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聽堅持到七個月頭上,經費出現瞭大問題,雪城公安局,一年給刑警大隊十萬塊錢的經費,刑警大隊需要破獲的,不止是這一起案子。破1103大案期間,綁架案、詐騙案、強奸案幾案並發,刑警大隊的骨幹力量,必須被調去處理突發案件。沒錢,沒人,主持這項工作的局領導,也調離到新的工作崗位去瞭。不撤不行瞭。1103大案暫時放下瞭。鄧立鋼傢和宋紅玉傢的監聽也被同時撤瞭下來。
緊接著,又一重打擊砸下來,我被調離刑警大隊,到三大隊負責外協工作。外協就是,全國各地公安部門,到雪城查人查案,都由我負責接待。一句話,我跟1103大案拜拜瞭。程果說,這個工作好,再也不用十天半個月不著傢瞭。
過去我腦袋沾枕頭就著,現在,睡到半夜醒瞭,再睡就睡不著瞭。後來隻要往床上一躺,眼皮沉得灌瞭鉛,睡意卻跑去瞭爪哇國。幾次程果醒過來,看見身邊空著,立刻跑出臥室找。我哪兒都沒去,拿著一個裝滿冰塊的碗,窩在客廳的沙發裡看電視,電視裡演的什麼,我根本不在意,一塊一塊地嚼那碗冰。
我叫她回去睡,我一會就睡。程果回臥室瞭,明白回去也睡不著,索性穿上運動裝,開門出去瞭。
天邊隱隱透出光亮,空氣冷冽清涼,一口氣直接吸進肺裡,頭腦瞬間清醒瞭。我沿著江邊慢跑,雪城睡不著覺的,不是我一個人。江邊有很多晨練的人,男男女女都有。身體裡堆積的垃圾,被充盈起來的氣血沖開,心情暢快瞭不少。我一溜小跑奔瞭早市。
早市裡的商鋪已經開張瞭,店主忙著招呼顧客。雪城的人習慣起早,一天裡的第一頓飯,在這裡真不能叫早點,是實實惠惠的飯。我父母那一輩,五點起床包餃子,炒菜,燜米飯稀松平常。店主們跟我熟,看到我一口一個新橋二哥叫著。
我問賣菜的攤主:“今年收入咋樣?”
他說:“菜到我手裡,倒騰好幾個個瞭。種菜的今年腰包鼓起來瞭。我老婆娘傢,種瞭一畝二分地的黃瓜,一共摘瞭將近兩萬斤。如果按這裡的市場價賣,那得掙多少錢?可惜還得中間商過幾手,人傢開車到地裡去收購,咱沒這麼條件啊。”
一個攤位一個攤位地聊著,1103大案,暫時被我放到腦後瞭。早點攤是一對夫妻開的,丈夫的負責炸油條,妻子的負責盛豆漿和豆腐腦。妻子的臉蛋凍得通紅,十根生瞭凍瘡的手指頭從手套裡伸出來,像透明的胡蘿卜。
“二哥,要辣椒嗎?”她笑盈盈地問我。
“一份放,一份不放。”
拎著塑料袋回到傢,程果已經起來瞭,她在廚房裡煮皮蛋瘦肉粥。
我把買回來的早點放在灶臺上說:“第一鍋炸出來的油條。”
一傢人坐在餐桌旁邊吃早餐。我問兒子:“鮮榨豆漿和豆腐腦還有粥,你要哪一樣?”
彭程看看我又看看他媽,過去這事歸她媽管。看見我盯著他等待回答,不情願地說:“我要豆腐腦,別放辣椒啊。”
我把豆腐腦放到兒子的面前,看著他埋頭吃飯。
“你去床上補一覺吧。”程果說。
我說:“我送彭程去學校,回來瞇一會兒。”
彭程聽說我要送他去學校,頓時兩眼放光,三口兩口吃完瞭早餐。
街上騎自行車,上班上學的人,熙熙攘攘。我騎著自行車,兒子騎在後倚架上,我們很快混跡在車流當中。彭程興奮不已,不停地拍我的後背,提示我加速。我兩腿加勁,提高瞭車速,很快沖出瞭車流。
前面一座緩坡的橋,彭程在我身後大聲說:“我媽每次都在這裡下車,讓我跟著她走過去。爸,你能帶著我騎過去嗎?”
我大聲回答道:“這又不是珠穆拉瑪峰,有啥不能的?”
我在車上欠起屁股,雙腿猛蹬,自行車沖上瞭橋。電動車和摩托車從我的身邊呼嘯而過。
“老爸!沖啊!”彭程在我身後大聲助威。
我又加瞭一把勁,自行車沖下瞭橋,我的自行車,超過瞭已經減速的電動車和摩托車。出瞭一身的透汗,寒風一吹透骨地涼。彭程摟著我的腰,高興得連喊帶叫。小子過足瞭癮。進瞭校門,他跟同學勾肩搭背地往前走,不時回頭看我一眼,目光裡全是滿足。
一天裡的運動量太大瞭,渾身肌肉酸痛,晚上我趴在床上,程果給我做按摩,她按一下我叫一聲。
“疼則不通,不通則痛。經絡通瞭你就能睡著瞭。”程果說。
我的身體,在她雙手的按壓下,逐漸軟瞭下來,沒多大功夫就睡著瞭。我做瞭個夢,夢見瞭鄧立鋼,我跟他在樓梯上相遇瞭,他下樓我上樓,我伸手抓他,梯子突然立起來。我站立不穩,摔瞭下來。
驚醒後,我滿頭冷汗,又睡不著瞭,悄悄換上運動衣出去跑步。我沿著街道奔跑,沿著江邊奔跑,直跑得汗水濕透瞭衣衫。程果看著我黑著兩個眼圈,心疼我,她叫人替她看守鋪子,她拉我,陪兒子去冰場滑冰。程果坐在場外,看場內我們父子倆的短道速滑。我跟兒子貓腰屈膝,在冰上跑得飛快。高速過彎時,我盡量壓低身體,成傾斜狀態,左手扶冰面做支撐點。先是兒子在前,我在後。後來我通過外彎道趕超上來,跑到在前面。彭程在後面拼命地追。我通過身體重點轉移,步點的轉換,再次加快瞭速度,趕超瞭兒子整整兩圈。從冰場出來,兒子要喝冷飲,我們去瞭青檀街上的冷飲店。我喝帶著冰塊的礦泉水,彭程吃奶油蛋糕。程果喝奶茶。
彭程纏著我取經,他問:“爸爸,你怎麼能滑得那麼快?”
我說:“過彎道的時候,要提高交叉腳的頻率,同時還要把重心盡量往裡收。做到既不減速還要把速度加上去。”
彭程頻頻點頭,都說有失必有得,我失去瞭1103大案,獲得瞭兒子的崇拜。
2004年,我出差路過濟北市,透過車窗看到寫著濟北的站牌,立刻想到瞭被害人劉欣源的父母。一年前,劉亮還打電話,問破案的情況。我調離刑警大隊以後,就聽不到他的消息瞭。沒有破獲的1103大案,像一塊石頭卡在我的嗓子眼裡,不能咽下去,又吐不出來。返回的程途中,我下瞭火車,找到瞭劉亮的傢。
劉亮傢在濟北市的郊區,有一個小院落,透過院墻,可以看到一棵未成年的香椿樹。聽到敲門聲,劉亮出來開的院門。他的變化非常大,以至於我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他。不到五十歲的劉亮頭發全白瞭,體重起碼掉瞭三十斤,人瘦得幾乎成瞭一副骨頭架子。他瞇著眼睛打量面前的人,當他認出來是我的時候,兩隻眼睛“簌”地亮瞭。劉亮拉著我的手,往院子裡拽。
他說:“你可來瞭,你終於來瞭。啥話也別對我說,你對我閨女說。”
他的話讓我的心裡“咯噔”一下,劉亮把我領到香椿樹下,指著樹下的小墳包說:“兩個閨女都在這裡埋著,你說吧,她們聽得見。”
我說:“我開會路過這裡,過來看看你。”
劉亮眼睛裡的亮光熄滅瞭,他嘴唇哆嗦著說:“兩年過去瞭,我閨女眼巴巴地在樹下等著,你連一點希望都不給她?”
我的眼睛,在那個小墳包停留瞭片刻,說:“我去看看大嫂。”
劉亮領我進瞭屋,房間裡雜亂不堪,劉亮的媳婦披頭散發地坐在床上,看見進來人,立刻把臉轉過去沖著墻。
劉亮說:“新源她媽知道,閨女連屍首都被剁碎瞭。一下就瘋瞭,動不動就往護城河裡跑,守著她,我連班都上不瞭,去年我也生瞭一場大病,在傢躺瞭四個月。要不是惦記著老伴沒人管,惦記著閨女的仇還沒報,我真想兩眼一閉就那麼去瞭。”
我無比內疚,坐在他面前,半天說不出話來。劉亮知道女兒的案子,為其他案子讓路暫停瞭,氣得眼前一陣發黑,瘦骨嶙峋的手,在膝蓋上微微顫抖著。我知道這個時候,我說什麼都是白扯,起身把帶來的熟食和點心拿出來。
“有盤子嗎?”我問。
劉亮指瞭一下廚房,我拎著熟食進廚房。廚房裡冷鍋冷灶,水池裡堆著沒有洗的盤子和碗。我挽起袖子刷碗洗盤子,劉亮坐在椅子上,耷拉著腦袋,聽著身後的動靜。
翻櫥櫃,我找到瞭一把掛面,墻角有幾顆土豆和一顆白菜。我切菜熗鍋,等待鍋裡水開的時候,隨手把廚房打掃瞭一遍。
一瓶白酒、一盤豬頭肉、一盤香腸、一盤醬牛肉、一盤花生米、一盤熗炒土豆絲、一盤醋溜白菜,四冷兩熱端上瞭桌。外加一盆,上面漂著蔥花的熱湯面。
三個人坐在桌邊吃飯,劉亮的媳婦吃得狼吞虎咽,劉亮看著老婆的吃相,不由眼圈一陣泛紅。
他說:“自從得這個毛病,她就再也沒進過廚房。傢裡存款加上外面借的錢,都給瞭綁票的,閨女沒救回來,欠下瞭一屁股的債。這兩年我們老兩口饅頭、燒餅就咸菜,就是這麼吃過來的。
我沒有說話,給劉亮滿上酒,給自己也倒瞭一杯。兩人悶頭碰杯,一飲而盡。劉亮拿起酒杯給我滿酒,我伸手蓋住酒杯說:“我的酒量就這麼多,再喝就砸瞭。”
劉亮也不勉強我,自斟自飲。劉亮媳婦吃飽瞭,碗一推,回到床上,臉朝墻睡瞭。
三杯悶酒下肚,劉亮說:“我們兩口子的身體狀況,你也看到瞭。你給我句實話,我還能熬到罪犯落網那一天嗎?”
我說:“我現在被調到其他部門工作。再有想法,再有勁也使不出來瞭。這麼著,我給你出個主意。”
劉亮舉杯的手,停在半空中,眼睛盯著我:“你說,隻要是我能辦到的。”
我說:“你逐級上告,告雪城公安局不作為。”
劉亮一怔,把酒杯放在桌子上。
我說:“記住,告雪城公安局的同時,必須連我一起告瞭。”
劉亮:“你為我做瞭這麼多,我不能昧著良心。”
“現在這罪犯還在社會上為非作歹,不一條道跑到黑,把他們抓捕歸案,警察我算白當瞭。為破這個案子,我做瞭大量工作。這個案子目標明確,證據確鑿,就這樣放棄瞭,我心不甘。”我說。
“告瞭你以後呢?”劉亮問得很謹慎。
我說:“案子會重新審理,任務有可能會重新交到我的手上。”
劉亮拿起酒瓶,給我的杯子裡滿酒,他說:“最後一杯,你喝瞭我就照你的話去做。”
兩人碰杯,我喝幹瞭杯裡的酒,起身走瞭。
第二天,劉亮安頓好老婆,開始瞭艱辛地逐級上告,這期間,他沒有跟我聯絡。
外協工作很清閑,我把扔瞭幾年的空手道撿起來瞭,我要求教練嚴格訓練我。
教練要我在二十分鐘內,完成3200米跑步。50個拳臥撐,50個抬腿卷腹,50個深蹲跳。我咬著牙完成瞭。教練要我做左右直拳,左直右勾,右直左勾,左直右回旋擊打,右直左回旋擊打。前回踢接前踢,前回踢接膝擊接勾拳。一套訓練下來,我幾次想打退堂鼓,明白這不是我的性格,硬是咬牙堅持下來瞭。教練要我跟他過手,我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就把我扛上肩,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爬起來,才發現全身都被汗水濕透瞭。
教練說:“我的進攻,你一次都沒有防下來。你不應該單純的格擋和提膝防守,應該配合步法,移動起來才對。”
我氣喘籲籲地點著頭。
“還來嗎?”教練問。
“來!”我的語氣十分堅定。
教練笑瞭:“你這個人真不怕輸啊。”
我說:“輸是我必須習慣的東西。”
是啊,一個人輸都不怕,他還能怕什麼?教練把我摔得七葷八素的。挫敗感激起瞭我的鬥志,我越瘋狂,教練摔我摔得越狠。
周身疼得不能碰,我像被倒空瞭口袋,癱在沙發上。程果做熟瞭飯,硬把我拉到飯桌旁邊。春餅卷豆芽,韭菜炒雞蛋,魚香肉絲,色香味全方位調動起來我的胃口,程果卷好餅遞給兒子,又卷瞭一張餅遞給瞭我。
“新局長上任瞭?”她問。
我“嗯”瞭一聲,埋頭吃餅。
“有啥動靜?”她又問。
我說:“新官上任三把火,看他先點哪一把瞭。”
新局長姓薑,個子不高,敦敦實實的,他上任的第一天,就把我叫到辦公室,招呼我坐下後,直奔主題。他說:“1103大案受害者的傢屬劉亮,把雪城公安局告瞭。”
“我不在刑警大隊瞭。”我裝傻。
“第二被告就是你!”局長提醒他。
“那我得把事情的來龍去脈,我好好給你掰扯掰扯。”
“破案的整個過程,我已經瞭解清楚瞭。省廳下瞭文,惡性案件,責任重大,責成我們重新審理。”
“罪犯兇狠狡猾,手段殘忍,性質惡劣,如果我們破不瞭案,無法面對被害人傢屬,更無法跟人們群眾交待。”
“說說你的想法。”薑局長的態度很誠懇。
“當初這個案子,是我負責的。被害人傢屬告我不作為,一點錯都沒有。事已至此,我不講客觀原因,調我回刑警大隊,讓我繼續接手這個案子。我要用我的一嘴牙,死死咬住罪犯。”
“你有幾成的把握?”局長問。
我說:“沒有百分比,隻有一句話。沒有相信的開始,就沒有成功的可能。”
我被一紙調令調回刑警大隊。刑警大隊的那幫哥們兒,別提多開心瞭,楊博扳著我的肩膀頭說:“你回刑警大隊,就欠瞭弟兄們一頓,升職大隊長又欠瞭我們一頓。兩頓並罰,讓嫂子給我們開一桌怎麼樣?”
程果跟這幫兄弟混得很熟,給他們整一桌,一點問題都沒有,問題是,年根底下,她的佈藝小店訂單多,忙得脫不開身啊。
“這麼著吧,老規矩,我掏腰包,請你們吃火鍋,喝啤酒怎麼樣?”我跟大傢商量。這幫混蛋玩意兒,立刻直奔青檀街火鍋老店去瞭,本著喝窮吃死我的勁頭,點瞭滿滿一大桌。那天我在火鍋店臨街的窗戶那裡,看到瞭甄珍。這個十五歲的小丫頭在青檀街閑逛。聞到火鍋店裡飄出來的香味,扒窗往裡面看。她的視線正好跟我的視線碰到瞭一起。甄珍立刻避開我的目光,轉身離開瞭。三天後她的父母來公安局報案,說女兒失蹤瞭。
甄珍的父親甄玉良在建築公司工作,負責檢查工程質量,常年在外地承包的工地上。老婆洪霞,在一傢物業公司上班。甄珍是他們的獨生女。洪霞跟那些沒有多少文化的母親一樣,自己拼不過別人,就用別人傢的孩子做武器,來對付自己傢的孩子。更年期的母親和青春期的女兒,暴躁和叛逆,箭搭在弦上,一觸即發。母親不控制情緒,女兒破罐子破摔。洪霞想跟別人炫耀什麼,甄珍就勇敢地毀瞭她的炫耀。女兒不怕自傷,隻為不讓母親得逞。
甄珍短發,個子不高。細胳膊細腿,額頭上細細的青筋,在雪白的肌膚下面清晰可見。眉毛濃黑,大眼睛吊眼梢,看上去有些不好惹。
失蹤前,甄珍的學習成績垂直下降,班主任老師反應,她上課不聽講,下課不完成作業。期中考試,甄珍的成績,從正數第三滑到倒數第三。洪霞氣得丈夫孩子一起罵,甄玉良心裡清楚,更年期的女人和叛逆期的孩子,屬TNT炸藥,一旦爆炸,波及范圍會很廣。他能躲則躲,盡量待在工地上不回傢。洪霞的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燙得自己牙床子腫脹。甄珍像躲瘟神一樣躲著母親,她不但不願意回傢,還開始逃學瞭。
在青檀街上,她認識瞭一個叫杜仲的男孩子。杜仲比甄珍大兩歲,淡眉淡眼,高個頭,額頭上有幾顆青春痘。當時他坐在門口的,一個木頭樹墩上喝可樂。甄珍背著書包搖搖晃晃地從他面前走過去。
“嘿,你幹啥不去上學?”杜仲主動跟她打招呼。
甄珍四下看看,除瞭自己沒有別人,於是站住腳,斜著眼睛看他。
“你是在跟我說話嗎?”
“是啊。”
“你怎麼不去上學?”甄珍反問他。
“我已離苦海立地成佛瞭。”
“畢業瞭?”
“我退學兩年瞭。”
甄珍心裡一動,走過來在他旁邊蹲下來。
“為什麼退學?”
“我一進教室就腦袋疼,疼得厲害瞭會吐。”
“這是什麼毛病?”
“我腦袋裡,有一根血管有點畸形,緊張起來會痙攣。”
他指瞭一下身後的店鋪:“這是我爸開的店。我在裡面跟著他老人傢,學木工手藝。不是打傢具,是做精巧的木器工藝品。學過古文《核舟記》吧?我就是幹那種細活的,隻不過沒精巧到那種程度。”
“做木工雕刻,腦袋不疼嗎?”甄珍問。
“那是藝術創作,一紮頭進去,就把腦袋忘瞭,哪還有疼的事?哎,你還沒回答我,為啥逃學?”
“我逃學是治我媽的病。”甄珍說。
“你媽得瞭啥病?”
“我在班裡當優等生,她不誇我,當劣等生,她往死瞭罵我。明明是她有病,偏逼著我吃藥,你覺得這個世界公道嗎?”
“他們那一茬人,自己沒有爬山的本事,卻逼著兒女,去攀登珠穆拉瑪峰。確實病得不輕。”杜仲深有同感。
他說:“天這麼冷,你老在外面轉悠,小心真的病瞭,這麼著,我請你打遊戲吧!”
“我不會。”
“沒啥難的,指頭能分開瓣就行。”
網吧裡黑洞洞的,幾十臺電腦閃亮的熒光屏,照亮瞭操縱者的臉,清一色全是年輕人,最小的估計沒有超過十二歲。他們心無旁騖,全神貫註。
杜仲替甄珍開瞭電腦,教瞭她一套基本的操作方法。甄珍很快學會瞭,前後左右扣動扳機,拿著刀,上下亂跳,很快漸入佳境。第一局,甄珍在杜仲的指揮下,旗開得勝,樂的她腦門沁滿瞭汗珠。激戰正酣,網吧老板走過來,站到甄珍的身後。
“趕緊下機,一會檢查的就要來瞭!”他小聲說完,轉身去通知其他人去瞭。
甄珍玩得上癮,哪裡聽得進去?門口突然有人大喝一聲:“檢查!”
甄珍激靈一下醒過神來,她愣在那裡,不知道該如何應對。杜仲機敏地跳起來,一把揪住甄珍的脖領,往外拽她。
“丫頭片子,我找瞭你一下午,爸媽辛苦掙錢,供你讀書,你不好好學習,跑到這來上網聊天。你看回傢,爸能不能打死你?!”
他一臉的憤怒,甄珍立刻明白他的用意,配合著死命掙紮。
“哥!別告訴爸!我不敢瞭!再也不敢瞭!”她連哭帶嚎。
檢查人員,站在門口看著這兄妹倆。杜仲順利地把甄珍拖出瞭網吧大門。兩人站在角落裡,笑得前仰後合。
杜仲請甄珍吃麥當勞,說全當壓驚。一個巨無霸漢堡,一杯熱巧克力溫暖瞭甄珍。杜仲吃東西快,說話有點結巴,講的事情曲折拐彎。甄珍笑出瞭眼淚。
這一切,被吳莉看在瞭眼裡。吳莉跟甄珍同桌,兩人曾經非常要好。這個小個子女孩氣量窄,嫉妒心強。受不瞭成績總是排在甄珍的後面,最終因為一件小事,跟甄珍大吵一架,友誼的小船翻瞭。交情沒瞭,心裡的那隻眼睛,還盯在甄珍的身上。甄珍連續逃課,引起瞭她的好奇心。下課回傢,弟弟鬧著要吃麥當勞的兒童套餐,她領著弟弟去瞭。一進麥當勞,她就看見瞭,坐在角落裡的甄珍和杜仲。倆人連說帶笑,熱鬧得很。
杜仲說:“我不吃魚,魚死瞭還瞪著眼睛,典型的死不瞑目。我不吃兔子,它有紅眼病。我不敢喝酒,因為喝多瞭,立刻看見另一個牛逼哄哄的自己。”
甄珍笑得爬在桌子上。杜仲掏出來一個核桃遞給她:“學徒工的手藝,送給你當見面裡吧。”
甄珍接過來核桃仔細看,那顆核桃被揉搓得油光鋥亮,上面刻著的八仙栩栩如生。
甄珍十分喜歡,她問:“真的送我瞭?”
“送你瞭!等我出瞭徒,我刻一個大輪船讓你看。天黑下來瞭,再不願意你也得回傢瞭。”
甄珍和杜仲起身離開麥當勞,吳莉躡手躡腳地走到門口往外看。她看見那個高個子男孩,推過來一輛捷安特自行車,跨上去,一條腿支地。甄珍跳上後座。男孩腳一蹬,自行車載著甄珍走遠瞭。吳莉心裡像打翻瞭五味瓶,特別不舒服。
杜仲車子騎得飛快,寒風打在臉上,針紮一樣刺痛。甄珍低著頭,縮在杜仲的身後,她希望這段路長些再長些。杜仲好像明白她的心思,沿著青檀街繞瞭大大的兩圈。
杜仲的車子最終停在甄珍傢小區門口,他對甄珍說:“快回傢吧。”
甄珍邊往傢走,邊回頭看。杜仲一條腿支在地上,遠遠地看著她。
甄珍推門進傢,看到父親竟然在傢,不由地松瞭一口氣。甄玉良半個月沒回傢瞭,頭發蓬亂,胡茬子很長,看上去有些憔悴。
“怎麼這麼晚回來?”甄玉良問她。
“寫作業,我媽呢?”
“在廚房,她臉色不對,你小心著點兒吧。”
在廚房裡做飯的洪霞,聽到父女倆聊天的聲音,她沖門口喊:“沒手沒腳啊,怎麼就不知道進來幫幫忙?”
甄玉良推門進來,他問:“幹啥?”
洪霞沒好氣地說:“沒長眼睛啊,把菜端出去。”
甄玉良一手端一盤菜出去,甄珍進來端著電飯鍋往門口走,洪霞的目光質檢儀一樣落在她的身上。
“怎麼越回來越晚瞭?”洪霞拉著臉。
“回來早瞭也不對,回來晚瞭也不對。你給我規定一個點兒,我掐那個點兒回來。”甄珍小聲嘟囔。
洪霞眼睛一瞪:“我還問不得瞭?”
甄玉良進來,接過來女兒手裡的電飯鍋:“你去拿碗筷。”
甄珍打開櫥櫃拿碗筷。洪霞手腳利落地擦灶臺和抽油煙機。
“我們單位小姊妹的孩子,跟你一般大,都能給她媽做飯瞭。你倒好,還得我做好飯,往你嘴裡喂。”
甄珍撅著嘴端著碗筷往外走,洪霞跟在她的身後嘮叨著。
飯菜擺上桌,一盤蔥爆羊肉,一盤熗炒土豆絲,一小盆雞蛋湯擺在飯桌上。
一傢三口飯吃得很是沉悶。
“老甄,尾款結瞭嗎?”洪霞開口瞭。
“沒有。”
“那個工程已經完工半年瞭,這要是我不上班,吃飯?你們倆都得把嘴紮起來。”
甄珍偷眼瞟瞭一眼母親,她的臉陰沉像要下雨。
“甲方拖欠尾款,是這個行業的常態,早晚他得給。”甄玉良解釋。
洪霞放下筷子,兩眼盯著丈夫:“甄珍的補習班要錢,房子的貸款要還,你爹媽的贍養得給,你說哪個能早,哪個該晚?”
“媽,你別花冤枉錢,補習班報瞭我也不去。”甄珍說。
洪霞呵斥她:“吃你的飯!”
“飽瞭。”
“我伺候你們老的小的,還伺候出孽瞭?”
“以後我自己做飯行瞭吧?”甄珍控制不住自己瞭。
“我生養你,就是為讓你跟我對著幹嗎?”
洪霞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情緒平緩下來:“你以為我吃飽瞭撐的,願意給你花這冤枉錢啊?不花錢補習,你考得上高中嗎?”
甄珍扒拉著碗裡的飯不說話。
“我單位小姊妹的兒子,上瞭補習班,才一個學期,就從班級第二十名,升到第九名瞭。”
甄珍撇撇嘴。
洪霞兩眼一瞪:“你撇啥嘴?”
甄珍小聲嘀咕:“那麼喜歡別人傢的孩子,幹脆領回傢來養著得瞭。”
洪霞“啪”的一聲把筷子拍在桌子上:“我怎麼生瞭你這麼個沒有良心的東西?”
碗裡的雞蛋湯漾起瞭波紋,甄玉良拿著起調羹,舀起來喝瞭一口,順便遞給女兒一個少說話的眼色。
“我把你從排行第二十的學校,轉到排行第四的學校,傢裡花瞭多少錢你知道嗎?”洪霞問。
甄珍最不願意聽的就是這個,她回嘴道:“我在我原來的學校,成績排名全年級第一,是你非要把我轉到現在的學校,讓我成瞭班級第三名。沒達到你的期望值,你對我不滿意,責任在我嗎,基因是你們給的。我笨你有一半的責任。我隻有半斤的重量,你非給我掛十斤的秤砣,不是自取其辱是什麼?”
洪霞兩眼瞪圓瞭:“你再說一遍?!”
“你自己拼不過別人,就用別人傢的孩子做武器,來對付我。我是班級第三名,當然拼不過人傢的第一名。第十四中學,當然拼不過第一中學。”
洪霞:“你再說一遍。”
甄珍放下筷子,起身進屋“咣”的一聲關上瞭房門。
洪霞大怒:“你給我出來!”
甄玉良拿起桌上的筷子,遞到她手裡:“吃飯,羊肉涼瞭掛蠟。”
洪霞的怒氣立刻轉移到瞭他的身上:“我算倒瞭八輩子黴瞭,嫁給瞭你,生出來她。上輩子,我到底造瞭什麼孽啊?”
甄玉良眼觀鼻鼻觀口,一小口一小口地品著湯。
“嘴被縫上瞭?”洪霞問。
甄玉良聲音很大地喝瞭一口湯:“這湯真鮮。”
“你女兒這麼損我,你怎麼連個屁都不放?”
甄玉良說:“被誇獎的時候是你女兒,挨批評的時候是我女兒。界限倒劃得清楚。”
“又臭又硬,真隨你們老甄傢的根瞭。”
甄玉良吃不下去瞭,放下筷子說:“天天搞得硝煙四起,這個傢還讓人待嗎?”
“莫非你還有另外一個傢?”洪霞問。
“說閨女呢,怎麼說到我頭上瞭?”
“是你說到我頭上來瞭。”
甄珍躺在床上,聽著門外傳來的父母爭吵的聲音。她從口袋裡掏出來那個核桃把玩著,很快她就睡著瞭。
甄珍跟一個男人在青檀街約會的事情,悄悄在班裡傳開瞭,越傳內容越豐富。吳莉的同桌李媛不相信,她問:“真的嗎?她逃課就是為瞭去約會?”
吳莉說:“我親眼看見的,那個男的還挺帥的,個子比她高半頭。甄珍在自行車上摟著那個男人的腰,賤兮兮的讓人看不下眼。”
李媛有些憧憬地問:“那個男的大眼睛還是小眼睛?”
吳莉說:“單眼皮。”
李媛叫起來:“我喜歡單眼皮男生!”
青春期的女孩子嘴都很快,三傳兩串,甄珍逃學約會的事情,夾槍帶棒地傳到瞭班主任的耳朵裡。班主任姓常,四十五歲,皮膚黝黑,聲音清脆悅耳。甄珍本來是班上的尖子生,近期學習成績斷崖似地下滑,叫她非常惱火。沒想到的是,這個學生會越滑越遠,竟然發展到逃課去跟男人約會。看來不找傢長不行瞭。
洪霞一肚子的火,她在跟小區的業主生氣。這個業主養瞭三隻大狗,出來溜的時候不栓繩,有人投訴,洪霞找那個業主協商。結果碰瞭一鼻子的灰,開始的時候,洪霞的態度很誠懇,她說:“齊姐,咱們遛狗,得拴上繩啊。”
齊姐眼皮都不抬說:“我繳瞭物業費,在小區裡想怎麼溜就怎麼溜。”
“沒說不讓你溜啊,我是建議你做好安全措施。這裡是公共區域,有人怕狗,咱們就得註意。”
“哪個嘴賤,讓他來找我。”齊姐的話出口很硬。
洪霞有點壓不住脾氣瞭,她說:“這個區域是我負責的,有人投訴,我就得出來管。”
齊姐提高瞭聲調:“口氣好大啊,你的工資誰發的?還不是業主發的,我們養活瞭你,不是為瞭受你欺負。傢裡漏水,電話打瞭三遍,不見工人來,我傢狗出來溜個彎,你倒管瞭個積極。”
洪霞說:“我管的是我職權范圍內的事,水管漏水歸工程部管。他們沒及時處理,你可以投訴他們。”
齊姐:“蛇鼠一傢,投訴管個屁用。”
“你罵誰是蛇?”洪霞控制不住情緒,索性跟她吵瞭起來。
戰事擴大到物業總經理那裡,總經理讓洪霞跟業主道歉,齊姐一口拒絕瞭,她說:“我不接受道歉。”
總經理問她的具體意見,她說,讓這個女人在從這個小區裡消失。
“住戶是上帝,物業就是孫子?當今社會,哪個孫子不被爺爺奶奶當成寶?我怎麼就該被她往爛泥裡踩?”洪霞怒不可遏。
總經理批評她:“你這哪是解決問題的態度?一樣的事情,換個角度,換種說話方法,就不是這個結果。你冷靜冷靜,明天咱們會上談。”
就在這個時候,甄珍的班主任打來瞭電話。叫她馬上來學校,有事面談。
洪霞不知道出瞭什麼大事,氣喘籲籲跑到學校。看到甄珍低著頭,站在常老師的辦公桌前,兩隻手無聊地搓著衣服角。常老師安排洪霞坐下,她說:“本來應該等到開傢長會上說,我怕那個時候就有點晚瞭。”
洪霞看看老師又看看甄珍,心裡很是忐忑不安。
常老師說:“我不清楚你們傢裡,這階段發生瞭什麼事情,甄珍本來是班上的尖子生,近期學習成績,斷崖似地下滑。她上課不聽講,下課不完成作業。考試成績從正數第三,滑到倒數第三。她拉低瞭班級在年級的排名,搞得我評職稱受到很大的影響。”
洪霞心往下一沉,死死地盯著甄珍。
甄珍把目光轉向別處。
常老師加重瞭語氣:“這個多米諾骨牌似的下滑,導致瞭更可怕的結果。她開始逃學瞭,接連五次沒到校上課。有人看見她在青檀街跟男生約會。”
這一悶棍打得狠,洪霞眼前金星亂飛。
常老師說:“學生早戀違反校規,這是學校堅決不允許的。”
“成績倒退我承認,逃學我也承認,早戀我堅決不承認。”甄珍覺得自己不為自己辮解不行瞭。
常老師:“前天你逃課,跟一個男生,在青檀街的麥當勞裡約會,有這事沒有?”
甄珍一怔。洪霞閉上眼睛深吸瞭一口氣,再睜開眼睛時,眼白裡,繃起幾條紅血絲。她死死地盯著女兒。
常老師用指關節瞭幾下桌子:“到底有沒有?”
“早戀的定義是什麼?”甄珍問。
班主任回答得很幹脆:“顧名思義,過早地談戀愛。”
甄珍氣得漲紅瞭臉:“在麥當勞吃漢堡,就是談戀愛嗎?你們大人,都是從我這個年紀過來的,怎麼越活越狹隘!”
常老師被她的話頂懵瞭:“你說什麼?”
甄珍雙唇緊閉,懶得再回答。
洪霞氣昏瞭頭,聲音哆嗦出來瞭顫音:“那小子是誰?”
甄珍不想看她,更不願意回答,火柴棍一樣,昂著小腦袋戳在那裡。
洪霞怒吼一聲:“你說不說?”
“你問的是誰?我怎麼知道?”
洪霞覺得自己再待下去,腦袋就爆炸瞭。她伸手拽住甄珍的胳膊往外拖,三抻兩拽,把她扯到瞭走廊裡。恰逢課間休息時間,走廊裡學生們吵吵嚷嚷。吳莉和幾個班上的女同學靠著欄桿說笑,看到甄珍被她的母親拖著走,立刻對她指指點點。甄珍覺得受到瞭羞辱,使盡全身的力氣,甩開瞭母親的手。洪霞一個趔趄差點撞在欄桿上,熱血“轟”地湧上瞭頭。她掄圓瞭胳膊,給瞭甄珍一記響亮的耳光。周遭嘈雜的人聲隱去瞭,學生們和追出來的常老師被定格瞭一樣,甄珍瞪著眼睛看著他們。眼前的一切瞬間模糊瞭,甄珍覺得自己頭朝下,被按進瞭泥潭裡。再不掙紮出來,就被污泥糊死瞭。她跌跌撞撞地跑出瞭教學樓。洪霞一步都沒有追,她的力氣已經用盡瞭,她拖著灌瞭鉛一樣的兩條腿,一步一步,艱難地挪下瞭樓梯。
陽光耀眼,街上行人匆匆。天還是那麼藍,街上還是那麼多的人,這個世界在甄珍的眼裡,已經不是原來的那個世界瞭。她像剛從冰窖裡爬出來的,渾身顫抖著一邊走一邊哭,哭累瞭走乏瞭,就在路邊的休息椅上坐一會兒。她發現,她繞到青檀街上來瞭。
杜仲看見她,走過來跟她打招呼:“嗨,又出來給你媽治病瞭?”
甄珍的眼淚成串落下來,杜仲一怔,急忙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來面巾紙給她。
“怎麼瞭?”杜仲小聲問。
甄珍語無倫次說著哭著,杜仲一聲不響地聽著。過往的行人和車輛不地遮住他們。甄珍沒得到呼應,抬起頭看著杜仲。就在這個時候,天暗下來,地面上一切都在靜止不動中,一長一短兩個影子靜靜地立在那裡。
“走,玩一盤去。”杜仲打破瞭沉默。
甄珍搖頭,杜仲二話不說,拖著她進瞭遊戲廳。還是那間遊戲廳,幾十臺電腦熒屏閃著光亮,遊戲廳裡,隻有一張桌子是空的。杜仲安頓甄珍坐下,拽過鍵盤,幫她進入瞭遊戲。
杜仲說:“遊戲這東西能緩解焦慮,能應對恐懼、憤怒和挫敗感。記住,這不是你一個人的戰爭,局域網裡有三個隊友,他們要跟著你出生入死。”
甄珍完全進入不瞭狀態,十幾分鐘後,就被對手連捅幾刀幹死,鮮血從肚子裡冒出來瞭,對手還在她的屍體上跳舞。甄珍憤怒不已,站起來四處尋找對手。她看見就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趴在電腦前,看著屏幕嘿嘿傻笑。甄珍沖過去一把揪住他的脖領子,小夥子:“幹啥?幹啥?
杜仲跑過去掰開她的手,強行把她拉出瞭遊戲廳。室外零下二十幾度的氣溫,讓甄珍冷靜瞭下來。
杜仲說:“遊戲這東西很公平,誰厲害誰就活下去。”
甄珍低聲說:“我不想玩瞭。”
杜仲推過來自行車,甄珍坐在後倚架上。杜仲蹬地的那隻腳離開地面,車子搖晃瞭兩下,開始往前走。他越騎越快。杜仲沒有說去哪兒,甄珍也不問。
杜仲帶著甄珍,大街小巷地繞。天徹底黑下來,路燈一盞一盞地亮瞭。杜仲的自行車在甄珍傢的樓下停住,甄珍從後座上下來,兩隻腳已經坐麻瞭。
“還鬧心嗎?”杜仲問。
甄珍沒有說話。
杜仲說:“睡一覺,一切就都過去瞭。”
甄珍點點頭,打開單元門。
“不想去學校,就過來找我,我教你刻核桃。”杜仲的態度很認真。
一進傢門,甄珍就聞到瞭母親炒菜的香味。父親去工地瞭,兩菜一湯擺在飯桌上。甄珍不想吃飯,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她看見書架空瞭,裡面的薔薇少女系列畫冊和玄幻小說全都不見瞭。心中一驚,四處翻看,確實沒瞭。
她進廚房問母親:“我的書呢?”
洪霞說:“賣瞭。”
甄珍急瞭:“我攢瞭好幾年才湊齊的。”
洪霞端著盛好的兩碗飯往外走。
“買書的錢是我給的,我想賣就賣。”她說。
“你不講道理。”
“跟你講道理沒用。”
洪霞看都不看她,把飯碗放在桌子上,坐下來,夾起一筷子菜放進嘴裡。甄珍摔門進屋,靠墻站瞭一會,走到床邊,一聲不響地蜷縮在床上。
窗外的天,黑漆漆一團,沒有一顆星星。曾經的滿天繁星都去哪瞭?離傢出走瞭嗎?離傢這兩個字讓甄珍心頭一顫。她轉過身去臉沖墻。母親像這堵墻,曾經是她的靠山,現在堵得她胸口憋悶,喘不上氣來。她坐起來,看到瞭空空的書架。2004年,11月25日這一天,是甄珍十五歲人生中,經歷過的最黑暗的一天。以前也黑過,但是沒有黑到伸手看不見五指。她拽過來書包,掏出來裡面的書本,翻看瞭兩頁,一張一張撕瞭。她把碎紙張放進垃圾桶裡,搬到陽臺上,點著瞭火。
甄珍一直不過來吃飯,洪霞懶得叫她,叫當媽的丟臉,她還有理瞭?不慣她這個臭毛病。雖然沒有胃口,洪霞還是把碗裡的飯吃完瞭。
洪霞把給甄珍盛出來的那碗飯,倒回電飯鍋裡溫著。懶得刷碗,拖著疲憊的雙腿回到客廳,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透過玻璃窗,看到陽臺上有火光,洪霞驚出瞭一身冷汗。三步並做兩步沖上瞭陽臺。看到甄珍在燒東西。聽到母親的腳步聲,甄珍頭都沒回一下,繼續往垃圾桶裡扔著紙張。洪霞見她在燒課本,急瞭,一把揪住甄珍的胳膊,使勁朝身後一輪,甄珍摔坐在地上。洪霞撿起一個舊臉盆蓋在垃圾桶上,火很快熄滅瞭。
洪霞急頭白臉地問:“你想幹什麼?”
“幫你把傢裡帶字的東西都處理瞭。”
“你再說一遍?!你再給我說一遍!”
“我沒臉去學校瞭,這些東西留著也沒用。”甄珍語氣平靜。
洪霞氣得聲音顫抖起來:“我生養瞭你一場,你就這樣報答我嗎?”
甄珍說:“你生我,不是因為喜歡我,是為瞭自己發泄仇恨方便。媽打孩子,隻要沒打死,法律不管,外人也幹涉不著。”
“你再說一遍?!”
“我怎麼努力,也達不到你的人生目標。你在學校打我的那個耳光,是咱們母女的分水嶺,從今天開始,我愛咋地就咋地,你管不著我瞭。”
洪霞掄圓瞭胳膊,給瞭甄珍今天中的第二個大耳光,甄珍被她用蠻力抽得原地轉瞭半圈。一隻耳朵聽不見瞭,鐵橋上火車的鳴笛聲變得非常遙遠,母親的罵聲像秋天的蚊子叫:“滾……有多遠滾多遠。”
甄珍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拎著一瓶啤酒走出傢門的。路上的積雪,被車輪碾壓之後,一步一滑,她趔趔趄趄地走著,零零碎碎地喝著哭著。心裡覺得走出去瞭一百裡,回頭看,傢還在後面。
洪霞一腔怒火發出去瞭,靠在沙發上發呆,她覺得這一天,跟以往的每一天都一樣,驚濤駭浪拍打過去,一切都會重新歸於平靜。體力精力消失殆盡,她迷迷糊糊睡著瞭。
甄珍裹著一股寒氣回來瞭,她直接進瞭母親的臥室,從五鬥櫥的抽屜裡拿瞭五百塊錢。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隨身換洗的衣服,塞進旅行箱,背起雙肩包開門走瞭。整個過程一氣呵成,頭都沒回一下。
甄珍買瞭一張站臺票,上瞭一列火車。列車開出三站後,她下瞭火車。這樣做,是怕母親發現她離傢出走,追到雪城火車站堵她。
洪霞做夢都沒有想到,女兒會離傢出走。半夜她醒瞭,脖子在沙發上窩得酸痛,挪的臥室去睡,這一覺一直睡到天亮。
清晨洪霞出去買瞭早點,放在餐桌上,她走到甄珍臥室的門口,沖裡面喊:“幾點瞭?還不起來吃早飯?”
甄珍的房間裡沒有一點回音,洪霞沉著臉推開門看,房間裡空無一人。洪霞不放心,上班的時候,在辦公室裡,她給常老師撥瞭一個電話。
常老師說:“甄珍沒有來上課,她再這樣逃課下去,搞不好會被學校開除的。”
洪霞這才覺得昨天的事情鬧大瞭,急得亂瞭方寸。
甄珍在距雪城三站的小縣城,買瞭一張去灤城的火車票。灤城是她的首選。童年最好的夥伴丁亞春,生活在那裡。丁亞春的奶奶,是甄珍傢的鄰居,八十年代,丁亞春的父母去瞭灤城。把丁亞春放在奶奶傢。丁亞春大甄珍三歲,喜歡帶著她一起玩。九十年代的最後一年,父母接丁亞春去瞭灤城。甄珍傷心難過瞭好一陣子,做夢經常夢見她。兩年前,丁亞春的奶奶去世,她來到雪城參加奶奶的葬禮,特意請甄珍吃瞭頓西餐。給甄珍留下瞭她傢在灤城的住址,要她有機會一定來玩。母親的兩記耳光,把甄珍送上瞭火車。沿途白雪變成黃土,黃土變成綠植。兜裡的錢所剩無幾的時候,她掙紮到瞭灤城。
丁亞春傢還算好找,敲瞭半天門,出來的人不是丁亞春,這是一個穿著睡衣,一臉倦容,二十三四歲的年輕女人。她告訴甄珍,丁亞春的父母去瞭澳洲,丁亞春考上瞭上海的一所大學,八月底動身去瞭那裡,房子租給瞭她。一盆涼水從頭澆到腳,甄珍徹底懵瞭,不知道該何去何從。那女人轉身回屋瞭。
這個叫邱楓的女人,回到屋裡決定不睡瞭。進浴室洗瞭個澡,對著鏡子吹幹頭發。細細地化過瞭妝,穿戴整齊走出房門,看到甄珍兩手抱肘,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發呆。
邱楓問:“你怎麼還在這兒?”
甄珍說:“我沒地方可去。”
邱楓鎖瞭門準備離開。
“這位姐姐,你租瞭她傢的房,肯定有她的聯系方式。你有吧?”甄珍的語氣裡滿是懇求。
“上海的電話,解決不瞭你眼下的問題吧?”邱楓說。
“你把號碼給我吧。”
邱楓不情願地把電話號碼抄給瞭她。
甄珍在公用電話亭,把電話打到瞭上海。聽到丁亞春的聲音,甄珍立刻哭出瞭聲。知道甄珍的情況,丁亞春叫甄珍別著急,她說,那套房裡有一間屋子沒有租出去,裡面放著她的東西。甄珍可以暫時住在那裡。丁亞春說:“我有一套鑰匙,放在我朋友那裡,我給她打個電話,你去取吧。”
甄珍哽咽著謝她,丁亞春要甄珍,趕緊給父母打電話,或是來接,或是匯錢來,讓她買票回傢。甄珍滿口答應瞭。
暫且有瞭安身之地。甄珍沒有給父母打電話,更不想回傢。她想先住下來找個工作,掙夠瞭路費,再離開灤城。目的地具體是哪兒,她心裡也沒譜。
洪霞連日尋找女兒未果,派出所沒有反饋回來任何消息。甄玉良放下工作,從工地趕回來,知道甄珍出走的原因,甄玉良不能把腦袋,紮在沙子裡當鴕鳥瞭。他第一次在妻子面前撂瞭狠話,說,女兒找不回來,他立刻跟她辦離婚手續。甄玉良四處給親戚朋友打電話,尋找女兒的蹤跡。夫妻倆把身邊的人都想遍瞭,唯獨沒有想起來甄珍兒時的朋友丁亞春。民警問,孩子身上是否有錢?洪霞說,她從傢裡拿瞭五百塊,民警安慰她,錢花光瞭,孩子自然會回來。
丁亞春的傢,兩室一廳,一廚一衛,一百多平米,舒適敞亮,裝修得很上檔次。甄珍巡視瞭一遭,用鑰匙打開瞭,自己可以暫住的那個房間。房間裡整潔敞亮,看到柔軟舒適的床,甄珍跳起來摔躺在上面,被床墊的彈簧彈起來老高。她好好洗瞭個澡,上床睡瞭,這是她離開傢,第一次躺在床上蓋著被子。甄珍兩眼一閉,很快進入瞭夢鄉。
邱楓完全不知道,甄珍已經入住,將跟自己生活在一個屋簷下。此時此刻她正被一個喝得醉醺醺的中年男人摟著,兩人拿著一個話筒,對著屏幕唱《兩隻蝴蝶》。宋紅玉推門進來,一眼看到瞭身材婀娜的邱楓。坐在沙發上喝酒的男人問:“你找誰?”
宋紅玉表示走錯房間瞭,立刻關上門退瞭出去。
鄧立鋼他們一路南下作案,哪一處也不久留。到灤城落腳以後,宋紅玉進瞭夜總會,一眼就盯上瞭邱楓。邱楓長相出眾,皮膚淺黑,高鼻梁,深眼窩,厚嘴唇,雙眸漆黑,看上去像東南亞人。她來自北海,是地道的廣西人。邱楓的穿著打扮,完全不像風塵女子,長發齊肩,上身粗線毛衣,下身緊裹臀部的牛仔褲,腳下一雙棕色短靴。客人們覺得她氣質不俗,特別願意點她,出臺率高掙得必然多,邱楓的收入比別人自然高出來一大截。宋紅玉白天夜裡盯著她,連她的飲食起居都摸得一清二楚。
包廂裡的客人有些難纏,喝醉瞭以後,更是一點都不收斂。邱楓回到傢已經是夜裡三點瞭。第一件事,洗掉身上和頭發上的煙酒味。她裹著睡袍,進瞭衛生間。腳下一滑,差點一屁股坐在地上。她緊緊抓著洗漱臺,才控住住瞭身體。她發現,衛生間的地上,滿是水漬,一些脫落的短發混雜在裡面。洗漱臺上,亂七八糟地堆著洗漱用品。水龍頭下面的盆裡,泡著換下來的內衣內褲。邱楓吃瞭一驚,不明白,是誰沒有鑰匙竟敢闖進來,還膽大包天地在這裡洗澡。她轉身出去,看到客廳茶幾上的座機,留言提示的紅燈亮著,邱楓按下按鍵。
丁亞春的聲音從話筒裡傳出來:“邱楓姐,我是丁亞春,我的朋友甄珍,暫住在我留下的那個房間裡,希望你能關照一下她。”邱楓心情頓時不好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