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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白 第一章

雪城多雪,北回歸線以南,秋陽似火。以北,寒風刺骨,江河封凍。雪城的雪,不是矜持地飄,是粗暴地瀉,老天爺端著個大盆,從天上往下倒。狂躁的雪瀑佈,瞬間讓原野一片素白。我生長在雪城,從小喜歡寒風打臉的滋味。沾冰掛雪的冬季運動,哪一項都被我幹得服服帖帖的。

我不是運動員,我是一個警察,我叫彭兆林,當警察是我父親的意願。我從小精力過盛。爬墻上樹;堵煙囪揭房瓦;往仇傢的門上摔屎……如果一連三天沒人上門告狀,我媽都會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瞭。高考報志願,老爺子逼我報瞭警校,說不給我戴上緊箍咒,一步走歪,就出溜到邪道上去瞭。警校畢業,從基層幹起,派出所、經偵、刑警,一步一個腳印,現在我是雪城公安局刑警大隊的探長。

前不久,接瞭個案子。一夥西南山區裡的農民,結伴跑到雪城來,在二十幾層高的樓墻外,一個窗臺一個窗臺徒手攀爬,進行入室盜竊。對他們來說,進二十層和進一層一樣簡單。盜竊得手,再順原道爬回來。我們蹲守瞭三十六天,把案子破瞭。審訊時,嫌疑犯說,是村長領著他們進行的攀爬訓練的,山裡太窮瞭,他沒別的本事,領著大傢脫貧致富。

三十六天,不脫衣服不洗澡,身上的大小關節都銹死瞭。完成任務的第二天,我立刻組織瞭一場冰球賽。刑警隊的弟兄們,穿球刀掛護具,兵分兩陣,我帶一隊,楊博帶一隊,兩隊十二人,每組六個隊員,在冰球場上激烈地廝殺著,雙方隊員身體不斷發生猛烈地碰撞。這不是比賽,是一場歇斯底裡地宣泄,十二條粗嗓門發出的吼聲,震得人耳膜“嗡”“嗡”響。

冰刀在冰面上速度極快地滑行,發出清脆悅耳的響聲。冰球在球桿的搶奪帶動下,曲折迂回地往前沖。

“線路!線路!選擇線路!”我扯著脖子喊。

顧京把冰球傳到我的球桿下,我揮桿射門。楊博一個漂亮的撲救。球被他死死地握在手裡。奶奶的!在球場上,這小子是我的天敵。

看球的人敲打著護欄喊叫歡呼。鬥志充斥在周身的每一個角落,我率領隊員發起邊角進攻,我叫大傢保持陣型。

冰球又一次傳到我的腳下,我一記穿襠球,把冰球射入球門。看臺上的人吹口哨,喊叫。還有人把礦泉水瓶子扔進場子裡。

楊博沖過來,把我撲到瞭護欄上。我摘下頭盔問:“幹一架嗎?”

“幹啊!”楊博回答得相當幹脆。

我倆把頭盔、冰球桿、手套,甩落在冰面上。看熱鬧的不怕事大,觀眾席上的人,興奮地有節奏地敲響護欄助威。我和楊博相愛相殺撕打在一處。彭隊和楊隊的守門員兩腿伸直,無比放松地坐在球門口,看著我們打。我和楊博打得翻到護欄外面去瞭,被球員和圍觀者拉開。

我拍拍楊博的肩膀說:“有進步,兄弟!”

楊博回嘴道:“再有兩拳就幹翻你瞭。”

“吹!小心風大閃瞭嘴!”我說。

從球場出來奔桑拿,把周身的毛細血管擴張一下,除掉三十六天積攢的垃圾。汗蒸房裡,弟兄們赤身裸體,大汗淋漓,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剛才的冰球賽。

顧京批評林暉:“你們隊的人舉桿過肩,用膝蓋頂人,贏得不光彩。”

“你們隊的人拿胳膊肘懟人,用冰球桿戳人,哪隻手也沒閑著。”林暉反唇相譏。

楊博說:“對咱們刑警隊來說,冰球賽打架才是看點,打球那叫中場休息。”

男人們起哄:“對!說得太對瞭!”

蒸出來的熱汗,順著我的臉流到胸口,我靠著木板墻,看著屋頂發呆,。

楊博捅瞭我一下問:“想啥呢?”

“能想啥?沒白沒黑地蹲守瞭一個多月,腦袋成瞭空心倭瓜。”

楊博二話不說,回手舀瞭一瓢水潑在滾燙的石頭上,“刺啦”一聲響,熱浪撲面而來。墻上的溫度計飆升到五十五度,我受不住這個溫度的烘烤,沖出汗蒸室。我聽到那小子,在我身後哈哈壞笑。

沖到院子裡,我“撲通”一聲跳進瞭涼水池子。七度的水溫,激得我全身肌肉緊縮,隨後慢慢舒展,血液順暢地在周身的血管裡流淌起來。我臉朝上躺在水面上。大片的雪花飄飄灑灑地落在我的臉上。我沖著夜空扯著嗓門喊:“舒坦!舒坦啊!”

程果說我是火人,她說:“你腳下蹬著風火輪,心裡揣著炭火盆,如果在你的屁股後面劃根火柴,你會“嗖”的一聲,竄天猴一樣上天瞭。”

程果是我老婆,她長相秀氣,看上去小巧玲瓏,發起威來聲勢浩大。我倆在一個幼兒園裡長大,小學、初中、高中在一個班。她從小不愛跟女孩子玩,喜歡跟在男孩子的屁股後面跑。我們跟外院的孩子打架的時候,她站住一邊給我遞磚頭。這是我喜歡她的一個重要原因。

程果喜歡我,是從喜歡我的手開始的。她說,我的手長得比臉好看,骨骼結實,十指碩長。貌似養尊處優,實則靈巧能幹。冬天我帶她出去滑雪,她怕冷,手很快就凍僵瞭。我摘下手套給她暖手,她冰塊一樣的小手,在我掌心裡由硬變軟漸漸溶化瞭。後來她說,你的兩隻手燙得像烈酒開瞭鍋,暖流瞬間竄遍全身,高度的老燒鍋子上瞭頭。我就這麼稀裡糊塗地嫁瞭。

程果在財貿學校學的是會計,畢業後跟同學合開瞭一傢佈藝商鋪,制作沙發套、窗簾、床罩,生意不錯。我倆結婚一年後,有瞭一個兒子。兒子的名字取自我倆的姓,叫彭程。彭程從會走路開始,我就帶他從事戶外活動。杜絕娘炮,必須從兒童抓起!打冰球、滑彎道速滑、踢足球,我兒子都做得有模有樣。

警察這個職業,是好人和壞人中間的一堵墻,面對的是社會上的黑暗面。我培養線人,黑社會的老大我也都熟,從小我媽就點著我的腦門教育我,有毒的犯病的你都不準進嘴!所以我從來不跟他們,做錢財方面的交易。新橋是我的轄區,是墻的另一邊。這裡拉活的、擺攤的、賣早點的都跟我熟,大傢不分長幼都叫我新橋二哥。我在傢裡並不排行老二,他們是根據桃園三結義中,關羽的名號叫的,含忠義、仗義、守信之意。我這個人性子直,喜歡一條道跑到黑。不太招人喜歡。不過話又說回來瞭,我又不是人民幣,怎麼可能讓人人都喜歡呢?。

我當刑警以後破案率高,受過多次嘉獎。碧水傢園的碎屍案,最終讓我敗走瞭麥城。

2002年9月1日,碧水傢園五號樓一樓一單元中戶的老裴傢的馬桶堵瞭,一股一股的臟水,從馬桶裡面冒出來。老裴邊用搋子疏通馬桶,邊罵總往馬桶裡倒剩飯剩菜老婆。老婆見丈夫不管用,立刻打電話請來專業人員。疏通工人把細長的工具伸進馬桶深處,插上電源按動開關,疏通工具快速轉動起來,一團一團漂著油珠的碎肉被攪上來。這邊疏通,馬桶裡繼續往上返。

“看見沒有,這根本就不是剩飯剩菜,這是樓上倒的肉餡。”老婆的腰桿子硬瞭起來。

老裴蹲下來仔細查看,嘴裡叨咕著:“好日子才過瞭幾天?就燒得不知道東南西北瞭,好好的肉餡往馬桶裡倒。”

疏通工人大致估量瞭一下,說:“沒有二十斤也有十五斤,咦?頭發也往馬桶裡倒?”

他停住手,用棍子扒拉肉餡裡的那團長發,幾片粉紅色的東西掉出來。“這是什麼?不太像生活垃圾。”

裴妻小聲說:“好像是塗著粉紅色指甲油的指甲。”

疏通工人大驚失色,立刻扔下工具,掏出手機打電話報瞭警。110巡警很快到瞭,一番勘察後,覺出情況嚴重,迅速通知瞭刑警大隊。

五號樓一單元頂樓住著四個人,為首的叫鄧立鋼,身高一米八五,濃眉大眼皮膚淺黑,看上去壯碩有力。石畢中等身材,頭發微卷皮膚白凈。宋紅玉個子不高,梳著一條齊腰長的馬尾辮。吉大順頭發稀疏,身材矮胖。他們正在臨街的一傢飯館裡吃飯。羊蠍子火鍋熱辣,冰鎮啤酒爽口。吉大順吃飯一貫速度快,他撂下筷子用餐巾紙擦著嘴說:“我去加點油,你們打車回去吧。”

宋紅玉翻瞭他一眼:“打啥車,你回來接我們。”

吉大順說:“附近的加油站的油貴,我得往遠點開。”

鄧立鋼朝他揮揮手說:“別又一桿子支沒影瞭。”

吉大順答應一聲走瞭。

石畢悶聲不響地喝啤酒,鄧立鋼皺著眉頭,啃幹凈瞭一塊羊蠍子,他用餐巾紙擦幹凈瞭手。

“咱們回吧。”他說。

“鍋裡還有這麼多內容呢,不著急,吃光瞭再回去。”宋紅玉用筷子攪合瞭一下沸騰著的火鍋說。

鄧立鋼說:“活沒幹完,心裡不踏實。”

三個人走到碧水傢園小區門口,看見五號樓一單元樓門口攔起警戒帶,旁邊停著警車。他們立刻站住腳,不再往前走瞭。

樓門口聚集瞭很多圍觀的人,人肉、頭發、指甲等詞,零零散散地從他們那裡飄過來。鄧立鋼冷靜觀察四周,110來瞭兩個巡警,一個守著案發現場,一個坐在車裡打電話。鄧立鋼叮囑石畢和宋紅玉,到五號樓的後面接應,他趁亂上瞭樓。鄧立鋼一步兩級臺階,蹦著往樓上躥。

我接到報警,開著警車進瞭碧水傢園小區。楊博和葛守佳,跟我出的現場。巡警邊跟我們介紹情況,邊跟著我們進瞭樓道裡。

鄧立鋼竄上頂樓,進瞭501房間,他用最快的速度,把衣櫃裡,抽屜裡重要的東西塞進一個大旅行包裡。重新翻看被褥下面,看有沒有落下的東西。再次打開衣櫃的門,確認裡面已經全部清空。鄧立鋼拎著旅行包來到後陽臺,打開窗子,把大旅行包從後陽臺扔下樓去。守在樓下的石畢和宋紅玉,立刻撿起地上的旅行包離開。

我看瞭現場,吩咐他,把下水道裡遺留的物證,全部掏出來,交給現勘組保管。決定去樓上看看,我和鄧立鋼,在二樓的樓梯拐彎處碰面瞭。這小子雙手插在褲兜裡,與我擦身而過。我本能地停住腳,回身叫住他:“喂,你住在這個單元嗎?”

“你誰呀?”鄧立鋼眉頭緊皺,一臉的不耐煩。

我掏出來警官證給他看,他的神情緩和下來,語氣輕松地說:“我住三樓。”

“哪個房間?”我問。

“301,哎,下面怎麼瞭,這麼熱鬧?”他伸脖子往樓下看。

我的目光盯在他的臉上,他收回視線,目光不躲不閃地看著我。301跟102用的不是一根下水管道,這個念頭在心中一閃,我沒有回答他的問話,快步往樓上走。他下樓去瞭。

石畢和宋紅玉,拎著旅行包繞到五號樓前。車裡的巡警下來,攔住瞭他們。

巡警問:“你們是這棟樓的住戶嗎?”

“不是,是後面的那一棟3號樓。”石畢語氣輕松,表情相當自然。

巡警看瞭一眼他們的旅行包:“這是要去哪兒?”

“跟旅行團去廣西五日旅遊。”石畢說。

宋紅玉埋怨他:“就你磨磨蹭蹭,導遊說就等咱們倆瞭。”

石畢伸脖子往五號樓門裡看:“這裡出什麼事瞭?”

他看到鄧立鋼從樓道裡跑出來,穿著警服的葛守佳緊隨其後。宋紅玉心頭一緊,看瞭一眼石畢。石畢一隻手插進褲袋裡,緊緊握住一把瑞士軍刀。

葛守佳沖巡警招招手,大聲說:“你過來一下,有事問你。”

巡警放過瞭宋紅玉和石畢,跟著葛守佳進樓道裡面去瞭。石畢和宋紅玉立刻離開瞭五號樓,快步往小區外面走。鄧立鋼加快瞭腳步,緊隨他們出瞭碧水傢園小區。

吉大順加油回來,開到小區門口,看到裡面有警車,立刻掉頭,把車停到小區後面的停車位裡面。不熄火聽著小區裡面的動靜。

看到鄧立鋼、石畢和宋紅玉,一溜小跑繞到小區後面來,吉大順鳴笛兩聲,把汽車開出瞭停車位,三人上車,汽車拐上路,吉大順一腳油門,汽車一溜煙開走瞭。

鄧立鋼拍拍吉大順的肩膀誇獎他:“大順,你應急反應的段位提高瞭。”

“屋裡的東西沒落下啥吧?”吉大順問。

石畢心裡咯噔一下,想起來,塞進大衣櫃和書櫥夾縫裡面的,那個東西落下來。

鄧立鋼說:“粗心大意是砍頭的利斧,每一步都要走仔細瞭,千萬馬虎不得。仔細想一想,房間裡你們沒落下啥吧?”

“我的早就弄幹凈瞭。”宋紅玉看著窗外說。

吉大順回答得更幹脆,他說:“全身上下,除瞭我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該銷毀的我一樣也沒留。”

鄧立鋼說:“石畢心細,不用我叮囑。”

石畢轉移瞭話題,他問:“你覺得樓梯上攔住你的那個警察,會懷疑你嗎?”

鄧立鋼說:“當時沒有懷疑,事後肯定會後反勁。”

上到頂層,我還沒有後反勁。一股股怪異的氣味,從502戶的門縫裡飄出來。敲門沒人應聲。我一腳把門踹開瞭。

彌漫在房間裡的氣味,濃烈噎人。衛生間的門敞開著,墻面上四處是噴濺性血漬。地面汪著血水,蕾絲乳罩,絲質內褲被扔在地上。洗漱臺上擺著砍刀、菜刀、大號鈳絲鉗子,人體的白骨被鉸成段,整齊地排列在一旁。緊挨著浴缸的絞肉機裡,存放著沒有絞碎的肉塊。浴室的晾衣桿上掛著兩副新鮮的內藏。

我脊梁骨縮緊,頭皮一陣發麻,嗅著怪味進瞭廚房。煤氣火開著,灶上放著一口不銹鋼的高樁鍋,藍色的火苗舔著鍋的底部,濃烈嗆人的氣味就是從那口鍋裡飄出來的。掀開鍋蓋,兩顆露骨的人頭,在濃湯裡上下翻滾著,肉已經在花椒大料茴香等佐料中煮飛瞭。殺人的現場,我去過很多次。這麼血腥的現場,還是第一回見。

刑警們仔仔細細搜查作案現場,我和葛守佳逐門挨戶問詢調查。301室裡面出來瞭一個老太太。老太太說:“傢裡隻有我們老兩口,老頭癱瘓瞭四年,不能下床走動。”

跟著老太太進瞭她傢臥室,她的老伴兒,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躺著床上,眼巴巴地看著我們。

“他動彈不瞭,吃喝拉撒都是我伺候。”老太太說話的語氣很平淡。

“你有幾個孩子?”我問。

“兩個兒子,一個在俄羅斯做買賣,一個在海拉爾倒騰皮貨。”老太太答。

我問:“剛才下樓看熱鬧的那個小夥子,是你傢啥親戚?”

老太太愣瞭一下:“你是說剛才?”

“嗯。”

“剛才我傢沒有人出去啊,再說瞭,我是外省遷來到,在雪城一個親戚都沒有。”

那根繃緊的神經,彈瞭一下,挽成一個死結,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上。我真該狠狠抽自己一個嘴巴子,頭號嫌疑人,就這樣在我的眼皮底下,大搖大擺地走過去瞭。

吉大順開的車已經出城,進入收費站,車上的氣氛緊張起來,四個人誰都不說話瞭。他們心裡明白,警方一旦反應過來,打電話給出城的各個關卡要道,他們將插翅難逃。鄧立鋼一隻手塞進挎包裡,眼睛看著窗口裡的收費員,身體繃直瞭,一副蓄勢待發的架勢。

女收費員從窗子裡伸出一隻手,手裡拿著發票:“三十。”

吉大順遞給她三十塊錢,接過來發票。欄桿抬起來放行。車子穩穩地開過瞭收費站。鄧立鋼身子往後一仰,靠在車座上,他把塞進包裡的手拿出來,包裡裝著一把明晃晃的砍刀。

他笑瞭,從後視鏡裡看瞭石畢一眼說:“那個警察到現在都沒有反應過來。”

我反應過來瞭,等把追捕的任務佈置下去,黃瓜菜已經涼瞭。我兩眼冒火,胸口滾燙,跟住戶要瞭兩塊冰塞進嘴裡降溫。

浴室的墻上留有兩枚指紋,是兩個男性的。其它有用的線索沒有找到。我不死心,重新打開衣櫃門,一格一格地細查,依舊一無所獲。我死死地盯著那個大衣櫃,眼珠子挖不出來就用手,我扶住大衣櫃,用力挪動它。緊挨著大衣櫃的書櫃晃動瞭一下,一個小東西掉進夾縫裡。撿起來看,是一個駕駛證。駛證裡夾著一張紙條,上面有一個電話號碼。駕駛證的主人叫石畢,二十八歲,一副知識分子模樣。

鄧立鋼再三勒令身邊的人,銷毀一切能查出他們身份的證件。石畢實在舍不得辛苦考來的駕照,悄悄留瞭下來,每到一處,就偷偷摸摸地藏起來,撤離的時候再拿出來帶走。這樣的舉動他重復瞭很多次,從來沒失過手,這一次逃離得太倉皇,他沒有機會進屋取走。給重案組留下瞭一條重要線索。

房主是一個中年女人,瘦得像被風幹瞭的臘肉。她說:“這套房子租出去瞭,一個月一千五百塊錢。租期三個月,眼下還沒有到期。”問到租房手續,她說,租戶隻給留下瞭李建峰這個名字和身份證號碼,沒有身份證復印件。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彭兆林問。

女房主說:“一米八冒頭,濃眉大眼,挺壯實,咱們雪城口音。”

“跟他住在這裡的是什麼人?”

“他說,自己住。”

身份證號碼所在地,是雪城遠郊。通過戶籍查詢,找到李建峰的電話號碼。我撥通瞭電話。李建峰態度很差,上來就問:“你是誰?”

我說:“我是公安局的。”

他開口就罵:“滾你媽X遠遠的,你拿公安局的嚇唬誰?”

我說:“我是警察!”

他罵:“警察多你媽X啥瞭?”

我火瞭,放下電話,開車直奔遠郊。

四十歲的李建峰,穿著一件破秋衣,在屋門口揮著斧頭劈柴。見有車停在他傢院子前,直起腰看。我推門進瞭院子,亮出證件給李建峰看。

我說:“我就是那個警察,我開車過來聽你罵。”

李建峰立刻慫瞭,連聲討饒。他說:“屁股後面一堆討債的,日子過的不順暢,以為又遇到瞭電話詐騙。心裡恨得不行,就順著電話線罵過去瞭。”

我問他:“你的身份證在身上嗎?”

“丟瞭,丟瞭好幾年瞭。”

我沒有再跟他囉嗦,找村委會主任和負責這一帶的片警問詢,經過深入細致的調查工作,確認這個李建峰不具備作案時間,排除瞭他的嫌疑。

案發現場有兩副女性內臟,我們迅速查轄區的咖啡屋,酒店,旅店,足療,網吧,是否有失蹤的女性。消息很快反饋回來,雪城綠島大酒店,有三個女性失蹤。一個叫劉欣源,一個叫黃鶯,一個姓宋。三個人都沒有身份證,也不知道傢在何方。

我帶人趕到綠島大酒店,在監控裡查到劉欣源、黃鶯和宋姓女子視頻畫面。三個人有說有笑,從酒店的大廳裡走瞭出去。定格拍照,劉欣源身材豐滿,宋姓女子長發齊腰。那個叫黃鶯的女孩,個子不高,左手腕上戴著一個鑲著紅瑪瑙的銀鐲子。

酒店保安反映,有個身材魁梧的男人,幾次來酒店找過宋小姐。視頻監控拍到瞭他的側面圖像,他就是在碧水傢園樓梯上,跟我擦肩而過的那個男人!

我把視頻照片打印出來揣在身上。兩枚指紋中一枚經查,跟一個叫鄧立鋼的指紋,高度重合。五年前,他因打架傷人,在派出所留下過案底。看照片認出來,他就是我心中的那個死結。房主仔細辨認過照片後,也認定,他就是那個租房的李建峰。

駕駛證裡的電話號碼,打過去是一個叫劉亮的男人接的。他是劉欣源的父親,在濟北市一傢工廠的保衛科工作。三天前他接到女兒的電話。她在電話裡哭嚎,說被打縮骨瞭,快寄錢救她。劉亮不敢報案,瘋瞭一樣四處籌錢,三天裡寄過去七萬。接到我的電話後,他連夜乘火車往雪城趕,沒買到坐票,站瞭整整一宿。

我把現場遺留的衣物和首飾給他看,劉亮不能肯定其中有女兒的。我跟他說,要做DNA鑒定,“這是幹啥?”他問。

我說:“確認死者跟親屬的關系。”

劉亮像迎頭挨瞭一悶棍,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他兩手死死按著椅子扶手,聲音顫抖著問:“我閨女沒瞭?”

“要確定是不是她,必須做親子鑒定。”我說。

“我的閨女我認識。”劉亮掙紮著把話說出瞭口。

我沉默著,不知道該怎麼把屍體沒瞭,隻有內臟的話說出口。

劉亮像是安慰自己,他自言自語道:“我心裡有數,不是新源,百分之百不是!”

在綠島大酒店的工作的兩個女孩子,來到公安局證物處,辨認碧水傢園碎屍現場的遺物。一個女孩子認出來黃鶯的衣物和首飾,她說:“我倆住一個宿舍,她的東西我認識。”跟劉欣源住一個宿舍的女孩子,確認瞭劉欣源的衣物。宋姓女子跟誰都不熟,沒人知道哪件東西是她的。

劉亮的DNA鑒定結果出來瞭,工作人員把鑒定書拿給彭兆林。

鑒定書上寫著:在15組STR基因中,均無基因型不符者,故不可排除親子關系。劉亮問彭兆林:“上面說什麼?”

“兩副內臟中,有一副是你女兒劉欣源的。”彭兆林盡量把語氣放輕。

劉亮身子晃瞭兩下,一頭栽倒瞭。黃鶯的親屬無處查詢,沒有人為她善後。劉亮說,這姐倆是一塊死的,在陰間好歹還是個伴兒。他把兩副內臟領瞭,火化後放在一個白色瓷罐裡,帶回傢去,入土為安。劉亮離開的時候,我把他送到火車站。劉亮滿面悲戚,一隻手抱著那個白色瓷罐,一隻手緊緊握住我的手。

我明白他的意思,說:“我答應你,我隻要還有一口氣在,就一定破瞭這個大案!”

三個同時消失的女人,兩個死者已經確認。宋紅玉下落不明,若是被綁架,那就是留瞭活口以備後用。否則就是同謀。不管怎麼說,一定要找到她。酒店保安說,宋姓女子濃重的樺原口音,我立即聯系樺原公安局,層層深入摸底調查,消息反饋回來,宋姓女人叫宋紅玉,在外省打工,母親去世,傢裡隻有父親和弟弟。近期跟傢裡沒有任何聯系。

我埋頭破案,一連十天沒有回傢,程果一個電話也沒給我打。雪城發生碎屍案,電視裡播瞭。她知道我在忙啥。進傢,我洗瞭個澡。立刻覺得周身無力,散瞭架一樣歪在沙發上。彭程身子往前挪瞭挪,給我讓開點地方。這小子全神貫註地玩著遊戲機,我伸手揉揉兒子的頭發,他晃著腦袋,躲開瞭我的手。廚房裡飄出來的飯菜的香味,激活瞭我的味蕾,肚子裡腸鳴滾滾。

“彭兆林拿碗筷準備吃飯。”程果在廚房裡喊。

我覺得奇怪,從進門洗澡到躺在沙發上,我就沒說過一句話,她怎麼知道我回來瞭?起身進瞭廚房,程果戴著圍裙在灶前炒菜,她說:“走路腳都抬不來起瞭,擦著地皮往前蹭。”

她扭頭看瞭我一眼說:“咦?你怎麼露骨露相的?沒撈著覺睡吧?”

我從菜板上拿起黃瓜尾巴放在嘴裡嚼著。

我問她:“我一連十天沒有回傢,你一個電話也沒給我打。這麼明事理咋想的?”

“你心裡裝著碧水傢園的重案。哪還擠得下我們娘倆?”說話的時候,這女人連眼皮都沒抬。

“牢騷嗎?”我問。

“我不能發牢騷嗎?”她兩眼一翻反問我。

我說:“能啊,問題是牢騷能當日子過嗎?”

程果思忖片刻,晃瞭一下腦袋說:“說得對,牢騷這東西,既然不能當男人使喚,我幹啥還摟著不撒手?”

我一把把她揪過來摟進懷裡,咬牙切齒地說:“我老婆說話,永遠這麼筋道耐嚼。”

“你松開。”程果掙紮。

松開?這才哪兒到哪兒?我雙臂一使勁,勒得她吱哇亂叫。

兒子跑進廚房,兩眼瞪著我。我訕笑著松開手。程果從砂鍋裡舀湯,吹涼瞭讓我嘗。

“淡瞭。”我吧嗒吧嗒嘴說。

程果往鍋裡添瞭一點鹽。

我伸手摸摸兒子頭說:“我們每一個幹警的身後,真的都應該站著一個,你媽這樣大包大攬的女人。”

彭程一點不客氣地扒拉開我的手說:“你大包大攬,說幫我提高短道速滑成績,算瞭不說,說瞭不算。”

“賽完瞭?”我問。

彭程白瞭我一眼,轉身走瞭。

程果小聲對我說:“沒進決賽。”

桌上擺著三菜一湯。程果還在廚房裡忙活,我跟兒子坐在餐桌前等待開飯。我用兩隻筷子做道具,給彭程講短道速滑中必須註意的事項。他兩眼盯著我全神貫註地聽著。

我說:“要想提高速度,必須加強體能訓練,長跑鍛煉耐力,儲備體能。短跑訓練提高短時間內的爆發速度。還有就是,起步很重要,一定要註意技巧。在標準起步姿勢下,單腿站立往下蹲。”

理論太枯燥不夠用,我站起身給兒子做示范,彭程學得很認真,我們爺倆弓腰屈膝,支腿拉胯地在地上奮力劃拉著。

程果端著一碗紅燒肉進來:“絆腳不絆腳?吃飯!”

桌上擺著四菜一湯,大碗裡的肉紅潤透亮,香氣襲人。兒子夾起來一塊放進嘴裡,美滋滋地嚼著。

“好吃嗎?”程果問。

彭程夾起瞭第二塊說:“媽媽,再甜一點兒就更好瞭。”

碧水傢園502室的血腥畫面,突然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心裡一陣翻騰,忍瞭兩下沒忍住,還是沖到衛生間裡吐瞭。

程果覺得我的臉色不好看,關切地問:“怎麼瞭?胃不舒服?”

我咬著牙根說:“估計我得把肉戒瞭。”

碧水園小區碎屍案,被命名為1103大案。此案件的重要的線索之一,是那個駕駛證。經過調查,駕駛證不是偽造的。石畢是雪城人,大學畢業。曾在一傢大型工廠裡做助理工程師,後來因為盜竊廠子裡的電纜線賣錢,被工廠開除。跟他來往最多的人正是鄧立鋼。鄧立鋼被拘留前,也是這個廠子的工人。兩人合夥做生意,常年不在雪城。這小子行蹤詭秘,常年不在傢,弟弟鄧立群犯搶劫罪,在監獄裡服刑。傢裡隻有母親一個人,她神經不太正常,無法回答問題。

重要線索之二,是劉亮往上打錢的銀行卡。這張卡是用李建峰的身份證辦的,裡面還有十萬塊錢沒有取。罪犯犯罪的重要動機是錢,我料定他們,不會輕易放棄這筆錢。我趕魚入網。對鄧立鋼和宋紅玉兩傢的固定電話,進行瞭監聽。

銀行的監控信息,很快反饋回來瞭,有人在張傢口用這張卡取錢。我像彈簧一樣蹦瞭起來,跑到門口,又轉身回來。今天是星期六。必須等到周一。局領導上班開會研究以後,才能批準行動。決定人數,批準經費,去財會簽字領錢。這一套程序,缺哪一個環節都不行。我急得嗓子冒煙,幹跺腳挪動不瞭身子。

雪無聲無息地下著,老天爺不急不躁,我坐立不安,索性出門在雪地裡長跑。鼻子和嘴裡呼出的哈氣,給眉毛睫毛和毛線帽上,掛瞭一層白霜。十公裡跑完瞭,心裡依舊有小火苗燃燒。推門進瞭路邊的小賣部。店裡沒有顧客,老板一個人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電視機裡在播電視劇《黑洞》。

“老板,有啥涼的?”

“雪糕,冰啤。”老板說。

“嗓子冒煙,想口冰水。”

“這麼著吧,你買一瓶礦泉水,我給你整點冰塊。”老板起身招呼我。

我把兩塊錢放在桌子上。老板把一瓶礦泉水,一紙杯冰塊遞過來。

我把礦泉水留下,拿著冰塊走瞭。老板追出來,我沖他擺擺手,他明白我的意思,縮著脖子回屋裡去瞭。我邊走邊“嘎嘣”“嘎嘣”嚼著冰塊,胸口沒那麼火燒火燎瞭瞭。

當我辦完所有手續,帶領五個人,從雪城坐火車到北京,倒車去張傢口,四天的時間已經過去瞭。聯系銀行,調出ATM機拍下來的錄像看。石畢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兩人一人守一臺櫃員機。輪換著用那張卡取錢。倆人的照片被我打印出來揣在身上。經查,陌生面孔叫吉大順,也是雪城人。也曾在哪傢工廠上班。初步判斷,這個犯罪集團起碼有三個男性罪犯。

這張銀行卡到瞭天津,我立刻追到天津,又撲瞭個空。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鄧立鋼像一隻嗅覺靈敏的老狐貍,危險來臨之前,他就意識到瞭危險,提前一步叼著獵物逃瞭。錢一筆一筆地減少,銀行卡到上海,我追到上海。追到鎮江,追到蘇州,圍著長三角跑瞭一圈,卡裡剩下最後的三千元。我和弟兄們,不眠不休地在幾處ATM機跟前守著,苦熬瞭三天沒有動靜。坐在蘇州的地下室裡,我們吃著方便面討論案情。那張卡裡剩下瞭最後的三千元。我問身邊的人,你們說,他們還會冒著風險取走嗎?

顧京腦袋搖成瞭撥浪鼓,他說:“換上我,肯定不取瞭。”

“你呢?”我問楊博。

楊博回答得很肯定:“我取,但是不會馬上取。”

“你們分析一下,他們還在蘇州嗎?”

“三個小時前,剛在這裡取走兩萬元,不會這麼快離開。”葛守佳說。

我們不知道,鄧立鋼一夥,已經離開瞭。他們在距蘇州五十公裡遠的無錫,坐在飯館裡吃飯。無錫醬排骨,肉釀面筋,響油鱔糊,太湖三白,無錫小籠包,薺菜餛飩。吃得這夥王八蛋滿嘴流油。鄧立鋼對這次的成功出逃,很是得意,他用牙簽剔著牙,問瞭一個我剛問完的問題。

“卡裡剩下的三千塊錢取不取?”

“螞蚱再小也是肉。”石畢回答得婉轉。

鄧立鋼拍拍吉大順的肩膀,示意他看飯店門口的ATM機。吉大順明白他的意思,扯瞭一張餐巾紙擦嘴,起身出門去瞭。他在ATM機上清瞭卡,取走瞭最後的三千塊錢。

五分鐘後我接到瞭銀行打來的電話,氣得我七竅生煙。一次五千,十萬得提多少回啊?!我有二十次抓住他們的機會,因為人手少,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使用縮身術,從我織的網眼裡溜瞭。這次的跨省追捕,我再次敗走麥城,鎩羽而歸。

一股邪火悶在肚子裡,我起瞭滿嘴的燎泡。2003年的春節快到瞭,負責技偵的小朱發瞭牢騷,說不願意再守監聽這個攤瞭。我急忙拎瞭一兜子食物去陪他。

小朱兩隻腳翹在桌子上,盯著面前的儀器,看見我進來,把腳從桌子上拿下來。

“沒吃飯吧?”我問。

他說:“一會泡碗方便面就打發瞭。”

我從兜子裡拿出來一瓶白酒,一個紅燜肘子和松仁小肚,外加一袋酸黃瓜。

“方便面就算瞭,桌子上擺著的這些,都是我媳婦做的,你嘗嘗。”

小朱看見美食,眉眼裡都是笑,他伸手抓瞭一塊紅燜肘子塞進嘴裡,一口下去連聲呼香。

“嫂子是哪個飯店的大廚?”

“啥大廚,她的手藝,是給我和兒子做飯練出來的。”

“我媳婦煮粥都能熬糊瞭。”小朱感嘆道。

“你媳婦做什麼工作?”

“小學老師。”

“孩子不用找傢教瞭。”

“哪來的孩子?剛結婚一個月,我就被派到這來守攤。我守瞭幾個月,空窗期就有多長。老婆在電話裡牢騷滿腹,我從精神到肉體都需要休整。”

我給他倒瞭一杯酒:“兄弟,再堅持堅持。”

他說:“我堅持管啥用?被監聽的一點動靜都沒有,該換別人盯攤瞭。”

“你們技偵實在抽不出人瞭。”

小朱不想說話,垂下眼皮嚼肘子,屋內的氣氛有點僵。

“來,喝酒。”我說。

他拿起酒杯跟我碰杯,我倆把酒喝瞭。

我咬瞭一口酸黃瓜問他:“你不是雪城人吧?”

“我是赤峰人。”

“赤峰因為城區東北角,有一座赭紅色的山峰而得名。對吧?”

“沒錯。老兄,你懂得可真不少。”提到傢鄉,小朱的情緒緩和瞭。

“我從警的時間比你長,當丈夫的年頭也比你多,我跟我老婆一個托兒所長起來的,知根知底。就這樣婚後也沒斷瞭磨合。”我話說得很實在。

小朱問:“磨合得咋樣?”

“離嚴絲合縫還有距離。”我說。

小朱嘆瞭口氣說:“離過年沒幾天瞭,我媳婦在電話裡再三跟我強調說,這是我跟她過的第一個春節,絕對不能留下空白。”

“哪那麼多絕對啊?小朱,你一個七尺高的糙爺們兒,在我跟前磨嘰啥第一個,還是第二個?你想沒想過?罪犯也是人,也想回傢過年。越到這個時候,咱們越要繃緊瞭這根弦。春節我也不回傢,在這陪你。以後的假,我出面跟局領導申請,超天數補給你,你帶著老婆旅遊去。”

小朱比我酒量好,臉越喝越白,他問:“你跟局領導啥關系?說話標尺這麼高?”

我說:“你就放心吧,我就是跪地上用膝蓋磨,也能給你磨出幾天假來。”

小朱笑瞭:“你是新橋二哥,你的話我信。”

雪城的雪紛紛揚揚地下,一尺深的積雪,一點也沒影響人們購置年貨。街道兩旁的商鋪生意興隆。人們拎著大包小件出出進進的。程果的那佈藝商店裡也擠滿瞭人,貨架上擺著各種花色的床上用品,不斷被人們拿下來挑選。準備結婚的年輕人,挑選被單床罩。買瞭新房的人,挑選窗簾和沙發套的佈料。程果和一個女店員忙得不亦樂乎,彭程放瞭寒假,傢裡沒人,程果就把他帶到店裡來,安排在櫃臺後面寫假期作業。晚上下班,再帶著兒子一起回去。

臘月二十三,程果在廚房裡燒肉,蒸花饃,準備過年的吃食。我被她安排在廚房裡剁肉餡。我就不明白,明明可以買現成的肉餡回來,為啥非買肉回來讓我剁?

她回答得很幹脆:“回傢把肉洗幹凈瞭再剁,吃著放心。”

我邊剁餡,邊醞釀著選個什麼時機把話說出來。我把剁好的肉餡放進盆裡。

“還幹啥?”我問。

“不幹啥,你的任務完成瞭。”

“那我跟你商量個事唄。”

“別跟我說,三十晚上你值班啊。”程果一句話就把我堵進瞭墻角裡。

我眨巴著眼睛看著她。

程果放下手裡的活,轉過身看著我說:“我問過瞭,今年的三十晚上,不是你值班。”

“確實不是我值班。”我回答得很老實。

程果看著我,等著我往下說。

“技偵的小朱被我留下來監聽,我答應三十晚上陪他。”我說。

“那是他的工作,矯情啥?”程果很生氣。

“小朱剛結婚,被我拖在這裡,幾個月沒回傢瞭。”

“話說得真軟和。”程果嘴角掛著嘲諷的笑。

“他不是刑警隊的弟兄,我不能來硬的。”

“我跟兒子是你刑警隊的弟兄嗎?”她瞪著眼睛看著我。

我不敢接茬瞭,眨巴著眼睛看著她。

程果說:“結婚你沒有婚假,生孩子的時候你在外地。傢我一個人撐著,兒子我一個人帶,兄弟夠硬吧?”

“這些事非得每年翻出來曬嗎?”我問。

“哪年過年,你讓我痛快瞭?”她反問我。

她的話叫我覺得理短,把想說的話生生咽瞭回去。

程果怒氣未消:“既然給你慣下這個毛病瞭,也不指望你改,自由發揮,展翅飛翔吧。愛跟誰過年就跟誰過去,我帶兒子去姥姥傢。”

“你媽不是在你姐傢嗎?”我傻呵呵地問。

程果朝我兩眼一翻:“對呀,我去威海過年,怎麼瞭?”

說完她解下圍裙摔在臺子上,轉身出去瞭。

三千四百公裡以外的巖輝城,冬雨綿綿完全是另一番景象,小巷裡的青石板路被雨水沁潤得濕漉光滑。巖輝城的過年氣氛很是濃烈,沿街的住戶敞著門,路人稍一側頭就能看見,房間裡的人,在制作老婆餅、麻生糕、金錢餅、炒米糕。

鄧立鋼一行四人,在這座城市裡,剛完成瞭一樁綁架案,各負其責,在做收尾工作。吉大順手裡拎著兩個黑色的鼓鼓囊囊的塑料口袋,從小巷裡溜溜達達地走瞭出來。小巷很長,岔路很多,小巷兩邊開著各種商鋪。吉大順走到一傢骨頭館門口,他把一隻塑料口袋裡的骨頭,倒在門外的骨頭堆上,用腳攪合瞭一下拌勻瞭,轉身離開。石畢從小巷的另一頭走出來,他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另一隻手裡也拿著一個黑色的塑料口袋。他低著頭慢悠悠地拐進岔道。小巷深處,美發店門口的紅白藍三色燈旋轉著,店門敞開著,門口排隊的長椅上坐滿瞭等待燙頭發的女人。美發店的小工把剪下來的碎頭發掃到門外,堆在碎發堆裡。石畢走過來,很自然地把一個黑塑料口袋,掛在門口的掃把上。沒有人註意他的來去。走出去很遠,他回頭看。看見收頭發的走到店門口,跟店老板打招呼。他把門口堆著的碎發,掃進一個口袋裡,轉身要走的時候,發現瞭門口掃把上面掛著的那個黑色塑料袋。看到店老板沒註意,他悄悄摘下來打開看。袋子裡裝著一條烏黑的長辮子。收頭發的人暗中竊喜,急忙塞回口袋,拎著回收的碎頭發溜走瞭。

鄧立鋼從街上回來,一眼瞥見馬路對面,吉大順拎著塑料袋,跟著一輛拉垃圾的卡車走。鄧立鋼立刻明白這小子想幹什麼,他站下腳,盯著他看。垃圾車停住,司機下來,把路邊的垃圾桶裝上車。汽車緩慢開動,吉大順快走幾步,把手裡的垃圾袋子,扔到車頂上。垃圾車開動,黑色垃圾袋站立不穩,滾落下來。吉大順撿起來,追上車,重新扔瞭上去。他拍拍手上的土,沒事人似地走瞭。

鄧立鋼在心裡罵瞭一聲,跑起來追車,垃圾車隔在中間,吉大順沒有看到他。

垃圾車加快瞭速度,鄧立鋼一腳踹開路邊的一輛自行車,跳上去撅著屁股,玩命追前面的垃圾車。鄧立鋼一邊蹬自行車車,一邊盯著垃圾車頂上的那個黑色塑料袋。垃圾車拐彎的時候,塑料袋搖晃兩下,從垃圾車上掉下來。黑色塑料袋在馬路上彈瞭幾下,滾到瞭路邊。鄧立鋼跳下自行車,撿起那個塑料袋,頭也不回地走瞭。自行車躺在路邊,車軲轆緩慢地轉瞭幾下停下來。

石畢在做最後一道工序,他戴著膠皮手套,往墻壁的瓷磚上噴消毒液,浴缸和地面已經收拾利索。他點著瞭一根煙,深深地吸瞭一口,走出瞭衛生間。宋紅玉在廚房裡洗菜切菜,吉大順走進廚房,看她做飯。

吉大順說:“我剛才在街上走瞭一圈,打聽過瞭,這個地方過年,桌上要有年糕,紅糟雞,魚丸、肉燕。年夜飯第一筷子要夾皇帝菜,就是菠菜。紅糟雞湯泡的面線上面,加兩個雞蛋叫太平面,是保平安的。要不,咱也弄一個?”

鄧立鋼黑著臉進來,他一把揪住吉大順的脖領子,把他從廚房裡拽瞭出去。宋紅玉不知道發生瞭什麼事情,跟瞭出去。客廳的地上,扔著一個圓鼓鼓的黑色塑料袋,吉大順頓時明白東窗事發瞭,耷拉著腦袋一聲不敢吭。

鄧立鋼壓低聲音罵道:“一尺的腦袋,硬從半尺的洞裡鉆出來,我再牛逼,都沒有你狗日的豁得出來。整個的人頭骨往垃圾車上扔,你想要老子的命嗎?”

吉大順剛嘟囔瞭一句:“我覺得……”

鄧立鋼一個嘴巴子扇過去,吉大順撞在墻上。鄧立鋼又狠狠地踹瞭他一腳。吉大順兩手捂著肋骨跌坐在地上。

石畢走過來,拎起那個黑色塑料袋說:“我去處理吧。”

“他的活,讓他幹!”鄧立鋼的口氣很硬。

石畢看瞭一眼吉大順說:“他的肋骨可能折瞭。”

“隻要還喘氣,他就得把拉的屎給我鏟幹凈瞭。”鄧立鋼寸土不讓。

吉大順掙紮著爬起來,一隻手捂著肋骨,一隻手接過瞭黑塑料袋,進衛生間去瞭。

石畢說:“這一腳踹得有點狠瞭。”

鄧立鋼罵道:“踹他是輕的,我他媽的真想把他的天靈蓋撬開,看看裡面裝的是人腦子,還是豬腦花。”

除夕夜轉眼就到瞭,我出差回來,沒有進傢,直接去技偵那裡,陪小朱熬年夜。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能因為老婆跟我冷戰就認慫。小朱百無聊賴地翻著公安雜志。看見我拎著一個大帆佈兜子進來,眼睛頓時亮瞭。

“嘿,你還真來瞭!”

“男子漢大豆腐,說話必須算話。”我跟他開玩笑。

小朱說:“剛才,我媳婦摔瞭我的電話。”

“理解,都是這麼過來的。”

我打開帆佈包,從裡面拿出來幾個方便盒,裡面裝著幾樣鹵菜,和一瓶白酒。

“嫂子咋放你出來的?”

“簡單,她帶兒子去威海瞭。”

小朱點點頭,我找出來兩個紙杯,往裡面倒酒。

“我媳婦有格局,在這種事上不太像女人。”

小朱喝瞭一口酒,等著我往下說。

我伸出四根手指“四歲的時候,我倆在托兒所睡過一張床。”

“這麼小就同居瞭?”

“這種關系,你說鐵不鐵?”

我笑著起身打開電視機,中央臺正在播新聞聯播。有人敲門,小朱起身開門。程果和彭程拎著大包小件站在門口。小朱不認識這娘倆,愣在那裡。這個瞬間我腦袋裡也出現瞭空白。

程果對兒子說:“彭程,叫叔叔。”

“叔叔新年快樂!”我兒子給小朱鞠瞭一躬。

小朱看看程果又看看彭兆林,有點犯懵。

我緩過勁來,心裡開出瞭一朵一朵的小花,樂顛顛地接過老婆手裡的東西。

“我媳婦和我兒子。看啥看?上手吧!”我的口氣中帶著炫耀。

小朱趕緊幫忙擺菜佈碟。

我小聲問程果:“票退瞭?”

程果咬著牙根小聲回答:“我壓根就沒買。”

我偷笑,程果悄悄擰瞭我一把,我忍著疼大聲問:“餃子啥餡?”

“豬肉酸菜,韭菜蝦仁雞蛋,剛出鍋,趁熱吃吧。”

桌子上八個菜,有雞有魚,吉祥如意。小朱吃得很開心,暫時忘瞭媳婦跟他翻臉的事。我的心思完全不在飯桌上,註意著監聽器那裡的動靜,鄧立鋼傢的電話機沒有一點聲響。

電視裡趙本山和高秀敏的小品《心病》,把我老婆和兒子笑得前仰後合的。我盯著程果那張笑顏如花的臉,在心裡笑瞭,這個女人,咬牙切齒地翻小腸,關鍵的時候比誰都明事理,比誰都賢惠。這就是我的老婆,我無條件地愛她。

吃過飯,小朱戴著耳機坐在監聽臺跟前,我走過來站在他的身後。監聽儀表一動不動。

巖輝城那裡窗外鞭炮聲,響成瞭一片,飛向夜空的禮花映紅瞭人們的臉。

宋紅玉惦記樺原老傢,沒有一點胃口。

她說:“我想給傢裡打一個電話。”

鄧立鋼立刻掏出來手機說:“我替你打。”

他撥號把電話放在耳邊:“喂,老爺子我給你拜年瞭!傢裡都好嗎?”

宋紅玉搶過來電話放在耳邊:“爸,你跟我弟吃餃子瞭嗎?”

耳機裡老宋沒有回答她。

“喂!喂!”宋紅玉以為電話斷瞭。

鄧立鋼從她手裡拿下來電話,放在桌子上。這時宋紅玉才明白,電話並沒有撥出去。

“跟你說過多少遍?想傢的心思可以有,電話絕對不能打。”鄧立鋼繃起瞭臉。

“老大,你也太謹慎瞭。”吉大順小聲嘀咕瞭一句。

鄧立鋼兩眼一瞪說:“公安那邊要是沒設監聽電話,我把腦袋揪下來,給你當球踢。”

鄧立鋼像個老中醫,三根手指搭準瞭我的脈,他不動聲色,一聲不響,年過得死瞭一樣寂靜。我得瞭相思病,白天黑夜想著他,從各種角度分析他。這小子一身惡習,身上唯一軟和的地方,就是念親情。他父親早亡,母親有精神疾病。唯一的弟弟四月份刑滿出獄,我希望,他能看一眼,熬刑四年的兄弟。我在監獄門口和鄧傢附近,佈控瞭好幾天。這隻老狐貍又閃瞭我。

是秘密就有兩面性,要麼你掌握它,要麼它控制你。我掌握不好鄧立鋼的行蹤,鄧立鋼則在躲避我的追捕中,從未馬失前蹄。

王八咬秤砣鐵瞭心,我下決心跟他生磨,程果問,能磨出個啥結果?我說,鐵杵能磨成針,木杵再磨也是牙簽,我是什麼料,咱們走著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