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雅蒙著腦袋,捆著手腳,躺在汽車的後座上。石畢開車,他目視前方,一言不發。汽車在荒郊野外,停在一道土溝旁邊。石畢把吉雅從車上拉下來,狠推一掌。吉雅摔下溝底。她在溝底拼命翻滾掙紮,她聽見汽車離開這裡開遠瞭。吉雅蹭掉瞭頭上蒙的頭套,手腕貼著崖壁上鋒利的石頭,使勁摩擦著,她弄斷瞭捆綁手腕的膠帶。
吉雅撕開粘在嘴上的膠帶,大聲求救。無人響應。吉雅撕開捆綁著她雙腳的膠帶。奮力往溝上爬,幾次滾下來。
公路上明晃晃的大車燈由遠而近,一輛拉貨的大貨車開過來。
開大貨車的是一對夫妻,女人開車,男人在後座上睡覺。車燈裡突然沖出來一個人,瘋狂揮舞著雙手。女人驚出瞭一身冷汗,猛踩剎車。男人從後座上掉下來。大貨車輪胎在路上擦出火花,怪叫著停下來。吉雅高舉雙手,緊閉雙眼,站在車頭前。男人和女人跳下車。
女人叫道:“你不想活瞭?”
吉雅“噗通”一聲給這對夫妻跪下瞭:“求求你們救救我!”
吉雅被這對夫妻送到瞭公安局裡,她蓬頭垢面,形容憔悴。
警察問:“他給你留瞭電話號碼?”
吉雅點點頭。警察讓她給吉大順打電話,約他出來。吉雅打瞭這個電話。
吉大順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他沒有接。短信跟著到瞭,“我是吉雅。”
吉大順立刻把電話撥回去,鈴聲隻響瞭一聲,對方就接電話瞭:“吉哥。”
“算你有良心,還記著我。”吉大順笑瞭。
“那能忘瞭嗎?要不是你替我說話,我能不能回傢還兩說著。”
“咋謝我?”吉大順問。
吉雅說:“請你吃飯。”
“地方我點。”吉大順掛瞭電話。
夜市燈火通明,每個露天的攤位上,都坐著喝酒吃飯的人。吉雅在角落裡坐著,她在人群中格外醒目。吉大順站在遠處看著她,吉雅的身邊,沒有發現行跡可疑的人。吉大順朝她走過去。吉雅看見瞭他,目光有些躲閃。吉大順遲疑瞭一下,警惕的觸角慢慢張開。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著,離吉雅還有幾米遠瞭。後廚裡走出來三個端著盤子的服務員,他們目光機敏,完全不像跑堂的。吉大順暗叫一聲不好,轉身就跑,三個人扔瞭盤子拔腿就追。夜市一條街,跟幾個胡同相通。
吉大順熟悉地形,三繞兩繞逃瞭出來。
吉大順跟我說:“鄧立鋼一個嘴巴子,打碎瞭我兩顆牙,我們仨連夜逃到瞭陜西。這次教訓,讓他徹底發瞭狠,以後綁架人,一個活口都不留。”
宋紅玉很難纏,提審的時候,她跟貓一樣乖。什麼都問不出來,鄧立鋼、石畢、吉大順,誰都說她沒殺過人。三個同夥,口供一致。都想留這個,有孩子的女人一條命。我們手裡,沒有她殺人的直接證據,隻能一點一點地查找。
提審回來,宋紅玉一進號子,就變成瞭另外一個人。監舍裡一個大通鋪,一個挨一個,睡滿瞭人。宋紅玉被安排在鋪尾,一個十分窄小的地方。宋紅玉跳上去,就坐在鋪頭上瞭。舍頭說,沒見過這樣的女人,真他媽猖狂。舍頭指瞭一下鋪尾角落裡一個窄小的地方:“你睡在那兒。”
宋紅玉看都不看她一眼,盤腿坐穩瞭。
舍頭臉上掛不住瞭,罵道:“既然你這個娘們兒,不懂這裡的規矩,我就上手教教你。”
她撲過來揪她的頭發,宋紅玉反應靈敏,回手給瞭她一個嘴巴子。幾個女犯立刻圍瞭過來,摩拳擦掌想動手教育她,宋紅玉像隻母豹子一樣,一個高蹦到地中間。
“老娘手裡不止一條人命,不怕死的上!”她的聲音尖銳響亮。
舍頭吃瞭一驚。
宋紅玉指著面前的人說:“你們幾個兔崽子再嘚瑟,我叫你們今天晚上閉上眼睛,明天早上睜不開。”
女犯們看舍頭慫瞭,她們誰也不敢動瞭。宋紅玉把枕頭擺好,閉著眼睛躺下瞭。女管教嚇得一晚上不敢睡覺,眼睛不敢眨地看著她。
犯人們晚上睡覺前,會被命令盤著腿,坐在大通鋪上,沉思半個小時。為的是從內心深處,懺悔自己犯過的錯誤。宋紅玉這個時候,眼淚會順著緊閉著的眼睛裡,流淌出來。她在想自己可憐的兒子,從兒子落地,她連一天都沒離開過他。這個時候孩子想媽媽,不知道該怎樣聲嘶力竭地哭呢。
監舍裡徹夜亮著燈,宋紅玉睡不著,躺在鋪上眼睛盯著屋頂。
女犯翻瞭個身看著她,小聲說:“提審幾次瞭,啥時候判?”
宋紅玉沒有說話。
女犯:“我犯的是詐騙罪,律師說瞭,我不是主犯,情節不是特別惡劣。不會判得太重。最多兩年。”
“你有孩子嗎?”宋紅玉問。
女犯怔瞭一下:“沒有。”
宋紅玉說:“我兒子從生下來,一天都沒離開過我,這麼多天,真不知道他怎麼找我呢。”
“這些天,你不吃不喝的,管教叫我們看著你,擔心你走短路。”
宋紅玉問:“啥短路?”
女犯看著她不說話。
宋紅玉明白瞭,她說:“我才不會自殺呢,自殺那不是太便宜我瞭?”
女犯說:“換上我,知道早晚要吃花生米,自我瞭斷,更容易讓人接受。”
“你怎麼知道,我一定會被判死刑?”宋紅玉的臉冷得像結瞭冰。
女犯說:“你不是說你殺人瞭嗎?”
宋紅玉說:“法庭重證據,你有證據嗎?我說我生瞭個外星人,你能給我抱回來嗎?”
女犯被她目光裡的寒意,逼得轉過身睡瞭。
邱楓被解救以後,去瞭泰國。四個罪犯落網瞭,邱楓正好回國探親,作為證人要出庭。她找到瞭甄珍,兩人約好瞭,在青檀大廈裡咖啡屋見面。
時間還早,甄珍乘滾動電梯,下到地下一層。電梯對著的櫃臺裡,依舊擺著那艘木質的大郵輪。甄珍走過去仔細看,木制郵輪一米長,五層高,雕刻得非常精細,窗欞的格子隻有牙簽那麼細,甲板上有坐著和站著的小人,每一個都栩栩如生。甄珍的手伸進口袋裡,那裡有一顆,被她揉搓的油光鋥亮的核桃。她自嘲地搖瞭一下腦袋,那個學雕刻的杜仲是個過客,在她的生命裡晃瞭一下,就再也沒出現過。
看看約好的時間已到,甄珍找到那間咖啡屋。邱楓已經到瞭,她背沖著門坐在角落裡。甄珍走過去,站在她的面前。邱楓豐滿瞭許多,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韻致。她看著面前的甄珍,幾乎認不出來瞭。面前的這個甄珍,可以說是另一個甄珍。碩長苗條,青春氣息逼人。兩個難友,完全不像預想的那樣,尷尬冷淡,而是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緊緊擁抱在一起,眼淚斷瞭線的珍珠一樣,流個沒完。
邱楓拉甄珍並排坐下,她緊緊攥著甄珍的手。
甄珍說:“你一點都沒變,我一眼就認出來瞭你。”
邱楓說:“你變化太大瞭,高出去瞭半個頭。”
“咱倆七年沒見瞭,這些年你是怎麼過的?”甄珍問。
邱楓:“被解救以後,心裡害怕,不敢在傢裡待著,勞務輸出去瞭泰國,在那裡跟一個華僑結瞭婚,生瞭一兒一女。知道罪犯都落網瞭,我才敢回來探親。法庭要我作為證人要出庭,我答應瞭。我回來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想見見你。”
“我也想見你。”
邱楓笑:“這跟七年前,咱倆約定的,以後誰也不見誰,完全相反啊。”
甄珍說:“那個時候,咱倆心裡都揣著一個怕字,現在罪犯面臨審判,咱們沒啥可怕的瞭。”
“明天的審判,四個罪犯都出庭?”邱楓問。
甄珍說:“吉大順得瞭癌癥,一個月前死在監獄的醫院裡瞭。”
邱楓眼睛盯在甄珍的臉上:“甄珍,我從心裡,把你看做是最親的親人。沒有你的冒死相救,我活不到今天。”
“姐,咱倆是互救。你不把我馱到窗臺上,我怎麼可能,從那麼高的地方鉆出去?”
“過去的十幾年,我算是白活瞭。好逸惡勞。給我帶來瞭塌天之禍,還連帶著傷害瞭你。”邱楓說。
甄珍說:“任何事情都有正反兩面,不經歷那場磨難,我也不會當警察,也不可能親手抓住殺人犯,為百姓除害。”
兩人說啊,聊啊,轉眼間天就黑瞭。甄珍和邱楓手挽著手,在路燈下慢慢地走著。甄珍把邱楓送到賓館門口。
邱楓邀請甄珍:“上來坐一會吧。”
甄珍說:“不瞭,明天你還要出庭,早點睡吧。”
開庭審判的時候,劉亮夫妻、邱楓,邱楓的弟弟、吉雅、甄珍和她的父母,都坐在旁聽席裡。黃老琪、張慈雲也在座。
鄧立鋼、石畢和宋紅玉,同時被押瞭上來,戴著刑具坐在審判席上。鄧立鋼和宋紅玉用眼神做著交流。石畢耷拉著腦袋,癱坐在椅子上,如同行屍走肉。
邱楓作為證人上去,字字血聲聲淚,控訴殺人魔王的罪行。
她說:“被關押的日子裡,我被反綁雙手、雙腳。不讓睡覺,不讓吃飯喝水,稍不對心思,宋紅玉就騎在我身上,用胳膊肘撞我的心口,她怕疼,從來不用手打人。她用針紮,用飯鏟子搧人耳光。”
邱楓撩起額發,讓在場的人,看她腦袋上,被打塌陷瞭的坑。
“這個坑是宋紅玉用榔頭鑿的,剛結瞭痂又被她打裂開。看我血流不止,她揪著我的頭發,用自來水沖。我剛說瞭一句涼,鄧立鋼沖過來,狠踹瞭我一腳,說,再嚷嚷,我燒一鍋開水活活燙死你!”
宋紅玉垂著眼皮一聲不響。
鄧立鋼抬起頭,看著她,咬著牙根說:“當時怎麼沒整死你?!”
邱楓硬挺著,沒讓自己癱軟下來,甄珍用目光鼓勵著邱楓。
邱楓聲音顫抖著說:“老天有眼,現在輪到我,看著你怎麼被整死瞭。”
邱楓的弟弟恨恨地說:“槍斃一次都不夠。”
黃老琪橫瞭他一眼。
邱楓的弟弟大聲說:“看什麼看?你們傢屬也沒有好東西。”
黃老琪回罵:“別看老子瘸著一條腿,照樣能整死你。”
“老不死的,有種咱們外面見。”邱楓的弟弟毫不示弱。
黃老琪說:“你要是不出來,你就是狗娘養的。”
法庭一片混亂,鄧立鋼嘴角露出微笑,黃老琪的憤怒,讓他心裡平衡瞭。
甄珍把黃老琪帶出法庭,我追瞭出來說:“把他交給我吧。”
我攔瞭一輛出租車,塞給司機二十塊錢。黃老琪上車,他沖我伸出大拇哥說:“新橋二哥,你這個人講究,夠意思。”
回到法庭,甄珍還在門口等著我。
她一臉不滿地問我:“彭局,你為啥這麼縱容這個黃老琪?”
“哪裡縱容瞭?”
“他隔三差五地來局裡找你辦事,哪次你都熱情接待。”
我說:“不違反原則的,我肯定給他辦。我得念人傢的好,當時如果他不支持我,案情肯定走很多彎路。他幫著我分析,鄧傢的那些親戚,社會關系,同學,讓我找這個找那個。他給我指的都是捷徑,讓咱們少瞭很多周折。這才讓案情有瞭進展。”
甄珍知道我說的都是事實,於是不說話瞭。
邱楓給法院寫瞭一封信,信裡寫道:“灤城綁架案”中,宋紅玉系團夥主謀,完全可以和鄧立鋼、石畢、吉大順相提並論。宋紅玉罪惡滔天,罄竹難書。本著有法可依、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以實事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的基本準則,數罪並罰。我強烈要求雪城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宋紅玉死刑,立即執行。讓死者“劉欣源和黃鶯”安息!讓“受害者”安心!方彰顯法律的公平!!!
邱楓沒有得到答復,就要離開雪城瞭,甄珍到機場給她送行。邱楓問甄珍,判決結果什麼時候能下來?甄珍說:“還有一些受害者的傢屬沒有找到,一時半會的結不瞭案。”問到宋紅玉會不會被判死刑?甄珍說:“一直沒找到黃鶯的傢屬,沒有確鑿的證據。”邱楓說:“咱倆被囚禁的時候,她親口說的。”“她說是想嚇唬咱們倆,講的故事,她根本就沒殺過人。”
“一定要讓她償命,不然黃鶯就白死瞭。”
“不會有人白死的。防止疑罪從無,訴她殺人要有充足的人證物證,這樣才能確保,訴得出去判得下來。”甄珍說。
邱楓一臉不甘:“她敢說她沒殺過人,我就敢說我沒吃過飯。”
甄珍說:“姐,你放心,我還在盡全力找受害者傢屬,隻要我活著,一定讓宋紅玉受到應得的懲罰。”
邱楓停頓瞭一下,目光停留在甄珍的臉上。
“你幹啥這樣看我?”甄珍架不住她這樣的眼神。
邱楓摸瞭一下她的頭發:“你這麼漂亮,沒有男人追你嗎?”
甄珍說:“那次發生綁架,給我的留下來巨大的精神創傷,修復至今,難以痊愈。我從心裡害怕跟男人走得太近。”
“你可以跟熟悉的男人交往啊。”
甄珍笑。
邱楓:“你笑什麼?”
“我基因裡有一種東西,能用最快的速度,把這種追求關系,轉化成哥們兒關系。”
“我跟你說感情,你跟我扯什麼基因?”
甄珍心裡出現瞭另一個男人,他一閃而過瞭。邱楓走後,甄珍又來到瞭青檀大廈,她乘滾動電梯,下到地下一層。跟電梯對著的櫃臺裡,依舊擺著那艘木質的大郵輪。這次她意外地看到瞭這個店的主人。他臉沖裡坐著櫃臺裡。甄珍站在櫃臺前,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個背影。店主察覺到瞭,轉過身來,這個人真的是杜仲。
“看中什麼瞭?”杜仲的語氣親情溫和。
甄珍沒有說話。
杜仲覺得詫異,抬頭看她。
甄珍微笑著看他。
杜仲不敢認:“你是……”
甄珍點點頭:“我是。”
杜仲的眼睛立刻亮瞭:“甄珍嗎?”
甄珍微笑著點頭:“是我。”
“這可太稀罕瞭!你什麼時候回雪城的?”杜仲笑得露出滿口整齊的白牙。
甄珍問:“你知道我離開雪城瞭?”
杜仲說:“你媽來這裡找過我,是你那個同學告訴她的。你們傢搬到外地去,也是你那個同學告訴我的。你跟她有聯系嗎?”
甄珍搖頭:“這艘船是你做的?”
杜仲點點頭。
“做瞭多長時間?”
“三年。上學的時候,學過一篇古文《核舟記》,我就有一個想法,也做這麼一艘船。”
甄珍從口袋裡,掏出來那個,被揉搓得油光鋥亮的核桃。
“還記得這個嗎?”
杜仲過來核桃看:“刀工這麼幼稚,你還留著?”
“一直在我的口袋裡揣著。”
杜仲想瞭想:“7年瞭。”
“是。”
“你在哪上班?”
“公安局。”
杜仲吃瞭一驚,手機響瞭,他接電話:“嗯,什麼?哪個醫院?我馬上過去。
他掛瞭電話,跟甄珍說瞭聲:“對不起,我兒子發高燒。”
他關店鋪門,跑出去瞭,跑瞭幾步又跑回來。
“有事一定來這兒找我。”
甄珍看著他乘坐的電梯升瞭上去。
她把那顆核桃,重新放回到衣服口袋裡,從那以後,她不再去那傢店,也不再去看那艘郵輪瞭。
鄧立鋼和石畢,最終被判瞭死刑,宋紅玉被判瞭無期徒刑。鄧立鋼、石畢、宋紅玉不停地上訴,上訴被駁回。他們往更高級別的司法部門上訴。再駁回,折騰瞭整整五年,最終維持原判。石畢在監獄裡吃瞭睡,睡瞭吃,養得圓潤白胖,面容慈祥。接到判決書,他長長地舒瞭一口氣。說,我活著就是行屍走肉,吃,浪費糧食,睡,浪費地方。早點掐瞭我這口氣,與己與人都方便瞭。
我問他:“記者要采訪你,你接受嗎?”
石畢搖頭說:“對不起,我就不接受采訪瞭。活到這個份上,還有啥好說的?真的沒啥說的瞭,拿我的人生經歷,好好給後人提個醒吧。”
“有啥跟我說的嗎?”我問。
石畢看著我笑瞭:“明人不說暗話,如果五年前沒有抓住我,我還會作案,幸好被你們抓瞭,消除瞭這個隱患。”
“上訴再次被駁回瞭,你有什麼想法?”
“已經多活瞭五年,不能再貪得無厭瞭。我這人,看中尊嚴。經歷得多瞭,心理素質也夠用,我會平靜對待。”
“不想見什麼人嗎?”
石畢搖頭:“我跟這個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沒有關系瞭。”
宋紅玉的反應非常激烈,她困獸一樣吼叫著,在牢房裡徘徊著,用拳頭敲打著墻壁,用腦袋撞墻。
鄧立鋼接到最後的判決,呆坐在監舍裡一言不發。他的性格,管教用瞭五年的時間,都沒有摸透。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天意。鄧立鋼他們被捕的那天,是2011年11月3號,執行死刑的日期定在2016年的11月3號。我說過三這個數字是鄧立鋼的吉祥數字,還真的應瞭。
死刑執行的前一天,黃老琪代表傢屬,去監牢見鄧立鋼最後一面。五年的牢獄生活,捂白瞭鄧立鋼的皮膚,他毛發烏黑,沒有一根白頭發。黃老琪打開熟食的包裝讓他吃。他吃瞭,完全沒有我審他的時候,吃得那麼囂張。
他跟黃老琪說的第一句話是:“我冤枉!”
黃老琪抬起眼睛看著他:“你有啥冤枉的?你是我表弟,從小我看你長大。你不是一個善茬子。從嘴到手,你哪樣虧都不吃。冤枉這個詞,真不是給你準備的。你說你殺瞭那麼多人,夠政府槍斃你多少次瞭?才判你一回死刑。你還吵吵啥?”
鄧立鋼低下頭,不說話瞭。
黃老琪:“我這麼說,你心裡不好受吧?”
鄧立鋼用手背,在眼睛處抹瞭一下。聲音低沉地說:“哥,這是咱倆這輩子見的最後一面,你說我能好受嗎?”
“你在裡面沒受罪,你媽月月兩千三千的,讓我給你往大賬上存錢。”
“我不能給我媽盡孝瞭。”
“你媽是我親姨,我不能不管她。”
鄧立鋼吃不下去瞭,他放下瞭手裡的紅腸說:“我昨天晚上做瞭一個夢,夢見我在足療館的走廊裡走,彭兆林拿槍追我,我拼命往外跑。我跑到哪兒,那裡的柵板就拉下來,四周全都黑瞭。一絲光亮都沒瞭。地面突然軟瞭,我站都站不住。下面有吸力使勁往下拽我。我被活活憋醒瞭。你說,這個夢是不是預示著天塌地陷?”
黃老琪嘆瞭一口氣說:“兄弟,明天就是你的大限,還用預示嗎?”
獄警進來說:“時間到瞭。”
黃老琪站起身:“明天我過來送你。”
鄧立鋼語氣中沒有瞭波瀾,他一臉肅穆:“哥,你也走好。以後沒有機會再見面瞭。”
黃老琪走到門口,回過頭看著他說:“明天穩當點走,看著前面的路。
鄧立鋼沖他點瞭一下頭。
晚上記者采訪,鄧立鋼拒不接受,他的態度非常強硬。
得知鄧立鋼第二天要被執行死刑瞭,女監的管教,找兩個人看著宋紅玉。宋紅玉走到哪,她們跟到哪兒。宋紅玉從她們反常的舉動裡,猜出來即將發生的事情。
她問管教:“是不是,鄧立鋼要被執行瞭?”
管教看著她不回答。
“上訴被駁回瞭,執行是早晚的事,你不用瞞我。是就點一下頭,夫妻一場,讓我祭奠一下他。”宋紅玉說。
管教安慰她:“不要多想,好好幹你的活。”
監視裡,女犯們個自幹著手裡的活,隻有宋紅玉泥胎似的一動不動地坐著。
她的一隻手在鋪上反復寫著一個囚字。她自言自語:“為啥把“人”字放在四堵墻裡?”
她喊瞭起來:“我不要在四堵墻裡!我要出去!”
管教進來,要她住口。宋紅玉兩眼通紅,不再叫喊。
夜深瞭,鄧立鋼看著那張打印出來的兒子的照片。眼圈紅瞭,他硬是把眼淚憋瞭回去。
舍頭坐在鋪上,用撲克牌給自己算命,牌一張一張翻過來,緊鎖的眉頭一下子展開。
她說:“大吉大利,我馬上就要出去瞭!”
女嫌犯立刻圍上來,讓她幫忙給自己算算。
宋紅玉披頭散發地縮在角落裡,無聲地哭起來。女犯勸她:“想開點,別折磨自己。”
宋紅玉心裡的憤懣發泄不出來,拿起來監舍發的筆記本,一頁紙一頁紙撕下來,又一條一條撕碎。女詐騙犯受不瞭撕紙的聲音,叫道:“你能不能不撕瞭?”
宋紅玉不聽她的,繼續撕。女詐騙犯過來,搶她手裡的筆記本。宋紅玉揪住她的脖領子,兩人撕打成一團。管教進來用手銬把她們倆分別銬起來。宋紅玉周身無力,癱坐在地上,她聲音嘶啞,兩眼紅腫,管教蹲在一邊,做她的思想工作。
宋紅玉抽泣著說:“我活著,本來為瞭給傢裡還債。有瞭孩子以後,又把命押在孩子身上。我不能死,我要是也死瞭,我兒子爸和媽就都沒瞭。”
石畢脫下外套和褲子,疊好放在枕頭邊上。
他躺下蓋好被子,很快就睡著瞭。
獄警不時走過來拉開監視窗往裡面看。鄧立鋼盤腿坐在鋪上,泥塑一樣,兩眼盯著對面墻壁。
雪花飛舞,街上行人和車輛跟往常一樣川流不息。
一大早,我就來到行刑現場,看著鄧立鋼和石畢,被押出來執行死刑。黃老琪也準時到瞭。石畢戴著手銬腳鐐,被獄警押解著走出看守所。陽光晃得他瞇起瞭眼睛。四個犯人用輪椅,把戴著手銬腳鐐的鄧立鋼推瞭出來。鄧立鋼耷拉著腦袋,癱軟在輪椅上。
我吃瞭一驚問:“鄧立鋼怎麼回事?”
看守所負責人說:“說來也奇怪,他身上的那股狠勁兒,說沒就沒瞭,他中氣下泄,別說走路,站都站不起來瞭。”
黃老琪吃驚又生氣,罵道:“挺鋼性個人,一夜間咋慫成這個熊樣瞭?”
指揮執行的審判人員,對石畢和鄧立鋼驗明正身,押上瞭執行車。獄警把鄧立鋼和石畢按在執行床上躺下,手腳固定住。執行人員連接好心率檢測儀,檢測儀顯示石畢心率正常,鄧立鋼心跳加速。死刑開始執行,藥劑註射進他們的靜脈。
兩個檢測儀上的心臟波紋全部拉成直線。鄧立鋼和石畢罪惡的人生徹底結束瞭。
2002年碧水傢園碎屍案發案,2016年鄧立鋼被處決,整整十四年。我從一個三十歲的小夥子,變成瞭四十四歲的中年人。
雪城的雪,鋪天蓋地無聲地下著。窗外白茫茫一片,房間內溫暖如春。窗臺上蟹爪蘭怒放。恰逢冬至,我休息在傢,程果安排我在廚房裡剁肉餡。
聽見老婆從外面回來瞭,我兩隻手拎著兩把菜刀,走到廚房門口,一腳門外一腳門裡站著往外看。
程果把裝滿瞭蔬菜水果的小推車拎進瞭屋。
她皺著眉頭問我:“你是剁餡呢還是劈菜板呢?”
我放下菜刀,把她手裡的小推車拎進瞭廚房。我問:“買這麼多東西幹啥?”
“冬至,包餃子,燉雞湯,我再紅燒一條魚。”
“不是光吃餃子嗎?怎麼又改主意瞭?吃得瞭嗎?要不,我把我那幫弟兄叫來?”
“停!甄珍給我打電話,說一會來。這是我給她買的。”
“她回來瞭?”
“嗯。”
說曹操,曹操到。門鈴響過後,甄珍和喬志滿面笑容走進來。
這可太出乎我的意料瞭,我叫瞭起來:“哎呦!喬志!稀客啊!什麼時候來雪城的?怎麼也不告訴一聲?”
喬志說:“我們下瞭火車,就奔這來瞭。”
程果覺得,這個我們這個詞裡面有事,意味深長地掃瞭甄珍一眼。
喬志說:“我調瞭一下休,陪著甄珍出瞭一趟遠差,掘地三尺,找到瞭她想找的人。”
程果說:“坐下,邊吃邊聊。”
酒菜擺上桌,彭程挨著甄珍坐,不停地給他老師往碗裡夾菜。
我喝瞭一口啤酒,要甄珍聊聊,她這一趟到底幹什麼去瞭。
甄珍說:“黃鶯留下的那個銀手鐲,是手工打造的,材質和款式有濃鬱的少數民族特點。我多處走訪,經過細致調查,知道傣族婦女,喜歡戴這樣的手鐲。我決定去趟雲南。”
喬志補充:“我是主動要求跟她一起去的。我們去瞭雲南的德宏,經人介紹,我們找到那裡最有名的老銀匠。”
老銀匠八十多歲瞭,皮膚黧黑,一臉的皺紋。甄珍掏出那個銀鐲子給老銀匠看。老銀匠拿起手鐲,隻看瞭一眼就說:“這個手鐲是我做的,一共做瞭兩個。”
“你還記得賣給誰瞭嗎?”甄珍克制著自己的激動。
老銀匠說:“沒賣,這是我給我喜歡的女人做的,親手送給瞭她。她沒嫁給我,嫁給瞭別人。”
“那個女人叫什麼?”
“巖香,住十裡外的鎮子裡。去年死瞭,你見不到她瞭。”
“她有兒女嗎?”
“有。”
甄珍和喬志到瞭十裡外的鎮子上,邊走邊跟人打聽。他們找到瞭一傢鮮花餅店。叫玉嬌的女人正在揉面,聽到有人找,抬起頭往門外看。甄珍看到她的相貌,吃瞭一驚,差點叫出聲來。這張臉跟局裡留檔的黃鶯的照片,可以說是一模一樣。隻是玉嬌臉上,有瞭些許歲月的痕跡。
甄珍努力控制著激動,掏出來銀手鐲給她看。
“你認識這個手鐲嗎?”
玉嬌拿過來那個手鐲,吃驚地瞪大瞭眼睛:“這是我傢的東西,怎麼在你們手裡。”
“你確定是你傢的東西?”甄珍問。
玉嬌挽起袖子,露出來一個一模一樣的手鐲。
她說:“這是我奶奶出嫁的時候,從娘傢帶出來的一對手鐲,我跟我姐姐十八歲的時候,奶奶送給瞭我倆。”
甄珍掏出來手機,給她看黃鶯的照片:“她是你姐姐嗎?”
玉嬌點頭:“是我姐姐,她叫玉滿,我倆是雙胞胎。”
甄珍說:“玉滿就是黃鶯,2002年,黃鶯跟著一個馬來西亞人,離開瞭德宏。父母一直以為,她嫁給瞭這個男人,生兒育女瞭,沒有機會回國探傢。沒想到可憐的黃鶯,已經離開人世十幾年瞭,而且死得這樣慘。”
喬志說:“玉嬌三天後就到雪城來瞭,她會積極配合警方的調查工作。”
“為這個,咱們得喝一杯。”我舉起瞭酒杯。
彭程也湊熱鬧,用飲料跟大傢碰杯。
我說:“抓緊時間做DNA檢測,如果跟碧水傢園,那副內臟的DNA高度重合,玉嬌可以以死者傢屬的身份,對宋紅玉殺人案重新提出訴訟。”
甄珍說:“這口氣,一直憋在我的心裡這麼多年,總算可以吐出來瞭。”
程果問喬志:“你傢是哪的?”
“河北承德。”
“第一次來雪城吧?”
“是。”
“冷吧。”
“我不怕冷。”
我問:“喜歡我們雪城嗎?”
“喜歡啊!”
我說:“那就調到這裡來吧。”
喬志看瞭一眼甄珍,問我:“雪城要我嗎?”
我說:“要,這麼能幹的人才,必須要!”
程果看甄珍,那丫頭含笑不語。
服刑的女犯們坐在監舍裡,打毛衣、釘扣子、繡花,努力完成著自己的工作量,宋紅玉悶頭織著毛衣。
身邊的女犯小聲問:“你天天一言不發,頭也不抬地幹活,為的是啥?”
宋紅玉小聲回答:“努力改造,盼著無期變有期。一年一年地往下減刑。盼著早日跟我兒子團聚。”
“哐啷”一聲鐵門響,女看守走進來,對她說:“宋紅玉,有人來看你。”
宋紅玉一愣問:“誰?”
女看守搖頭表示不清楚。
宋紅玉坐在接待室裡,隔著玻璃往外看。她看到兩個女人走進來,宋紅玉認出來,走在前面的是,親手抓捕她的女刑警甄珍。可以說,這是這個世界上,她最恨的女人就是她瞭。另外一個女人,身材不高,被甄珍遮擋在身後,看不清她的模樣。走到探視窗前,那個女人,從甄珍身後閃身出來。宋紅玉頓時驚出瞭一身的冷汗。這個女人長得跟黃鶯一模一樣,身上穿著她被綁架時,穿的那一身衣裳。
宋紅玉內心再強大,也懼怕被冤魂纏住自己。她方寸大亂,渾身顫抖,大聲喊起來:“不可能!不可能!你已經死瞭!”
玉嬌說:“我沒死!”
“你死瞭!碎肉都沖進下水道瞭。”宋紅玉喊起來。
玉嬌語氣平靜地說:“你殺的不是我。”
宋紅玉崩潰瞭,歇斯底裡般地嚎叫起來:“你他媽的還嘴硬,我殺的就是你!”
女看守進來把她死死按住。
甄珍說:“你終於承認你殺人瞭。她不是黃鶯,她是黃鶯的孿生妹妹玉嬌。她已經找瞭律師,對你以殺人罪發起瞭刑事訴訟。你的案件要重新審理。”
宋紅玉腦袋裡面“嗡”地一聲悶響,眼前一片漆黑。
完
2021年11月13日星期六
第二稿