。如果當時劉輝留下不走,將王位禪讓給旺季會是將傷害減至最低的辦法。可是——

「即使如此,您還是打算貫徹自己的想法嗎?」

志美的語氣中有著譏諷與冷淡。不知不覺中,劉輝發現自己正握緊拳頭。即使想放開,卻放不開。握緊的拳頭裡有著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然而,他卻知道孫陵王說的未來並不是絕對會發生。事情尚未下定論。

「——孤是這麼打算。」

掌控是旺季和劉輝的任務。如果自己選擇的是不逃避的話。

隨著說出口的話而產生的重責大任,必須要負責到底。直到最後的最後一刻。

——未來,還沒有決定。

「……孤身為國王,如果必須要去貫徹一件事,唯一能做的就隻有這個瞭。隻是……」

劉輝沒說出口的話。隻是自己或許會做得比旺季差。

「萬一有必要時,劉州牧、邵可——請你們將孤這顆項上人頭,送到旺季手上。」

志美凝望著劉輝,眨瞭無數次眼。確定瞭這句話虛偽不假。

他緩緩露出微笑,第一次屈膝跪在劉輝身前,低頭行禮。

「陛下的禦令,臣確實收下瞭。我會執行的,如果邵可大人下不瞭手的話。」

邵可沒有回應志美這句話。突然從某處傳來大鴉振翅的聲音。抬頭一看,頭頂上是一片老舊的天花板。劉輝說的那些,自己並非沒有想過,但那隻是邵可腦中的一個念頭,沒想到會這麼快出現在現實之中。

為瞭避免這件事發生,邵可才會將他帶到紅州來。邵可曾對孫陵王說,自己想守住的不是王位,而是劉輝的命,也認為自己可以做得到……沒想到錯瞭。

這才發現,自己竟從未考慮過劉輝本身的意志。

曾幾何時……

曾幾何時,他已經放開自己牽著的手,獨自邁步向前瞭。邵可真不想看見自己現在的表情。既無法答應劉輝,也無法說不的自己。以前那個能準確控制感情的邵可,隨著年齡的增長似乎開始故障瞭。

劉輝望向邵可,很為難似的笑瞭。

「不過那是最後,沒有辦法的辦法,邵可。現在一定還有我們能做的事,孤想說的是這個。」

「……劉輝陛下。」

「對啊,你是秀麗小妹的爹吧,這麼不中用,在女兒面前怎麼拾得起頭呢?」

志美看著安置在室內深處的白色棺木,輕輕笑瞭。好幾次好幾次,志美都獨自來到這裡,來探望沉睡中的秀麗。聽說州府與道寺裡也有很多人會偶爾像這樣來看她。

鎮壓蝗災的行動雖然由旺季統率指揮,但也不知消息是怎麼傳出去的,其實秀麗才是說服縹傢和瑠花打開大門投入救災的人,這件事很快就傳遍瞭紅州。或許是縹傢一族散播出去的吧。

雖然不知道前來探視秀麗的官員和道寺裡的人們,是懷著什麼樣的心情來瞭又回去,但志美自己是來做確認的。再次確認秀麗最後留下的那句話。

「我告訴你們,那孩子最後對我說瞭什麼才離開的吧。『所謂拼命守護什麼,指的不是真的賠上自己的性命。如果要賠上一條命的話,我寧可用在做其他事上——為此,我要出發瞭。』說完這個,她就走瞭。」

邵可緩緩轉身面對棺木。不,轉身的不是隻有邵可。

如果要賠上一條命的話,我寧可用在做其他事上。

在茶州時、在縹傢時、蝗災時、宣告退官,得知自己生命即將結束時,她都是如此。

無論何時,她所做的就隻有一件事。

茶州那件事發生時,面對輕易就想出兵的劉輝,秀麗曾經大力反對。

『軍隊和武官都不需要。無論何種狀況,都不該用武力當作解決問題的手段。思考該怎麼做才能不動武而保護人民,這才是身為文宮的驕傲,也是我們應該做的事。』

——不破壞,不割舍,隻為瞭守護。她說,那才是治理國傢的人應該做的事。

沒錯,比起賭上性命,還不如去賭更值得的東西。如果是秀麗的話,一定會笑著這麼反駁。

「……是啊,秀麗。這次,該輪到孤瞭。」

劉輝閉上雙眼。一直以來都依賴著秀麗,受她守護,動不動就想依靠她,就像小璃櫻說的,這些事都不知不覺的壓垮瞭秀麗。

你繼續睡吧。直到醒來的那天為止。

秀麗曾經想做的事,現在自己該和大傢一起去完成才行。

「——劉州牧,燕青,關於藍州那件事還有其他相關的事,都告訴孤吧。」

劉輝的心願,秀麗的心願,一定是相同的。

「也就是說,閭老頭已經告訴你們藍州州牧的事羅?」

燕青正代替受瞭傷,單手包紮吊掛在胸前的志美,將如小山一般高的文件與書卷搬進房中。

雖然是又小又不舒服的空間,卻沒有任何人提出想換到別間房間的提議。沒有人想離開秀麗所在的這間房間。

「是啊,拜托他,他就說瞭。」

「唷,這可真稀奇。那個臭老頭平常總愛炫耀自己又知道瞭什麼大情報,嘻皮笑臉的,拜托他說卻打死都不說呢。總是死沒正經地喊著『白癡、白癡、誰要告訴你啊』就往東坡跑掉瞭……咦,這麼說來,李絳攸怎麼不見人影?是被閭老頭給逮住瞭嗎……啊哈哈,沒想到茍彧還當真這麼做瞭。再怎麼討厭李絳攸,也不必做到這個地步嘛。」

「咦?原來是這麼回事嗎?為什麼?還以為他們能好好相處呢。」

「那是不可能的啦。對方是那個不知人間疾苦的少爺耶,而且雙方又分別是國試派與貴族派,光是這樣就夠他們毫無理由針鋒相對瞭。再說李絳攸是中央官,茍彧卻是地方官,不用說鐵定是水火不容。李絳攸早期如果被派來紅州或派往藍州擔任地方官,絕對會被整得滿頭包。地方官員裡多得是茍彧這種人,摩拳擦掌等著給他下馬威呢。雙方的關系,就像藍紅兩州人之間,不知怎地就是看對方不順眼。」

「原來如此!我明白瞭。」

楸瑛邊聽邊點頭,目光正好對上邵可,趕緊閉上嘴巴。

「也罷,這次遇上閭老頭,正好可以幫他補回過去沒機會鍛鏈的經驗。李絳攸一定能像不死鳥,浴火重生,完全變成另一個……不,一定能變成一個鐵人般的官員……話說回來真令人意外,向來隻管荷包是否塞滿的閭老頭,這次竟難得的提起幹勁啦?」

劉大人,你剛才明明是想說絳攸會完全變成另一個人吧?

「聽說薑文仲被軟禁瞭?」

「是啊,一得知陛下進瞭紅州,對方就先下手為強打算制住藍州。畢竟對他們來說,最糟的狀況就是紅藍兩州聯手。人傢我和文仲感情可是很好的呢。」

這件事劉輝實在想不透。劉志美並非出身惡夢國試組的官員,卻和那群人不僅相識,感情還很好。怎麼想也想不出他們之間的共通點,隻能說可能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是自己不知道的吧。

「……這麼說來,藍州府並非完全反叛羅?」

「是啊。文仲是個善盡職守的州官,該做的都做瞭,下面的人應該沒有什麼不滿才是。他雖是國試組出身的官員,但和我不同,參加國試前就開始當官瞭,也做得有聲有色。隻不過呢……以紅州府而言,我和茍彧無論是信賴度或權限都平分秋色,藍州府卻不是這樣。文仲和副官的比重約是八比二。也就是說文仲個人肩負的責任太重瞭。所以當文仲一被軟禁,那八分權限馬上消失,而旺季派人馬則巧妙的頂替上去瞭。」

還不算是完全反叛。如此說來,現在藍州府的關鍵人物就是——靜蘭轉而詢問燕青:

「身為副官的州尹現在處於什麼樣的位置?燕青,你見過藍州州尹吧?他是旺季派嗎?」

「嗯?或者應該說是無黨派?隻知道他是個很推崇州牧的人。甚至說要幫薑州牧出一本名言語錄呢。」

和精明能幹的紅州州尹茍彧相較之下,藍州州尹是個悠哉的四十歲大叔。雖然是個優秀的副官,但燕青不認為他能取代薑文仲職掌藍州府的政務。

「是啊,他既不屬於貴族派,也不屬於國試派,和藍傢也沒有特殊關系。當初文仲提拔他為副官,就是因為他不靠任何關系。相反地,他的行動也因此不受黨派牽制。換句話說,他也會尋求過半數的旺季派建議,商量如何處理州政……光是這樣就夠瞭。」

隻要能讓藍州府不傾向國王,他就有足夠的價值。

「旺季派的人不至於連副官都軟禁。畢竟州官州尹同時生病的說法太過牽強瞭,真的做到那個地步,禦史臺也非出面調查不可。我們隻能期待他察覺中央情勢,想辦法拖延時間。隻要知道他的背後不受貴族派操縱……對我方來說,這也就足夠瞭。」

「……藍州和紅州的情勢,孤明白瞭。那麼其他各州的情況又是如何?」

燕青揮著手中一封書簡對劉輝說明:

「那麼就先從茶州開始說吧。影月現在到瞭碧州,如果陛下希望的話,也可以到紅州來。」

「碧州?影月?他不是在茶州擔任櫂州牧的副官嗎?」

傳染疫病一事過後,秀麗雖為瞭負起責任而成為冗官回到貴陽,影月卻應該作為櫂瑜的副官繼續留在茶州才是。他沒道理在碧州啊。

「櫂州牧在得知碧州災情之後,硬要影月加入茶州醫師團,派他們前往碧州。現在的茶州托『華真書』和葉老師的福,集結瞭全州的年輕大夫。櫂州牧認為在這非常時期,他們不該原地踏步,便將大傢都派遣瞭出去。還說沒時間征詢國王瞭,擅自決定要在事後再取得認可。所以就有瞭這個,請蓋章吧,這是影月送來的。」

燕青邊揮著那張書簡邊遞給劉輝。仔細一看,上面的筆跡並非出自櫂瑜而是出自影月。

『……我們幾個擅自行動,事後受到處分沒有關系,但萬萬不希望櫂瑜大人也因此遭受處分。因此,我擅自制作這份書簡擅自寄給陛下,請陛下蓋章。』

影月那穩重認真的個性,從這段文字中表露無遺,寫的內容也讓人無可挑剔。隻不過在讀瞭這封書簡後,在場眾人都沉默瞭。本意是希望他師事名官櫂瑜獲得更多成長,不料倒反過來是櫂瑜少不瞭影月這個副官的輔佐瞭。

因為忘瞭將玉靈帶出來,劉輝隻好以筆墨簽章。真沒想到,事到如今還有需要簽署公文。

「……不過這封書簡為什麼不是直接寄給孤,而是到瞭燕青手上呢?」

「誰知道?聽說是櫂州牧吩咐的,說是要寄的話就寄給我。因為我看起來最不容易死,又能直接見到國王,能盡快將書簡交給國王的最佳人選。」

劉志美從旁抄起劉輝簽完名的文件,嘻嘻一笑。

「這麼說也對。要是循一般途徑送出這封公文,恐怕不是被送往臨時朝廷,就是中途被旺季派給攔截下來。要是由旺季大人代替陛下簽署瞭這份文件,那麼這答應派出醫師團的功勞可就屬於旺季大人的瞭。」

一愣之後,劉輝等人這才寒毛直豎,捏瞭一把冷汗。燕青雙手一拍,進一步解釋:

「難怪櫂瑜老頭會說要將書簡直接寄給我啊!真厲害。雖然早就聽悠舜說過瞭,可是朝廷還真是骯臟啊。走錯任何一步棋都可能會導致全盤皆輸啊。茶州就不是這樣瞭,當我在茶州時,隻要不比茶傢先搞砸就好,簡單多瞭啊!剩下的就讓悠舜和州官們去收拾就好。」

「別拿你自己來比!」

彼此都在等對方搞砸,還真是消極的政治鬥爭啊。靜蘭不禁揍瞭燕青一拳。

「好痛!總而言之,結論就是茶州和茶傢也算是陛下的陣營瞭。」

邵可望著全國地圖。縹傢雖然有珠翠坐鎮大巫女之位,但無論如何還是要保持中立。

「八州之中,確定站在國王這邊的,目前隻有紅州和茶州而已。最重要的紫州……還是先做好心理準備,紫州已經算是旺季的陣營瞭。紫州府的州牧雖然名義上由國王兼任,但既然國王離開瞭貴陽,必然將由旺季大人或璃櫻代理紫州州牧。就算不是這樣,紫州內不乏名門大戶和歷史悠久的貴族世傢,貴族派的大莊園更是分佈各地,旺季大人本身的領地也就位於紫州啊。」

旺季的領地。劉輝瞠目結舌。從來沒想過除瞭貴陽之外,旺季還有其他的「傢」或「領地」。或許那也是因為自己幾乎不曾踏出城外的緣故吧。

「……旺季的領地……」

「他當然是不常回去吧。不過沒記錯的話,應該位於這附近。」

邵可從燕青搬來的那堆書卷中抽出地圖,一邊以手指畫圓,圈出圖中紫州的某塊地區。劉輝突然覺得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但到底是什麼呢?

楸瑛從同一堆書卷中抽出另一張地形圖,對照著看後,露出厭惡的表情。

「哇……看這地勢,簡直是山賊最愛占據的那種天然地形嘛。到處都是隘路及險路,地形之復雜,要進入絕不是件簡單的事。若想攻陷的話,就得派少數精銳部隊潛……」

「楸瑛。」

「我亂講的啦,陛下,不會進攻的。別說進攻,這種地方我連去都不想去!」

邵可用手指敲瞭敲地圖上,剛才畫圓圈起的區域。

「這一帶不僅交通不便又不起眼,土地也不甚肥沃。所以霄太師和先王才會硬塞給旺季。聽說這是許多官員堅持之下的結果,就怕給瞭旺季太多領土,會讓反王派的軍事勢力集結過去。」

「…………」

劉輝用力抿著唇,沉默不語。然而,邵可卻猜不出他現在心裡想著什麼。

「住在這塊領地上的,一定是對旺季大人最忠誠的一群人。因為是旺季大人幫助他們增加收成,使生活變得更豐裕。」

劉志美點點頭,眼神落在地圖上的其餘四州上。北方的黑白黃三州,以及碧州。

「……碧州或許有點難說。不管是下令將援助紅州的物資全部轉向碧州,或是當初搭建南梅檀谷倉的先見之明,全都出自旺季大人的主意……」

劉輝想起歐陽玉,低下瞭頭。

對歐陽玉而一百,都是因為劉輝的怠惰才會令故鄉碧州幾乎半毀,再加上那場朝議上劉輝幾乎完全沒有開口,全部交給悠舜與旺季去應對。雖然派出瞭左羽林軍前往支援,但那也是由孫陵王先提出的。

歐陽玉的冷嘲熱諷與不遜的眼神,劉輝至今都還記得一清二楚。就算今後他不與旺季結盟,但也不會從碧州回來瞭吧——當時,劉輝心中就有這樣的預感。那就是當歐陽玉數次正面表達憤怒時,劉輝卻連一句話都無法回應的代價。

「再說,春天之前恐怕還看不出碧州是否能夠復興。慧茄大人也不在瞭……當前歐陽玉光是要處理州政就會忙得不可開交瞭吧。對我們這邊的事,他剛好可以用受災地為借口視而不見。反而是他若真參與這場政治鬥爭,一定會激怒州民。碧州州民本來就有那麼點文人氣息,喜歡對藝術、思想、哲學等議題展開辯論,要是一個不小心惹火他們,就不可能善罷甘休瞭。這一點歐陽玉一定也很清楚,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在局勢安定下來之前,他絕對會采取靜觀其變的態度,將重心放在碧州復興的內政上。也幸好接任慧茄大人位置的,是歐陽玉這樣的無黨派官員。下得出這著棋,真不愧是悠舜。」

靜蘭露出懊悔的表情。悠舜早在棋盤四個角落佈下棋子,棋局越走,越能看出這幾步棋的效果。

「問題就是剩下的北方三州瞭。」

靜蘭低聲這麼說。北方三州,分別由精於戰爭與精通商業的三傢統治之地。

「若說誰能先取得這三州誰就能獲勝,恐怕也不為過吧。」

包括曾是楸瑛上司的黑燿世與白雷炎大將軍在內,許多戰功彪炳的名將都來自黑白兩州。黑白兩州不乏武門名傢,而黑傢與自傢則統率瞭這許多驍勇善戰的武傢。此外,領地與北方二州相連,位於經濟要沖的黃州則培育出許多軍火商人,一手掌握瞭戰時需要的資金、武器與情報。

志美本是士兵出身,對北方三州人民的性格也相當熟悉。

「若是惹火北方兩州絕對不會有好下場。尤其是他們對食糧的怨念之深,毫無商量餘地。這可不是開玩笑,在長期農作不足的北方,食糧問題就等於是死活問題。你說是嗎?紅州宗主大人。」

「是啊。大業年間不知道發生過多少次,黑白兩州南下侵略紅州,大肆搶奪食糧的事件。對地處嚴寒的北方二州而言,既然州內糧食不足,為瞭生存下去就隻有從他州搶奪這個辦法。所以紅州商隊一直以來都定期提供北方二州食糧……然而,前陣子紅傢的經濟封鎖,造成今年冬天對北方二州無論是食糧或燃料的供給完全中斷……蝗災前的經濟封鎖,是紅州的一大失策。」

「北方兩州人民一怒之下,必然怪罪於無法控制紅傢的國王。崇尚武術的黑白兩州人民,對於戩華王這樣武功顯赫的國王向來樂於追隨,相反的……卻最瞧不起怠惰軟弱的國王。」

志美說著,伸出手指彈瞭彈地圖上的北方二州。

「蝗災後,紅州雖然恢復瞭與北方二州的交流,也重新提供食糧與燃料的輸送,前陣子才剛派出最後一支商隊……但是由於蝗災的緣故,隻能提供往年的一半。而且這並不是陛下的功勞,必須歸功於旺季大人的努力。我和茍彧無論是對碧州提出的支援要求,或是對黑白兩州派出的使者,都視而不見且將食糧藏匿起來瞭。隻要擅長掌握情報的黃州有所動作的話……這些事想必他們也都已經知情。」

對志美和茍彧而言,當時根本不知道有南栴檀的事,考量到就算下令提供輸送援助也隻會被蝗蟲途中啃蝕。

但紅州的這些考量,北方二州根本無從得知。

「看來,陛下、紅州與紅傢是一起激怒瞭黑白兩傢啊……」

「而精明的黃傢,一定會選擇投靠有勝算的一方吧。隻要發現苗頭不對,他們跑得可快瞭。」

靜蘭皺緊瞭眉頭。在和蘇芳一起找來的議事錄中,黃奇人發言的次數也是越來越少。就算察覺瞭本傢的動向,光憑奇人也無法阻止黃傢宗主。

「現任黃傢宗主……有謠言說他為瞭當上宗主,在大業年間毒殺瞭大幅減少傢產的上任宗主,是個冷酷無情的人。」

劉輝曾在朝賀時見過黃傢宗主。那個男人有著一雙銳利的眼神,神情之中也隱約看得出幾許歷經戰禍的風霜,然而一笑起來,卻又散發開朗雍容的氣息。不過,邵可馬上同意靜蘭的話。

「沒錯。大業年間的他雖還隻是個少年,卻已經背著武器以『軍火販子』與『情報頭子』之姿行走各地。當今黃傢的財產幾乎都是由他幾個兄弟在戰爭中賺來的暴利所累積。他們很懂如何發戰爭財,也很明白如何運用人員、情報、物資和武器,提供特殊需求以累積財富。我聽說他們曾活躍於當年的貴陽完全攻防戰中。」

貴陽完全攻防戰。一聽見這場戰役的名字,劉輝馬上反射性的望向邵可。那是一場父親與旺季的對峙之戰。

「哎呀,真令人懷念的名字啊。人傢也參加瞭這場最後的戰役呢,隸屬於旺季將軍麾下唷。」

「…………是這樣的嗎?」

邵可大吃一驚。就連邵可都隻有耳聞而未曾親眼目睹的那場戰役,志美竟然親身參與過。而且還不是隸屬於勝者戩華麾下,而是屬於敗者旺季手下的軍隊,這樣的人是非常稀有的。因為在那場最後的戰役之中,大多數的貴族和官員都對人民見死不救,紛紛逃離貴陽城投降瞭,留在旺季身邊的隻有僅存的一小撮人馬。

「也不是啦……本來隻是去幫忙煮飯,卻不小心跑到招募士兵的地方,莫名其妙就加入瞭……一看到雙方相差十倍以上的軍力,我還心想這是霸凌吧?當時真的以為自己死定瞭呢……人傢能活到現在,隻能說是超級大奇跡瞭呀。黑傢的人看到站在旺季將軍身邊的孫將軍時都很驚訝,無法理解為什麼他會站在那一邊,而孫將軍卻隻是大喊『你們搞錯人啦!我隻是一般百姓啊!』。」

聽起來和現在的孫陵王沒什麼不同嘛。楸瑛摸著下巴心想。

「關於當時的事,司馬龍那個老頭也問瞭人傢好幾次呢。那真的是一場死戰……上上一代國王賜給旺季大人紫戰袍,擺明就是賜死之意。換句話說,就是叫他代替自己赴戰場送死的意思……然而戩華就是不願在戰場上殺死那兩人,好幾次都派來招降的使者,但他們也是鐵瞭心的決不答應。所以,明明軍力相差瞭十倍以上,那場戰役竟然會僵持瞭那麼久,當時真是打從心底怕瞭啊。」

「不過啊,那支軍隊本來就是敢死隊。除瞭我這個例外份子,其他人都對旺季將軍誓言效忠,懷著必死決心上戰場的。而且,隻要好好服從軍令,總是能殺出一條血路保住小命。就這樣不斷突破重圍浴血奮戰,腦袋都一片混亂瞭,回過神來才發現對方已經退兵……我也就這樣活瞭下來……明明相差瞭十倍以上的軍力,竟然還能僵持半天之久,同袍也有一半還活著。本來以為會全軍覆沒的呀……我雖然曾數度從軍,但隻有在那場戰役之中,最初也是最後認為自己絕對不會死……」

司馬龍曾對楸瑛說過,能讓士兵有信心不會死在戰場上的大將,包括戩華王在內,真的為數不多。就連他自己都必須在條件齊全的情況下才辦得到。

「你們或許都以為旺季是個文官,其實他和孫陵王兩人,可都是還活在當今世上的少數名將呢。」

劉輝平靜地問楸瑛:

「……那最後,那場戰役的結果呢?」

「慘敗。不過,對於貴陽攻防戰之前逃離貴陽的官員與貴族,戩華王全都加以處刑,不留一個活口,卻反而下令恩赦旺季大人、陵王大人以及他們當時率領的所有士兵。盡管朝廷裡的文官都主張留下他們必有後患……而現在……」

楸瑛隻說到這裡便含糊其詞,不再繼續說下去。靜蘭也憤憤不平的瞪著雙眼。

沒錯——現在的情形正是當時所引來的後患。立場完全對調瞭。

「當戩華太子最後攻進貴陽後,也將上上一代國王處刑瞭……是嗎?」

「咦,是這樣的嗎?謠傳不是當戩華殺進後宮時,上上代國王已經被勒死瞭嗎?據說是最後留在他身邊的寵妃下的手,用絹帕絞殺瞭丈夫之後,自己就行蹤不明瞭。真是個可怕的女人。」

楸瑛驚訝得目瞪口呆。這些事他完全沒聽說過。

「竟然還有這種謠傳嗎?不,可是劉州牧!你口中的最後寵妃,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邵可大人的大姑婆吧!」

「是這樣的嗎?那個人稱絕世妖姬的百合妃……竟然是紅傢的女人嗎?不過,我聽說的也隻是毫無事實根據的謠傳就是瞭啦。」

邵可瞇起眼睛聽著他們的交談。大姑婆玉環在貴陽攻防戰中,確實是一個人逃回瞭紅州。然而關於這件事大姑婆日後絕口不提,邵可對詳細情形也就不得而知。當時究竟發生瞭什麼,知道事實真相的,或許隻有戩華王與霄太師兩個人瞭吧。邵可回到原先的話題:

「換句話說,經歷過那場戰役的黃傢宗主,很瞭解掌握情報的重要性。」

奇怪的是,直到現在,黃傢都保持著近乎可怕的沉默,尚未采取任何行動。如果解釋為他們在事前就已取得情報,且早已「完成佈局」,那麼就說得通瞭。

「下棋時,必須盡快將最重要的三大棋子拿下……至今總能預測局勢搶先行動的『對手』,不可能還沒與這三傢接觸……」

靜蘭焦慮地皺著眉頭。

「老爺,關於這件事我也有些想法。根據我和絳攸大人的推測,春天時贗品、偽幣與鹽的事件中,那一筆消失的龐大黑錢,如今尚未流通於市面。而這筆金錢在與黃傢的某種契約之下,應已由黃傢安排轉出並安置於某處。目的是作為對方與黃傢之間某種交易的擔保。」

那筆消失的黑錢金額之高,就算是身為藍傢少爺的楸瑛都覺得很驚人。藍州的鹽與紅州的鐵炭,可說擁有與等量黃金,甚至是比黃金更高的價值。尤其是在戰時,鹽鐵的價值更是無可計量。隻要拿消失的大量鹽鐵中的部分去換錢,轉眼就能獲得一筆莫大的資金。

「原來如此,算是事先支付的頭期款吧……戰爭需要花費大筆金錢,而這種黑錢最麻煩的就是找藏匿場所,最傷腦筋的就是事後如何洗錢。可是隻要交給商都黃州的黃傢人……就可能辦得到。」

燕青盯著靜蘭與楸瑛猛瞧。沒想到他們光憑手上那些情報就能推測到這個地步。就連秀麗都還沒想到北方三傢那邊去呢。

「對瞭,這麼說來還有那件事。邵可大人,您已經調查過紅傢失蹤技術人員的事瞭嗎?」

「是。鐵炭姑且不提,紅傢那些失蹤的技術人員……似乎是自願跟對方走的。尤其是年輕一輩的技術人員,大概是對紅傢私藏制鐵技術的事懷有很多不滿,因此一旦出現能開出更好條件、讓自己充分發揮知識與技術的人——他們就自願跟著對方離開瞭……」

邵可說著,臉色也沉瞭下來。或許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制鐵技術是不可能永遠私藏的。紅傢特殊的制鐵技術,能在戰時大量而低廉地生產出更多武器。要是這種技術傳人他州,全國各州都獲得相同技術之後,將會更容易引起戰爭。更多武器流通,更多人死亡,戰況如同陷入泥沼。更糟的是,這樣就無法守護紅州。因此,歷代紅傢都在軍師姬傢的提醒下,嚴守制鐵技術不外傳的規定。沒想到太平日子過久瞭,這種危機意識也變得淡薄許多。

「一直到幾十年前,為瞭防止紅傢的制鐵技術人員泄漏機密,在保證他們生活無虞的條件交換下,為瞭防止他們說出秘密而割去瞭他們的舌頭……但後來進入太平盛世,也就廢止這種做法瞭。」

後來培育的年輕一輩技術人員,想必是對無法大顯身手的生活感到忍無可忍瞭吧。邵可並沒說出一早知道就不廢止那種做法瞭」的話,這件事讓劉輝松瞭一口氣。

「可是,紅傢仍然尚未追查出鐵炭被運往何處。燕青,你那邊調查的結果如何?」

燕青微微一笑。楸瑛也終於想起這件事瞭。

「我是沒有看見,不過小璃櫻和小姐似乎看見瞭喔。」

「秀麗和……璃櫻?……難道他們是去瞭縹傢嗎?」

「不,可以排除這個可能性。稍早前,當我們調查某『通路』的方陣時,隻有小姐和小璃櫻被『通路』傳送瞭出去。他們說是在通路另一端看見的。我和藍將軍雖然也曾短暫進入那座山……但發生瞭各種事,救瞭小姐她們之後又立刻折返,結果連那裡到底是哪裡都不知道就回來瞭。是吧,藍將軍?」

「……感覺像是好久以前發生的事瞭,不過燕青這麼一說,我也想起來瞭,就是追查狐貍臉男那時候吧……」

就在這個時候,楸瑛突然覺得有什麼線索連接上瞭。和劉輝說話時感覺到的某種違和感,這些似乎都串連起來瞭,但是又還未完全厘清。

「隻聽小姐說,那裡似乎是紫州某個不為人知的深山隱村。唉,要是當時我和藍將軍能多點時間在山裡繞繞,說不定就能掌握它的地理位置瞭……」

隻是當時,燕青的第一要務是消滅蝗災,所以隻來得及先聽秀麗說個大概,心想詳細情形之後再問就成瞭,怎想得到秀麗日後竟會沉睡棺中呢。

「前不久,我又再次前往勘查那個『通路』,不過想當然耳,『通路』已經阻塞,現在是打不開的。」

「唔,這麼說來還是不知道那裡是哪裡……」

楸瑛抓著頭苦惱著,邵可卻低喃道:

「……馬上就能知道瞭。」

「咦?邵可大人,此話怎講?」

「隻要能夠確定是在紫州的某個深山中,就能過濾出確切的地點。隻要找出今年冬天有哪座山是鎮日冒煙,又位於幹凈河川上遊的話,就八九不離十瞭。因為光靠外流的鐵炭數量一定不夠,所以他們必然會找尋一處可存放鐵炭,又有河川流過的地方。也有可能是座鐵礦山。而且還會是眾多支流匯集,方便大量運輸的山。那裡,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瞭。」

空氣突然變得冷冽。劉輝喃喃說道:

「……趁這個冬天大量鑄造武器是嗎?為瞭在春天來臨前,能夠派上用場……」

正如大批軍馬、武官、朝臣正陸陸續續進入紅州投效劉輝一般,對方的情況必然相去不遠。無論劉輝當初是為瞭什麼目的離開貴陽,這件事對周遭的人而言,就隻會是那個意思。孫陵王說的沒錯。圍繞著自己的世界已經開始轉動,並且是急速地。

「是的,劉輝陛下。那些消失的黑錢也好,鹽、鐵也罷,都是為瞭戰爭所做的準備。官位的奪取也是。旺季大人原本或許是想不動一兵一卒達成目的,但事到如今,他一定也會做好萬全的準備來應戰——他可沒那麼天真。」

「……劉州牧,旺季現在怎麼樣瞭?」

「由於陛下和悠舜都不在貴陽,旺季已正式接替兩位成為宰相。三省長官的位階本就等同於宰相,因此他這麼做並不算擅自提高自己的位階。同時,這也是通過朝臣多數表決贊成的結果。霄太師的推薦是決定性的關鍵。」

邵可、靜蘭和楸瑛心中同時咒罵著「那個死老頭……」。這個霄太師還真是毫不留情。

「總之,朝廷的確需要代理人。這樣的處置也很妥當。現在旺季似乎也職掌瞭全國受災地的復興總指揮。因為貴陽頻頻傳出地震災情,與其把力氣花在和朝廷裡擁王派的政治鬥爭上,他選擇瞭及早調度兵馬救災,也因此第一時間掌握瞭民心,真不愧是旺季哪……我剛才雖然說是一分為二,事實上,進入紅州的官員人數比預期的要少上許多啊。」

官員們都還在觀望,準備到最後一刻才選擇投靠有勝算的一方。尤其是那些如墻頭草搖擺不定的新興知識份子國試派,更是明顯表現出這種態度。對他們而言,誰是國王根本不重要。靜蘭不免咬緊瞭牙根。

「國王能回去的地方,正一點一滴地被削減……旺季大人做事果然毫無破綻……」

「……不對。」

劉輝輕輕吐出這句話。不對,旺季並不是為瞭政治鬥爭。

他有一個想要親眼目睹的理想世界。那天晚上,他最後是這麼說的。說他有著非去實現的目標。為瞭這個目標,隻能默默去做該做的事。旺季眼中根本沒有劉輝。

他眼中看見的,隻有未來而已。

劉輝靜靜閉上眼睛。孫陵王曾質問自己,是否有能耐超越旺季。

那一定就是全部的答案。

「該做的事,隻能去做瞭。尤其是說服北方三州的任務,可以的話,孤想親自去……」

「我很明白您的心情,但這麼做是行不通的。如此一來,您如果不是被中途埋伏的旺季軍隊或暗殺部隊暗算,就是被強制帶回王都。現在四處都有不少的巡邏隊,你自己也看見瞭吧?」

被靜蘭和楸瑛這麼怒斥,劉輝也隻能苦笑著垂下肩膀。

「孤明白瞭。不過,無論如何,至少得阻止北方三傢的介入才行。」

志美和邵可露出為難的表情,面面相。之後,才由邵可開瞭口:

「……剛才劉州牧已經說瞭,前陣子出發的,已經是最後一支商隊……不是嗎?」

劉輝一驚。難道說——

「……道路已經……?」

「……是的。就連過去那些扛著行囊前往內陸行商的紅傢與全商連商人,在半個月之前,就已經放棄前往瞭。沒有把握能活著抵達北方。距離那時已經又過瞭半個月,而且今年雪下得比往年都要多……頂多能抵達黃州,但要平安無事跋涉到黑白兩州,成功的可能性大約隻有兩成……」

「對瞭,邵可大人,那縹傢的『通路』呢?拜托珠翠小姐的話……」

「縹傢不會答應的吧。沒有特殊重要的原因,通路是不可能用來運送一般人的。縹傢必須遵守政治上的中立原則,隻有援助救災、協助監察調查等原因才有可能開放,涉及政治鬥爭的話,他們是不能偏向任何一方。上次你和秀麗之所以能使用通路,是因為被視為以救災為目的。這次卻不同。就算當今大巫女是珠翠,就算是陛下的敕命,縹傢都不會答應的……因為他們很清楚,瑠花就是這樣失敗的。」

過去瑠花不惜破壞中立原則,陷入與戩華王的政治鬥爭,成為令縹傢失勢的主因。

「……這孤明白。也認為這樣無妨。所以才讓縹傢和珠翠擔負起其他任務。」

劉輝笑瞭。那樣的微笑令邵可為之驚訝。不再是無奈的微笑,他的話聽起來也有著某種胸有成竹的自信。對靜蘭而言,中立就像是「逃避」的同義語,隻會令他感到不耐,不知道還能對縹傢有什麼期待。楸瑛和燕青也同樣這麼想。隻有志美聳聳肩說:

「如果真想派人去的話,那麼就要趁現在,而且得盡量選擇危險難行的路徑,隻派少數人出發。而且得先做好這趟任務的存活率極低的覺悟。更別說就常理判斷,距離這麼遠,根本會來不及吧。得長途跋涉國土的三分之一,周遊三州展開遊說交涉。那裡現在可是下著大雪的地帶唷。要在三個月內,接連前往黑、白、黃三州,就連軍隊的強行軍都未必辦得到……等等,難道那好吃懶做的閭老頭這次出山,就是為瞭這個……」

聽瞭最後這句話,令邵可整個人彈跳起來,轉而望著志美。

「不會吧?閭老頭確實是黃門一族,也當過巡行全國的監察官,沒有什麼旅途是他不熟悉的。還有……他的確對絳攸說瞭『修行之旅』吧?」

「……看來,他是認真的。仔細想想,若要從這群人中選出前往阻止三州的說客,身為文官的李絳攸確實是最恰當的人選。」

劉輝與靜蘭,楸瑛和燕青都不約而同的瞪大瞭眼睛。接著紛紛驚愕的喊叫瞭起來。

「咦咦咦咦?要讓絳攸去嗎?絕對不可能的吧?他可能永遠都回不來瞭耶?」

「對啊!應該說他一離開紅州就會遭難,然後永遠在紅州附近團團轉吧?」

「……唔,李侍郎……不管是在朝廷裡、睡夢中還是整個人生,他總是在迷路啊……」

燕青這不經意的一句話,倒是一針見血。

「要是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的話,孤可是會哭的啊。閭官員應該不知道那傢夥是個路癡吧?」

「不,他應該是知道的唷。來東坡之前,想必閭老頭已經事先搜齊瞭所有人的情報……劉輝陛下,如果真要派誰去的話,絳攸是最適合的。他是一位優秀的文官,隻要不在黎深身邊就沒什麼問題。相反的,如果派出靜蘭,那麼他可能會因為瞧不起人的態度而激怒對方;如果派出燕青大人或楸瑛大人的話,恐怕會在黃傢被騙走所有財產,到瞭黑傢和自傢又忙著比武,直到冬天結束,恐怕正事都還沒開始辦吧?」

原來邵可才是一針見血的人啊。靜蘭、燕青和楸瑛三人狼狽的這麼想。真不愧是秀麗她爹。

「當然,絳攸大人一個人行動也會有困難。所以閭官員才打算助一臂之力隨同前往吧。現在閭官員可能已經對絳攸大人說明完畢,正準備整裝出發瞭。因為時間寶貴,他才會先留下絳攸大人。」

「的確,若是有閭老頭一起的話……成功率會上升……不過,弱不禁風的文官和退休在即的老頭,這樣的二人組萬一被敵軍發現可就完蛋瞭啊。不管是體力或生命力都很欠缺哪……再說這麼長的距離卻要在這麼短的期間往返,是不是能成功都還是未知數……」

看到邵可嚴肅的表情,劉輝仰頭望天。

「劉輝陛下,如果你真的認為有必要派人前往北方三州進行遊說,就得盡早征詢絳攸大人和閭官員的意願才行。這是最可行的方法瞭。如果沒有那個必要,就該讓他們留下來,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我們的時間有限,而且無論是順利抵達三州的可能性,或是遊說交涉成功的可能性都非常低。白跑一趟的可能性很高……更別說會讓他們兩位有生命的危險。」

如果真的認為有這個必要的話。在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劉輝身上。

劉輝閉上眼睛後,堅定地點點頭說:

「……孤決定正式征詢他們兩位的意願。希望絳攸和閭官員能夠前往。即使危險,即使可能性很低,隻要還有希望就該試試。否則等冬天一過,要是北方三傢在雪融之後一起南下……中央的情勢將會惡化。就算不能完全勸阻他們南下,至少也要拖延南下的時間。」

這是第一次,聽見劉輝公開做出發自鄉願之外的選擇。

看著這樣的劉輝,邵可不禁面露微笑。

「遵旨。那麼,就這麼辦……接下來的幾天,他們兩位或許會直接著旅裝到江青寺來拜會陛下。既然要出發,當然是越早越好。如果是我,會選擇穿過蒼梧原野,越過紅山邊界地帶山區,朝北方前進的路線。紅州的山應該還不至於無法越過吧。」

志美用難以置信的眼神望著邵可。靜蘭和楸瑛的表情也都差不多。什麼叫做「不至於無法越過」啊……

「確實,如果是武官的話,或許還勉強有辦法越過,但叫一個糟老頭和自己的路癡侄兒去爬這段大雪山行程,這是修行路線還是自殺路線啊?紅州現在還是冬天呢!你是惡魔啊?」

「欸?話不是這麼說,如果不選這種出人意表的路線,對手也會輕易發現的啊。」

邵可邊用咳嗽掩飾笑意,手指邊指著地圖上的北方三州。

「……這三州,隻能交給他們兩人瞭……劉輝陛下,還有什麼要交待的?」

「希望能盡早救出藍州的薑文仲。如此一來,藍州有他職掌就能安心瞭。這個任務適合交給監察禦史……但派燕青前往的話,未免浪費瞭燕青的機動力。孤希望燕青盡可能不要離開中央太遠,一有事能馬上回來支援才好。」

楸瑛看著藍州地圖點頭。

「是呀,以地理位置來看,紅藍雖是相鄰的兩州,但中間卻有龍頭山脈橫亙嘛……這種高度的山脈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橫越的,您說是不是呀?邵可大人。龍頭山脈對我們雙方都是別有意義的吧。」

「萬一龍頭山脈再低矮一些,紅藍兩州恐怕整年都會有起不完的沖突,雙方消耗戰力的結果,就是攜手邁向衰敗,更別說維持今天紅藍兩傢望族的地位瞭。呵呵,楸瑛大人最近挺愛找我抬杠呢,怎麼瞭嗎?」

志美在一旁小聲叨念著:「你們紅藍兩州的關系還真是恐怖,好討厭呀。」

「不過的確,要從紅州前往藍州,不管是走哪條路線都是費時又麻煩的。就算以燕青的身手,萬一這邊出瞭什麼事,恐怕也無法即時趕回。如此一來,等於是浪費瞭重要的戰力。」

被邵可這麼一說,燕青馬上露出得意的表情,靜蘭則是一臉不滿。

「啊!不然讓呆呆去吧?他和我不一樣,是正式的監察禦史。」

呆呆啊……這場「拯救藍州州牧大作戰」,就憑呆呆能發揮什麼作用嗎?這種失禮的話,靜蘭和楸瑛雖然沒有真正說出口,但也都寫在臉上瞭。

劉輝歪著頭想瞭想。

「還有呆呆呀!這主意不錯……不過,有誰和他取得聯系瞭嗎?向葵皇毅提出報告之後,他都在做些什麼?」

「他似乎找瞭些事自行展開行動喔。我這邊是隨時能聯系得到他,怎麼樣,要不要找他呢?再說,陛下您現在手中能做為棋子動用的監察禦史,就隻有小姐、呆呆和我,這三個不怎麼樣的選擇瞭呀。」

還真是很不怎麼樣。終於體會到手中握有陸清雅、葵皇毅等優秀棋子的旺季是多麼占優勢,劉輝不由得深深羨慕瞭起來。不知道能不能借個陸清雅來用用呢……

「唔……那,就讓靜蘭和楸瑛擔任呆呆的護衛吧……」

話才說出口,被指名的兩人就異口同聲的憤慨起來:

「劉——陛下!為什麼派燕青這個肌肉男出去就是浪費戰力,派我就一點都不可惜啊!」

「等一下,靜蘭,你說錯瞭吧,幹嘛撇下我啊,是『我們』吧?就是啊,陛下!你太過分瞭啦!」

「嗯……嗯、沒錯!太可惜瞭喔!」

一旁的邵可和燕青幾乎都要聽見劉輝心裡嘀咕著「這兩個傢夥真是有夠麻煩」瞭。

「陛下,不如試著問問呆呆,是否願意一個人出發吧?或許會意外的有意思喔。」

「燕青,你說什麼?」

「呆呆他雖然總認為自己又笨又沒用,成不瞭什麼大事,但就我看來,那正是呆呆的過人之處。他擁有足以補足缺陷的其他能力。否則葵長官也不會讓他升官吧?那麼重視實力的葵長官,有可能會讓自己認為無用的人升上來擔任擁有獨立權限的監察禦史嗎?不能用就會說不能用。我倒是認為可以試著問問呆呆的意願。再說,畢竟呆呆是一直從旁看著小姐做事的人。」

劉輝望向燕青。實際上就劉輝所知。葵皇毅的直屬部下也就隻有陸清雅、紅秀麗和榛蘇芳。就連燕青都還隻是個監察裡行,沒有往上升格。劉輝決定相信瞭,相信燕青也相信葵皇毅的眼光。

「……明白瞭,燕青。孤會擬妥書狀,之後由你送去,可以嗎?」

「瞭解!」

「最後就是關於鐵炭的下落瞭。希望能找出炭場和鑄造廠所在的那座山。照邵可這麼說,技術人員回來的可能性確實很小……但至少要將武器和技術外流防堵在最小范圍內。如果能搶回技術人員的話,就要拜托你們瞭。徹底調查紫州河山,分頭尋找找出可能的地點吧。」

靜蘭和楸瑛應答後,邵可依然凝視著劉輝,

「……應該還有什麼事吧?劉輝陛下。」

「……是。」

冬至就要到瞭。一看室外,天色已經完全變暗。看不到前方的世界。劉輝內心如此低語。

「這是孤的預測,不過或許年後馬上就會收到旺季給孤的親筆信吧。」

誰也沒開口,隻等著劉輝往下說。發現這也是過去不曾有過的事,劉輝笑瞭。

「……他應該會提出會談的要求。」

琴音,從遙遠的記憶深處流泄而出,仿佛告知一場夢即將結束。

劉輝低頭望著手中的「莫邪」。耳邊響起那有如犀利的「莫邪」聲音。

——到時候,讓我們面對面再次相會吧。

在旺季前往紅州整治蝗災之前,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個夜晚,劉輝已經察覺到下次再見時,彼此的一切都將改變。而不管那是什麼樣的改變,到那時候,勢必面臨某種結束——

見瞭旺季會說些什麼,老實說現在的劉輝還不知道。隻覺得想說的話和非說不可的話都太多瞭。像是入冬後結冰的水,在今年的冬天,劉輝的心也漸漸變得冷硬,直到雪融時才會隨之融化。雖然不知道當融化之後最後會剩下什麼,但劉輝覺得,自己應該會帶著那個去和旺季相會。

一對一,面對面。劉輝緩緩環顧周遭的每個人,最後將目光落在棺木裡的秀麗身上。

劉輝微笑著。那是連一直看著劉輝的邵可都會為之動容,至今未曾見過的鮮明微笑。

「到那時候,希望你們能答應孤的請求。不管那是什麼樣的請求。」

劉輝沒有等待眾人的回答。

因為那隻是以請求為名的,國王的命令。

●●●

——數日後。當天晚上,夜半時分,開始沙沙地下起瞭雨。

在江青寺裡,讀著書簡的劉輝聽見雨水打上屋簷的聲音,抬起瞭目光。

此時,正好房門靜靜的被打開瞭。接著是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覺得怎麼樣?紅州的冬天。」

「……不是下雪而是下雨呢。如果是在貴陽,這個季節早就開始積雪瞭。」

「紅州偶爾也會下雪的。隻是這裡地處原野,隻要氣溫稍微高一點,雪就會變成雨瞭。」

腳步聲通過劉輝身邊,停在秀麗所躺的棺木前。雨水從那人身上的旅裝不斷滴落,這似乎令他有些在意,略帶猶豫地從與棺木隔一段距離的地方望著裡面的秀麗。

劉輝微笑著。眼前的光景這幾天來看得多瞭。許多人來到這裡看看秀麗,然後又離去。

將手上的書簡放在一旁,劉輝靜靜地低下頭。

「絳攸……拜托你瞭。」

「交給我吧。」

身著旅裝的絳攸回頭,安靜地微笑瞭。接著又馬上沮喪地垂下肩膀。

「……比起下雪和危險山路,最糟糕的是要跟那閭老頭一起上路啊。」

「……嗯……孤明白……這一點真的對你很抱歉……」

這幾天閭官員給劉輝回瞭信,表示不需護衛,隻要和絳攸兩個人前往。理由是帶瞭護衛不但會增加被敵人發現的危險性,一旦發生正面沖突就完蛋瞭,對方根本不會相信此行的目的隻是前往交涉。可是反過來說,如果隻有絳攸和閭官員兩人,被發現的機率雖會減低,但無人護衛,旅途本身的危險度則會提高。

即使如此,絳攸也同意閭官員的說法。

絳攸並未換下身上的旅裝。明明才剛抵達江青寺,他卻沒有安排片刻歇息,隨即馬不停蹄的就要出發。現在已經沒有任何時間可以耽擱瞭。

劉輝想笑一下,卻失敗瞭。

「……你一定要活著回來。」

「笨蛋,說什麼廢話呢,太不吉利瞭……我也不能再說什麼自己是路癡瞭……前往各州遊說,這確實是令人向往的高階文官工作。這次就讓我好好接受閭官員的訓練吧。他雖然是個不好相處的人,和楊修大人又是不同類型……不過也是個非常有意思又厲害的人。」

劉輝感到驚訝。雖然裝作若無其事的聽著,但這或許是第一次從絳攸口中聽見他承認自己是個路癡。然而這樣的他,卻不可思議的比從前更令人感到可靠,也更讓人欣賞。包括那些缺點在內,絳攸就是絳攸。而劉輝更喜歡這樣的他瞭。

絳攸沉默瞭一會兒。那種沉默表示他正在猶豫著什麼。最後他抬起頭,看著劉輝,大嘆瞭一口氣。用力閉上眼睛,最後下定決心似的雙手抱胸說道:

「……聽我說,陛下。旺季大人出發整治蝗災之前,我曾去見瞭悠舜大人一面。」

悠舜。聽見這個名字,劉輝猛地抬頭望著絳攸。

在燭臺光影昏黃,安靜得隻聞雨聲的房內,絳攸走近劉輝身邊。

「老實說,我到現在還是無法判斷他到底是友是敵。和靜蘭不同,雖然我有些想法……但不會說出口。隻有在這件事情上,我不希望自己的意見影響瞭你的判斷。」

絳攸伸手朝懷中摸索,不知道在找尋什麼。最後拿出一個巴掌大的紫色小佈包。

「當時,悠舜大人給瞭我這個。他說——要我交給你。」

「……交給孤?」

「……他是這麼對我說的。『這個東西要不要交給國王,要不要打開,都由你和國王自行判斷。就算你的決定是不交給他,那也無妨』。」

悠舜這麼說,帶著那一如往常的溫柔微笑。當時絳攸第一次感受到悠舜那樣的微笑,對內心迷惘的人而言有多麼難以理解,有多麼高深莫測。明明就毫無根據,但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卻都令人不得不起疑心。隻不過是站在他面前,絳攸就覺得自己頭暈目眩,被耍得團團轉。

「……我沒打開看過。隻是一直思考著到底要不要交給你。」

劉輝離開貴陽前,離開時,以及離開後。絳攸都一直將佈包放在懷裡,不斷思索,不斷猶豫。

「前往北方之前若沒有交給你,就不給瞭。剛才我看到你的表情,做出瞭決定。決定交給你。最後該怎麼做應是由你決定,而不是我……抱歉,我說瞭不負責任的話。」

「……不,沒關系,你說得對。」

「……他還交待我,『交給國王之後告訴他,無法決定時再打開』。」

「嗯?是指無法決定什麼的時候啊?不是孤自豪,孤經常都處於無法決定的狀態啊?」

「你是笨蛋嗎?這種事不用說得那麼得意!雖然我也不知道他指什麼……」

絳攸猶豫瞭一下,終於將佈包放進劉輝手中。

「……我不知道他寫瞭些什麼。事到如今,裡面並非沒有謊言或是設下陷阱的可能。可是就算看瞭,憑我也一定分辨不出那究竟是真實還是虛偽。因為不想陷入迷惘,所以我無法打開來看。」

簡直像是出現在童話故事中的佈包嘛。

獲贈的箱子,到底該不該打開。打開瞭又該怎麼辦。

絳攸隻知道要是自己打開瞭它,不管裡面裝著什麼,一定都會讓自己陷入迷惘。而且如此一來,當自己將佈包交給國王時,必然也會表達自己的意見,對國王造成影響。那和到目前為止犯下的過錯就沒有兩樣瞭。因此,就算隻要輕輕一拉就能打開佈包上的結,絳攸卻怎麼也無法伸出手。

現在自己的能力和悠舜相差太遠,貿然介入也隻會落得被他利用的下場而已。

「要不要打開,由你自己決定。」

絳攸最後再次望瞭佈包一眼後,拍拍外套的衣角。

「……那麼,我差不多該走瞭。」

看一眼劉輝,絳攸苦笑瞭。他現在的表情,就像隻垂著尾巴的可憐小狗。

絳攸伸出手,摸摸劉輝的頭,搔亂他的頭發。至今為止,絳攸對劉輝雖然經常放聲大罵,但這還是第一次,用這麼直接的動作跨越界線觸碰他。

「……我會找時間寄信的。還有,剛才那句話我原原本本還給你。」

「咦?」

「在我回來之前,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想聽你回答,不用說瞭。」

說完,絳攸就沒好氣的轉身離開瞭。

風變大瞭,刮得樹枝發出刷刷聲,和雨聲交織在一起,令劉輝回過神來。

燭臺的蠟燭隻比剛才短瞭一些,一切都像是一場夢。

然而掌心裡確實躺著一個柔軟的紫色佈包。

就像提醒著這不是一場夢,絳攸也確實來過又走瞭。

劉輝低頭望著手中的佈包。

(這是悠舜他……交給絳攸的……)

忽然吹過一陣奇異的風,吹動燭光搖曳,在紫色佈包上投下一道陰影。

緊握佈包,裡面似乎有著某種異物。佈包口隻打著簡單的蝴蝶結,想拿出裡面的東西輕而易舉。

對劉輝而言,悠舜這個總能洞察先機的宰相,簡直像神仙一樣萬能。當他和絳攸見面時,眼中究竟洞悉到怎樣的未來瞭呢?是和現在相同的,或是……

「……無法決定的時候啊……」

低喃著,劉輝和絳攸一樣,將佈包收進懷中。

●●●

……然而在那之後,絳攸沒有捎來一封侰。

絳攸和閭官員從離開江青寺後,就忽然消失瞭行蹤。

至於蘇芳這邊的最後一次聯絡,是提出要皋韓升前往護衛的要求。但也在進入藍州之後,蘇芳與韓升也突然失去瞭消息。

就這樣,新的一年來臨之後沒有多久。

劉輝收到一封來自朝廷旺季的親筆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